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纯道:“哦,这两种人在我眼里没有差别。”

  萧铁骊想了想,答道:“数年前,我尚在萧干都统帐下为将,贵国大军两度攻打燕京,我奉命出战,确实与贵国军队交过手,但从没伤过贵国平民,染指过贵国土地。其后辽国被金国吞并,部分族人随天佑皇帝远走西域,跟贵国再无纷争。如今我国偏处夏国之西,金国铁骑却横行中原,辽宋即便不是盟友,也决不会兵戎相见。”

  赵纯哪里肯听他解释,冷淡地道:“休管今日如何,萧君自己也承认跟大宋军队打过仗了。敌我分明,华夷有别,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卫千城却笑道:“萧君远来是客,先请到客房安置,洗洗风尘。至于婚事,咱们慢慢再议。”

  卫清樱松了口气,打算去给萧铁骊张罗住处,却被母亲的怒视绊住了脚,讪讪地看小厮们领萧铁骊去了,便腻到母亲身畔,揽着她的肩,央道:“娘,你就应了吧。除了他,女儿谁都不嫁。”

  赵纯绷着脸不睬卫清樱,只对卫千城道:“我竟生出这么傻的女儿来!她不嫁便不嫁,卫家也养得起她。”

  大夫人、二夫人素知赵纯固执,此刻又在气头上,不便相劝,各找借口散了,卫清樱对父亲露出一个哀告的表情,亦一溜烟去了,只剩卫千城在那儿慢慢劝慰赵纯:“我瞧这萧铁骊倒是个踏实有担当的,招他为婿,不会苦着阿九。以你眼力,当看得出他功力深湛,我犹不及。他说能在这乱世中护得阿九平安,并非大言欺人。”

  卫千城见赵纯不语,又徐徐道:“阿九和你一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既然铁了心要嫁这萧铁骊,你拦得住么?何苦在母女间种下嫌隙,将她逼到不能相见的地步。阿纯,你要知晓放手的好处。孩子大了,我们管得一时,管不了一世,她自己选的路就让她自己去闯吧。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四个老人家一起过日子,指望不了他们。”卫千城握住赵纯的手,微笑道:“阿纯,我爱你惜你,敬你重你,一如当日,并不曾有丝毫改变。”

  赵纯看着他染了霜华的鬓角,感觉他手上的暖意不断传来,紧绷的心情慢慢放松,嘴上却不饶他:“你就帮着阿九可劲儿哄我吧,有你爷俩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睁大眼睛等着。”

  卫千城轻轻揉着赵纯的手,揉得她心软,叹了口气道:“千城,我一想到这萧铁骊是契丹人,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你还记得凤凰沈家的沈澈么?”

  卫千城点头,“当然记得,我还在总角之年时,凤羽公子沈澈就已经名满天下了。”

  赵纯道:“沈澈弱冠时娶了紫衣秦家的二姑娘,伉俪情深,武林中传为佳话。孰料沈澈四十岁上纳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妾,他宠爱这位文殊夫人,就算她生下眸色奇异的孩子,也对她深信不疑。十多年后,文殊夫人与胡奴通奸的事情败露,沈澈被文殊杀死,文殊则被杭州府判了木驴之刑。”

  “是崇宁三年的事了……我刚满十七岁,跟着二哥到杭州游玩,亲眼见到了骑着木驴游街的文殊。那蓝眼睛的孩子作为通奸的罪证,也被拴在木驴的尾巴上,跟文殊一道示众。我从没见过这么恶心残暴的刑罚,驴背上的木桩刺穿了文殊的身体,流出的血染红了木驴和街面,甚至染红了那男孩的衣履。即便我闭上眼睛,惨烈的血色也挥之不去。二哥拉着我匆匆离开,途中听人议论,原来沈家的文殊夫人本名耶律文殊,竟是一名辽国巫女。她用契丹邪法迷住了沈澈,最终酿成惨祸。”赵纯提高声音道:“所以我一直认为汉人跟蛮人联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卫千城沉吟道:“你担心阿九也被契丹邪法迷惑了?我看这萧铁骊眼神清明、气质刚劲,倒不像是巫师。放心吧,阿纯,我不会随便应承这桩婚事,待查清萧铁骊的底细后,咱们再定夺。”

  注:“次曰州桥,正对于大内御街,其桥与相国寺桥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过,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也。”——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二折 凤游四海求其凰(下)

  

  翌日午后,崔逸道夫妇携观音奴来访,并提出拜会萧铁骊。卫千城颇为尴尬,心想:“莫非是阿九撺掇夜来的?然而崔氏最会审时度势,怎可能巴巴地陪女儿来趟这浑水?”赵纯的脸色更是难看之至。

