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不恼?

她想握他的手却没甚力气,只拉住他的食指摇了摇。那柔软倦怠的眼神、虚弱堪怜的姿态,他从未见过,让他生出十二分的怜惜,还有十二分的气恼,恼她自作主张,遇事不与自己商量,不信任自己的能力。

他捧着头守在床榻旁,虽有满腹疑问,却无从问起,看她意倦神昏,沉沉睡去。

他以为自己想通了的,在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他亦决心不再猜忌,不再计较,跟真心爱恋的姑娘好好过一辈子。可是没有用,看到她跟那夏国法师谈笑风生,甚至执手相对,就算事后知道她是为了记住青罡风的运气法门,他也没办法释怀。

从她十四岁起,江湖中便多有她的爱慕者,却从没人有机会亲近她,全被沈皓岩干脆利落地打发了。旁人只晓得他霸道,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拼命克制自己的独占欲和暴脾气。凡她期望的、坚持的,都是他在退让。

他渴望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百分百地依赖于他。偏偏她的性子跟风一样,每每在他以为抓住她的时候,她就轻轻盈盈地从他指缝间滑过去了。

他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亦深知就算成亲,他也不可能将她禁锢在家中,从此不见外人。如果这样谨慎戒惧地守着她都没有用,那么总还有别的路子可以一试。他愿意为了她变得更好一点,而不是更坏。

沈皓岩俯身凝视观音奴的苍白睡容,在她因为失血过多而不复娇艳的唇上辗转碾磨,默默道:

“夜来,我这么在意你,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变成一个小肚鸡肠、胸无大志的男人,实在非我所愿。身为男儿,自当爱惜妻子,却也不能整日守着你,什么都不做,总要闯出一番事业,才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我若是一棵顶天立地、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无须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你自会来依傍,自会来休憩。”

北方的秋天有一种高爽、疏阔的美,却是嘉树最厌恶的季节。真寂院的仆从每到这时候都会变得噤若寒蝉,虽然嘉树并不轻易责罚人,然而他阴郁心境带来的压力,足以让人在九月的艳阳底下两股战战,脊背发凉。

侍童低着头将一盅黑漆漆的药送进内室,随即垂手退下。息霜跪在嘉树脚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主人,我不喝这药了,我……我捱得过的。”

用冰原千展炁改变骨相、重塑容貌,那样惨烈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65308;问髅幌氲饺丝芑崽岢稣庋囊螅淅涞馗┦幼潘焓挚ㄗ×怂南买ⅰ
息霜只觉他冰冷的手指像刀锋一样切开自己的肌肤,颌骨在炽热的炼狱中延展、燃烧、化作飞灰。在冰与火的夹击中,痛苦像利斧一样劈开她的头颅,欢愉却像泉水一样从心底涌出来。——是如此卑微、无望的爱恋,以致她愿意清醒着承受一切。

息霜在嘉树掌中晕去。他将她放到榻上,抬起那轮廓秀美的下巴,敷上清凉镇痛的药膏。他眼底的温柔,是她清醒时极其渴慕却不得一见的。

嘉树在想观音奴。

从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到亭亭玉立的俏姑娘,观音奴相貌的每一处变化,他都了然于胸,只要作一些细微的调整,就能将人傀儡变得跟现在的她一样。

“早知道换你出来是这般麻烦,当初何必将你送到崔氏手中。”嘉树扶着额,叹了口气。

“在漠北草原上遇见你时,我只当是上天助我复仇的机缘,一心一意要用上邪大秘仪控制你,让你的眼成为我的眼,你的手成为我的手,由你代我终结八宝崔氏,洗净母亲的血仇。”

“事到如今,我却没法儿再拿你当复仇工具,甚至不愿你被我的复仇波及。我不顾千丹劝阻,一意孤行地要拿人傀儡换你出来。可是,就算你离开崔家,我又能如何?总不能跟母亲一样,用术法操纵你一生……”

嘉树越想越觉烦闷,起身踱到窗前。隔着绯色的窗纱望出去,明净的天空像笼着一层血雾,恰似崇宁三年的秋天,天蓝如海,阳光耀眼,他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身后,踏着母亲丝丝缕缕的鲜血,在无数人的高声诟骂中,游遍杭城的大街小巷。彼时他眼中的街市和人群,便似蒙着这样的绛云纱,满目血色,挥之不去。

