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

那个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捂着脸痛哭流涕:“你爸爸是个变态,你也是!我居然生下你这种怪物,太可怕了!”

那个女人没忍心把他一起杀死,而是切断电源、反锁门窗,让他和尸体困在一起,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秦先生摸索到他父亲身边,伸手摸上那潺潺流血的躯体,感受着上面那从温热到冰冷的温度。死亡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孩而言还是个很遥远的概念,真正面对它的时候秦先生根本无法理解。

秦先生罕有地迷茫起来,他没有想办法离开,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死去的父亲身边等待别人的救援。

爱这个词第一次在秦先生心里留下反面的印象。

他父亲深爱着他母亲,可惜也许是爱错了方法,所以让他母亲恨得入骨,连带他这个儿子也被当成怪物。

秦先生独自坐到天明,清早的阳光照进来,让他僵冷的身体重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

秦先生冷静地回应调查人的所有问题,并为对方提供监控证据。

调查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并没有瞒过秦先生的眼睛。

秦先生终于知道他的表现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个冷血的怪物。

难怪他母亲会那么憎恨他们父子俩。

秦先生不觉得自己该把痛苦表现出来,唯一能理解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其他人的看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痛苦给谁看?

哭给谁看?

只有愚蠢无能的人才会过分依赖别人的慰藉。

秦先生从来不会做那种没用的事情。

秦先生突然问:“你会恨我吗?”

顾平愣了愣,说:“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一踩刹车,转头看着秦先生,“恨这种情绪太激烈,太容易影响我的判断,所以我从来不会让自己恨上谁。”

顾平以前想过要恨他父亲,可在意识到母亲飞蛾扑火似的感情以后,顾平一直在压抑着压抑着,慢慢地把“恨”这种情绪压到了最低。他母亲连爱都爱得卑微又谨慎,他哪里消耗得起恨这种奢侈品?

他只能乖巧听话,尽量不惹任何人生气、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别说是恨了,他把自己变得像是根本没出现在那个家里一样。

他安静地看着母亲满脸笑意地抱起堂弟。

他安静地看着他们带堂弟出行。

他安静地学习、学习、学习,不让他们操任何心。

他慢慢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会自己对自己好,学会习惯连恨的资格都被剥夺的日子。

顾平低低地笑了一声,反问道:“秦先生你会恨谁吗?”

秦先生看着顾平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钻出来,在心底满满地溢开。他终于知道他想在顾平身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顾平这种被他埋藏到心底最深处的近乎冷酷的冷静和理智。

这样的顾平,是他的同类。

对于这样的他们而言,爱和恨的能力都已经丧失了。

虽然有点残酷,但他想要触碰到的是顾平灰色的灵魂——那里静寂而空茫,没有任何人捷足先登。他想第一个到达,并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让它顺服于他——而且只顺服于他。

秦先生侧身吻上顾平的唇。

这个吻激烈而缠绵,仿佛要把顾平的唇舌都狠狠吞下去才甘心。

那种可怕的掠夺欲和侵占欲让顾平微微一颤,闭上眼睛认真回应秦先生在他口腔里肆意横行的舌。

秦先生久久没有结束的趋势,顾平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眼睛里雾蒙蒙一片。

秦先生见顾平乞求般抱住自己,才放开了顾平。他笑着说:“你回答得很好,这是奖励。”

顾平被他的话噎住了。

这种奖励实在让人吃不消啊…

秦先生看出了他的想法,伸手理了理他微微凌乱的刘海,说道:“你不喜欢这个奖励?你要是不喜欢,回去以后我可以给你更好的奖励。”

按照秦先生一直以来的脾气,这个“更好”代表的是什么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顾平只能说:“…喜欢。”

秦先生哈哈一笑,亲了顾平一口:“既然你喜欢,那就更该给你更好的奖励了,我怎么舍得让你失望。”

顾平只能闭上嘴,生怕多说一句会被强迫接受更多“奖励”。

秦先生觉得顾平这副模样怎么看都看不够。

怎么会觉得像呢?

记忆中那个小男孩胆怯而软弱,眼前这个无论面对什么事都会强迫自己冷静面对的顾平和“他”有哪一点相像?

