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是将军的叔叔,他说,将军小时候很顽劣,也不懂交友之道,每天跟一帮品行不端的泼皮混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将军与这帮泼皮反目成仇,被他们在酒窠外的巷子里砍去了左臂。为了让将军记住这个教训,老掌柜把将军的肱骨挂在酒窠门口,让他时时看到,时时想起。”

“后来,将军到西北从军去了。再后来,将军回到东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八个兄弟。将军成了我们的王和庇护者。后来的后来,如果有人羡慕将军的地位,想取而代之,就会去夜叉酒窠摘下那根骨头,向将军挑战。”

男孩儿想了想,补充道:“对我们来说,夜叉骨跟开封府的大印一样,代表了将军的威势,并非拜访将军用的小信物。”

观音奴摸着衣囊里的骨头,苦笑道:“这样么?这种一戳就穿的计策,正是为我这样的鲁莽冒失之辈而设的啊。”她想起方才被那八人围攻的情景,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会有人扛着掩月刀、太宁笔枪这类军中用的长兵器行走江湖。”

男孩儿听得糊涂:“姐姐,你说什么?”

观音奴很少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打起精神道:“弟弟,你逛过瓦子么?你听过高手讲小说么?”

男孩儿莫名其妙地点头,听她道:“为什么你心甘情愿地掏钱听他讲小说?因为他给机会让你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他会卖关子,你不会呀。”

男孩儿的脸又胀红了,咻咻地道:“我没有讲小说,我讲的是真话。”

观音奴无辜地道:“我当小说来听的。”她弯下腰来直视男孩儿的眼睛,笑得白白的糯米牙都露了出来,“可是我相信你,你比撺掇我到这儿来的女人可信一百倍。”

男孩儿的脸顿时红得无以复加,静了一会儿,听她道:“我是先去糕团铺找那两个骗子算账呢?还是将计就计,打到夜叉将军跟前,请他帮忙找人。”

男孩儿以为她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紧张地思考着,却理不出头绪。他窘迫地望着她,见她露出凝神倾听的样子:“切,根本就不由我选哪,夜叉的人已经找到这儿了。”

观音奴按住男孩儿的肩膀:“在你家耽搁了这么久,弟弟,谢谢你。”她拿起桌上的弓箭,径直跃出后窗。

男孩儿追到窗前,见她在对面棚屋的顶上停了停,于四呼四吸间射出八箭。远处隐约传来数声惊呼。

男孩儿长大从军后每每揣度,当时她拿的应是黄桦皮弦弓,用的应是铁骨丽锥箭。即便已成为军中的神射手,他仍不能忘记她在腰部受伤后射箭的英姿,端正优美,充满力度,无论立射还是跪射都足以成为轨范。他不知道,她的箭艺来自一个在马背上过生涯的民族,她最拿手的其实是骑射。

太阳将沉,昏黄的光线里,她射箭时的小腰秀颈、削肩修臂,似一帧帧流畅剪影,凝为男孩儿记忆中一枚闪亮的碎片。

东京梦华第五者女儿身手和谁赌(下)

观音奴快速掠过喜蛛巷,将阴魂不散的八名追击者远远甩在后头。没有阵法和幻术的干扰,她终于顺畅地踏进那栋木楼。

正逢夜叉与属下议事之日,楼内燃着八个大火盆,三十把交椅分成两列,却坐了三十一人。末座挤着一对侏儒兄弟,看见观音奴进来,哥哥哭丧着脸,嘴里却发出嘻嘻的笑声,拍手唱道:“东京天寒了,快要落雪了,南海来的俏丽姑娘啊,清透花蜜样的姑娘,归去吧,不如归去,莫教中原的冬天冻坏你。”

弟弟笑容满面,却唱得人牙齿发酸。他的气息短而促,调子低而伤:“我的王,断了臂;他的骨,成了记;姑娘啊,还来吧;夜叉啊,宽恕她。”

