来苏儿这一喊令徒单野动了真怒,丢开细鞭,另取了一根乌结藤似的长鞭来,鞭梢一卷剥去来苏儿的小袄,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他在半山堂专掌刑罚,对折磨人的各种鞭法都有心得,一鞭就能刮掉来苏儿一条肉。鲜血碎肉四处飞溅,衬着长鞭带起的纷纷雪片,其状甚惨。来苏儿开始还能大声呼痛,渐渐只能发出垂死小兽般的呜呜声,最后竟没了声息。随行的骑兵都露出不忍或不屑之色,金国风气刚劲,崇尚武勇,似徒单野这般阴柔歹毒的男子实在少见。

  徒单野的眼白渐变作浅红色,正感兴奋,不料来苏儿年幼骨脆,禁不起他折腾,三十鞭便濒临死亡。徒单野对这六感尽失的少年没了兴趣,意犹未尽地对着萧铁骊挥出一记空鞭。长鞭在空中炸响,鞭上附着的血滴与肉屑溅得萧铁骊一脸一身。徒单野张狂地放声大笑,秀丽的五官也微微变形。

  萧铁骊曾被雷景行誉为神刀之器,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后来修习碧海心法,更将天生刀气与碧海真气融为一体,内力之强,足可睥睨四海,这一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徒单野凌虐来苏儿,心中的痛苦愤恨实非语言能形容。漫说来苏儿对他满怀仰慕,且有看护之恩,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往日的萧铁骊也不会作壁上观。

  来苏儿的血溅到萧铁骊脸上时,他的愤怒也达到了顶点,蓦地,气海中似有火腾起,狂暴的刀气开始在经脉中往来驰突。原来紫瑰海将碧海真气尽数化去,却只能锁住萧铁骊的天生刀气,此刻刀气脱了紫瑰海的禁制,汹涌澎湃,不但将原有的经脉冲得更为宽阔,以前最为滞涩的几处也豁然贯通。这也算因祸得福,却不是萧铁骊现在的身体所能承受,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乌黑的淤血。

  那淤血挟着刚猛绝伦的刀气,仿佛一支血箭,径直对着徒单野射了过去。徒单野猝不及防,左颊竟被射出一个核桃大的血洞,顿时血流如注。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脸部突然遭此重创,剧痛之余惊惧不已,愣了一会儿,发狠地朝萧铁骊扑去,被几名眼疾手快的士兵一把拉住:“徒单大人息怒,你若杀了这人,大家都会被皇上重罚,连半山堂都会被连累。”徒单野急于处理伤口,恨恨地收手,目中怨毒之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萧铁骊自此便在半山堂的刑堂地牢中开始了囚徒生涯。慷慨一死,其实容易,零碎又漫长的折磨才是最考验人的。徒单野与萧铁骊有毁容之仇,虽不敢要了他的命,却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新鲜刑罚在他身上试手脚,每次都弄得他快死了才罢手,好转一点又开始折腾。若是普通人,长期受虐定然身心俱损,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一个,萧铁骊却是越挫越强的性子,一旦认准目标,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屈辱都受得。他想再见到可爱的妹妹观音奴,想为惨死的来苏儿讨回公道,甚至还想有朝一日再为国家的复兴出力,这些愿望像明亮的焰尾草一样开放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令他捱过了徒单野的种种酷刑。天生刀气突破禁制后,萧铁骊又恢复到经脉空虚的状态,他无法运用自己的刀气,便开始试着重修碧海心法。一月后萧铁骊小有成就,新生的碧海真气却被紫瑰海吞噬,他不服输,再练再吞,再吞再练。虽然每次都不成功,但令萧铁骊感到安慰的是,第一次从雷景行练碧海心法,筑基就费了一年功夫,重练后只用了两个月,最近的这一次只用了四十天。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

  真寂院书房,千丹向耶律嘉树禀报:“观音奴又离家出走了,这次跑得最远,到了河间府才被崔逸道追上。”的

  嘉树揉着额角,头疼地道:“她是为了什么出走?”手中,萧铁骊又数月没传消息给观音奴,她很担心萧铁骊的安危。”

  嘉树微微蹙眉:“萧铁骊这边出了什么事?”

