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子夜,大家都说佑生应该歇息了,程远图和小沈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余下我和佑生,一片狼藉,残烛败火。

我一只手握着佑生的手,一只手支着额头,只觉头大屋旋,胸中满溢。

不知过了多久,佑生轻叹了一声,缓缓说:"我让他们给你备了马匹,收拾了那些衣服,准备了包裹在你房里了。你,要好好休息。"

我放下手,看向他,烛光下,他的脸美好得象一个梦,他的神情平静安详,目光柔和,带着一丝爱怜,他的嘴唇轻抿着,似有笑意。我看着他,大骂自己,我真是个混蛋哪!死有余辜。

他忽然一笑,说:"云起,你放心,不管你休了我多少次,我是不会休了你的。"我终于哇地哭了出来,从他手中抽出了手,双手扯住我的头发,使劲摇头。他坐起身来,轻放了他的手在我臂上,缓慢地说:"没事,我受得了。"

我痛得弯下腰来,胸中怒火升腾,我想杀了谁,那人就是我自己。

我咬牙切齿抬起头,双手一下按在他的双肩,把他按倒在身后的被上,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下死命噬咬他温柔香甜的嘴唇,血腥味立刻充斥我的口中。他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在口唇之间与我拼死纠缠!他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无论我如何狠毒,他毫不退缩,争城夺地,你死我活。我们象两个高手对决,枪来剑往,斧砍刀劈,恨不能将对方活活咬死,吸干对方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我将将守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奋力推开他,从他唇边,抬起头来,他面色平静如常,只唇上处处破痕,流着鲜血,更显得无比诱人。他眼中似乎映着烛光,他看着我,飘忽一笑,说:"我梦中,就是你!"

我双手揪住我的头发,把自己扯得站了起来,一时觉得血肉飞溅,痛苦难当,象我的一层皮,被活生生剥下,留在了他身上。

我跌跌撞撞到门边,不敢回首看他,一头冲了出去。出门的一瞬间,好象有一把透明无形的利刃,当场把我的心劈成了两半。我长长地哀嚎了一声,月色黯淡,狼群四散,冬夜寒风,寂静荒野……

天没亮,我独自牵马离开了王府,把佑生一个人,留在了那一片黑暗的屋宇之中。

奔忙

我会合了程远图和小沈,一同出了皇城。小沈简直象要疯了一样,嘴里不停地讲他的小师妹这小师妹那,两个眼睛不是窃笑,而是明目张胆的大笑了。这同我恶劣的心境成绝对反比。如果不是念在他医了佑生,我很可能掐死他,给他小师妹省了这个话痨丈夫。

我推说酒醉头痛,只默默不语。程远图也冷着个脸,不发一言。我们都被那个疯子残害到了岔路口,大家抱拳相别,各自上路。我原来还烦小沈唠叨,他们走了,我倒还希望听谁说点什么,不然我脑海里全是昨夜佑生的容颜和他的话语,我快成疯子了。

我任马走在乡间路上,呼吸着这久违了的自由自在的气息,它依然甜美,可也有了一丝苦涩。这丝苦涩牵动着我的泪腺,我动不动就泪流满面。我无休止地想起我们的一点一滴,直到我的心被水滴石穿,变得千疮百孔,玲珑透剔。

我现在理解了书上所说的那些共产党人,为了新中国,抛家舍子,投身革命的大无畏的革命勇气。原来我以为他们都是为了逃避父母管教,学校考试,指腹为婚,务农经商,或是对现实的婚姻不满,又离不了,找个堂皇的借口,不用再养家糊口,弄不好还能遇上个年轻的革命知己,取不满意的配偶而代之……现在看来,几百万人里,只要有一个象我这样,真的为了理想,如此痛苦过,革命胜利就是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

我用了两天才回到小镇上,熟悉的环境让我又松弛又悲伤。与佑生在这里的一切象冷箭一样,在所有我们呆过的地方向我射来,百发百中,我根本无处躲藏。

淘气看我回来,简直象……真没法再夸张他的那种震撼的喜悦之情,差点儿就给我跪下,行三扣九拜之礼。只一个时辰之间,一大堆人就跑来见我,说要买煤买炉子,其中有些人,淘气告诉我,昨天刚买过。我澎湃的怒潮无处发泄,只好见谁骂谁,骂得他们个个嘻皮笑脸,高高兴兴地拿着东西回去了。贱人哪,没说的了。

