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水滴到他的脸上,混着这些泪水,她一点一点,耐心地帮他揉拭脸上每滴血迹,无比专心和细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脸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而她的手还抚在他的脸上不愿放下,过了好久好久,终于她像失控一般,抱住了躺在那里已经没有知觉的人,哭喊道:“你为什么还不醒,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你醒过来啊,你还要带我回家,你怎么能只留一条钥匙就不管我了呢?没有你,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但是她还是不断地说,不断地哭,他从来不忍心看她伤心难过,每一次,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都会在她的身边,抱着她,哄着她,说:“不哭,不哭,我在这里。”

这一次,他在哪里?

她才刚刚明白,他有多爱她;她绕了这么远的路,才知道什么是惜福;可他却不在了。

他再也不会微笑着抱着她;再不会宠溺地揉她的头发;再不会一句一句喊她“老婆”,“老婆”。

他跟爸爸一样,不要她了。

不是这样的,他一直都是要她的,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他每日每夜地陪在她的身边,陪她戒酒、复诊,再戒酒、再复诊,把她重新变回一个正常人,让她脱胎换骨,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守了她这么多年!

是她不要他了,是她亲手挣开了他的手,因为她的私心,把他推给了一个疯子,害他躺在这冰冷的床上。

他一定是恨极了她,恨她不知悔改,恨她冷漠无知,才会不愿意再醒过来,不愿意再面对她。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不计结果爱她的人离去了,她萧勰涢又一次一无所有。

为什么都要对她那样残忍,为什么一个个说爱她却都要抛下她不管,为什么即使她觉得生无可恋,所有的人却都还要逼迫她好好活着?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活了,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那么她认输可不可以,现在,终于不会再有人要她活着了,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吧!

就在她万年惧灰的那一刻,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断了又震,震了又断,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最后,萧勰涢胡乱地抓起手机,只对着那边说了一句:“李清洋,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可是那一刻,她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如此轻易地将那个她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说出了口。

原来她竟那样恨他!

可是,那一句话也用了她最后的力气,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好象虚脱一般,终于无力地倒了下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中间又醒了好几次,感觉有很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萧勰涢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是梦着还是现实。

半梦半醒之间,她的意识好象从她的身体里飘了出来一样,不知道游离去了哪里。

一会是自己八岁的时候,爸爸还没提要让她去上学,她只好每天搬着张小凳子坐在教室门口旁听。后来老师叫她进去,笑着指了指讲台边,对她说:“你可以坐到这边来。”她欢喜得不行,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得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没有忧愁。

一会又转到那次校篮球总决赛,她被一道数学题卡在那里,竟忘了时间,做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李清洋每次打比赛专用的篮球鞋还在她那里。他就是怕她会忘了去,才硬是不肯自己拿过去。等到她着急地跑到体育馆,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全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只有他,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看着她来的方向。

她跑过去,一边替他拿鞋,因为焦急脸涨得通红,一边还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忘记了!你快点上场!”

他却笑着说:“不急,上半场刚结束,我们一定会赢。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看我赢球就行。”

果然下半场,他一个人拿了十三分,阻止了对方四次进攻,力挽狂澜,大获全胜。

结束的时候,他走到她身边,说:“我听到你喊加油,只对着我喊加油,喊得比谁都大声。”

那个时候,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虽然只有一丁点大,但是她那样满足,他说:“我们一定会赢”,她就相信他们一定能赢。

然后又回到了四年前,娱乐部的主任跟她说:“如果还想回来上班,就拿出能证明你还有用的东西。”

她跟了那个女明星三天三夜,才拍到她跟一个男的从酒店出来,可是她的手却突然止不住地颤抖,不仅相机掉在地上,还引得前面两个人都转过了头。

医生说她是酒精成瘾症,再不戒酒,她的手会从发抖变成痉挛,最后完全废掉。

她像无事一般躺在床上摆弄着已经摔坏的相机,那个把她送到医院来的男人站在她边上突然说:“酗酒的人都知道,当血液里的酒精浓度慢慢变浓的时候,伤痛便渐渐隐去了。醉这种状态,是与死一样的,另一种逃避。我建议你要么现在就拿起这把刀,一刀割下去,要么就把酒戒了,好好活下去。”

她恍若未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把相机在他面前一摊,说:“照片怕是没用了,梁易晟,不如你去找她,让我再拍几张。”

最后,她又梦见穿着婚纱的自己,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教堂里,她等啊等,可是就是等不到人来。

那扇门突然被打开,她不自觉地就挡住了那道刺眼的阳光,那个人一身的白,慢慢向她走来,可是他背后的阳光太灼,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想要看清楚,可是手背上突然一阵疼痛,眼睛蓦地睁开。

医院里熟悉的药水味铺天盖地而来,她的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恶心得想吐。

其实,她一直都是病着的,病了好,好了再病,竟好象从来都没有停过。

第十七章:错误

萧勰涢从洗手间吐完出来,才发现小小的病房里竟然挤满了人,一个医生、两个年轻护士,包括梁易晟的父母。

夏晨曦此时已经被扶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但仍旧维持着呆滞的表情,而李清洋不知何时也已经赶了过来,正站在晨曦边上。