观音奴曾在桑家瓦子见过这对兄弟,虽是侏儒,却极受艺人们敬重,没想到是夜叉将军的手下。细察座中诸人,三教九流,□皆有。能辖制这些在各自行当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足见夜叉的手段。

两列交椅的尽头是一张木榻,一名独臂男子肃然端坐,膝上横着一把龙鳞刀。火盆燃烧甚旺,赤红光芒映着他线条硬朗的下巴和鼻梁,隐在暗影里的狭长眼睛则予人深沉难测之感。这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锐气和练达、霸道和宽容被奇异地糅到一起,让人一见之下,禁不住要低头,又忍不住想亲近。

观音奴想起上次与铁骊夜探大内的情景,暗自感叹:“这才是王者啊,充满领袖群伦的气概。咱们的官家太温和了,不似九五之尊,倒像个读书郎。”

忽略周遭探究的目光,观音奴上前两步,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南海弟子崔氏,见过夜叉将军和诸位英雄。”

有人惊咦一声:“听说八宝崔家的女儿拜在了神刀门下,莫非就是姑娘?”

见观音奴点头承认,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虽然观音奴闯出了喜蛛巷,取得了向夜叉挑战的资格,众人却没把她当成强有力的挑战者,反而因她的女性身份和清丽容颜,对她生出了微妙的好感。

现下证实她是南武林的白道领袖之女,却只身前来挑战东京的黑道之王,这挑战便成了挑衅,无论她取胜还是落败,在座诸位都不能容忍,不会谅解。

观音奴压根儿就没考虑到这一层,却迅速捕捉到了周遭情势的变化。她从衣囊中取出骨头,双手托着还给夜叉,并将事情的原委和盘道出:“晚辈不是来挑战夜叉将军的,只是想请将军帮忙找人而已。”

“因为曲院街晏家糕团铺的女人告诉我,只要是东京地面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将军的法眼。她还说,想见将军,只需摘下夜叉酒窠门口悬挂的龙骨,自然有人引见。”

“于是我便来到喜蛛巷,摘了夜叉骨。受伤之后,我在一户人家歇脚,才知道这骨头分量之重。稀里糊涂地把夜叉将军的徽记当成访客用的门环,大概我是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吧?”

众人哄然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她一句话便消解。夜叉摩挲着自己的骨头,对身旁叉手而立的青衣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点点头,一溜烟地去了。

在喜蛛巷伏击观音奴的八人恰于此刻赶到。领头的提着一杆枪,瘸着一条腿,一见观音奴便抱拳道:“姑娘轻功卓绝,箭法通神,咱们兄弟都很承姑娘的情。”

原来观音奴方才所射八箭贯注了碧海真气,其速如光,其势如电,令这八人不及闪避便已中招。不过除了重创使枪者的右腿,其余皆射在发髻、带钩等处,显然观音奴手下留了情。

观音奴干脆地道:“你给我一枪,我还你一箭,这账就算清了吧?”

使枪者爽快答应,转向夜叉躬身一礼,简明扼要地回禀了事情的经过。众人听后,皆对观音奴刮目相看,收起了适才的轻视之心。

夜叉赞道:“小小年纪便有这等身手,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习刀四十五载,从未与南海弟子交过手,如今误会虽解,却想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南海神刀,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身为前辈,可以不计较观音奴的鲁莽;身为夜叉将军,却不能坏了规矩,纵容这类挑战自己权威的举动。不然日后传到江湖中,说混江龙霍夜叉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做了缩头乌龟,连带整个东京黑道都要面目无光。

观音奴闷闷地想:“我两次把轻功提到极限,受伤后又开了六石的强弓,这种时候还逞强出战,只怕要丢师门的脸。可若不答应,夜叉这儿也不好交代。”她踌躇片刻,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晚辈在师门中属于未够七重界的弟子,除了自卫,一般是不许跟人动手的。不过将军有意指点晚辈,晚辈虽然不才,也只好奋力一搏。”