  千丹知道主人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据查他在居庸关一战中被女真人俘虏,辗转落到辽东半山堂手上。以他今日武功,老奴不相信天下有什么牢笼能困住他,迟迟没有脱困,多半是受了重伤。”

  嘉树想了想,道:“也罢,明日我与你赴辽东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千丹清楚萧铁骊与主人的复仇大计没什么关联,这么不辞辛劳地赶过去,不过是为了观音奴。她一念及此,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却又无可奈何。

  半山堂的耳目着实了得,耶律嘉树悄悄潜入辽东,不出三日,郭服便打发完颜清中来拜会,话也说得极客气:“嘉树法师难得来辽东一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半山堂定然尽心竭力给法师办好。”

  嘉树见露了行藏,索性大方承认要见萧铁骊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倒不好再动救萧铁骊的心思了。完颜清中满口答应,亲陪嘉树去探监。徒单野素日最喜欢这二师哥,听他来了,开心地迎出来,却见二师哥身后跟着一名颀长男子,黑色风帽下容颜凛冽如冰雪。徒单野未曾想到世间有这样清冷脱俗的男子,自惭形秽之余,更生出妒恨之心。

  徒单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嘉树,眼神阴冷粘腻,左颊上的圆形伤疤微微扭曲,越发显得难看。嘉树不悦,与他对视时便用了幽渺离魂之术。徒单野哪里能抗拒嘉树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屈服,嘉树冷冷道:“你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吧。”徒单野打了个呵欠,乖乖地在花园中的甬道上躺下,抱着一株满身是刺的玫瑰睡得甚香。

  完颜清中性子平和,对这个被师父宠得阴狠又跋扈的师弟一贯敬而远之,但看嘉树这么欺负他,心中亦感不快,道:“这位是我执掌刑堂的小师弟,法师要见萧铁骊,须唤醒他才方便。”

  “我见了这人就不痛快,你将他腰间的钥匙取下来,自己领我去就是了。”嘉树似笑非笑地道:“郭堂主给我这样的方便,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我若真要将人带走,你就是有十个师弟在旁边陪着也没用。”嘉树把话摊开来说了,完颜清中尴尬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

  嘉树看着铁栅栏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跟松醪会上意气风发的魁伟男子联系起来,试探着道:“萧将军?”

  萧铁骊未见到嘉树,先闻到他衣裾带来的新鲜味道,四月的阳光,初发的玫瑰……地牢外的世界竟如此美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树法师,久违了。”

  嘉树坐下来,细细问了萧铁骊的症状,沉吟道:“昔日中原武林有位叫燕南天的大侠,不幸落入仇家手中,全身经脉被毁掉十之七八,不料因祸得福,练成了嫁衣神功。原来这嫁衣神功的真气暴烈异常,修习的秘诀就是在练到六七成时将之全部毁去,从头练过。你的情形与燕南天颇有不同,经脉完好无损,只是被人用药物化去了全身真气。嗯,当时伤你的暗器可曾留下来?”

  萧铁骊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是一把紫色的飞刀。”

  “紫色?啊……”嘉树眼底的光芒一闪而过,隐晦地问:“你是否得罪过西夏的僧人?”萧铁骊猛地省起前事:“当年在西夏居延城,我为了观音奴跟卫慕家和双塔寺结下深仇。这次出征,又在燕京遇见了双塔寺的和尚。”

  “哦,为了观音奴?”“不错,那居延城主卫慕谅是个疯子,喜欢吸食小孩的鲜血,观音奴也差点遭了他的毒手。”

  嘉树恍然,难怪观音奴身上会发出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原来是夺城香在作怪。想到观音奴若葬身于饮血妖人之口,就不会有漠北草原上的相遇,此生将永不得见,嘉树心中发凉,面上却淡淡的:“那就是了,你中了双塔寺化人内力的紫瑰海,需要能在瞬间提升功力的青罡风作解药。我不知道青罡风的方子,但有一种效果类似的药替代,这药对你的伤势必有好处,只是难以根治。你若愿意,我便给你服下。”这话他用了传音入密,只说与萧铁骊听,站在旁边的完颜清中脸一热,讪讪地走开几步。

  萧铁骊默默点头,嘉树让他服下一颗鸽卵大小的白色药丸,又用银刀将他左肩的腐肉尽数挖去,敷上解毒生肌的密制药膏。萧铁骊感激嘉树,嘴上不说,却牢牢记在心底。

  嘉树忙完,徐徐道:“我来此探望萧将军,遇见一只游隼在这一带盘旋不去,很像我以前送给观音奴的那只,便捉了来。千丹,你拿给萧将军看看。”

  萧铁骊是实诚人,一见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许久没给观音奴写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气。我现在就给观音奴写封信,请法师帮忙带出去,小电自己会飞去宋国的。”

  嘉树笑了笑,对完颜清中道:“此间可有纸笔?”