  孰料萧铁骊一至厅堂,观音奴便走过去唤他哥哥。崔氏夫妇亦起身相迎,崔逸道拱手道:“辽国一别,已然六年,萧君风采更胜从前。”

  李希茗敛袂一礼,微笑道:“萧君从狼窝中将小女救出来,十三年抚养教导之恩,促她回宋国与家人团聚之德,真是铭心刻骨,没世不忘。”

  八宝崔和怒刀卫是世交,崔家女儿在辽国失而复得之事,在座的尽皆知晓,看萧铁骊的眼光便与昨日不同。

  崔逸道只字不提萧铁骊向卫家求婚之事,兴致盎然地回顾了他在松醪会上展现的梦幻刀法,观音奴也跟着敲边鼓:“铁骊的资质真是没的说,当日师父一见,就赞他是神刀之器,一心想将他收到神刀门下。铁骊却向师父坦承,为了保护族人土地,他不能遵守神刀之戒。师父无奈,只有退而求其次,收了我作徒弟。铁骊虽然没学神刀九式,却练过碧海心法和清波乐,也算师父的半个弟子了。”

  观音奴不遗余力地替萧铁骊说话,听得卫清樱眉开眼笑,暗道:“妙啊,夜来这几句话,比我和铁骊说一万句都管用。”

  卫清樱的五哥也在座中,闻言道:“神刀九式啊!习武之人谁不向往,萧君竟然拒绝,真是赤诚君子。说起武功传承,守成容易,要发扬光大就难了,想别出机杼、另开宗派,更是难上加难。不才习的是家传刀法,萧君却能自创‘梦域影刀’,实在想跟萧君切磋一下,不知萧君意下如何?”

  众人各怀心事,却纷纷附议,萧铁骊只得点头答应,一干人便转到卫五家的练武场。消息迅即传开,卫氏六宅中凡能抽出空儿的主子仆役都来观看五公子和“九姑爷”的对决。场上还没开打,场下斟茶递小食的、呼朋引伴的、争抢位置的……倒先热闹上了。

  这练武场与供奉姜太公及历代名将的武成王庙毗邻,庙内古树成行,茂盛的枝叶越过院墙,在练武场边匝出一溜儿绿荫,成为观武的最佳位置。卫清樱与五嫂坐在一处,应付着五嫂追根究底的各式问题,安抚她道:“嫂嫂放心,五哥和铁骊都是高手,过招时的分寸还拿捏不住么?这只是切磋武道,并非以命相搏。”

  卫五的夫人叹了口气:“阿九你是知道的,似你五哥这样的武痴,一旦上场,哪里会点到即止?不打到过瘾决不肯罢手。刀剑无眼,误伤了谁都不好。唉,也不知是谁乱嚼舌头,撺掇你五哥跟新姑爷,哦,跟这位萧君动手。”

  卫清樱微微一笑:“嫂子宽心,待会儿必定还你一个完好的五哥,少一根头发你都唯我是问。”

  卫五的夫人一愣,觉得九姑娘去了夏国一趟,也说不清哪儿变了,反正跟以前不太一样。

  要放在从前,卫清樱必定费力跟五嫂解释,既顾全崔世叔和夜来帮衬自己的情分,也不会让五嫂对自己有所误会,今日却想:“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被旁人的眼光、想法掣肘?同样是活着,可以像我这么繁琐,也可以像铁骊那么简单。在暗血城时,我把铁骊当作跳出旧天地的契机,拼命想要抓住他,现在才是真正懂他的好。”

  场上,萧铁骊横刀胸前,右掌托刀柄,左臂承刀背,道:“五公子,请。”

  卫五垂下刀尖向他还礼:“萧君,我家刀法尽是些搏命招数,比武时要是缩手缩脚就失了刀中真意,我不会留后手,你也别客气。”

  话音甫落,卫五的刀已展开。他的第一刀斩向虚空,是不肯占先的意思,随后的攻势却若天风海雨,竟是萧铁骊生平未见的犷悍。而萧铁骊的清波乐步法轻快洒脱,梦域影刀全无定式,每于间不容息之机、匪夷所思之角拆解卫五的招式,看似惊险,实则从容。

  三百回合后,两人的刀抵在一处。萧铁骊徐徐退后,收刀道:“五公子,打下去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不如就此罢手?”