秦先生认真贯行了自己的话,给了顾平更大的“奖励”,直到两个人都累得不想动才罢休。秦先生没有下床,他躺在顾平身边闭上眼。

顾平的气息干净之中透着温和,令人舒适得几乎想永远沉浸其中。

秦先生第一次拥着顾平进入梦乡。

顾平本来还想维持清醒,可秦先生的疲惫和酣甜好像能传染似的,让他也放空了大脑慢慢睡去。

顾平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而他身边的秦先生还在熟睡中。

房门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顾平一愣,离开秦先生的怀抱,穿好衣服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何秘书和一个陌生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很有威严,看向顾平的目光却带着几分嘉许。

何秘书给顾平提示:“这是秦老。”

顾平连忙问好:“秦老您好。”

秦老颔首。

何秘书说:“因为秦先生缺席了下午的家族会议,所以秦老过来看看。”

顾平说:“秦先生还没醒。”

何秘书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你们…睡在一起?”

在秦老面前揭开这层关系,顾平有些尴尬,不过更多的是坦然。他平静地点头:“嗯。”

令顾平惊讶的是何秘书和秦老都露出震惊而欣喜的神色。

这对于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两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

顾平正要追问两句,秦先生已经穿好衣服出现在他身后。对上秦老,秦先生的语气依然冷淡:“您来了?下午的会议我忘了,下次会向大家道歉。”

秦老说:“啧,向他们道什么歉。行行行,我知道我这老头儿讨你嫌,我就不多留了,你们好好处着。”说到后面笑容已经憋不住了,高兴得咧开了嘴。

何秘书看了顾平一眼,和顾平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陪秦老离开。

顾平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对秦先生说:“秦老好像误会了什么。”

秦先生本来想反驳说“不是误会”,但想到顾平那厚厚的心防,秦先生又狡猾地改了口:“爱误会就让他误会吧,”他扫了扫顾平的脑袋,“他平时念起来挺烦的,误会了正好,以后你帮忙应付一下。”

顾平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只当是自己的“工作内容”又增加了一项。

他见秦先生没有多谈的意思,很快把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

——秦家的家务事,可不是他能插手的。

顾平飞回了家。

这次首都之行收获不小,项目的几个难关快要攻克了,顾平亲自领着底下的人没日没夜地加班。

秦先生偶尔会打电话来,莫名地扔来一句:“去吃饭。”

要不是确定公司内部很安全,顾平都快以为秦先生在自己周围装了二十四小时监控!

顾平乖乖说:“忙完这一点就去。”

秦先生说:“马上。”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否则我不介意喂你另一张嘴吃点别的。”

顾平默然。

秦先生说起这些流氓话来面不改色,他想反击都反击不了,因为他知道一反击的话秦先生绝对会实践说过的话!

在秦先生的威胁下,顾平的三餐总算正常了,甚至会有意识地多吃点。没办法,秦先生屡次嫌弃太硌手,指责他不敬业,连客户投诉都不理。

这样的高压政策虽然没让顾平长胖,却让顾平精神变好了。

顾平在母亲的催促下终于回家过年。

母亲抓着他的手一看再看,发现他气色很好以后才放下心来。她说:“我还担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饭,现在看来你没有和自己过不去。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你别太拼了…”

顾平静静地听着母亲念叨,不时笑着点头应是。

这样的待遇他享受的次数不多,不过能有那么几次他也挺高兴的,谁会嫌弃自己母亲给的关心太多呢?

母亲去厨房忙活后他父亲把他找到书房。

顾平乖乖问好:“大伯。”

他父亲眉头一跳,说:“项目做得怎么样了?”

顾平说:“还算顺利。”

他父亲说:“你和秦先生那边还…还没断?”

顾平说:“没有。”

他父亲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多久了?”

顾平含糊地回答:“记不清了,几年了吧。”

他父亲脸皮抽了抽,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以你的性格,做事怎么可能不清不楚?我不信你不记得!说清楚!”