他自此以后的人生,没有一丝光亮、一毫乐趣,在复仇的泥沼中蛰伏至今,只是为了替被□、被践踏的母亲讨回公道。以他的武功,早就可以将秦绡杀死一千次,然而那女人不配得到死亡这样的慈悲。他想要的,是撕开这些浮华世家的锦绣外袍,将袍子底下散发恶臭、爬满蛆虫的溃疡和恶疮暴露在世人面前,让那女人也尝一尝千夫所指的滋味。

二十二年前,沈嘉鱼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跟那女人激烈冲突,他被迫立下终生不入宋国的誓言:“我这一生,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违此誓,叫我母亲永堕地狱,即便转世为人,世世皆受今生之罪。”他已经无家,从那一刻起,他也弃了国,凤羽公子最宠爱的幼子也罢,卑贱下流的契丹杂种也罢,他从此只为复仇而活。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遇见观音奴,她成了复仇之局的变数,却也成了他的劫数。

蓦地,嘉树紧紧扣住窗沿。

观音奴受伤时感到的锐痛自千里之外传来,清晰得就像他的后腰被人重创一样。他深深吸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因为她并不惊慌,她的灵魂还是那样生气勃勃,强悍得跟折不断的焰尾草一样。

嘉树因为不明情势而倍感担心,接到飞鸟渡法契后,毫无保留地让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那一瞬间,他就像被锐器刺破的水囊,变得空空如也,虚弱得连小孩子都可以随手推倒。

对手的幻术和阵法覆盖极广,但就强度和精巧程度而言,实在不堪嘉树一击。他的力量有三成耗在了空间的转移腾挪上,还有三成却是为了给观音奴竖起防御壁。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他的力量,那样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他不能不小心。

息霜苏醒时,正看到嘉树跪在窗畔,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汗水滑过苍白的面颊,在地毯上积起一滩水洼。她捂住嘴,震惊不已,怜惜暗生。原来她一直仰望的神,其实跟普通男子一样,也会担忧恐惧,也会软弱乏力。

嘉树吐纳数息,力量渐渐回归,抬头之际对上息霜的眼神,不禁大怒。被一个人傀儡这样温和怜惜地瞧着,简直令他厌恶到了极点。

息霜被嘉树逐出内室。她恋恋不舍地拖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却不知道自己已激起嘉树的杀意。只为了她酷似观音奴的脸,他才一忍再忍。

秦裳蹑手蹑脚地摸进屋里,挽起床帏,目不转睛地瞧着清樱,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他见识过许多美人,清樱的相貌不算出众,胜在肌肤冰莹,五官温婉,虽不惊艳,却熨帖在心,耐人咀嚼。

她安稳地仰睡在青碧的衾枕间,莹白面上泛着微红,清寒的月光落到她脸上,也似有了温度。秦裳看得发痴,心想荔枝也没这般莹润,粉桃也没这般娇腻,若能偎上一偎,亲上一亲,定是人间至味。

他想得动情,忍不住凑了上去。清樱被他惊醒,也不慌张,在锦褥下摸出一根金钗,用力扎在他的肩井穴上。这一下既狠且准,虽然她的内力被他尽数封住,却也扎得他半边身子麻痹了许久。

秦裳心中本无猥亵的念头,这一下被激出凶性,也不顾肩上鲜血淋漓,用力揽住清樱,喃喃道:“好姐姐,我实在等不得了,咱们今晚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清樱并不挣扎,平静地道:“小裳,别胡闹,没用的。”

秦桑正在解她中衣,见她镇定如斯,反觉无趣,松了手道:“怎么没用?”

“铁骊走的时候,我答应他,就算天塌地陷,也会等他回来。”清樱微微一笑,“你跟我煮成熟饭,这天就塌了么?这地就陷了么?女儿家的贞节固然要紧,想用这个束缚我,你未免太看轻我;铁骊若为这个就不与我做夫妻,那你未免太看轻他。”她淡然道:“只不过,我们夫妻与你的仇是结定了。”

秦裳妒恨交迸,却不能当真将她如何,毕竟他要的是她的心,要的是长远。然而就此罢手,他也不甘心,往清樱的枕头上一靠,涎皮赖脸地在她发间嗅来嗅去。

清樱不意两句话就稳住了这小魔星,但容他这么赖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便道:“你起来,掌上灯,我看看你肩上的伤怎样了。”

秦裳心中一甜,只觉她还是有几分在意自己的,兴冲冲地爬起来。

清樱从容地放下床帏,穿戴整齐后步入外室,见丫鬟已将药匣送来,秦裳正窝在黄花梨圈椅中作乖巧状。她暗暗叹气,过去取了伤药和细布给他包扎。

秦裳先前只顾与清樱耍无赖,到此际才觉伤口疼痛,斜了眼睛,看她面容恬静,手势轻柔,真如画上的观音大士般动人。他一面恨她无情,一面又贪恋她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忍不住越靠越近。

清樱曲起拇指和食指,狠狠弹了他脑门一下儿,叱道:“坐着都不安分,你是属猴儿的么?”