  卫五见萧铁骊气息平稳,知他未尽全力,弹了弹刀刃,笑道:“痛快!痛快!我还有一套刀法未得施展,恳请萧君指教。”

  此番卫五的刀路揉进了长戟的招数,将一把三尺阔刃刀使出了横扫千军的霸气。卫氏的家传兵刃本是用于马战的长戟,先祖卫侯因得罪权臣遭到贬谪,行至乌江时心有所悟,独创怒刀,借末路英雄项羽抒自己胸中的块垒,故对敌时不留后路,攻势连绵不绝,气魄孤绝悍勇。

  梦域影刀遇强则强,精妙的回招层出不穷。场下,不懂武功的看客们瞧的是热闹,真正的高手却如痴如醉,渐渐陷入梦域影刀缔造的空灵之境。

  崔逸道在松醪会上见识过梦域影刀的力量,刻意不看萧卫比试,暗自留意诸人神色,见卫千城等神情恍惚,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击。碧实剑发出清越的龙吟,青碧剑光横贯外场,唤醒一干入梦之人。

  众人清醒,不禁窃窃私语:“惭愧,惭愧,竟被萧君的刀法带进去了。”“不意世间有如此神妙的刀法,可知武功一道博大精深,我辈也只是初窥门径。”

  卫千城收敛心神后再观战局,皱眉道:“老五也忒拼命了。”

  赵纯脸上却带了三分欣悦之色,道:“老爷说过,怒刀有三重境界,所谓匹夫之怒、金刚之怒和舍生之怒。我瞧老五上一轮的刀法还在第二境,这一轮却使得平和中正又威力惊人,近乎第三境,恐怕是顿悟了。”

  卫千城道:“怒刀三境,不光是指刀法的凌厉在臻于极致后返璞归真,将宏大的力量收敛于平和的招数,更与武者的心胸和修养息息相关。所谓匹夫之怒,为了私仇拔刀相向,逞的不过是一己意气;而金刚之怒,在朝为上将,在野为豪侠,讲的是除恶荡寇,以杀止杀;至于舍生之怒,却是扶助弱小,力压强横,为了旁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旁人’,可以是一二妇孺,也可以是万千百姓。”他微微叹气,“如今不过是切磋武功,哪里需要老五舍生忘死了?他心境不够开阔,内力不算充沛,偏又争强好胜,勉强提气与萧君一搏,恐怕要受极重的内伤。”

  一番话说得赵纯及卫五夫人脸色煞白,卫清樱更是心乱如麻。这边厢众人议论纷纷,那边厢战况如火如荼,已到了紧要关头。

  卫五身在局中,不免被梦域影刀催眠,但他心志坚强,对武道的至高境界更是孜孜以求,将生死胜负抛到一边后,竟在对阵中提升到怒刀第三境。两名男子勇毅雄劲的魂魄借着手中的刀产生了猛烈碰撞,卫五虽然被萧铁骊催眠,入的梦却是萧铁骊的梦。

  罡风一样狂暴的梦向卫五卷来……家国沦丧却无力回天,不停地挥刀搏杀,在堆满残肢断臂、新鬼吱吱悲泣的修罗路上,只有他怀着一无所依的怆痛,一个人孤独行走。风暴中央却很恬静,大男孩抱着小女孩穿过青草离离的原野,阳光澄澈,空气含香,是生命中永不磨灭的温暖和眷恋。梦境忽而一变,男孩变成了男子,背着娇柔的少女穿过地底洞穴,火把的黄色光芒透过冰冷的石膏晶体折射回来,瑰丽的场景里迸发出盛大的欢喜和情意。

  卫五的潜力被梦域影刀尽数激发,出招的韵律也与萧铁骊渐趋一致,以致双刀交会、双目对视之际,萧铁骊顿感惊心动魄,像最坚硬的蚌被人剥去了壳子,只剩下没有防护的灵魂,与卫五祼裎相对。萧铁骊身经百战,这一刻竟也把持不住,全身热血如沸,无法自已地发出了那一招。

  观音奴反应极快,立即拉着李希茗连退数丈,惟恐体弱的母亲被萧铁骊的刀气所伤。她掌着母亲,站在武成王庙的古树之巅,身子随着柔软的树枝微微起伏,心中却震撼至极:“铁骊明明没有练过神刀九式,怎么可能发出和光同尘?!”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极高境界,敛去所有锋芒,光耀隐于尘俗的一招。完全施展时,刀光并不耀眼,像水一样柔和地展开,柔光所及,木石皆成琉璃,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故天地可回转,刀势却不可转。

  电光石火间,场外众人震慑闪避,惟有卫清樱绝望地站在当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最爱的男子即将杀死她最亲的兄长,无可挽回,无计逃避。

  ——不独卫清樱,那一刻令在场者记忆深刻,每当回想,如在眼前。

  萧铁骊的内劲漫过全场,掠过众人肌肤的感觉像七月的潮汐一样柔曼温暖,暴烈的刀气却尽数敛于镔铁刀上。刀身悄无声息地爆裂,化作晶亮的粉末,秋风一扫,便即无踪,只余萧铁骊握在手中的刀把。