夜晚最是难捱,纷纭琐事,切切私语,四面八方扑过来,我挡不开去。我是换了一个的地方,还如此,那佑生在相同的地方,该是多么伤感。想起现在他躺在黑暗的帐中,我不能再去转移他的注意力,疼痛袭来,他只能独自强忍,我泪如雨下……

我真是不该活着啊。可我要是继续呆下去,每天只走那一条路,只在书房中枯坐,只背着手在街上逛,我早晚也活不下去,缓缓死去,让佑生跟着痛苦,这真是向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是悬崖,真没活路啦。一夜之中,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胸中万马奔腾,波涛汹涌,手足颤抖,生不如死啊!

我现在完全理解了那些用毒品的人,痛苦啊!有谁让我真真切切忘记这痛苦,哪怕只一瞬间的逃避,给我什么我也认了。

这时更明白佑生是多么坚强的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受过最深的背叛,可依然没有失了他那温和纯良的天性,依然有真性情,依然有眼泪,依然有微笑,依然有羞涩,依然有关怀,依然有那世间最深切的爱意!他从来没有回避过痛苦,单薄的双肩有如此的担当,其中就包括他这次有勇气允许我离开他身旁!……可想到这些我就更活不了了,我宁可都遗忘啊!

我实在是怯懦,不愿受这种苦楚,在第二天,就准备离开小镇,去为兵士护衣。

我先和淘气把帐理了一遍,发现我们所获甚丰,更奇特的是他虽然不爱文字学习,记帐行商却是一学就会,甚至无师自通。我安排了种种,在午时,骑了马路路,逃出了小镇。

后面的二十来天,我都是在路上旅行。我走过清晨薄雪覆盖的田野,我走过黄昏落叶萧条的树林。我走过晴空倒影的湖畔,我走过杨柳依依的长堤;我和同行的人们谈天说地,我与路旁的儿童欢笑嘻戏;我在横渡江水的舟头,低声吟唱,水鸟啾啾,与我相合,我登上耸入云端的山顶,诵朗诗句,万顷松涛,作我和音。我无休止地提醒自己,如果我留下了,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而我深爱这清新的空气,深爱这无所牵挂的徜徉。可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无法不想到佑生,无法不在猜测,他在此时此刻,做着什么……

不,不能说是每一分,每一秒,在一个霜降的清晨,我在绝顶之上,想走过一处十几米长一尺之宽的山脊,那山脊如鱼背突起,两旁均是万丈悬崖,随脊横渡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引路的道士说,如果我没有武功,就不要从此走过,山风强劲,山脊冷滑,失足崖下,尸骨无存。也许因那山脊触动了我的心意,也许我想知道我到底还想不想活下去,我一步步走上山脊,双手握着铁索,眼睛盯着脚底。我一次次问自己:此时此刻,我是不是还珍惜生命?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就小小心心迈一步。我走了多久我不知道,当我终于到达彼岸,才发觉冷汗浸透了我所有衣衫!我突然发现,在我走过我选择生命的瞬间,我没有回想过佑生。所以,我不能说,我一直怀念他,在每一秒,每一分!

我终于明白,我无法两全我的心。如果我留在王府,这一半向往天地的心不能满足,会让我慢慢死去,我渐渐郁郁寡欢,夜不能寐。佑生明白这一点,才让我离开。可如今我在这广阔天地自由自在,才明白,我爱他的这半心未能如愿,也在让我死去!

焦躁和郁闷,思念和不安,把我逼得发疯!