  完颜清中令人将纸笔送来,心中却道:“嘉树法师心机深沉,这么做定有深意。”转念间,忽然想起那远去宋国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与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钢钩翩然而过,这惊鸿一般的美丽,今生再不能触及,不由得惘然。

  萧铁骊素来报喜不报忧,且因手腕无力怕观音奴看出,汗流浃背地写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树收了信,带着千丹与游隼电告辞。驰出十里地后,嘉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咱们与西夏双塔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双塔寺的僧人竟跑到辽国来撒野了。”

  千丹知道当年耶律真苏与耶律真芝两兄弟联手创下真寂寺的基业,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耶律真芝便负气跑到西夏双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叹息:“真芝老祖带走的紫瑰海、青罡风和夺城香等诸般密药,还有能预言国运的迷世书,咱们真寂寺都已失传,老奴也只听过名字罢了。”

  “密药宝书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处得到一种长生术,靠饮美貌孩童的鲜血来养颜益寿,那才是丧心病狂。以后你要多留意双塔寺和卫慕家的动向。”嘉树缓和一下语气:“至于萧铁骊的事,我现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踪,把消息传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萧铁骊被囚,决不会袖手。”千丹诺诺称是。

  

  耶律嘉树走后三日,萧铁骊左肩的伤口便已结痂,经脉内亦开始有细细的刀气流转,这极大地鼓舞了萧铁骊。虽然嘉树说紫瑰海余毒难清,但他遥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觉自己亦要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将紫瑰海当作磨砺自己意志和内功的利器,决不轻易退缩。的b9228e0962

  这日萧铁骊正专心捕捉经脉中散逸的刀气,见金国士兵押了一人进来,赫然是耶律大石,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大石优美浑厚的声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来,带着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夺回燕京,率部袭击金军,却在居庸关被俘,又不愿跟在金国皇帝的马屁股后头折腾辽国的江山,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铁骊,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萧铁骊将手伸出铁栅栏,与耶律大石紧紧一握。

  刑堂花园中的玫瑰日渐枯萎,菊花日渐繁盛,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萧铁骊的体力也恢复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单野的折磨下,这耿直汉子学会了每天病恹恹地躺着,看起来已离死不远,暗地里却将碧海心法练了又练。

  紫瑰海仍然会吞掉萧铁骊新练出的真气,却不像原来那样彻底,反复多次后终于筑基成功。南海神刀门中从无一人似萧铁骊这般,修习碧海心法时每晋一层都要练上百遍。艰辛如此,他对碧海真气的理解和把握从此也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的真气只有一碗水这么多,精纯的程度却称得上尝一滴而知沧海。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铁骊听到地牢外有细碎的兵刃相击之声。盏茶功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银发老人踱进来,拔刀,横削,刀身迸发灿烂光华,切过碗口粗的铁条竟如切腐木。

  萧铁骊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仰起脸道:“先生。”他满腔敬慕,满怀欢喜,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萧铁骊乱蓬蓬的脑袋,叹道:“铁骊啊,你也算我半个弟子了,竟给人这般欺负。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真难受,咱们一起把观音奴瞒住吧。”

  此前再多磨难,萧铁骊都默然承受,这一刻却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说不尽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热泪,沉甸甸地坠下来,在雷景行的衣摆上化开。他竭力克制,哽声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关在这里。”的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将他救出来,咱们一起走。”

  徒单野不允许囚犯穿衣服,萧铁骊裸着身子从地道口钻出来,月光下,只见古铜色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竟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他极其瘦削,伤痕累累的皮绷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种错觉,若伸手敲一敲,会听到铜的声音。

  一地都是伤者,萧铁骊与耶律大石剥了两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卫们虽然失去反抗之力,却没有性命之忧,萧铁骊留意到这点,暗想:“我若现在动手,先生决不会允许。徒单野,你项上的人头就先寄着,我总有一天要替来苏儿讨回来。”

  雷景行在马厩中牵了几匹好马,三人绝尘而去。徒单野一直闭眼装死,听蹄声去得远了,不顾背上伤口,挣扎着抽出压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两行字:“三京画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头,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归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旧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见主将无恙,自然重随左右。雷景行看他们已脱离险境,不顾挽留,洒然而去。

  萧铁骊等随耶律大石逃至夹山见天祚帝。甫一见面,天祚帝便责问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惧,答道:“陛下掌握全国的财力和兵力,却不能拒敌于外,金兵一至就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就算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胜过向金人乞命!”天祚帝无言以对,赐给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谋逆之罪。的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归,又得阴山室韦的支持,自以为得天之助,决定出兵收复燕云。耶律大石竭力劝阻:“自金人陷我长春州与东京辽阳府,陛下从此不到广平淀捺钵,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车驾改幸云中,又自云中播迁夹山。如今举国汉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才求战,不是办法啊。臣认为应当养兵待时,不可轻举妄动。”