  一刀过后,眼前的世界像被清水洗濯过般明洁,远处不知谁家院落,传来细细的丝竹声。是如许动人的秋天,所有的颜色、光泽、气味和声音都氤氲着秋日的静美……萧铁骊内劲所及,观者的六识变得敏锐非常,平时忽略的光色音韵被放大了数倍,虽只一刻,却甘美醇厚得令人窒息。

  这一刀的魔力渐渐消失,众人却久久不言,怅然若失。卫五的感受尤其深切,当时他自忖必死,惟有坦然承受。孰料萧铁骊的柔和内劲灌入体内,不但平息了他翻滚躁动的气血,因内力透支而变得空虚寒冷的丹田也生出一缕活泼气机,缓解了他的内伤。

  卫五收刀行礼,道:“今日得与萧君交手,实在受益匪浅。不论气度抑或刀法,萧君都堪称卫五见过的第一人,卫五衷心佩服,输得无话可说。”

  萧铁骊将光秃秃的刀把子塞进衣袖,还礼道:“承让了,五公子的第二套刀法着实霸道,借梦域影刀的破绽反过来窥见我的梦境,我被五公子触动,不能自制,险些铸成大错,心里也惭愧得很。”

  萧卫二人回到场边,众人也纷纷坐定,卫千城便道:“萧君一刀洗清秋,让我等大开眼界。卫氏先代有名女子,因资质出众被南海刀神收到门下,孰料刀神的大弟子与紫衣秦家的人决斗时误杀了她,所用招数便是神刀九式中的和光同尘。方才我还道旧事又要重演,萧君之力却能回天,实在让人感佩哪。”

  萧铁骊不禁茫然:“啊,和光同尘?”

  观音奴又骄傲又欢喜地道:“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最高境界时才使得出来的,连我师父都不会。铁骊并没学过神刀九式,这一刀算不算和光同尘,还可商榷。不过,像他这样干净地分离内劲和刀气,虽不敢说后无来者,一定是前无古人的。修习碧海心法以前,铁骊便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我以为他将内劲和刀气练到合二为一就算是高明了,没想到还能够一分为二,让大家虚惊一场。”

  众人赞叹不置,萧铁骊却默默,只在转头时望见卫清樱的微笑,晴朗干爽的秋天里,白海棠一样柔美动人的微笑。

  时已仲秋,天空冷碧,绵绵细雨似天女织就的烟罗雾縠,一重重垂下来,风一吹便轻若无物地散开,沁进行人的发丝衣褶,在肌肤上留下清凉的雨意。

  烟雨中的龙津桥,像被岁月和秋水浸染过的一轴旧画,浅淡,朦胧。秦裳伏在桥栏上,垂头望着潺潺流过的蔡河。少年的眼泪和着雨滴一起落进河里,一圈圈微小的涟漪便在河面上铺陈开来。

  方才秦裳潜入卫宅,偷听到三夫人赵纯跟卫清樱的谈话,全是母亲对待嫁女儿的叮咛,卫氏竟已将卫清樱许给那番邦蛮子。他嗒然若丧地翻出卫家的院墙,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在龙津桥上徘徊良久,头发衣履连同腔子里怦怦跳着的那颗心,都被细雨淋得冰冷潮湿。

  秦裳心中的哀伤和恨意翻来搅去,竟把这笔帐记到了观音奴头上。他素日最烦秦绡,只觉这位“长姐”手伸得忒长,闲事管得忒宽,今日更想:“若不是崔夜来,樱姐姐怎么会认得那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萧铁骊?八宝崔家的人都跟秦绡这死老太婆一样,总给我生事,让人厌烦到极点。”

  一位好心的路人拍拍秦裳的肩膀,提醒道:“嘿,小弟,下雨了,找个地方避……”语声戛然而止。秦裳回过头,湿漉漉的额发耷拉着,却遮不住黑漆漆的眉和红彤彤的眼,兽一般阴鸷凶猛。那路人急忙住口,讪讪地走开。

  秦裳没力气也没兴致发作,呆了一会儿,骑着烈焱慢吞吞地去了。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上)

  八月十五日一早,大相国寺东侧的荣家书铺刚开门,观音奴和沈皓岩便携一百多卷《三京画本》而来,与掌柜订下印制五百套的契约,付妥定钱,并嘱咐掌柜谨慎保管、用心校订。

  掌柜殷勤备至,满口答应:“我家书场的刻工都是京中一流好手,写样、刻版、印刷、装帧皆能各司其职,用纸精良,墨色纯正,包管两位拿到的书赏心悦目,决无一字错讹。”