我终于到了丝绸产地。相对于我每天要平复的内心煎熬,日常的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我全力投入到活动中,这样心里反而舒服一点。

我租了房舍,采买了下等单色的纯丝绸,雇了七八名技术不高的绣女,亲自设计兵士护衣。我想在战场上负了伤,包扎时不可能脱去衣衫,就设计了四片结构的前后衫加上袖子,每片衣料,都以系带相联,如果受伤,只用扯去相联的带子,伤口的那片衣衫就能卸下来扔掉,而统一的尺寸,很容易就补上另一片衣衫,护衣不用全废。我亲自动手剪裁了第一批护衣。那些姑娘们飞针走线,扦边订带,让我眼花缭乱,自叹不如。

一日忽生一念,感慨每月的烦恼,就设计了古代卫生巾,是两层丝绸的长形外套,里面可以放香灰或草木灰,脏了洗去灰泥,干了再用。虽然远不能与现代相比,可也胜过了层层的粗布。相关产品就是配套内裤,有系带来固定古代卫生巾。我找了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们上门卖货,一时人人争购,成走俏产品,我开了专卖店,自然代售别人的产品,建立了攻守同盟,和平相处,不伤和气。一个城镇站稳,马上到另一个城镇打天地。一时手忙脚乱,不宜乐乎。

一不做二不休,设计了我的简易卫生马桶。下面是个大的缸,半埋在室外,承接污物,表面只留掏粪口。屋里台上马桶,底部有活门,下通陶制管道,与外面大缸相接,每次便后,手动以水冲净室内马桶,虽然室外难免有味,室内相对干净。粪便无须进入河道,农人日日定时前来掏粪,得免费肥料。这一产品面世,简直热销得不可开交。家家大户,个个豪门,均以再使用旧式马桶为耻。利润惊人,需求庞大。

我急召了我讲书的小镇四少前来帮忙,我们建了好几个厂,缸厂,马桶厂,陶管厂,训练了装修人士,在城镇之间。

因为资金流量开始巨大,我又不愿让别人代管,只好建立自己的云起银庄。一开始只是协调我自己企业之间及与客户的账目往来,后来也代管其他客户的银帐。

我忙得天昏地暗,可依然按不住心中日渐无望的腐烂。

夏初将到,我与程远图和小沈的约期将至。兵士护衣早已完成。原来的绣舍已扩建成了绣坊,制作卫生巾和内裤。我安排了人员和事务,压着护衣向北开行。

我回到小镇,觉得淘气成了一方首领,他虽然对我依然骂不还嘴,但已能掌握机遇,独立开展煤业。我买下了那个小煤矿,镇上开了家云起银庄,让淘气专司煤业,自己以后只做指点。

在小镇,我看到了小沈送来的医典,知道他得结良缘,心中不禁苦楚。我依旧压车北上,但绕路我讲书的小镇。我找到了李郎中,给了他医典,建立了我第一家百医堂,给他配备了助手和一个郎中。还了他十两银子。他含泪对我说,当初我对他所言,句句是真,字字不假,他今日所得,比他以往所做,不知多出多多!

全镇老少希望我再讲一次书,我婉言相拒,心痛不已。我请全镇的人吃了顿饭,留下了休桥补路的银两。给小乞丐们路银,让他们去我南方的企业工作。

我不敢在镇上过夜,怕触动我的伤感,我连夜出镇,驾车前往边关。

边关

五月十五,过了午时,境处,我报上姓名,等了许久,见程远图和小沈飞马而来,他们出来亲自迎我,让我吓了一跳。

只见小沈满面笑容,简直可恶到底,程远图一身戎装,酷脸上也有一丝喜悦。

大家下马,抱拳相见,就听小沈说:"云起,你大大有名啊!现在大家都讲到南边出了个商业奇才,妙想不断,产品新鲜。哦,我小师妹托我要一批那妇人之物,我师尊说要装你那个什么干净马桶。据说皇城多少达官贵人都派人去南方购买此物,舟船运资猛涨三倍啊。"

我忙摇手:"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可不是嘛),快别提了,让我没脸!你是举世瞩目

啊,小沈,有的地方给你立碑建祠,纪念你夫妇二人奉出医典,造福天下哪!"