少年仰起俊秀的脸庞,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别过脸去,眼圈红了,鼻尖也红了。

清樱本不愿搭理他,看他这样也有些绷不住,失笑道:“小裳,你装这小媳妇样儿给谁看啊?要论委屈,我还没哭呢,哪里就轮到你。”

秦裳揉揉眼睛,道:“樱姐姐,我十三岁那年去杭州探望二姐,正正在西湖边上遇见你。沈皓云的小儿子爬树跌断了腿,疼得大哭,你蹲在地上给他擦眼泪、接骨头,比西湖水还柔,还美……啊,我喜欢得要死,恨不得跌断腿的是我。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姐姐,你别拿我当小孩子打发,我对你的心,天日可鉴。”

清樱卷好剩余的细布,将药匣子里的东西码放整齐,方道:“小裳,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已经遇到铁骊了。”她顿了一下,缓缓道:“他也是非我不娶,我则是非他不嫁,今生今世,决无二意。”

秦裳胸口一痛,却不像往日般恼在面上,薄唇微勾,一双桃花眼脉脉地看向卫清樱,低声调笑:“好姐姐,你这样有把握么?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自然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喜欢上我。你放心,与你共剪西窗烛的定然是我,没那契丹蛮子的份儿。”

清樱蹙眉道:“哦,那你是准备用蜀中唐门的洗前尘把我变成傻子呢,还是用河西楚氏的殇情水把我变成情痴?让我每天学西子捧捧心,学望帝呕呕血。哼,总不至于是苗疆的同心蛊吧?每个月还要放你两盅心头血来养着。”

自她被秦裳软禁在此,一直不急不躁,此刻方显露情绪,秦裳颇觉快意,笑道:“樱姐姐,你不用套我的话,到时候自然知晓。”

清樱坐到另一把圈椅中,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黄花梨高脚几。秦裳趴在木几上,歪着头欣赏她的侧面,目光灼灼,像一只偷腥的猫儿。

见她始终不理自己,他叹了口气,想起日间林挽香派人传来的消息,便慢悠悠地道:“我是真不明白,姐姐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跟又憨又直的崔夜来做朋友。”

他这话说得突兀,且语气不善,清樱睁开眼睛,警觉地看着他:“小裳,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你跟我和铁骊过不去就算了,别牵扯夜来。你敢动她,我不会饶你。”

秦裳气极反笑:“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这样护着她,沈三是,你也是。”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年纪越长便越没棱角,总免不了说些违心的话,做些违心的事,所以遇到夜来这样能坚持本心的,真的觉得难能可贵,好生喜欢。”说到观音奴,清樱的目光不觉柔和起来,“你说她憨直,我却欣赏这样的真性情,王孙公子也罢,贩夫走卒也罢,她都能凭着本心与人相交,不虚伪矫饰,不傲慢矜夸,不被外物左右。这样的夜来,你觉得不好么?”

自从观音奴归宋,但凡秦裳与她争执,清樱必定站在观音奴一边,如今更铁了心要嫁给观音奴的义兄,所以秦裳对观音奴的妒恨也升级成了憎恶。听清樱这般赞她,秦裳越发不耐烦,冷笑道:“她能坚持本心,你们便不顾自己的本心去顺着她么?你们又不是为她生的。哼,要是她在红尘中翻过筋斗、吃过苦头后还能有这样的真性情,我也赞她一声好。可惜她一路顺风顺水,被你们宠着护着,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罢了。我倒是觉得,这世上有她嫌多,没她最好。”他瞥了清樱一眼,放软语气道:“只知自家本心,何如善解人意?我还是喜欢樱……”

清樱却动了真怒,沉下脸来打断他:“夜来是我闺中挚友,现在又是我小姑,我甘愿对她好,与你何干?你也不要随便曲解我的话,夜来真诚坦白、与人为善的本心,与那些为了满足自己私欲,不惜牺牲旁人幸福的本心是不一样的。”

清樱这话说得极重,秦裳却一声不吭,她便站起来道:“秦裳,你口口声声待我如何如何,却不肯正视我的抉择。事到如今,我亦想劝你一句,只知自家本心,何如善解人意?”