  观音奴道:“对了,写样时别用欧体,我师父喜欢颜体。”

  沈皓岩从架上拿起由门下后省每日编订、各家店铺均有出售的最新朝报,大略翻了翻,低声道:“掌柜的,这套《三京画本》录的是一位前辈的旅行见闻,偶有议论边事军机之句,也只是泛泛而谈,无关大局。”

  掌柜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嗓门:“公子放心,小铺向来奉公守法,开印书籍前都要报有司验看,没有违反朝廷禁令的才会镂版印制,这规矩沿袭多年,一应关节尽皆打点妥当,从没出过娄子。”

  沈皓岩点头道:“那便这样,希望掌柜如约行事,按时交货。”

  掌柜笑道:“一旦印迄,小铺便照约定将书籍和版片交付两位,不会私藏版片,更不会自行印卖。荣氏书铺在东京开了一百多年,断不会失信于主顾,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沈皓岩将适才看的朝报丢到柜上,淡淡道:“咱们若信不过掌柜,也不会来这儿印书了。”

  言罢他与观音奴辞去。掌柜送走二人,顺手拿起朝报浏览,惊见朝报压着的石砚绽出叶脉样的细密裂纹,想这朝报乃软物,他一掷之下力透纸背,朝报无损而砚台迸裂,若施之于人,弹指间便可取人性命。掌柜越想越觉震骇,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去年曾有人在东京市中以高价求购《三京画本》,却没有一家书铺听说过此书。今年四月,一名少女到荣家书铺试印了一卷,随后便有人辗转寻来,对掌柜道:“若书主来印全套,请掌柜的悄悄给我留两套,愿以百两金为谢。”掌柜岂会随便应承这样的事,客客气气地打发了那人。如今主顾上门,虑事缜密,手段强硬,足见这《三京画本》并非寻常的见闻录,为了百两金送掉自家小命实在不值当。

  掌柜盘算已定,踱到设在后院的书场,吩咐刻工们管好自己的嘴,人前人后都不得议论今日承印之书:“大伙儿须得警醒,万不要把刻书赚钱的雅事变成了危及性命的祸事,切记,切记。”荣家书铺偶尔也接一些印制朝廷禁书的活儿,掌柜却从没这样正言厉色地提点过众人,刻工们都有些吃惊,纷纷答应。

  大相国寺坐落于里城东南,北望供奉宋国历代帝后塑像的景灵宫,南临与汴河平行的东御街,位置冲要,占地亦广,寺院的中庭两庑能容纳万人。每月初一、十五及逢八之日,相国寺庙会上商旅云集、珍物荟萃,堪称京中最盛大的庙市。

  出了荣家书铺,观音奴见旁边的相国寺山门大开、人声鼎沸,便道:“今日有庙市呢,时辰还早,咱们去逛一逛。”沈皓岩见她兴致甚高,笑道:“行啊,只不要见什么买什么,让我恨不得生出十只手来帮你拎东西。”

  观音奴捶了他一拳,嗔道:“皓岩还记得那年陪我逛杭州时的糗事啊?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现在不会啦。”

  沈皓岩弯下腰,面露痛苦之色。观音奴吃了一惊,掌着他道:“皓岩,很疼么?我……我没有用力呀。”沈皓岩本是逗她玩儿,见她真的着急,便道:“好妹妹,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观音奴并不顾忌身处闹市,飞快地在他面上亲了一下。沈皓岩感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在肌肤上一掠而过,心头一颤,顿时想起居延之事。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化不了,只好任它慢慢溃烂。

  沈皓岩掩饰得甚好,观音奴浑然不觉,与他进了相国寺,在大三门内逗了会儿小猫小狗,又去看廊下待售的珍禽异兽。人若过于美貌,常令观者感到某种压迫,所谓容光亦能慑人,观音奴则不然,看到她的明亮眼神和开朗笑容,会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醉,好似数九寒天喝到一杯热茶的愉悦。所以就算观音奴什么都不买,摊主们也都笑嘻嘻地任这姑娘逗弄各色鸟兽。

  过了第二重门,便是中庭和弥勒殿。广大的庭院里井然有序地设了数千彩幕、露屋和义铺,卖的是动用什物和各色吃食,诸如蒲盒、簟席、屏帏、洗漱、笔墨、鞍辔、弓剑、蜜煎、时果、腊脯……看得人眼花缭乱。大殿的左右两廊绘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以及佛降鬼子母的精妙壁画,廊下专卖诸寺师姑制作的绣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及特髻冠子等。