程远图哼了一声。

小沈说:"他一直在哼我,是不是鼻子有病?我说给他治治,他又哼哼不已。"

我说:"那是他说好的方式,别人说好,他说哼。"

小沈大快:"那他可对我太好了。"程远图又哼了一声,但马上憋住。我和小沈笑起来。

程远图看着我的眼睛说:"王爷昨日到此,今日深感劳顿,我不让他来迎你。"我胸中如刀扎了一下,强笑道:"我们先喝酒畅谈,我晚上去见他。"(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程远图说:"好,我们就先看我铁军操练,然后,纵马草原,对月畅饮!"

他让兵士把我的车驾走,给我牵了匹马来,我们大家上马,到了他的操练场,好一片威风凛凛的军士!个个兵甲鲜明,神情严峻。耳边鼓声激越,他们随鼓击声操练腾跃,动作迅猛。我不禁对程远图赞道:"士气好旺盛!程大哥治军有方,真是铁军!

威武将军从此安定边疆,我万民之幸啊。"

程远图深深地看着我说:"云起当初点拨,我终生不忘。"

我忙摆手:"程大哥自有百万胸襟,盖世勇气,否则王爷也不会举荐你。"(怎么又提他呢,忘还忘不了呢。)程远图一笑。

我们骑马出了军营,面对着的是广阔的草原。夏初之际,草原碧绿,野花处处,飞鸟天地,让人心情欢喜舒畅。我按下对佑生的思绪,大笑道:"此时不放歌驰骋,更待何时?"程远图长啸一声,一马当先,我和小沈纵马相随,在初夏的和风里,跃马草原,好不快意。

明月初上时,我们在军营边,点了一堆篝火,对着夜空和月光下的草原,饮酒谈天。

程远图让人准备了烤肉和面饼,我只以面饼下酒。想到今晚难免一大痛,更吓得使劲喝酒。

小沈一个劲地讲述他和他小师妹如何同走江湖,情深意长,更让我平添几分苦涩,多加饮酒。

程远图说:"既然你小师妹如此出众,能否哪日与我们引见引见?"小沈迟疑,我一笑道:"程大哥,只要我在,你就看不到他的小师妹了。"

程远图问:"为何?"

我说:"小沈和我性情过于相似,他怕他的小师妹一错眼,把我当成他,喜欢我了."

小沈长叹:"云起,我世之……"

我忙打断:"知道,知道,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三个人胡侃一通,我又讲了些往事,见月上中空,程远图说:"云起一日辛苦,还要去见王爷,我们回营吧。"他一说完,我拼命把剩下的酒喝了,知道马上就得受钻心之痛,几乎求去,抱头鼠窜而走。

骑马回到营中,程远图指给我那个是我的营帐,他指着旁边的一个说:"那是王爷的,云起自己去吧。"我一下就象抽去了所有精神,垂头丧气地谢了他,和小沈告别,下了马,一个军士上前把马牵走了。

明月当空,光照大地。

佑生的帐里似有灯光,他帐外站着家人打扮的晋伯。

我拎着马鞭,酒意沉重,走到他的帐门前。我进一步,又退了两步,左右徘徊,踉踉跄跄。

若只徒增烦恼,为何还要相见?

若我们真的结合,我的位置何在?

我当初着便衣漫步街头,都要人重重保护,一旦成为他的王妃,更要承担多少责任?

他的王妃岂容世人调侃,他的王妃怎能人人可见?皇家声誉关天,九王爷名声在外。

他第一个王妃绝色天下,他第二个王妃怎能是个颠狂放浪之徒?!他的王妃只用点一下头,任何东西就会被送到府上。我完全在干着反面的事情!他的王妃怎能抛头露面,嘻笑市井?他的王妃怎能去设计马桶,推销于众?他的王妃怎能管理女性月事系列专卖店?他的王妃怎能让人联想起七孔煤和一芯炉?他的王妃怎能满手铜臭,经营钱庄转手银两?(大家会说什么:九王爷没钱哪,让王妃出来挣钱了,咱们帮帮他们吧!可怜那享誉天下的九王爷,不知会被人毁成什么样子!)退一万万步,就是佑生不在意,他那个皇兄也会派人把我砍了,省得给他添乱!

