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久不说话,但愿他这回听懂了。

他终于吃完了面包,缓缓问:"你不嫁人,可怎么生活呢?"我一下跳起来,大声说:"是啊,我也正为此郁闷不已哪!"

我开始走来走去,指手划脚,"我不是医生,不会种地,不会弹琴,不能卖艺为生。又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能让看一下就收人家钱(他哽咽了一下)。年纪也大了,进不了青楼(他又哽一下)。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尤其遭别人强迫时,更要倒行逆施(他哽住),所以不能卖身为奴。身无武艺,不爱撒谎,所以不能在江湖上巧取豪夺。身为女流,不能入朝为官。喜欢周游四海,不愿入宫,当然人家大概也不会要我(他又哽)。决不入豪门大家,因为我可不想睡觉的时候都得睁个眼睛。不懂易经八卦,看相测字,庙会夜市上撑不起个摊位。好读书又不求甚解,平生最爱睡懒觉,你说我能干什么?"我猛然看向他,他忙低了头,没说话。

"但是!"我语气一转,色厉内荏,声色俱厉:"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天理所在,自有安排!我竟穿过了两个世间,决非偶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只是需要时间,找到我在这个世上的位置!"我挥着拳头,情绪激愤。我说这些话本来是装装门面,但说完了,自己也信了,觉得人生真是有意义的,我必然此行不虚。心情大好,不禁双手握拳,击向天空,嘴里喊着YES!YES!大舒一口气,放下手。

一看他,又见他呆看着我,可能吓傻了,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4

"好了,快说说这是什么朝代,什么地方吧!"我坐在他前面。他回了魂,慢慢告诉我这是天盛王朝。我问他以前有什么朝代,他数了春秋战国和秦,但秦之后不是汉,而是楚。我问他听没听说过刘邦,他说听说过,刘邦与楚高祖项羽同时起兵灭秦,项羽鸿门宴斩了刘邦,才有了楚朝。

我叹了一声,原来我们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形成一个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时空并列存在着,不知它们是否相交。虽然朝代不同,可各代的更新却同我学的古代史差不多,大多是皇帝昏庸,农民起义,循环往复。孔孟之道还是社会主流。本朝已历百年,此时还算稳固。边疆也有东西达虏,南方也没有完全平息。我暗自想着,我就在中间呆着了,别到乱乎的地方搀和。

他说此地应地处北方,因为皇城此时应更暖和。我心中一动,问他是不是要去皇城?他说不去,只去皇城北边的一个小镇。我松了口气。我可不想卷入什么皇家争斗中去。

有心问他为何入狱,又想他不主动说,必是不堪回首,还是别触动他。

正犹豫中,听他轻轻问我:"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我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他慢慢说:"你叫我佑生吧。"我知他讲了个假名,取他死而又生的经历,心里不快,也不好勉强。就对他说:"我不想用我家乡的名字了,那样总让我想到家乡。"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新世界,新天地,我要重新做人!(象给少年犯的标语。)从新姓名开始吧。"

我又开始踱步,自言自语:"是无名火起和无名小卒的无名呢,还是莫名其妙的莫名。

是胡搅蛮缠的胡蛮呢,还是胡言乱语的胡言。是外强中干的甘强呢,还是……"

"姑娘为何总起些男子的名字?"他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答道:"因为我要扮男子啊。

这世上,除了男子,谁能公开奔走忙碌?"

他愣愣地说:"你干嘛要,公然奔走忙碌?"嗯,改个字,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我一摆手:"白和你讲了半天,我要寻找到我在这个世间的位置,自然要各种事情都做做,天下到处都走走,见见各式各样的人,看看各种各样的风物。当个女的怎成,很容易就被劫财劫色的。"

他呛了一下,说:"可你,就是个女的呀,怎么是当的?"

我举了双手:"别又和我说只能嫁人才活得了,我不信我除了卖了我自己就没别的出路了"。

他说:"你干嘛说,嫁人就是卖了你自己呢?"平和语气里有一丝急躁。

我没在意,继续说:"嫁人我还能干我刚才说的我想干的事吗,当然不能拉。"他没说话。

我接着来:"自由是一切选择的前提。没了自由,我怎么去寻找我的目的呢。"说着,灵机一动,一拍手,"我就叫任我游"!