  天祚帝不从。耶律大石失望至极,决定放弃这冥顽不灵的昏君,率两百铁骑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向西而去。与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为王,设置北、南面官属,又在可敦城得到威武等七州、大黄室韦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军势日盛,锐气日倍,开始向西扩张,为复国积蓄力量。

  延庆元年(1124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儿漫即帝位,号葛儿汗,汉号天佑皇帝,册元妃萧塔不烟为昭德皇后。他仍以辽为国号,中国史书称之为西辽,穆斯林文献中则称为喀剌契丹帝国。耶律大石称帝后,首先领军南下,归并了高昌回鹘。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新继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无能,常被葛逻禄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辽求援。延庆三年(1126年),耶律大石领大军进入东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土库曼王,并以八剌沙衮为西辽首府,号虎思斡耳朵,意即强有力的宫帐。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费分文便将东喀剌汗置于控制之下。

  其后耶律大石继续西进,在寻思干(即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与西域诸国联军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会战。西辽以少胜多,杀得十万联军望风而逃,伏尸数十里,俘虏中甚至包括塞尔柱苏丹的妻子。穆斯林史学家伊本?阿西尔这样评价卡特万会战:“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纵横中亚,相继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国。以七万铁骑东征、希冀光复故国的努力却也没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执复国之念,至此也只能叹息:“这是命数啊!”

  西辽疆域辽阔,作为中亚的大帝国,历世六主,历年近百,最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国灭亡。

  

  注: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②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④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

第五折 迷 局

第 五 折 迷 局

  

  唐朝极盛之日,在碎叶道西端,伊塞克湖之西,楚河之南,有城曰裴罗将军城,此间土地肥美,可耕可牧,盛产瓜果美酒,气候也很宜人,后来成为喀剌汗王朝的都城八剌沙衮,现在则是西辽帝国的首府虎思斡耳朵。 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正是西夏的空见国师,随行者也多为僧人。在西夏,国师、德师不单是给予高僧的封号,同时也是官阶的一种,与中书、枢密同为上等司位,地位很崇高。空见此来,便是作为皇帝嵬名乾顺的使者,表达西夏想与西辽和好的善意。

  嵬名乾顺是位善于审时度势的君主,即位之初依附辽国,借此与宋朝相抗;辽国将亡时,又迅速向金国称臣,同时不断出兵侵宋,不但夺回了原来失去的土地,还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疆界。高昌回鹘与西夏接壤,自高昌回鹘成为西辽的属国,嵬名乾顺深感自己不宜两面树敌,便遣空见国师出使西辽,向天佑皇帝耶律大石示好。

  队伍末端有两个人,一位是深目白齿、气质清淡的没藏空,另一位身材娇小、线条玲珑,虽穿着男子衣装,却一望即知是女人。她缠的头巾甚长,拉下来掩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对妩媚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繁华的街市。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历代君主都信奉伊斯兰教,新统治者的影响力尚来不及体现,城中建筑全是伊斯兰风格,大大小小的穹隆圆顶,大者恢弘,小者秀雅;各式各样的拱形门窗,刻着连绵细密的藤蔓花纹或几何纹。她的眼神既不清澈,也不灵动,像某种有点儿稠的果子酒,缓缓地流连在伊斯兰建筑美丽的纹理间。这眼波酽酽地醉人,却不觉得轻浮,是有很好教养又天生风情的女子。

  街上有很多行人盯着她瞧,嘴里还嘟嘟囔囔,她不禁皱眉:“空,这些人在说什么?”

  没藏空仔细聆听,道:“哦,他们说我们是从东方来的异教徒,还说银喜一定是个美人。”

  卫慕银喜听他这样说,含情脉脉地向他望去,却见他表情淡然,不禁生气,提高声音道:“没藏空。”空错愕地转过头来,她却没法责备他,只得道:“这个,这次一定会见到那人吧?”

  没藏空道:“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上个月西辽出动七万大军东征金国,统帅是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并非那人。据说那人因突发急症,大病了一场,现在还养着。”

  银喜眼睛一亮:“大病一场?莫不是紫瑰海的作用?”