顾平安静地看着他父亲。

他父亲举起巴掌想要往顾平脸上招呼,看到顾平冷静的神情又颤抖着把手放下了。他有预感自己追问下去得到的结果不会让他愉快,可是得不到结果,他更加寝食难安。

想来想去,顾平能和那位秦先生搭上关系,都只有那一次…那一次…

顾平见他父亲的眼神变得复杂又痛苦,沉默片刻后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嗯,就是那一次,家里差点撑不过去。秦先生让人找上了我表示能帮忙,代价是要我陪他上床,我答应了他,一桩交易而已,公平又干脆——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父亲嘴唇哆嗦了两下,根本说不出话来。

顾平说:“那我先出去了。”

顾平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走。

这样的报复并没有多快意,要是他父亲不追问他是不会说出口的,毕竟他没兴趣用自己遭遇的事来换取他父亲那一丁点的痛苦和歉疚。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他从来没有任何期待。

顾平拉开门,却发现他母亲愕然地站在门外,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顾平。顾平没有觉得难堪,他微笑看着他母亲:“汤熬好了吗?我有点饿了,想先喝点。”

他母亲转头抹掉眼里的泪,哽咽着说:“好,我去给你盛。”说着她快步走下楼,逃跑似的消失在顾平视线里。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杂响,是书桌上的东西统统被人扫到地上去了。

顾平在门外静立片刻,缓步走下楼。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

他父亲只是为了平息自己不安的良心才会追问到底,他居然就冲动地用自己和秦先生的关系作为武器来反击。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实在太愚蠢了。

第139章 番外:赝品(十二)

顾平很快看到堂弟回来了。

堂弟见到他有些诧异,问:「你不忙啦?」语气里永远带着刺。

顾平说:「不忙了,到是你,好像特别忙。」

堂弟说:「哼当然,我那边才刚起步。」说完他又一脸复杂地看了顾平一眼,大大方方地道谢,「如果你是真的想帮我,那我就跟你说声谢谢好了。」

顾平说:「不用谢。」他去酒柜里拿了瓶酒,撬开了,对堂弟笑了笑,「我们堂兄弟俩喝一杯。」

堂弟怔愣片刻,豪迈地往旁边一坐:「喝就喝,谁怕?」

两兄弟在相互针对多年之后,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喝酒。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了,顾平心里非常安宁,他淡笑着问起堂弟的宣传计划搞得怎么样,并仔细地听堂弟的回答。

气氛格外好。

吃饭期间堂弟甚至忍不住往顾平身边挪了挪,说道:「我觉得他们不太对劲。」这个「他们」指的当然是顾父和顾母。

他们一个红了眼眶,一个虎着脸,没谁是高高兴兴吃饭的。

堂弟心里后悔极了,对顾平说:「早知道还不如在家吃呢。」

顾平听到堂弟自然而然地提起「家」这个词,不由一晃神,接着他笑着说:「你要是不回来,大伯非领人去把你那边砸了不可。」

堂弟听着顾平自然无比的称呼,心里特别怪。在知道顾平真正的身世后他曾经非常反感顾平,觉得是顾平把他的东西抢走了,可在和自家田帅在一起后,他觉得事业还是自己只手空拳拼回来比较过瘾,猫在家里和顾平抢算什么本事!

家里那么大一个大摊子,瞧瞧顾平平时的工作量就知道了,累都会累死,他才没兴趣干。

想通了这一点以后堂弟想到了更多。

比如顾平比他大好几岁,那应该是在他生母和他父亲结婚前出生的。从这一点上看,顾平母亲似乎不算是在他生母和他父亲之间插足!假如顾平真的是他父亲的孩子,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父亲始乱终弃,顾平母亲未婚生子。

如果说这件事有谁做错了的话,头一个是他父亲。

真那么不喜欢,不想娶,你和人家上床干什么?一个成年人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谈什么真爱不真爱。

其次是顾平母亲,明明人家都不爱你了,你还上赶着把孩子生下来,那不是自己找罪受,还拖累了自己孩子吗?

算来算去,顾平除了表现得太优秀以至于他曾经妒忌不已之外,并没有任何错处。

相反,和亲生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要改口叫他们「大伯」「伯母」,真不知道顾平是怎么熬过来的。换成他的话,早就不伺候了,哪还会去公司给顾家做牛做马!

以顾平的能耐,去哪里不被人抢着要?