他咳嗽起来,双肩颤抖,我轻轻拍拍他,怕弄疼了他,接着言道:"是有些露骨张狂,含蓄者为上。嗯,我喜欢古人诗句: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讲的是随缘就势,豁达乐观。我现下可谓山穷水尽了,那就叫任云起吧。"

他抬头看我,喘着气,肿的眼缝里有一丝泪光,看来是咳大份儿了。他喃喃道:"任云起,好名字,云起,云儿,"我忙摆手:"云起,不然别人该把我当女的了。"

他又气结:"你就是……"

"停!"我止住他,指着我的脑袋,他没再说话。我剪着贴着头皮的短发,额前发际处的头发短得呲起来。许多次我在洗手间里,有女孩见到我就尖叫起来,以为我是色狼。在商店里也有服务员叫我先生。他的头发比我长出多少倍。我说:"这样的发形只能先当男的了。咱们下面该干嘛?天黑了。点不点上个篝火?"

他好象才发觉,四周看了看,说:"不,我们白天不能走,只有夜里赶路,该动身了。

"得,我白搜罗树枝了。"去那里?"我问他。他毫不犹豫地说:"向南方"。我看了看他,穿了我深色的衣服,他更显得骨瘦如柴。他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地说:"我行。"

我想我们在这儿呆了一整天,没人追上来,真是幸运。也许那些人忙着砍别人去了。

但地震后,还是应该尽快离开灾区。没吃没喝的,弄不好还有瘟疫。得赶快赶在大批灾民之前到非灾区抢得食物。可拿什么去买吃的呢?我从地上拎起我的背包,拿出那袋巧克力豆,打开。我不爱吃甜的,可是爱巧克力,买的都是低糖的。正好,失血过多的人也不该吃高糖食品。巧克力中有丰富的铁,可以补血。

我又到他面前,拿了三个巧克力豆,展手给他。他接过去,我说:"马上吃了"。他默默地塞了一个到嘴里,好听话。我拿出三个一把放进口中,嚼着,把袋子重按封了口,放进被包里。拿出水喝了大半瓶,递给他,他轻摇了一下头。坐在水里一天了,也不该渴。

我走到水边,重灌满了水,拧紧盖子,把瓶子放回包中,心里想着怎么才能两个人同骑一匹马。他腿坏了一条,不能单独坐,可也不能再象上次那样让他头朝下地卧在马上,太痛苦。我拉上了背包的拉链,甩在身后,双肩背上,突然停下手,看着我胸前的双肩背带。因为常出去野游,我特地买了个高级的双肩背包。不仅双肩背带有厚厚的海绵垫,而且背带长,大概给那些身高两米,体重190斤的人设计的。还有一大堆零碎,譬如有可以把胸前两条背带拉近的搭扣,可以在腹部相扣用以固定沉重背包的第三条背带,等等。哈!我知道了!

我跳了一下,跑到他面前说:"我知道怎么让你骑在马上了,就用这个背包!"他正想把最后一个巧克力豆放嘴里,一下停住,犹豫着说:"这大概装不下我吧。"然后看了一眼手里的巧克力豆,慢慢把手放下,大概觉得我就是吃错了这味药才变傻的。

我扬起手打向他,口中道:"你把我当傻子哪!"手刚要触到他肩头,生生停住,只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说:"快吃了,咱们走"。

一触之下才感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多么单薄,才一件运动衫嘛。我垂头丧气地放下背包,拉开羽绒服,脱了下来。我真不想脱啊,但没办法,曾有人说过,良心是你哪都挺好可就是让你觉得不舒服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太沉了,我脱了羽绒服,虽然冷了好多,还倒松快点,透了口气。

他的手刚从嘴边移开,直接就左右摆着,表示不要。我展开羽绒服披向他的肩头,一边说:"我刚才举了那么半天大石头,热死了。一会骑马,也是运动。你就当会我的衣服架子,我觉得冷了,再向你要回来。"

他也不说话,依旧推脱着。我一瞪眼,劈手拉住他的手,好冷,就往袖子里伸,一边厉声说:"听没听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刘邦的老婆说的,也是我要说的。我给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要你的,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另外,日后在人前,别这样推推脱脱的,知道的说你有个人意志,想独立自主,不知道的会说我强迫威胁你,恬不知耻,霸王强上弓,赶鸭子上架,反正诸如此类罢,等等。这样对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损害,你要注意啦。"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说话之间把羽绒服给他穿上了,他怔怔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背包给他双肩背好,走到他前面,拉他慢慢站起来。背转过身,弓下腰,示意他趴到我背上。他迟疑着,我扭头对他说:"别让我又得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强迫你!"