夜叉将骨头放到木榻旁的小几上:“我以逸待劳,姑娘有伤在身,为公允起见,我只守不攻。只要姑娘能将这骨头拿回去,就算姑娘赢了。”

观音奴闻言,松了口气,暗道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她的一举一动与所思所想尽皆契合,在夜叉面前简直无所遁形,令他深感诧异:“这么坦白,全无城府,在世家子弟中也算是异数了。”

撤下两列交椅,东京各行当的头面人物们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半圆,垓心便只剩下夜叉和观音奴。

那是一场力与美的对决,一次石与风的对话。

夜叉的防御坚实致密,观音奴的进攻轻盈流畅,每一回合都能擦出火花,让人目不暇接。然而六年来少有实战的观音奴,与从黑暗街巷、残酷沙场搏杀出来的夜叉相较,实力与经验都差着一大截。就算她有天下无双的轻功,还是越不过夜叉龙鳞刀构筑的屏障。

七十回合后,观音奴汗湿鬓发,后腰的伤亦痛不可当,步子稍微一乱,手上也只犹豫了一下,散发着寒气的龙鳞刀便停在了眉睫之前。

她自觉已经竭尽全力,并不懊恼,垂下燕脂刀道:“我输了。”

夜叉从容收刀,说话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姑娘的刀法很好,不过尚缺历练。”他略微停顿,“稍后要举行全羊宴,姑娘适逢其会,不如留下来尝一尝。”

一桩本来要震动南北武林的大事,就此揭过。

观音奴应邀列席,马行、鹰店、金银铺几位爱开玩笑的老大都收敛了几分,将各式各样的荤段子闷在了肚里。而她利落地片开羊腿、握着短匕叉肉吃的样子也增加了众人对她的好感,一致认为这姑娘虽是世家千金,却够随和,够爽气。

在夜叉看来,观音奴片肉的姿势太过娴熟和放松,显然是惯于用刀进食的,他想:“这姑娘看着单纯,经历倒不简单。”

见夜叉握箸不语,观音奴停下来道:“将军不吃么?这羊腿烤得很地道,用小茴解膻,用青飒锁香,火候也刚刚好。”

小茴叶和青飒果都是夏国特有的香料,夜叉在西北军中的友人不远千里送来,他不愿独享,拿出来招待众兄弟,没想到还是观音奴这不速之客尝出了其中的妙处。夜叉颔首道:“姑娘去过西夏?”

“嗯,我就是在西夏拜师入门的。”观音奴有些赧然地解释:“神刀弟子都须练到七重界才能离开南海,独我一个散漫在外,刀法也匠气十足,至今尚未登堂入室。”

夜叉稍觉困惑:“我看姑娘学武的天赋极高,轻功和箭法都堪称神妙,何以练不好南海刀法?”

这是雷景行至为遗憾之事,观音奴倒不甚在意:“没办法,我只对轻功和箭法着迷,人也好,箭矢也好,那种极速飞行、一蹴而就、一击即中的感觉……哎,真是无上快乐。练刀就不行了,我找不着刀的神,摸不着刀的魂,只好蒙着法帖写字,依着葫芦画瓢。”

夜叉看她说起喜欢的东西时眼眸晶亮,跟孩子一般,心想真是个不知愁苦的姑娘,也不知是谁将她护得这样好。他微微一笑,道:“天下轻功流派何其多,唯神刀门的清波乐能执牛耳。似姑娘这样,也算学有所成了。”

两人正在闲谈,先前被夜叉遣走的少年霍云从踱过来,瞥了坐在夜叉下首的观音奴一眼,尚在踌躇,夜叉已道:“但说无妨。”的

“是,叔父。小侄赶到曲院街时,晏家糕团铺已经关门,贴出了歇业半月的告示。小侄潜入晏家,发现空无一人,遍地狼藉,房中箱笼大乱,桌上的茶壶尚有余温。而今日在曲院街乞食的瓦盆帮,在晏家后门的麦秸巷开瓠羹店的陆六,都没有看到晏家的人离开。小侄再入晏家仔细勘查,确定没有地道、暗门和夹壁,便让人盯紧了毗邻晏家糕团铺的留春院和芳景楼。”

观音奴方才的说辞,夜叉并不很信,只是不想跟小姑娘计较。此番查证后,情形却又不同,夜叉对霍云从道:“不错,这么处置很妥当。”随即转向观音奴:“刚才姑娘说想找人,但不知找的是谁?”

