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孙嬷嬷,这院子里所有人的生死,可都系在三娘身上,不管出了什么了不得大事,只三娘无事便都能过去。

这么想着,快步走了进去,推开外间屋的隔扇门,往里一瞧,帐子好好垂着,就着窗户外头的亮儿,模糊瞧见帐子里拱起个人形,孙嬷嬷大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彻底,忽瞄见床下头散开的包袱皮,孙嬷嬷就觉脑袋嗡一下,几步过去,掀开床帐撩了被子,顿时面如死灰,半天才喊了一句:“快来人,姑娘没了。”

她这一句话邹府可乱了营,这人好端端的怎就能没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不敢瞒着,陈二喜心里倒是高兴,暗道,就算命再好,也架不住她自己往死里头作,这可是第二回了,且万岁爷下了这么些心思,这一回,武三娘还不玩完,自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处处受她的气了。

这么想着,飞快回宫报信儿去了,回宫的时候,文帝还没散朝呢,陈二喜也不顾得了,上得殿去小声儿跟文帝回了。

文帝一听,蹭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满朝文武不知怎么回事,不知谁带的头,扑通扑通都跪下了。

文帝却没搭理他们,挥挥手道:“散朝,散朝。”快步走了。

吏部尚书跟邹瑞挨着,肩膀顶了他一下道:“怎么着,国丈大人,跟老哥透个底儿,不是你那宝贝闺女又出了什么事儿吧!”

邹瑞也想的是这事儿,如今除了三娘,还有谁能让皇上这么急的不管不顾的,几句话应付过去,忙着出了大殿,一出大殿,一溜小跑出宫回家。

就算邹瑞再快,也落在了文帝后面,邹瑞到家的时候,邹府四周已给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邹瑞的汗都下来了,这会儿真有点儿后悔,当初把三娘带回来,若不带回三娘,哪有以后这些事儿呢。

邹瑞战战兢兢的进了寻梅阁,一进寻梅阁,就见有一个算一个,连孙嬷嬷都没饶过,按在哪儿正打板子呢,啪啪的声音夹在着惨叫,听得邹瑞直慎得慌。

邹瑞从廊檐间过去,进了外间屋,就见皇上呆呆坐在里屋的床上,手里攥着个包袱皮,不知道想什么呢,那脸上的神色不像恼怒,倒像挫败,这样的神色,何曾在皇上脸上出现过,便当年太后专权,外戚作乱,皇上也没如此,如今给个武三娘就折腾出挫败了。

只不过挫败也只一瞬,转眼就是狠戾和怒气,邹瑞看着皇上缓缓站了起来,冰渣一样的声儿道:“叫兵马司顺天府给朕搜,挨家挨户的搜,三天搜不出人来,问斩,抄家,灭九族。”

皇上这一句话,京城能不翻天吗,顶着吕范新上任的兵马司指挥使叫范宝龙,原是吕范的副手,吕范去剿匪了,就把他提了上来,这人刚到任还没半个月,头上的乌纱帽还没戴热乎呢,就摊上这么档子要脑袋的事儿。

前头吕大人怎么倒的霉,他可是一清二楚,况这回可比上回还厉害,皇上这旨意下来,三天找不着人,就杀头抄家灭九族,就是说找不着人就得死,他一个人死都不成,全家老少连九族都得搭里头,那还能不玩命儿啊,就是把京城每一块砖都翻过来也得找。

关城门,搜城,顺天府的衙差也都出来,跟着地保一家一家的搜,搜了一天,眼瞅天黑了,别说人了,连点儿影儿都没有,把范宝龙给急的,寻了顺天府尹顾国成来,两人关上门商量。

这顾国成是两榜进士,出身不差,性子也圆滑,想京城里的大官儿有多少,数都数不清,哪个都得罪不起,顺天府尹这个官可不好当,可顾国成这个顺天府尹,硬是平平安安的做了三年,可见他的本事。