他叹了口气,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他,不禁说:"你好轻啊,一会儿可别让风吹跑了。"我走到马旁,想一想他

的伤腿是左边,就绕到马的另一侧,靠着马把他轻轻放下来。转身把背包的所有的背带都放到最长度,背包掉下他的后背,我拢住那一大把带子说:"别掉了。"他似有所悟地按住那些带子,我轻笑着说:"我可又要轻薄你了。"他竟撇开脸不看我,我知道他发窘,更哈哈笑起来。心说怎么象恶少调戏良家妇女似的,只是我是恶少,他是良家妇女。

我扶着他转身面对着马,他双手攀上马鞍,我走到他身后,问:"准备好了?"他点一下头。我抱住他的胯部,奋力把他举起来,他的右脚踩进马蹬,但竟没力量抬高他的伤腿。我的臂力还是差,一口气到底,再也举不高了,还发抖,眼看他就要摔下来。我一惊,低头钻进他的胯下,用双肩顶起他的两条腿,双手把他的身体往鞍上送去。他的伤腿甩过马背,他的私处从我低下的头的后部蹭过去,坐到了鞍子上。

他痛得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没了声音,双手支在马鞍上,身子抖成一团。

我本来羞得面红耳赤,心乱跳,手发抖,见此情景,忙按住他已踏在蹬上的好腿,怕他摔下来(那我不又得再受胯下之辱),来不及害臊了。我知道他腿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该是他后庭上的伤创。尴尬之余,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忧虑这旅途颠波,他如何受得了。

一会儿,他平静下来,说:"好了。"

我知道多说无意,就走到马的另一侧,解了马缰,扶住马鞍,登上左脚。想清楚了过程,才嘿地一声,直左膝立在空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右腿曲起到胸前,放过鞍子,慢慢坐在他身前。

我翻过右手,摸索到他的胸前,找到右边的背包带,探手伸过去。接着拧着肩,把左肩的背带也跨上。我说了声:"往前倾点。"双手把双背带收到了肩头胸前。双背带系过我们两个人的肩膀,还好,居然不太紧。我把胸前的搭扣锁定,扯紧了多余的带子。双手又摸回他的腰间,拉过背包底部侧面的腹带,在我的腹部扣上。这样他完全贴在我背上。他的手僵硬地垂在两旁,他的脸在我的脖子后,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我这个现代世界的开放女性都有点心跳,更别说是个封建古人。

但现下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走出一条活路,实在不能拘束於小节。我索性拿了他的双手环到我的身前,玩笑道:"好好抱住,往后我嫁了人可就没机会了。"他扣了双手,喃喃地在我耳边说:"你不是说不卖了自己嫁人么。"我叹道:"我可没说永远不会。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孔子说美玉,卖了吧,卖了吧,我还在等买家呢。)他大笑起来,接着又咳又喘。

我笑着说:"看来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他停了会儿,说:"你又讲我听不懂的话了。"

气氛缓和下来。我想了想,扯下围巾,把他的伤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捆在一起,怕马跑起来过于颠动他的伤腿。

他踢开右脚蹬,我踏入脚蹬,侧身弯腰拢住他的脚让他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知道这只是形式上的,一跑起来,他蹬不住的。

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我知道他会受苦,我想说让他受不了的时候就告诉我,可觉得那样反而是看轻了这个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痛苦的人。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尽在不言中吧。他稍稍抱紧了我的腰。

我抬头,只见星光初上,灿烂明润,不禁开口说:"创造了这样美丽星空的神明,

谢谢您的众多奇迹让我们活到现在。请继续保佑我们吧。助佑生安全到家,完成他的心愿,帮我实现我来这里的使命。"我摸摸马脖子:"好朋友,谢谢了。带我们向南方吧。"

我稍一抖缰绳,马真的就自己跑起来了。他在我背后吸了一口气,贴着我的背颤抖不已。我心里也痛起来,焦急中,只好借着马的起伏轻轻地哼起军歌:"向前,向前,向前……"他紧搂住我,把头依在我的肩上,强压着呻吟。