  没藏空摇摇头:“倘若紫瑰海真有效果,那人连走路都费力,哪能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西辽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官至北院枢密使,执掌兵机、武铨、群牧之政,武功又深不可测,连紫瑰海都能克制。不论明刀明枪,抑或暗箭毒药,咱们都很难算计得了他。倒是主人这法子,若真说得西辽皇帝动了心,将那人赚到暗血城的地宫中,还有几分胜算。”

  “我瞧这西辽皇帝一心复国,若能得到预言国运、指点迷津、让他趋吉避凶的迷世书,怎么会不动心?并且迷世书不是我们编出来的,而是萨满教中的真芝大法师传下来的,听说契丹人对真苏和真芝可是奉若神明啊。”银喜得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苦苦跟在那人后面伺机报仇?我们不就山,让山来就我们吧。”

  天佑皇帝耶律大石在狮子院召见了空见国师,起初相谈甚欢,后来皇帝突然发问:“贵国皇后是我的族妹成安公主,自她出嫁,已多年不见,不知近况如何?”

  空见国师非常尴尬,却只能如实回答:“去年金国俘获天祚帝后,皇后心忧故国,以致无法进食,后因身体衰竭而驾崩。”

  王座上的男子垂目道:“这么说成安是绝食而死了?”他的相貌很清雅,语气很平稳,却让人感到战栗,仿佛一头嗜血的狮子正要探出爪子。

  空见镇定地道:“陛下应该清楚,夏一直以臣事辽。金兵猖獗,我国曾派出三万人马相助,也曾邀天祚帝来夏暂避。其后金国势大,我国若不依附,则社稷危矣,并非有意背弃当年跟辽国立下的誓书。皇后听闻天祚帝被俘后一心求死,打算以身殉国,吾皇虽想尽办法劝她进食,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既然贵国打算跟大辽重修旧好,我若向贵国借道攻打金国,不知如何?”

  “夏愿与大国世代通好。”空见不动声色地回答:“但大军自境内通过,不免引起朝野动荡、军民震骇,更恐有池鱼之祸,所以夏不会借道给辽,正如夏不会借道给金。”

  耶律大石放声大笑:“国师说得实在!”他高踞王座之上,见末席有名麻衣僧人,大胆地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话要说。耶律大石心中一动,会见结束后悄悄留下了这僧人。出乎意料,麻衣僧并非向他密报什么军国大事,而是谈起了失传已久的迷世书。

  “当年真芝老祖携迷世书入西夏,后来卒于居延双塔寺,迷世书的下落就成了一桩悬案。小僧十二岁起在双塔寺出家,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师父临终遗言,迷世书就藏在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中。”

  耶律大石甚感兴趣:“你这话可确实?”

  没藏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跟前更不敢有虚言。当年夏国的后族卫慕山喜作乱,阴谋杀害武烈帝嵬名元昊,败露后被武烈帝赐死,族人尽被牵连,包括武烈帝的生母卫慕氏在内。据说卫慕氏死前喊着儿子的乳名,立下这样的毒咒,‘嵬理,嵬理,我既予你骨肉,死后当化为厉鬼索回’。武烈帝弑母之后,心神恍惚,常被噩梦魇住,得知真芝老祖的神通,便向他求助。真芝老祖在居延城外修了一座巨大的陵墓,镇住了恶灵,武烈帝也终于感到心境宁和。据师父讲,真芝老祖将迷世书以及各种法器留在了陵墓的密室中。”

  耶律大石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没藏空:“明白地说出你的意图。”

  “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建成至今已有八十二年,曾进入地宫又活着离开的外人只有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北院枢密使、阿修罗将军萧铁骊大人,另外两位则是萧大人的先生和幼妹。”这活说得非常狡黠,略去原因只谈结果,令听者生出误会,又算准了以萧铁骊的性格,决不会与自己争辩。

  果然,耶律大石看向王座右侧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铁骊,真有此事么?”萧铁骊点了点头。

  没藏空趁热打铁地道:“小僧空守着宝藏,却不得其门而入,故斗胆邀萧大人重入地宫,合力开启密室之门,届时迷世书归大辽,小僧只想得到老祖留下的法器。”

  萧铁骊知道这是个圈套,但当年结下的仇总有一日要算清,与其让他们背地里玩花样,不如痛痛快快地当面了结。且一直被压制的紫瑰海,上个月突然反噬,自己虽然挺了过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去夏国,或有机会拿到解药青罡风。他想定后,只问了一句:“地宫中真有迷世书?”