观音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夜叉摇头道:“怒刀卫家的人不见了?这事儿可轮不到我插手。”

观音奴忙道:“不是的,九姑娘很能干,她要是真的出远门,我也跟她家里人一样,放放心心的。自从听到九姑娘出走的事,我的眼皮一直在跳,老觉得不对劲儿,却拿不出证据来。”她双手合十,恳求道:“夜叉将军手眼通天,您若发现这事儿的蛛丝马迹,我就好跟卫世伯和三夫人说话了。”

夜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声道:“一家小小的糕团铺,却把我霍夜叉当枪来使,此事一定要彻查。若因此得到卫九的消息,我即刻派人知会姑娘。”

“多谢将军。”观音奴松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我多虑,不过关乎清樱和铁骊,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现下夜叉肯出手,也不枉我挨这一枪了。”

观音奴回到紫衣巷秦家时已是午夜,她逾墙越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正撞上在她卧室守株待兔的沈皓岩。

沈皓岩伸手一带,观音奴便落进他怀里。他等了她两个时辰,心中焦灼犹如烈焰肆虐,手下未免失了轻重。

观音奴的腰被他紧紧勒住,眼前顿时一黑,痛得近乎窒息,片刻后方能出声:“皓岩,疼。”

沈皓岩只觉她的声音异乎寻常地虚弱,且掌心有湿热粘腻之感,抬手一看,清冷的月光下满把殷红。他呆了呆,即刻合上窗户,点亮烛火。

观音奴见他神情阴郁,呼吸亦较平日沉重,不免感到懊恼,心想自己该努力忍住不要出声的,讪讪地道:“没事儿,小伤,过几日便好。”

沈皓岩默不作声地将她揽到怀中,解下蹀躞带和被鲜血浸湿的白布,查看她的伤势。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观音奴亦知道瞒不过去了,平举双手,任他施为。

伤口正在腰眼上,本已结痂,现在又裂开来,血肉模糊,衬着周围凉缎一般细滑的浅蜜肌肤,可谓触目惊心。沈皓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疼之余,暗暗切齿:“好得很,一个眼错不见,你就给我弄了这么重的伤回来。”他将观音奴放到卧榻上,道:“你这伤口包得太潦草,要重新清洗上药,忍着吧。”

沈皓岩的语气很严厉,观音奴有些心虚,乖乖趴着,下巴支在虎头枕上。清洗伤口之痛,更甚于中枪之时,她不肯呻吟出声,然而破碎的呼吸、颤抖的身体都直击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待他包扎妥帖,观音奴松开快要裂成两半的锦褥,靠着虎头枕,长长地出了口气。她趴在榻上,鬓发湿透,双眸半开半阖,含着薄薄的泪雾,令她一贯山明水秀的眉眼生出别样的妩媚。

沈皓岩恍惚了片刻,收敛心神,轻轻拭着她额上的冷汗:“之前表婶打发人来问过两次,我帮你圆过去了。”

“哦。”的

“我瞧你这伤口,像是被铁枪所伤。”

“嗯。”

“就这伤势,光敷药是不成的,我家有专治外伤的良方,明儿一早我就去抓药,酽酽地煎给你喝。”

因为彻底放松而感到疲倦欲死的观音奴挣扎了一下:“千万别,让姆妈晓得了,白教她担心,阿爹那儿也不好交代。”她勉力朝他微笑,喃喃道:“皓岩,你也别恼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