我们面前,树木在星光下慢慢分开两旁,我觉得象是骑入了一个朦胧美妙的诗境,而不是一个危险涌动的夜晚。

旅程1

我一支支地哼着不同的歌曲,从幼儿园的童谣,到黄金老歌,到时下金曲,轮着来。

我十有记不起歌词,只一遍遍地哼着曲调,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的痛苦。

他不愿叫出声,只死忍着,地嗯哼,更让人难受。

马在林中奔跑者,我不知道东南西北,却相信冥冥中的指引,任马载我们前行。

有个把小时左右,他不出声了,想是昏过去了。这样也好,少点痛苦。他头上的汗水渗过我的羊绒衫和棉毛衫,凉凉地湿在我肩头。我忽然感到我愿意好好照顾他保护他,哪怕为此……

我猛一惊,他是已经成群的人了,我根本不应该往那边去想。我感到的这股子变态柔情纯粹是母天的表现。这就是为什么护士会嫁给重伤员,大学生会嫁给残疾军人。

如果受了伤就能让我产生爱情的话,那下回我再碰上个被打得两条腿都烂了的,瘫在那儿起都起不来的主儿,我还不当场就扑上去献身了?岂有此理!

是,他那种柔耗语气和那说不清的坚强劲儿让我心动,但我相信这是我悲天悯人母仪天下情怀的副产品。不能和两情相悦的爱情混为一谈。

我枉读了古今中外关于爱情的种种作品,竟分辩不清友情,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吗?

白读书了,上大学干什么吃的,出荔的工资和工人也没什么区别,还晚挣了4年钱……

我正胡思乱想着,马突然跑到了一条大道上,两边是平坦的田地。我抬头转来转去看着明亮璀璨的星空,找到了北斗七星。勺尖的两颗星联线指向的就是北极星,是正北方向。我们此时正背道而驰着。我不说:"最聪明的马宝宝,我就知道你是神明派来帮我的!我就叫你路路吧,因为你比我知道往哪儿走。"

马好象很高兴,打了一个喷嚏,忽然飞奔起来,我赶紧弓了身子,双腿用力挟住,全身主动随着马的起伏前后摆动着。他无声无息地趴在我背上,星光下的影子里,他的头发向后飘着,如柔耗翅膀。我竟感到非常充实,觉得我将无所不能,所向披靡。

远远的我看到漆黑的村落慢慢退后,隐隐约约的狗叫,我不停马,任它跑过去。

越来越深了,应该是午了。我白天睡得够了,倒也不困。寒凉,可这么骑着马,我反而全身微汗。只是摸他的手,却依旧是冰凉。我是不是得把我的羊毛衫也给他?不要啊!良心啊!饶了我吧。

他在昏迷中也紧紧环抱我的腰,大概肌肉僵在哪儿,动不了了。

前面渐行渐近了一个大的城镇,可地形不再平坦,左右丘陵和树木间隔。虽遮不住前面城镇的黑影,我也不能象原来似的一览无余了。我看路边一晃而过的牌子,好象叫朗州城。不管什么,我都不知道在哪儿。但是这条大陆直直地指向那里,我不对马路路说:"咱们不能进城的,只能绕道走啊。"马渐渐慢了下来,真甚人哪,我现在的知己就是这匹马了。

我不想到了城前再转弯,怕离城越近,越有可能遇上人。丘陵树木虽不是那么浓密,也是打劫的好场所。我想象如果我是劫匪,定是埋伏在大路左近,所以在这种地形,离路越近越危险。古龙的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这种理论纯粹用不上。

我要是大摇大摆地走这极安全的危险之路而被劫了,劫匪一定说我是个傻冒,而我则不得不苟同他的看法。

我颈一回劫匪,从林中走。

我纵马走入了黑漆漆的树林,这是今晚又一次走入树林,但前边那种浪漫洒脱的情怀不再,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我让马自己走着,但我却全副紧张,不是为了认路,而是聆听各方的声音。

树枝树叶哗啦哗啦,细小的动物脚步,若有若无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等等,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又没声了,我多希望那是一个幻觉,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心真的在嗓租儿跳啊,过去读到这样的句子就喊臭,现在知道自古常言不欺我呀,不在嗓子跳还在肚子里跳吗,这就和1加1等于2一样,没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的。