  “没藏空向九天神佛发誓,迷世书确实放置在惠慈敦爱太后陵中,如有虚言,让我手上的密戒即刻爆裂,让我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萧铁骊看清没藏空修长手指上套着的暗黑戒指,肃然道:“臣愿为陛下去取迷世书。”

  耶律大石斟酌片刻:“你的病无碍么?”“陛下放心,已然无碍。”

  没藏空躬身退下,宽大的僧衣在柔软的地毯上扫过,“如此小僧告退,在居延城恭候萧大人到来。”

  

  金国天会四年(1126年)四月。真寂院。

  “主人钧鉴:此次随双塔寺没藏空至西辽都城,一路并无异样。惟西辽皇帝会见国师后,单独与没藏空晤谈甚久。小人买通宫中内侍,知悉二人谈话中多次提及惠慈敦爱太后陵与迷世书。其后西辽北院枢密使萧铁骊率精骑二十人,改换百姓装束,悄然离开都城,去向不明,小人大胆臆测,当与没藏空所谈事情有关。”

  嘉树看完密报,嘉许地道:“千丹,这消息可值黄金十两。”当年耶律真苏为真寂寺留下巨额财富,嘉树借此建起了自己的谍报网。因他感兴趣的人事有限,网并不大,却可说是最有效的。

  “老奴稍后便将主人的赏金兑现给他。”千丹探询地道:“但不知主人有什么打算?”

  “真芝老祖的遗物关系重大,我决定亲赴西夏。就算消息有误,拜会一下双塔寺的同门也不错。”

  行至桓州,嘉树与随从歇在一家客栈。其时正是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地,暖洋洋的风吹过庭院,让人感到全身乏力。嘉树靠在卧榻上,本想打个盹儿,却一头沉进了黑甜乡。

  “唉,二郎躲哪儿去了,到处都不见。”

  “二郎最怕热了,这种天气,一定在水边的夜来如歌亭。”

  两名小丫鬟端着沙糖冰雪冷圆子和冰镇荔枝膏,在水边张望半晌,跺了跺脚,怏怏地去了。男孩儿在夜来如歌亭的大梁上翻了个身,露出促狭的笑意,低声道:“这么甜腻腻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一时梁下又传来衣服窸窣之声,男孩儿悄悄探头,见一名蓝衫青年牵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来,心想:“是阿爹的客人么?我从来没见过。”天色却于此时暗了下来,方才还照着男孩儿的明丽阳光霎时间变成了冷清清的月光,夜香树的味道幽幽地飘浮在周遭,凉丝丝的夜气贴在男孩儿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噤,心想:“奶娘说小孩子不好好吃东西就会被园子里的妖精捉去,难道是真的?”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偷眼瞧去,见那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微笑道:“夜来,我今天真高兴,高兴极了。”那叫夜来的少女叹了口气:“可是姨奶奶不高兴呢。”

  男孩儿看清少女的面容,心里一阵迷糊,想:“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妖精。呀,她叫夜来,莫非是这亭子的精灵?那男的是什么呢,怪石、树桩、青蛙?”他不喜欢那青年,心里乱猜一气,忽然想起自己正躺在亭子精灵的梁上,脸腾地红了,收紧了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儿老实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向梁下瞧去,正见那青年轻轻揉着夜来的手腕,浅蜜色腕子上赫然现着五个乌黑的指印,他柔声道:“夜来,我今天情不自禁,伤着你啦,现在还痛么?我让你捏回来好不好?”

  夜来微微蹙眉:“当时不觉得,现在挺痛的。不过你并非故意,我干吗小气兮兮还要捏回来?”青年低下头,温柔地在指印上一一吻过,炽热的唇贴着她细腻如丝的肌肤,情致缠绵地道:“是我的错儿,以后再不会了。”

  男孩儿能感到,这亭子精灵的心像缄着口的丁香花蕾,方才瓣儿还包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就舒展开来,喜悦像露珠一样在花瓣上滚动。他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欢喜,毫厘不差地从她的灵魂传递给他的灵魂,为什么他心里却这样难受呢?男孩儿在横梁上蜷起身体,心底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痛楚的声音:“你明明是我的,怎么能跟别人这样亲近?我决不允许,决不!”

  男孩儿惊慌起来,捂着胸口道:“谁?谁在我心里?”这一下失去平衡,他从梁上栽了下来,却没能落到实地上。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坠落,始终触不到任何东西,就这么不停地往下坠,又孤单又绝望……

  嘉树猛地醒过来,额上全是冷汗,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借助梦泽香和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上邪之印”,他可以随意窥视观音奴的梦境,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连自家魂魄都失了控制,悠悠忽忽地从自己的梦飘进她的梦。两个梦叠在一起,却没被她接纳,最后那种魂魄失落的滋味,他决不想再尝第二次。

  拭着额上的汗,嘉树烦躁地提高声音:“千丹。”

  千丹在廊下应了一声,推门进来,听到主人吩咐:“我想见到观音奴,带她来见我吧。”千丹不由得目瞪口呆,多少年了,竟又听到主人用这样任性的带点儿孩子气的口吻说话。不过他的要求太为难人了,千丹的额上也开始冒汗。

  嘉树见千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是说,想法子让观音奴来夏国见我。”千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只得进一步明示:“观音奴若知道萧铁骊去了居延城,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安心待在家里?”