他皇兄爱他甚深,决不会放他隐世于市井来陪伴我。况且,我在这世上正闹得欢畅,他的皇兄更不会冒这个险,一旦风声泄露,九王爷的XXX是……他还藏在这儿?!……

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我放弃了一切,只呆在他身边,我们不又回到了从前?我会等多久,然后又开始在夜里散步?又开始想念我外面的天地?又开始悄悄的叹息?他则又会让我离去,

天哪,别再来一次血溅当场,别再来一次心劈两半,我受不了了,在那之前我死了算了!

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相见之下,只倍增感伤!谁没读过相见争如不见,谁不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在他的帐前脚步错乱,左摇右摆,前前后后,一会儿流泪,一会儿长叹,一会儿又苦笑,疯疯颠颠……这一帘营帐竟似万重山,月色之下,我恍惚不能越。

我不知道多少次停在他帐门前,"也许只看一眼?"多少次,又走开,"干吗再受伤害!"

我晕晕乎乎,胡言乱语。当又一次站在帐门前时,一直在旁的晋伯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手撩开帐帘,一手在我身后一挥,我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后背袭来,一头跌进了帐去。晋伯把我一掌拍了进去后,马上放下了帘子,一声没出,跟没事儿人一样。

我晃悠了一下,抬头环顾帐中。佑生正依着靠枕坐在床上,右手握着一卷书。他稍低着头,没看我,也没有动。床边小桌上一罩孤灯。

我看着他,忽觉得视觉十分模糊。他千里颠沛到此,我刚才在外面的纷杂脚步,大多踩在了他心上。

我喉间哽得难受,踉跄了几步,到了他的床边。他依然没动,也不说话。我低下头看他,他腿上盖着一条五彩生辉的锦被,他右手握书停在大腿上,他的左手搭在身前。他的漆黑的头发散在身后,肩上披着一件皇族才能用的那种黄色的夹袄,上面绣着盘龙云朵,极其精美,在灯火下似乎闪烁不已。他贴身穿了一件白色掩襟的丝绸单衣,领襟袖口的贴边上白丝线绣着蛟龙祥云,如此细腻典致……这些在他的王府中不足为奇,但在这野外,却显得格外触目。

我低头太久,竟觉一阵晕眩,转身半跌半落地坐在了他床边。他纹风不动。我转了脖子一圈,终于决定看他的脸,他半垂着眼帘,象在看着他右手上的书卷。脸上平和无波,静静的,如入了定一般。我心中突然旧伤迸裂,一阵疼痛,差点叫出来。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来。再看向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他的样子。依旧的眉,依旧的眼帘,伤痕,他的唇……他还是如此优雅美好,清静淡然。我象是个满身肮脏的乞丐,站在清水池畔,无法动弹。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离他还很远,却再也摸不上去……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低了头,这何尝不是命运的信号,他离我,还是太远。

我握紧了手中的马鞭,就要站起来,他忽然抬头睁眼看向我,那眼神似喜似悲,似有洞察了所有世间秘密的彻悟,又似有万种风情!我一下怔在那里,头脑痴呆,无法思想,只觉那目光直穿入我心里。他淡淡地一笑,轻声说:"又不敢了么?"我仿佛被扇了一个耳光!

我手中的马鞭从手中滑落,可鞭套仍在腕间,这几个月来压抑的痛苦和着酒意化为怒火从心中腾地燃起来。我一下把他扑倒在靠枕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开始浑身发抖。他半垂了眼帘,似看非看着我,那眼帘中隐隐有一丝光芒。我几乎能感到那火焰烧上了我的喉间,我向枕边看去,有一方丝帕和他头上摘下来的缎带。我脱了鞭套,批手抄起丝帕,狠狠地绑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说话,只是唇角微微翘起,似有笑意。我看着那笑意,狼吻下去,一瞬间,我们好象回到了那离别的夜里。那是短兵相接,那是血溅沙场,那是你来我往,那是刀枪剑戟。多少黑夜里的怨恨,多少白日的惆怅,多少压在心中的哭泣,多少绝望的叹息,一时都在这决斗似的吻中迸发出来,让人目不暇接。我们一瞬分开,两个人都唇上带血,两个人都在微微喘气。我慢慢拿起那缎带,抓住他的双手按过头顶,用缎带深深绑紧,我俯下身,贴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说:"你看我,敢不敢?"他轻声几乎笑着说:

"又不是,第一次……"我又与他吻斗一番后,咬牙说:"这就是,第一次!"