陈景润说解了1加1等于2的死格,不知道那该等于几了……

他动了一下,嘿,你别的时候醒过来成不成,莫菲法则真准-最糟的机遇的可能最大。我忙腾出一只手,探过肩膀,食指尖摸到他的唇处,轻轻按在那里。他抖了一下。

马突然喷嚏一声,我几乎当场心脏病发作,昏过去。(我原来心脏很健康,但过去的24小时我经常觉得我的心脏在乱跳,所以自我诊断是即兴心脏病。)完了,我们被发现了。果然,四处一静,接着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远处响起。我放下手,得,不用担心他出声了,马把我们大家的声全出了。

现在唯一的好处是敌暗我也暗。虽然我方只一人,不,两个,不,一个不会武功和一个伤兵,事实上等于零,但对方并不知道。马又一喷嚏,好,还怕他们找不到咱们,我刚才还把你当救命恩人呢,等等,我没听见任何马的声音,好,他们是步兵,低级兵种,咱们是骑兵,高他们一等,只要我们冲出去就行,他们追不上的。

幸亏,没走大道,被他们闷住就不行了。

前面林子变稀薄了,脚步声和人声渐渐移到我们前方。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的手忽然到我胸前,我小声说:"干嘛,袭胸么?"他摸索着背带,说:"把我扔下,你快走。"我打开他的手:"你除了知道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外,还会什么?我还指望着您是个身怀绝艺的大侠,此时抬手一挥,那些人就土崩瓦解了,现在看来没指望了。"

他的语气里头一次出现恼怒之意:"别玩笑了"。我严肃地说:"佑生,你答应我。"

他说:"什么?你让我下来啊!"我说:"我们如果逃出这里,"他说:"你讲,我答应你。"我接着说:"那你就改名叫又又生吧。"

我咬牙忍住笑,前面已见绰约人影。我解开绑住我俩大腿的羊绒围巾,对他小声说:"抱紧了,别害怕!"然后我奋力一踢马肚子,同时竭尽我平生所有的肺活量,发出了一声非人的长绵的恐怖怪叫,声达九霄,气贯环宇,宛如张飞在世,叉重临。

远处乌鸦啊啊飞起。转眼之间,马头已到了正挡路的两三个人面前,黑暗里刀光闪起,我尖声大叫:"厉鬼在此,狞来!"把手中的羊绒围巾向他们面上佛去。一人大啊了一声,跌坐在地,另一人掉头就跑,还一个我没看清楚。马就载着我们一跃而过。

我们冲出了林子,于是,再一次,人声渐远。我回头,城镇已在后方,前面虽然无路,小丘起伏,但视野还算开阔。我松了一口气,仰望星空,叹道:"谢谢,可下回能不能别让我再看见刀子了?"我拍拍马:"好样的,比我聪明。知道什么时候打喷嚏,敌出动,好计策!"我又拍拍他在我身前的手:"刚才我的那声怪叫,以后别告诉别人,你就不用改名了。"

2

他微抬起右手,轻轻抓住我的手,我才发现,他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我的手。

他的左手却紧紧握着我的衣服,似乎用着全力抱着我。只是一言不发。哦,我抽出了围巾,他的伤腿晃来晃去,一定疼痛难忍。

我放缓缰绳,侧点身,重新把他伤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用围巾扎在一起。手抬起来时,感觉是湿的,天光之下,黑色的。他的血竟透了他的裤子。我心里一惊,还是不该冒然地让他这么骑马,会把他折磨死的。

他的脸压在我的肩头,又一阵湿意,他出这么多汗,又失血,该赶快喝水休息了。

我决定,下一个城镇就进城去,碰碰运气也比让他死在路上强。想到他会死,心里一软。我回手握住他的手,按在腹前他另一只手上说:"别生气了,我不该逗你。

只是下次别再讲那些没用的话。当然喽,最好没这样的下次。记住,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要同进同退地跳来跳去,别老想离心离德,南辕北辙,胳膊肘往外拐,这样的话国将不国,世风日下,明白了?"