她只匆匆瞟了一眼,胸口一阵气闷,胃里又是一阵恶心,急急忙忙又跑了进去,只听到外面医生解释到:“孕妇在6到12周的时候,有这种妊娠反应是正常的。她现在不宜过分操劳,最好是保持轻松的心情,这样对胎儿也好…”

萧勰涢心里一紧,慌忙走到门边,捂着胸口皱着眉问道:“你说,我怀孕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已经有六个星期了。”医生回答得很流畅。

六个星期,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不要这个孩子,我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

所有人都被她这斩钉截铁的表情吓了一跳,等到听明白之后,梁易晟的妈妈首先站了出来,说道:“昨天是我的语气太重了,我可以向你道歉,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

她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解释,只是有些无措,疲惫,劳累,担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一边的梁爸爸上前一步,握住了妻子的手,替她说道:“小涢啊,我知道这时候要你生下这孩子,是委屈了你。可是易晟都不在了,你肚子里的是他唯一的骨血,你怎么忍心不要他?”

萧勰涢明白了,原来他们都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梁易晟的。是啊,这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可惜不是。

如果是他的,该有多好!

想起梁易晟,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她用手拼命压住心上的疼痛,嘴唇微启:“他,真的不在了?”

医生示意一旁的护士将她扶到床上,她躺了一会,才顺了那口气,正欲抬头向两老解释,却见他们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仿佛她是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们才刚刚失去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她如何还忍心跟他们说,她肚子里的其实只是一个错误。

不久之前,他们还快快乐乐地筹备儿子的婚礼,可是现在,他们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永远不能体会的痛,那些他们曾经给她的温暖,那些家的感觉,明明都还清晰如昨日,现在,却都没有了。

她说过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来孝顺,易晟不在了,那么她能不能继续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让这个错误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

最后的那一刻,萧勰涢攥紧了身子底下的那一角床单,抬起了头,眼神坚定地仿佛是在做一个重大的承诺:“我会生下他,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生下他。”

李清洋站在边上,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落的身上。

是多久以前,那时候不管他在哪里,她的目光总是跟随在他身后。

也曾觉得难堪,也曾觉得尴尬,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看着他的时候,他把目光绕开,看向别处。

而现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却经看不到他了。

那一晚,电话里她流露出的那一丝娇憨与甜蜜,原来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们之间似乎总是缘分不够。

不是时机不对,就是爱得不对。

他们总是在错的时间遇到彼此,所以,注定不够,不够缘分在一起。

八年前,他给她一个希望,又让它破灭,八年后,她还了一个希望给他,可是还是不够,只差那么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但是,却硬生生地将他们隔绝在彼此的世界之外。

他们回不到过去,也走不进将来,只能停在这刻,空余遗憾和怅惘。

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种绝望,恨意,让他的世界都停在了那秒。

为什么死得那个人不是他,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不用看到她的绝望,不用体会那种欲死不能的心情,不用心痛,也不会后悔。

第一次,他恨死了自己,恨他一路走来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如果八年前他坚持不离开;如过四年前他信守承诺回来;如果没有在他再遇到她的时候,

发现自己仍然爱她,如果不是怀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将所有的事情告之与她,那么今天的他们会是怎样?

她会不会已经很快乐,很幸福,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绝望得让人心疼。

可惜,没有如果。这些假设都不会成立,他们的赌约,他也再不会知道结果。

也许,他们都该放对方一条生路。

李清洋轻轻地扶着夏晨曦站起来,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这一句对不起,他欠了很多人,而他怕,再没有机会再对那个他最应该说的人说。

夏晨曦好像能听懂一般,竟然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跟着他悄悄退出了病房。

萧勰涢没有在医院多停留,梁易晟的身后事全都要她一手安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休息。

不管多难熬,她终于又挺过一关。

等到一切处理妥当,她安心地住进梁易晟为她准备的家,他的父母时常来看她,褒些营养汤给她喝。

她看着两位老人望着她的肚子偶尔露出欣慰的笑容,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一定会有些什么能够掩盖伤痛,弥补遗憾。

她是这样相信的。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萧勰涢正在厨房里学习自己褒汤,她匆匆跑去开门,可是看见来人之后,她却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两人都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渐渐的,她觉得眼角有些湿润,然后半个身体就被一个暖暖的怀抱圈住了。

那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人,皮肤由于长时间的曝晒,呈出古铜色,利落的短发,满脸的风霜,却掩不住她眼里的那股光彩。

“我回来了!”那个人把头抵在萧勰涢的肩头,喃喃道。

她觉得眼睛有些模糊,好一会才回复道:“季荏,你终于回来了!”

不知道抱了多久,反正谁都没有松开手,只听到那人说:“等抱够了,让我先进屋喝口水。我转了好几次机,时差都没倒过来呢!”