  

  宋国靖康元年(1126年)四月。

  初夏午后,令人困倦思睡。观音奴坐在书案边看现在坊间最流行令曲的印本,翻到会唱的地方还跟着哼两句。她看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乱纷纷地做了许多梦。

  观音奴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后怔怔地想:“好奇怪的梦啊。我梦见去年和皓岩订婚时的事儿啦,可怎么会有个小男孩从夜来如歌亭的梁上掉下来呢?我拼命想接住他,他却像人参娃娃一样,沾到土就不见了。”那是个容颜秀澈、眼睛冰蓝的男孩儿,观音奴琢磨一会儿,恍然道:“这活脱脱就是嘉树法师小时候的模样呀。”

  观音奴不由得想起嘉树法师听到自己的汉名后,说了几句押韵的话儿:“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后来到了皓岩家,在夜来如歌亭的一幅画上竟也见到了这几句话。她吁了一口气,惊叹地道:“远在辽国,却能知道宋国的事儿,嘉树法师真是神通广大啊。不过我会梦见小时侯的法师,也真够奇怪的。”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熹照探出头来:“阿姐,今天礼部放榜了。”本朝省试一般在正月下旬举行,因金军包围东京,直到今年二月才撤走,省试便延宕到了三月,放榜的时间也相应延迟。

  观音奴扑到窗边,一迭声地嚷道:“怎样?怎样?你通过省试啦?什么时候殿试啊?”

  熹照见她这样激动,微笑道:“嗯,通过了。往年殿试都在三月,今年定在什么时候就不晓得了。”

  观音奴双手捏住熹照的面颊,向两边拉了拉,得意地宣布:“熹照是我们家的小才子。”她忽然惆怅起来,“可这样一来,你就要离开家了。”怀疑地瞅着他,“你才十八岁啊,你会不会做官哦?”

  熹照看着观音奴,只是微笑,心想:“洒脱来去、不受羁绊的生涯,我这辈子都无缘了,惟愿阿姐永如今日之纯,心中所想,都能实现。”

  自嘉祐二年(1057年)起,只要殿试答卷中不出现“杂犯”,例如犯先帝、时皇的名讳,举进士及第便没什么问题了,这就是“殿试不黜落”。故熹照通过省试,崔逸道极为高兴,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亦邀了京中亲友宴饮。这样的场面,年轻人不免拘束,好容易挨到席散,沈皓岩向崔熹照递了个眼色,观音奴则拉了卫清樱的手,四人踏着月色往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而去。北山子茶坊不比寻常的分茶店,廊庑掩映,兼有园林之美,号称仙洞、仙桥,京中仕女夜游最爱到此处吃茶。

  卫清樱是北山子的常客,衣履精洁的店小二一见她便笑嘻嘻地迎上来请安:“九姑娘好,多日没见了,您喜欢的敲冰榭正空着呢。”

  敲冰榭三面环水,凉风习习,送来荷花的香气。沈皓岩和崔熹照把着茶盅,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卫清樱靠在栏边,拿了根小巧钓竿来钓鱼;观音奴却是个没耐心的,蹲在旁边玩水,卫清樱若钓上鱼来,她便拿去喂小雷。一时月上中天,空水澄碧,仙桥上来往的茶客看见水榭中坐着的四人,纷纷赞道:“不知谁家儿女,恰似神仙中人。”偏观音奴耳朵尖,隔着水面隐约听人道:“好一只猛禽,这种游隼和青鹘杂交得来的鸟,只有我主人能驯服,想不到东京也有人养。”

  观音奴抬眼认准桥上说话的男子,一溜烟追上去:“请留步,你既然认得我的隼,那你认得萧铁骊么?或者你认得嘉树法师?”