  观音奴想给铁骊买一把好刀,挑来挑去都不合适,只得作罢。时逢中秋,逛庙市的人比平日尤多,接踵摩肩,喧闹扰攘,将她热出一头汗来。夺城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清香萦绕在观音奴身畔,每每令擦肩而过的人回头嗅探,更有轻薄好事之徒嚷嚷“花仙小娘子”一类话。沈皓岩大为头疼,护着她穿过中庭和大殿,到了后 庭方才松快些。

  后 庭处于弥勒殿和资圣阁间,规模与中庭相当,主要卖书画古玩、各路土产及海外香药,逛的人也比外间多了些从容悠闲之态。盖中庭是老百姓过日子的热闹喜乐,后 庭则是衣食无忧者的闲趣雅好,氛围自然不同。

  后 庭西北隅的一座简易书棚内,荣家书铺的柜上伙计正跟绰号两面光的摊主说事儿,却见两面光眼神发直,微张了嘴不说话。小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连忙低头,小声道:“光爷,还真巧了,今儿来咱们铺里印《三京画本》的就是这两位。”

  两面光咂咂嘴道:“真是玉树琼花,相得益彰。唉,我辈也只合跟家里的黄脸婆厮混罢了。”他忽然回过神,“喝,这两位便是书主?”两面光死死盯了观音奴和沈皓岩一眼,拈着唇上的八字须道:“既然书主这回印了全套,可附有图画之类?”小伙计摇头道:“图倒没有。”

  两面光追问:“当真?”小伙计答得斩钉截铁:“当真一张图都没见着。”

  两面光取了五千钱赏给小伙计,见他喜滋滋地去了,方才满面堆笑地转身,对坐在棚角、沉默不语的青年道:“堂主甫至东京,《三京画本》的事便有了眉目,真是可喜可贺。鹰堂的人只知道跟在雷景行后头追索,反不如咱们从暗处用力。”原来这两面光乃金国细作,隶属半山堂下专司谍报、反间的风堂。他长于胡汉杂居之地,说话行事俱是汉人做派,混入东京市中竟无半点破绽。

  完颜清中裹着青色幞头,穿着青色长衫,看来与普通的汉人士子没有两样,开口说话时却带出了滞涩的异族口音:“印书的女子是我旧识,且她父亲与我师父颇有交情,倘若硬夺,怕师父面子上过不去。关于《三京画本》,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到荣家书铺露面了,惊扰了她反而不好。”两面光点头称是。

  完颜清中遥望观音奴,见她笑语盈盈,与一位青年穿过资圣阁旁的便门,径直往后廊去了。斯人一走,偌大的繁华庭院竟为之一空,陡然生出清冷寂寞来。她走过的白石小径缀着苍翠的青苔,他望着点点苔痕,怅然出神,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昔日在辽国上京,他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至今记得她耀眼的美和飞扬的笑。他是务实的人,明白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美丽,不必存到心里。岂料六年后宋国再见,她的眼神清澈如昔,焰尾草一样明媚的气质里却隐含清雅的书卷味,令他怦然心动。

  完颜清中慢慢松开折扇,自失地一笑,心想:“这姑娘终究是我不可企及之人,何必自寻烦恼。”

  相国寺的后廊聚了许多占卜者,观音奴素来不信这个,与沈皓岩走到廊尾时,却见一面书着“铜人测字铁口直断”的幌子下,一位留山羊胡的老者正拨弄一个铜匣。只要按动匣盖上的机关,铜匣便由侧面开启,钻出一个小铜人,手捧纸卷儿向人作揖。

  观音奴禁不住驻足观看。山羊胡便招揽道:“姑娘测字么?”观音奴点点头,好奇地按动机关,不料铜匣咔咔咔地折腾半晌,急得山羊胡鼻尖冒汗,小铜人方才慢悠悠地送出纸卷儿。山羊胡展开一看,悚然变色,喃喃道:“我在相国寺给人测字已有数年,从没人抽到过这张签。嗐,方才签匣在跟我闹脾气,姑娘还是重抽一回吧。”

  观音奴微笑道:“不妨。若抽到不好的签就推翻重来,神佛未免辛劳,天意未免儿戏,就请老先生给我解一下这个‘贰’字吧。”

  山羊胡听她说得通透,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我姑且解之,你姑且听之,若有解得不通之处,望姑娘海涵。这‘贰’字可拆成‘二’、‘贝’、‘弋’三字。‘贝’乃古之钱币,主财物。若从贤、贞等吉字里拆出来,倒是个好彩头;出现在贰这样的凶字里,却是身怀宝物以致遭人觊觎之意哪。