我起身一把掀去锦被,双手狠狠扯开他的衣襟,丝绸发出裂声,他的身体袒露在我眼前。这是我熟悉的身体,是我多少次为他上药抚摸过的身体,此时却有往日我没有正视过的魅力。我弓身吻去他唇边的血迹,慢慢地吻到他的面颊,腮骨,他的颈间跳动的脉处……他咬着牙,不发一声。我火热的掌心按上他的身躯,他的体温反觉沁凉如玉。我吻上他的胸膛,他的敏感点,反复逗弄,直到他开始微微发抖。

我渐渐往下……脱去他的下衣……直到把他弄得浑身颤抖,紧咬的牙关中发出压住的哼声。

我站起来,脱去衣服,笑着说:"可惜你看不见。"他竟一笑,说:"早晚而已"。那语气平静坦然,无动于衷,和他在抖动的身体毫无关系!

好你的,算你狠!我曲膝跪在他身上,悬在空中,一刹那,竟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我看着他,只觉得他的身体仿佛泛出一片光华,柔和如月色,莹透如珠光,隔在我和他之间,我一时神乱恍惚,再不能动一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潸然泪下,哽咽不能止。只觉得愁肠寸寸割断,

让我腹痛不已。心中百转愁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颤抖着,抹去泪水,只感到胸中酒意澎湃,一股狂怒冲天而起。我看到我掉在床上的马鞭,一把抓过来,仰天大喊了一声,挥鞭批开了那隔开我和他的雾瘴!……

当他完全进入了我的身体,我才扔了马鞭,俯身贴住他颤抖的身躯,紧抱住他,贴住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说!"我的声音沙哑苦涩,他满身是汗,可好象依然比我要凉,他轻喘着,在我耳际,清晰地说"云起,给,我,吧!"那语气平静如明澈月光,静照在黑色的深渊。

我低泣一声,起身,在他身上激烈地起伏,象逆风而飞的鸟,象在暴风雨里狂奔的马,我双手乱掐乱拧,象是在战场上与人抵死相拼,象是沙漠里饥渴的旅人用尽全力扑向眼前的绿洲,象是行将溺死的人双手扒向头顶水中浮动的光芒,象是用指甲攀住岩边的落崖者使尽最后力气爬上去……我胸中的烈火几乎烧开我的血肉而出,我的喉咙干哑如刀割,我的热泪奔涌,如大江狂潮……当我最后在火山顶峰绽放出我所有的灿烂时,天崩地动,然后,迅速平静,才注意到他也刚刚过了高潮,正不自主地微动着,我身下,濡湿无比……

我扑倒在他身上,大汗淋沥,我们两个都在颤抖不已,我闭着眼睛把脸贴在他胸前,一片湿,不知是泪是汗,我深吸进他身体的气息,心碎神驰……我睁开眼,猛看到了他胸前的道道鞭痕!殷红夺目地印在他原有的重重伤疤上……我一下子吓醒过来,手脚从火热中瞬息冰凉,后背冷汗代替热汗流了下来……我心中无数碎片,每根骨头都裂开了……

我干了什么啊?!我一下跌落在地。我双手颤抖地穿上下内衣,抱了所有的衣服,跌跌撞撞夺门而出,隐隐听佑生叫了声:"云起。"

我不能自主地抖个不停,几乎滚人我的营帐,哆哆嗦嗦地穿戴好,只带了随身银两,摇摇晃晃走出去。

夜凉如水,我满面是泪:"我干了什么啊?!"

我使劲擦干眼泪,走到程远图帐前,哽咽了一声:"程大哥……"

他喊道:"云起进来吧。"

我入帐,他还没有睡,略有微醉地坐在那里看着什么,抬头见我,吓了一跳,一下愣在那里。

我手足颤抖,浑身筛糠,不能自己。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风姿潇洒,挺拔玉立,即使便衣,也已有名将的英武神威了。我大骂自己,我折腾佑生干吗啊,怎么不是他呢?!