  男子躬身行了一礼:“我主人正是嘉树法师,敢问姑娘是……”“我叫萧观音奴,这只隼就是嘉树法师送给我的。”

  “小的来东京为主人购买笔墨纸砚,不意见到松醪会上击败半山堂高手的萧姑娘,真是荣幸之至。”观音奴不好意思,忙把话岔开:“呃,嘉树法师还好吧?毕竟现在辽……”周围人多,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主人一直闭门修炼,近来静极思动,到夏国居延城去了。”观音奴打了个寒噤:“什么?去那里?”居延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恐怖的地方。

  男子犹豫片刻,道:“其实居延之事,与萧姑娘也有关系。”“咱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到了僻静处,那男子压低声音,改用契丹话道:“主人此去夏国,是因为居延暗血城中藏有本派祖师的遗物。听说令兄,也就是西辽枢密使萧铁骊大人,为了拿到暗血城地宫中可以预言国运的迷世书,也赶往居延了。”观音奴顿时愣在当地,想到阴森的地宫不免全身发冷,想到萧铁骊又不免全身发热,半晌方道:“多谢你告诉我这消息。”

  “宝藏现世,不免纷争,小的仰慕萧大人的功业,所以跟姑娘多了两句嘴,请姑娘千万别告诉我主人,不然小的会被重罚。”“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让你为难。”

  观音奴嗒然若丧地回来。沈皓岩因她突然去追一个陌生男子,还谈了半晌,心中不悦,沉着脸不说话。卫清樱放下鱼竿问:“夜来,出什么事儿了?”熹照见阿姐先是脸色发白,渐渐变成绯红,眼底更燃起熊熊火焰,暗道不妙,果然观音奴一开口便道:“我要到西夏去。”

  沈皓岩克制住胸中怒气,轻声问她:“去西夏?”“嗯,铁骊也在那里。”

  沈皓岩一时脸色铁青,观音奴再怎样单纯也看出来了,恳切地道:“你们不知道,我十三岁前,不知父母,只知铁骊,一直跟他相依为命。记得我还是婴儿时,被野狼叼走,是铁骊把我从狼洞里抱回来。八岁时,在西夏的居延城,我被人捉进一座大墓,要吸干我的血,是铁骊救我出来,还因此跟人结仇。如果没有铁骊,我现在只是一具枯骨,决不会认识你们,更不能坐在这儿跟你们说话。铁骊这次去西夏,要到那座大墓里找一样东西,我担心当年的仇家会暗地里做手脚。”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坚定地道:“皓岩,这事因我而起,我不能够置身事外。”

  沈皓岩听她的口气,知道自己没法阻止,只得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此行大有风险,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前往。要去,咱们一起去。”

  观音奴松了一口气,坦白道:“我其实很怕去那个地方,有皓岩陪着我,安心多了。”她极少向沈皓岩示弱或撒娇,这么一说,他吃惊之余,倒也很受用。

  卫清樱笑道:“三公子,夜来,我也凑个热闹如何?虽说二位是未婚夫妻,行事又光明磊落,但多一个人去,日后不会给闲人落下话把儿,长辈们也安心。我呢,还可以借此机会躲开秦裳那小太岁,见识一下异国的风物。” 的eb6fdc36b281b7d5eabf33396c2683a2

  沈皓岩听她想得这样周到,也愿借重怒刀卫家的力量,忙笑道:“九姑娘肯去,我和夜来求之不得。”

  三人说得很投契。熹照在旁边默默坐着,心想:“本朝风气重文而轻武,我却觉得不能习武是我平生憾事。阿姐,真难过我帮不了你。”

  西夏元德八年(1126年)五月。

  居延城胡杨客栈,上房西窗下,耶律嘉树与萧铁骊相向而坐。嘉树专注地把着萧铁骊的脉,半晌后点了点头:“你的内伤已彻底痊愈,但紫瑰海余毒不清,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反噬,你要小心。”

  萧铁骊道:“法师为了给我疗伤,耗费了半个月时间,我真是……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嘉树想:“算行程,观音奴今天或明天就到居延,也是时候摊牌了。”遂笑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在居延停留,除了给萧大人疗伤,还有一桩真寂寺的大事要办。不瞒你说,我得知真芝老祖的遗物藏在居延暗血城的地宫中,故想来瞻仰一番。”

  萧铁骊大惊,随即道:“不敢隐瞒法师,我也是为这事来的。双塔寺的僧人没藏空邀我来此,助他开启地宫密室,事成后以迷世书作谢。我不相信他,却还是来了,与其像上次那样被暗算,不如跟他当面了结。而且我也想借这机会拿到紫瑰海的解药。”

  “说句不客气的话,没藏空守着密室多年都没能打开,何以见得你就会成功?刻意邀你来,是算准你的脾气设下的套子。”嘉树顿了顿:“我感兴趣的不是迷世书,而是真寂寺三大秘仪的法器。萧大人,我看咱们不妨联手,将计就计与他周旋,胜算会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