  “‘弋’,以绳系箭而射。想鸟生双翼,何等自在,若被这种带绳的箭射中,便逃不出猎人手掌,从此不能翱翔天宇,故‘弋’字主困顿之境。

  “写这张签时因墨汁浓酽,洒了一滴在签上,将‘弋’变成了‘戈’。‘戈’,古兵器也,乃战争之兆,主血光之灾,大不祥。不过,祸福相倚,多这一点便多一种变数,兴许姑娘能借此翻盘,转危为安。

  “‘二’与这种种困厄呼应,可解作姑娘面前的一道道坎儿。若迈得过去,从此海阔天空;若迈不过去,那便凶险得很。

  “合起来说此签,‘贰’,二心也,主变节背叛。若男子抽到,乃贰臣之兆;若女子抽到,则……”山羊胡讲得兴起,差点脱口说出“有失贞之虞”,他咽下这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呃,这个,姑娘的姻缘颇为坎坷啊,第一次恐不和谐,第二次或许……”

  沈皓岩勃然大怒,未容山羊胡讲完,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冷冷道:“我夫人只是图你这签匣新鲜好玩儿,你倒肆无忌惮地讹起她来了。”

  山羊胡看出观音奴是处子之身,与沈皓岩的相貌又有三分相似,便把二人当作了兄妹,且二人的衣饰简洁贵重,必是出手阔绰的大家子弟,故他将这字拆得颇为凶险,本拟徐徐道出化解之法,多赚一点卜金,不料竟看走了眼,犯了主顾的忌。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失算,喉咙猛地一紧,脑袋嗡地一响,顿时喘不上气来,面色也渐渐紫胀。

  观音奴大吃一惊,来不及劝解,用小擒拿法格开沈皓岩的手,见山羊胡委顿在地,喘成一团,方才松了口气,道:“皓岩,命运之事变幻诡谲,岂是人能算出来的。我从来不信这些占卜之言,咱们见招拆招、顺其自然就好,没什么可气的。”

  沈皓岩的眸子幽暗如夜,深黑里隐隐透出血色,实在是怒到极点。他压抑太久,借这机会宣泄出来,手上不免失了轻重。观音奴的话,他字字听清,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意思。

  卜者点燃了妒恨的种子,怒火砰一下在沈皓岩身体里炸开,瞬间的爆发后仍是持续的煎熬:他费心经营的爱,像一座宏大绮丽的城,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完美,令人回味。然而耶律嘉树轻轻一击,便令它坍塌荒芜。不管他怎样粉饰太平,都已失去往昔光彩。

  观音奴见沈皓岩木然无语,转身查看山羊胡的伤势。山羊胡颈间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幸未伤及喉管,说话吞咽当无大碍。观音奴褪下左腕的串珠,递给他道:“老先生受惊了,我没带多少钱,拿这个来抵药费吧。”那手串上的珍珠洁白圆润,每颗都有龙眼核大,宝光流转间,山羊胡先是目瞪口呆,尔后大喜过望。

  观音奴默默地伴着沈皓岩回到紫衣巷秦府。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愤,却不知道激愤的真正缘由,那是跟耶律嘉树一样骄傲的他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未时三刻,李希茗将还在歇午觉的观音奴唤去,笑道:“今儿是中秋,各家都有团圆宴,你义兄必在卫府过节,可咱们也不能冷落了他。我置了几样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观音奴环顾四周,见西壁的紫檀条案上搁着一把黑鞘素柄的刀,通身没有半点纹饰,正合铁骊用,便道:“这刀是姆妈送给铁骊的?”

  李希茗点头道:“邬管事从倭国带回许多刀剑,我只看中了这把,简洁实在,尺寸和分量也跟你义兄碎掉的那把差不多。”

  观音奴将刀拔出,睡意朦胧的眼睛立即睁大。脊若坚冰,刃似白霜,刀尖折射的清光如同雪花的六芒,凛凛寒意砭人肌肤,细看之下,刀脊上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纯”。观音奴跳起来道:“姆妈真有眼光,这不是倭刀,而是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的‘尚雪’,跟我的‘燕脂’本是一对儿,大师过世后流到了海外,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她喜滋滋地跃出窗户,奔到开阔处试刀,舞得雪光泠泠,眩人眼目。李希茗倚在窗边,含笑看了一会儿,亲至内室捧出一个药匣,却见庭院寂寂,观音奴竟已走了,不由道:“这孩子忒也性急,谁去把她追回来?”