他好象嗯了一声,又象是哽咽,只是压在他胸中没发出来。

我对马说:"路路,咱们往有城镇的地方走吧。"马哼了一声。我纵马前行。一会儿他的身体又软了下去,我知道他昏迷了,心中焦急起来。在这没有掩蔽的荒郊野地,我不敢停留休息,万一被歹人发现了,我们连上马的时间都没有。可再这么骑下去,他可别在我的背上就断了气。

我突然十分难过。真是没有道理。我与他相识才一天,不,到凌晨6点才是一天,现在还不到一天,惊险层出,担心忧虑,没消停时候。可如果让我有在废墟上遇见他或不遇见他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他伸向我的黑手。

有人说,人的负担实质是人的充实所在。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此时此刻,他昏

迷在我的背上,我却真诚地感激他伴我走过了我到这个陌生世间的第一个日夜。他的伤痛和无助让我感到强大和振奋,我对他的关注完全驱散了我经常会在百无聊赖时感到的自怨自艾。如果他去了,我会多么失落啊!慢着,你这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正是如此,所以表面上是我在背着他,但形而上的是他在背着我!我还真是欠他的了。不知我把这一番道理讲给他听,他会不会又气背过去,以为我是在嘲弄他吧?

人生在世,知己难寻哪,再跨上两个世界,应该更难一倍。不,是同样的概率?因为你见了更多的人?不,背景不同,教育程度不同,应该是更难才是。难怪那些海外游子还得回来找对象,外边更难找到朋友,那我的男朋友为何还和我吹了呢,管他呢,现在他已经死了,该!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许会一块来这里,那多好玩哪……

那我就不能这么背着佑生了,这样的幸福感……

我一惊,怎么是幸福?我又回到变态的情结里去了。我连他的真实面貌都没见过,真名实姓都不知道,干嘛扯这么深?一定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这个地方,心中慌乱才这样不堪的!这跟那些被绑架的女的爱上绑架犯,或被强奸的爱上强奸犯,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因为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吧。他不是绑架犯,也不是强奸犯,因为我能感觉到,我和他在一起时,我更想象个绑架强奸犯,把他……想什么哪?!

都是这迷离跳跃的星光惹的!他都快死了,我怎么办哪……

我在胡思乱想里行进,不知多久,抬头看,一处城镇的影子现出远方,我心里一热,太好了,拍着马说:"咱们向那儿快走吧。"但是马却慢吞吞地走着,我忙说:"你累了,我知道,咱们到哪里就歇了。"马点了点头。

我紧盯着那处暗影,按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念叨着说:"再忍一会儿,就一会了,别放弃,咱们都走这么远了,你可得忍住。别忘了是你说你行的。我现在真后悔信了你,日后你行也要说不行,你说行是假行,我说行才是真的行……"不知道他听得见否?

终于走到了镇子边缘,我不敢进去,就想起古代城外都有庙宇,不知这里是否如此?

我强引着马在城外绕着,果真看到一处破败的小庙,门开着,里面黑黑的,我壮着胆子问:"有人吗,有人吗?我们能否借宿一下?"没人应答。我吁了口气,就这儿吧。

一决定了,浑身的劲就象是一下子泄光了。我坐在马上,只想一低头滚下来(难怪经常看见这样的描写-XX滚下马来,滚下来实在是方便哪),可我背后还一个人呢。

我轻轻喊:"佑生,醒醒。"他没声音。我摸摸他的脉搏,还有。看来我只有背着他下来了。我只觉两臂痛楚,腰酸背疼,忙咬了牙,踢了右脚蹬子,一手挽住缰绳,双手死抓着鞍桥,试着起身,佑生就往下滑去,我赶快又坐下来。

四周黑暗似乎弥漫开来,星光渐褪,这是黎明前的暗夜啊。我坐在鞍上,此时此景,也许是疲惫不堪,也许是不知道怎么才能下马,我忽然感到黯然神伤,低头不语许久。

佑生轻轻地动了一下,我感到一种暖意从心底深处散出。这种暖意让我不由得微笑,不由得重新振作,恨恨地想,又不是老虎,怎么就下不来了?

我再一次解下捆腿的围巾,谁知道这围巾这么有用。把佑生扣在我腹前的手分开。

好紧。他左手还握着我的一大把羊绒衫,我又一下一下掰开他的手指。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可又得对不住你了。"

我把他的左手从我身前移到我的左肩上,使劲拉下来,与他在我右胳膊下伸过来的右手成交叉,然后用围巾把他两手十字绑在一起。他的手腕处的手骨让黑色围巾衬得更加惨白,我咬牙紧紧捆好,打了个活结,放开。好,他被绑住的双手正按在我胸前,捆绑加袭胸,这要是在现代,也上得了黄色杂志了。我一阵心惊肉跳,祈祷他可现在别醒来。