对一向肆意妄为的秦裳,这句反问不啻当头棒喝。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樱姐姐一贯温柔平和,几时变得这样尖刻?都是被崔夜来和她那蛮子哥哥带坏的。可恶,可恶,我饶不了他们。”他怔了片刻,还是找不到话分辩,垂头丧气地去了。

清樱松了口气,吹熄灯烛,径回床上歇息。

当此让人好眠的凉秋清夜,她却思绪万端,不能成眠:“夜来有沈三护着,应该不会被秦裳这小魔星算计了去……铁骊远去金国,不知行事顺利否,身体康健否……听白天那两个丫鬟的对答,这园子应在东京近郊……一定要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或者寻机逃走,不然情势危矣……这次我忒大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晏家老铺中招,秦裳处心积虑地把我困在此处,定然还有后招,饮食起居要加倍小心……”

夜叉查了两日便得到卫清樱的消息,打发侄子霍云从来紫衣巷秦府见观音奴。这少年很会看事,接洽时瞧出沈皓岩对观音奴的占有回护之意,言谈间便只与沈皓岩交涉,倒把来拜访的正主儿撂在了旁边。

“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公子已经知晓,我就不啰嗦了。现下已经查明,前日骗了崔姑娘的女人,便是留春院的院主林挽香。至于晏家主仆三人,已于前夜被林挽香送走。昨日午后,林挽香打发人去见幕后主使,我跟了一路,却原来……”霍云从微微一顿,道:“是府上的小公子。”

沈皓岩与观音奴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是秦裳这小鬼。”

霍云从点头道:“正是。我在小公子居处查探时,发现卫家九姑娘被囚在那儿。”他将地址详细说了,又道:“家叔曾受过秦老爷子大恩,故不想跟小公子计较,且牵扯到怒刀卫家,实在不便插手。家叔的意思,消息要传到,至于事情如何处置,请沈公子自行定夺。”

沈皓岩含笑道谢,亲自把霍云从送出门,回来时见观音奴换了一身湖绿色的短打,左边的发辫已经盘成一个圆髻,正握着右边的长辫准备盘到头上去,抬手之际牵动伤口,面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

沈皓岩微微拧眉,实在不愿她再次涉险,转念一想,就算她要跟去,自己也能担待,便掌了她的双肩认真嘱咐:“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接九姑娘。你腰上有伤,若要与我一路,一不许跟人动手,二不许离我左右。这两条,你可做得到?”观音奴被沈皓岩这样掌着,鼻端是他身上的青榄味道,仰头可见他深沉的注视,那目光似带着火,烧得她的面颊、耳廓一点点烫起来,烧得她呼吸渐促,握在手中的发簪亦无声无息地落到地毯上。

沈皓岩最爱她这娇羞不胜的模样,只觉喉咙发干,不合时宜的燥热从小腹腾起,忍不住将她揽到怀中,低声道:“夜来,夜来。”

她再也无力与他对视,闭上眼睛,侧过头去。那一霎的意乱情迷,眼波欲流恰似深海波间的夕照,于最深的黑中变幻出万千颜色,万千美丽。

她感到他炽热的嘴唇贴在自己的眼睛上,隔着薄薄的眼皮,轻轻含住了她的眼珠,只是含着,再没其他动作。

眼睛看不到,皮肤的感觉便敏锐起来。她觉得他的身体热得像在熔炉中煅烧的钢,他的热汗像铁水一样,连她都要跟着熔化。她感到他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连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好像与他过了一生那么长,又好像被他唤了一声那么短。

他的热度渐渐冷却下去,她听到他在耳边断断续续地道:“夜来……如果你明白……我有多在乎你……”静了一会儿,她感到有冰凉的水珠滴进自己的耳蜗,他的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碎,“你不会……让我这样……难过……”

他——哭了?

这认知让观音奴惊惶起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黑。他的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不许她看到他的狼狈挣扎。

他紧紧蒙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但他的身体比任何语言都诚实和有力量,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痛苦,那么激烈,那么隐忍,在她的耳朵里咆哮,在她的血脉里沸腾,震得她的心口像被人狠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