  琅玕忙道:“二姑娘是从屋脊上走的,她那风驰电掣的脚程,咱们可追不上。”

  观音奴提气直行,自城北秦府赶到城南卫府只需盏茶工夫。如此速度,近乎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武林中论起来也在前十之列。李希茗的教诲使她逐渐收敛了草原大漠滋养出的野性,却没法儿改变她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她受宋国文明的浸染越深,便越是刻苦地修习神刀门的心法和轻功,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庸常生活的救赎。

  便似此刻,她毫无顾忌地飞越城市之巅,径直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在绝大部分行人看来,这飞掠而过的女孩子只是一朵低而纤巧的云,一缕浅碧微香的风;在六识敏锐的她看来,脚下的城市却不是模糊的光影。巍巍帝京在她面前次第展开,是世上最杰出的画师都绘不出的宏丽梦境。

  过汴河时她略微迟滞,以致平船上一位正望着河面发呆的少年看见了她,面孔皎洁,衣袂翩跹,在映着天光云影的波心一闪即逝,恍若水仙……少年正当易感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来东京,便在古老的河道里见到她美好的身影,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掬她于掌中,清凉河水却自指间漏下,让他生出不可言说的怅惘。

  萧铁骊和卫清樱肩并肩地在后园的水榭看图,却见观音奴得意洋洋地从窗外跳了进来,额生细汗,呼吸微促,嚷道:“铁骊,看我姆妈送你的这把刀,是尚雪啊,尚雪!”

  萧铁骊大喜,接过尚雪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以他武功,早就无需倚仗宝刀之利,然而刀剑之于武者,正如笔墨纸砚之于书生,似尚雪这样的名器,他焉能不喜。

  观音奴瞥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地图,讶道:“清樱这么快就弄到皇城图了?”她靠过去默记宫室道路,片刻后尽数记下,笑道:“官家的居所真够大的。”

  卫清樱艳羡地道:“可惜我轻功不佳,不然就可以跟你俩潜入大内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官家御容呢。”

  观音奴安慰道:“我想官家也不至于长龙角,披龙鳞。既跟你我一样,便没什么稀罕的。”

  萧铁骊不禁微笑,放下尚雪刀道:“现下形势微妙,我若公开使节身份,会成为金国攻讦宋国的口实,辽宋订盟之事必然不谐。无奈何,只得私谒皇帝,可不是去玩儿。”

  观音奴和卫清樱听他说正事,都肃容等他下文,孰料他说完这句,便又低头看刀,两个姑娘不禁相视而笑。卫清樱对观音奴道:“等此间事了,铁骊还要去金国讨还一桩旧债,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往。”

  观音奴还未搭腔,萧铁骊即道:“不,阿樱,你留在东京,我一个人去。”

  卫清樱大为意外,但她已摸透萧铁骊脾性,也不着恼,望着他黑多白少的眼睛,低声道:“可我想和你一路啊,铁骊,铁骊……”眼波声音之柔软,神情态度之婉媚,连观音奴都瞧得发呆,遑论萧铁骊。

  萧铁骊心中情意大盛,但他性情坚忍,已有决断的事决不更改:“清樱,此行是为杀人,我真的不愿你同去。手刃仇人后我就回东京接你。”他想了想,又道:“故土难离,父母难舍,你也借这段时日陪陪他们。”

  他这样一说,卫清樱便知道不能转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我在东京等你回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会等……”话犹未了,她便顿住,懊恼地转过头,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萧铁骊大笑,观音奴却突然出手,握着卫清樱的面颊捏了又捏,惊叹道:“以前竟没发现,清樱哪儿都长得软软的,像一个软和的面人儿,铁骊你说呢?”萧铁骊想起洄风洞中的旖旎滋味,不禁点头。卫清樱羞得一双眼水盈盈的,又不便还手,嗔道:“夜来,你忒欺负人了。”

  观音奴笑道:“清樱不知道么?嫂嫂就是用来欺负的,我可是刁蛮小姑子唷。”她缩回手,很是懊悔,“话说回来,早知道铁骊对这样温温软软的人儿没辙,我当年也不会跟他硬扛,以致被他无情地赶回宋国了。”

  逼观音奴归宋是萧铁骊生平憾事,听她这般抱怨,不知如何解释,只道:“这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他遥想当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遗憾:“你走了以后,我时常在毡房里草场上听见你唤我,等我答应,你却杳然无踪,让我空欢喜一场。阿妈也常常叹息,说想听观音儿唱一首牧羊曲都不可得了。”

  观音奴眼睛酸涩,使劲揉了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唱给哥哥听,也唱给极乐世界的阿妈听。”

  萋萋草场呀,

  一头连着天,

  一头衔着山,

  我这折翅的鹰,

  要几时才能回还?

  潺潺白水哟,

  卷走了青牛白马的神迹,

  蚀尽了镔铁契丹的光辉,

  我这没鳍的鱼,

  要几时才能回还?

  巍巍黑山啊,

  安息着无数族人,

  独留我漂泊世间,

  我这伶仃的魂,

  要几时才能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