萧勰涢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松开了手,又将她脚下的行李拿进了屋,给她倒了杯水,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

季荏跟上去,咕噜咕噜连喝了几口水,才说:“我到镇上一看到你的email就立刻赶回来了,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回北京。”

她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倔强地说道:“不,我不去。”

季荏放下水杯,也坐到她边上,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结婚你也不去吗?”

萧勰涢抬头,看到她眼里的认真,才重新笑着,又确定了一遍:“你说真的?”

季荏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溢满的幸福:“嗯,其实我们在那里已经办过了婚礼,但是他爸妈说,无论如何,还是得在家里再办一次。”

“他们怎么会同意的?”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对他爸妈说‘如果你们再不同意,我就不止去做绝育手术,干脆跑去少林寺做和尚’,他爸妈被吓得半死,能不同意吗?”季荏好笑地说。

“他真的去做了?”

季荏微笑:“他跑来肯尼亚找我的时候说,这辈子他要定了我,再也不会松开手。当时我就想,算了,既然爱他,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容忍?为什么非要计较那么多,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我们还在当地收养了两个母亲难产死掉的孩子。”

萧勰涢由衷地为她高兴,握住了她的手说:“恭喜你,真的。”

“所以,你得跟我回去,我已经联系好了医院,现在还来得及,我亲自帮你做手术。”季荏趁势说。

她突然就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她,“不要,我说过,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你别糊涂了,别说这孩子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就是在,我也不会让你生下来。”季荏加重了语气,站起来说道。

萧勰涢低头沉默。

季荏看着她的神情,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定是还隐瞒了什么,于是,她又靠近她问道: “这孩子的爸爸…”

她摇头:“我生这孩子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不想让易晟的父母失望,他们年纪那么大了,再受不住什么打击了…”

“你疯了,为了不相干的人,你要陪上自己的命吗?”季荏是真的气极了,连语调都变了。

“不是不相干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何况,不一定会有事的。”

她的后半句话声音很轻,自己都知道没有任何说服力。

季荏怒极反笑,“我以前学的是心脏科,现在是妇产科,你觉得你能比我更专业?”

是啊,当年不就是因为她的病才认识的季荏吗?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她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可是她那样地照顾她,心疼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来怜惜,这么多年来,都是。即使后来她身上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身边也总是有她在。

萧勰涢也知道这理由牵强,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不然也不会叫她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 “我这些年都很好,每次检查医生都说我的心脏功能在慢慢恢复。”

季荏了解她的脾性,但还是试图说服她,于是,她放缓语气向她解释说:“你的先天性心脏病是因为受你妈妈在怀孕期间所食药物的影响,并不是很严重,本来怀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你明明知道…”

“可是,我想生下他,我要这个孩子,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萧勰涢着急地打断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这就是在帮你,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她是被逼急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是解释不通呢?

萧勰涢用力去握她的手,语气诚恳:“我要你像以前一样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帮助我,鼓励我。

那天我看到你在肯尼亚和那几个孩子拍的照片,你说他们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都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来,你说看到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是你最大的喜悦,你说你决不轻易扼杀任何一个小生命,这不是你转做妇产科的原因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天使,会在我崩溃的时候拉我回来,而我几乎是冷血的。但是这次,我真的不想放弃。

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怀孕的时候我的子宫增大,会使心脏负担加重,即使让我撑到生产,也有可能心力衰竭,造成死亡。

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我把自己和孩子交给你,我觉得很放心。如果我和孩子都撑不下去,那也是注定的。

我不会后悔!”

她目光里的坚定,让季荏看到一个属于母亲的光辉,她知道她一旦做了决定,她怎样都拗不过她。

只能叹了口气,无奈道无奈道:“你总是能轻易抓住别人身上的弱点。”她反手握住她的手,“但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孩子有事,你相信我。”

萧勰涢点了点头。

她是一错再错,可是谁不是呢?

竟然都错了,那就错到底吧!

第十八章:再见

萧勰涢决定去北京,季荏说得对,她不能一直瞒得下去,除非她离开这里。

然而,去北京是不是另一个错误,她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一个她根本无法预期的方向发展,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临走之前,她去见过梁易晟的父母,只说有个朋友要结婚,她要去北京住一段时间,那个朋友是个妇产科医生,请他们放心,她会好好照顾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然后,去台里辞职。她心里明白,她的栏目才刚刚起步,这时候离开是很不负责任,也很不理智的行为,可是,她既然已经决定,那么,就算豁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台长虽然表示了惋惜,但是也没有强留,只说欢迎她随时回来。

她很感激,这已经是对她莫大的宽容。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季荏说:“我最欣赏你的就是这点,无论遇到多大的坎,都能够说服自己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她无法改变,但是,她可以选择接受它们融入她的骨血,真正成为她的一部分,然后她才能够带着那些伤痕继续生活下去。

只有一件事,她还没有去做,或者她还在等,等他主动来找她,说一句他们俩在八年前就该说的话。

这一次,他并没有让她失望,走之前,李清洋果然打了电话给她,约她见面。她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他们高中母校对面的那家肯德基,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会,最后点了头。

她想在那里跟他说“再见”,他一直欠她一句“再见”,所以,她才会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也因此错过了身边太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