他愕然地看着我。

我强打精神说:"我要立刻离开,请大哥派人送我出营。"

他看了我很久,缓缓说:"云起,我与王爷从小挚交,他,从不侍男宠。但我看,他对你也有意思……否则不会来这里。你,耐心等等……"

我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摇头说:"大哥不要讲了,容我立刻离开。"我眼泪汪汪。

他过来,持了我的手说:"好,我立刻派人送你,我也不会把今晚之事告诉任何人。

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的云起弟,我会一直佩服你的。"

我颤抖哽咽着说:"谢谢大哥。"

我咬着衣袖,在马上飞奔着,跟着前面的军士。夜风一次次吹干我的脸,我的泪一次次流下来。我感到无比羞耻,无限悔恨,心中空虚,一无所有。

这就是我藏在最深处的黑暗,就是我对他的"不容"吧。我不能升到他的高度,就要把他拖下来,与我同在尘埃。这是嫉恨吗,是怨毒吗,那我和毁了他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也会有如此联想啊,我死了吧!我的黑暗淹没了所有的美好,我甚至不敢再

回顾以往。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向往他,也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绝望。

有没有截路的,把我杀了吧,我真的不活了!

团圆

我几乎每天都在路上奔波,辗转于我的纷杂事务中。心情沉重,羞愧难当。我多希望我突然就死了,可每天竟还活着,干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接到好几个人传给我的消息,说九王爷想见我。我都置之不理。连程远图都传信给我说,王爷那夜知我连夜而去,惊惧非常,一直在找我。程远图说他觉得事情并非象我想得那么无可挽回。我没有回信。因为我怕写,你懂个屁!佑生心地纯良,

他连害了他的人都能原谅,自然会说原谅我。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两个月后,有传言说九王爷卧病,圣上广延天下良医为王爷治病,不知是真是假。

那天我到了一个镇上,因为这里有位郎中想加入百医堂。我刚开始和那位郎中相谈,忽然看见外面跑进来一个人,两个眉毛高高挑着,满面欢笑,竟是小沈!

他一见我,几乎跪下,说:"云起,你让我们好找啊!"他指着我刚刚相谈的郎中说:"这是我的远房表弟,一个月前,我们就让他找你来此,等死我了!你再不来,王爷的命就没了。"

我心中一突突,假笑着说:"真的假的?"

他忙说:"真的真的,不骗你。"

我又笑:"谁是医生啊?你是医生,又不是我,你跑这儿来干吗?"

他看着我,大为不解地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我的脚尖:"什么什么事?你说什么哪?"

他说:"我们之所以定下此计,是因为从边关回来,王爷身染风寒,病卧在床。我去府中看他,他正昏睡不醒。我号了脉,觉得是郁结中枢,情窒内伤,还并非风寒那么简单。我问了左右家人,有人吞吞吐吐地说王爷叫云起多次,不知是否有关此人。

我去问了程大哥,他也不明就里。我们广寻你不到,程大哥说只好用这守株待兔之计(他倒把将才放这了),今天终于把你逮着了。"

我怒道:"我是兔子吗?"

他的脸腾地红了,忙说:"不是不是,比方而已,而已。"

接着,他一脸严肃地说:"云起,救人要紧,我们立刻启程吧!"

这是非常沉重的旅程。越临皇城,我越心惊,最后到王府时,简直迈不开步来。小沈扯着我,一路走到佑生门前,开了门,拉我进去,我抖得几乎站不稳。

佑生在床上半躺着,瘦得可怜。他看见我,盯了我半天,我就想抱头就跑。他示意我到他身旁坐下,我颤颤巍巍走过去,坐下,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小沈告辞而去。

佑生和我坐了好久,我一直在哆嗦。他终于轻叹了口气,说:"你也有此时。"我根本无法言语。

他又说:"把你的手给我。"我迟迟疑疑地把手放在他手中,他握紧了我的手,象以前一样。

他轻声说:"云起,你怎么还不明白?可我怎么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