想通以后,堂弟甚至开始同情顾平。

他在他家田帅的开导下已经决定要和顾平修复关系。

堂弟压低声音和顾平说话:「等下你要不要去我家做做,今晚田帅会做宵夜,他手艺可好了。」

顾平微诧。

他转头看着堂弟。

堂弟有些发恼,想和以前一样说「不想来就算了」,又忍住没说,而是再问了一次:「来不来?」

顾平说:「好。」

两兄弟约好了,吃饭的速度都快了不少。饭后他们一起离开顾家,顾平开了自己的车,堂弟自然而然地钻进去,说:「我懒得叫田帅来接了,你直接载我回去吧。」

顾平说:「成,地址。」

顾平的到来让田帅很惊讶,他悄悄朝堂弟比了个大拇指。

顾平没错过田帅和堂弟之间的小动作,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他和田帅聊起了工作方面的事,田帅长相平凡,工作能力却不差,只不过有个毛病,把细节抓得太死。

顾平很快抓住了田帅这个小缺点,给了田帅几个有用的指点。

田帅觉得豁然开朗,和顾平越聊越投契。

堂弟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他瞪圆了眼瞅着他们老一会儿。眼看田帅还毫无自觉,堂弟发飙了:「我饿了,要吃宵夜!」

田帅无奈地笑笑,揉揉他的脑袋说:「行,我去做。」

堂弟咧开一嘴白牙,示威般朝顾平一笑。

没想到田帅问顾平:「堂哥你有什么不能吃的吗?或者说喜欢吃什么?」

堂弟怒道:「你说了不能点菜的!」

田帅说:「堂哥是客人。」

堂弟这才委委屈屈地闭嘴。

顾平离开堂弟家时心里还残余着一阵暖意。

这就是正常家庭给人的感觉吧?

顾平开着车在市区漫无目的地晃荡。

没想到他又看见了徐大毛。

徐大毛穿着件军绿色外套,站在一间店面门口指挥其他人拆卸货车上的东西,看起来很忙碌。

顾平停车在一边看了很久,只到徐大毛停下来才下车走了过去。

徐大毛见到顾平是怔在原地,看起来呆呆愣愣的,表情非常有趣。

顾平想伸手扫扫他的头发,顿了顿,又忍住了。他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大毛说:「我想来想去,觉得搞文学不适合我,还不如早早出来搞点自己能做的。顾哥你不是说了吗,找准自己的定位是最重要的,我正计划着开一个装修公司。马上就要春天了,天气潮湿,搞装修的人不多,我有一个季度的时间来学习和练手,一定能把它做起来。」

顾平说:「你一定可以。」

听到顾平的鼓励,徐大毛又有点鼻酸。他想到他们一起呆过的那间屋子,后来他又去了几次,保安都说顾平挺久没回去了。他们之间的往来像是一场梦,本来梦醒了就该忘掉,可顾平说过的话、教过的东西,都像是印到了他灵魂里一样。

他忘不了,也不想忘。

徐大毛说:「我很喜欢这一行,给别人装修房子,听他们每个人说起他们对家的构想。每个人都想要一个美满的家,一想到我可以实现他们的期望我就很高兴。」

顾平说:「说得我都心动了。」

徐大毛说:「你要是…以后…」他欲言又止老半天,眼底终于还是泛起了委屈的泪光,「以后你随时可以来。」

顾平一怔。

顾平心里软和一片,他伸手给了徐大毛一个拥抱,认真地说:「我说过,你会找到你真正适合你的人。」

徐大毛说: 「我要去忙了,我会努力把公司做好!」说完就抹了一把泪,转身背向顾平。

顾平看着徐大毛的背影一会儿,也转过身往车那边走。

这时徐大毛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我不要适合的,只要想要的!」

他们都停下了脚步,但谁都没有回头。顾平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打开车门开车离开。

一路上顾平脑海里闪过不少想法。

比如和堂弟一样组建一个新家,比如和徐大毛一起经营个装修公司,比如比如,永远都只能是比如而已,他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法和别人比较。更多时候他都只能身不由己地听从秦先生的话,只要秦先生想要继续,他是没办法喊停的。

顾平对此一直没什么所谓,反正他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特别喜欢的人,秦先生要玩多久、秦先生要留他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介意奉陪。

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吗?

顾平静滞片刻,否认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羡慕堂弟、虽然他挺喜欢和徐家小子呆在一起,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去和秦先生争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