于是又一次,我握了缰绳,按住鞍子,用左脚站起来,他往下滑,但他捆在一起的双手终于在我胸前一紧,止住了他的下滑。我抬高右腿,同时把他的右腿也架过来,慢慢往地上探下右腿,终于着了地,我放了一半心。他整个身子软软地吊在我身后,头仰向后方。我左手紧握着缰绳,抽出左脚,踏在地上,心里一松。

我弓些身,把他向前一颠,他哼了一下,头甩回到我肩头。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得赶快给他松绑,趁着他没醒,毁灭证据。可马怎么办?我一手牵着马,一手按住他被捆住的交叉处,弯着腰走到门边,他的双脚拖在地上,划过落叶,一阵悉索声。

我迟疑着,没地方拴马吗?黑暗里看见内开的门上有个门环,就又把他往上使劲一颠,按住他的手腕的手移到他大腿处托住,他又嗯了一声,我的汗从鼻子尖都出来了,浑身燥热,吓得。自己心里有鬼啊。可没办法,我得过门坎啊,一步跨过去,到门环前,我一手颤悠悠地想把马缰绳穿过门环打个结,可能是昨天的举石锻炼过头,可能是我累坏了,加上是我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怎么也穿不过去,终于一次刚穿过去,手一松,又脱落回来,我忙手一抄,抓住了缰绳,叹了口气。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你要是把我手解开,我能帮你。"

我一哆嗦,眼前金星乱恍,差点就趴下去。我定了定神,咱是已经毁了,没救了。

我只好强打了精神说:"你总选最不合时宜的坎儿醒来,你早点或晚点多好。"他居然低笑了两声,我心中一恍惚,听他说:"我觉得此时,挺好。"

我恨不能一头就撞死在这破门上。哎!没办法,谁让咱们有些变态,自己没了气焰。

只好恨恨地说:"这事儿没完,我以后再和你算账。"典型的败退语。抬手扯开了活结,把围巾甩过左肩,他把右手搭过我的肩,伸向门环,有点抖。我的左手把缰绳隔环递给他,他拿过去,我的左手再接过来,套过另一段缰绳,打了一个结。

我双手握了他的两腿,走进了黑庙。

3

我停了一会,眼睛看清了大概情景。不过是一个破败的神龛,满地坑坑洼洼。我走到神龛前,背身缓缓放下佑生,让他右腿先着地,然后依着神龛的台子。

我摸索着打开拉链,摸出火柴和那几张纸巾和纸片,又关上拉链,对他说:"你等一等,我找东西点上火。"他有点抖,但是嗯了一声。

我猫着腰,睁大眼睛满地找些树枝烂木头等等,搜罗了一些放在地正中,想先点了火再去外面找。我蹲在小杂物堆前,喃喃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用纸巾和纸片裹了干的树枝子,然后,翻开火柴盒,扯断一根火柴。我的手有点哆嗦,迟迟不能下手。

忽听他说:"你好象,没以前那么嚣张了呢。"笑意盎然。

黑暗中我脸一红。我怎么解释我绑他双手在我胸前时感到的心旌荡漾和他醒来时我被人窥见隐私的惊慌。英雄气短哪。我恨道:"敢呲毛,小心我治你。"这些都是空洞的威胁,从幼儿园时起我就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外强中干,理屈词穷,黔驴技穷,只是在拖延时间,好想想词儿,只但愿他不知道。

他一笑,极慢地说:"看也看过了,绑也绑过了……"得,看来他也知道。

我愿赌服输了,挥挥手:"行了行了,我怕你了还不成么。"奇怪,他看不见我的脸色,很多次他都没看我,但我觉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是我藏得很深的情绪和思想,吓人。我心乱跳了一下,觉得象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挥洒自如了。

我一下划动火柴,突然迸发的火焰吓了我一跳,我忙点上引火的枝子,又放近到别的树枝边,慢慢地,火燃起来,四周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看向他,他的肿脸也看不出表情,他依着台子,抖得象随时会瘫下来,和刚才说话的平静语气完全不一样。

我叹了一声,此人如此隐忍,语气不带出痛来。

我忙起身扶住他,看来他是一步也不能跳,但我此时却不敢象以前那样放手轻薄他了,我犹豫间,他又轻笑了一下,道:"你也有此时?"

是啊,怎么反过来了?!

我一个机灵,吓醒过来。心魔生矣!他有三房妻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