却这当官哪有一帆风顺的,前儿他夫人去庙里烧香回来还跟他道,让和尚给他算了算,说今年有一死劫,过去了一顺百顺,若过不去,别说升官,身家性命都难保。

他先头不信,还把他夫人数落了一顿,说她没事儿找事儿,那些出家人不过就是靠着这些吓唬人的话,多得几个香火钱罢了。

这话儿还在耳边儿上,就出事儿了,真由不得顾国成不信了,想着若能过去这劫,定要去那庙里烧香跪拜,眼前得先保住命。

他倒是有了主意,只不知范宝龙怎么个想法儿,这事儿他一个人做不来,两人一块儿堆才成,正好范宝龙寻他过去,顾国成这一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待会儿先试探试探他,若他有意,此事可成。

范宝龙是个武将,哪有顾国成这么多心眼子,关了门,直接开门见山的道:“顾大人,这可过去一天了,还有两天,我让手下的把要饭花子都查了,要是再不见人,你我的身家性命,可就交代了,顾大人可有甚法儿,说出来咱们也好商议商议。”

顾国成道:“范大人莫嫌我说丧气话,京城多老大,有多少人口,算都算不清,别管当官的,做买卖的,哪个没有三亲六故,咱俩不可能带着人挨家去搜,底下的人你我都知道,莫说三天,便给咱们三个月也寻不着人。”

范宝龙皱着眉道:“顾大人的意思,今儿咱们一天算白折腾了?”

顾国正摇摇头:“不然,不然,咱们这么折腾不是为着找人,是为了给万岁爷瞧,万岁爷那儿下了旨,咱们要是再不折腾出点儿动静来,像话吗,得让皇上瞧得见,咱们这差事办了,且办的挑不出丁点儿错去,至于找人,找着算咱们运气,找不着也只能另外想主意了。”

范宝龙算是听出来了,这顾国正老奸巨猾,心里早有主意了,这是试探自己呢,就说这些读书人不爽利,有什么话不直接说,非这般拐弯抹角的不可。

范宝龙的急性子上来道:“我的顾大人,都到这会儿了,咱俩的身家性命都快丢了,您就别绕弯子了,有主意直说出来,行不行的咱商量着办,只要能保住命,怎么都成。”

顾国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凑到范宝龙耳朵边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把自己的主意说了,范宝龙听了直皱眉:“我说顾大人,您这法子好是好,可若透出半点儿信儿去,可是欺君之罪,咱俩这脑袋…”

顾国成道:“这可过去一天了,明儿后要是再找不着人,咱俩这脑袋就搬家了,这么着,至少现如今能保住命,再说,皇上后宫多少女人,武三娘也不过就是个新鲜劲儿,过个一年半载的,没准皇上自己都想不起这事儿了,谁还会在乎武三娘是死是活。”、

范宝龙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武三娘半截回来,可不坏菜了吗。”

顾国成呵呵笑了一声,阴阴的道:“她既然跑了就别回来,即便她后悔想回来了,咱们也不能让她回来,京城里除了你就是我,城门把严实了,过两天城门一开,交代下去,出城的一律不查,进城的却要仔细查明白了,但凡有一丝像武三娘的,立马扣下,不管是不是,先灭口除了后患再说。”

范宝龙心说,外头还都传这位府尹老爷清明和善,真正瞎了眼,这狠起来比他们这些习武的人还狠上十分呢,到如今,除了这个也无他法可想了。

叹口气道:“如此虽混的过,却去哪寻跟武三娘相像之人呢?”

顾国成笑了:“武三娘那画像你也瞧了,生的寻常,找个一模一样的不容易,五六分像的却不难,也是你我的造化,我府里倒有个丫头与她生的有四五分像,正好做这个替死鬼…”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千,八点半更

第 71 章

二人商量定了,各去准备不提,回过头再说三娘,在傻子的床上坐了会儿,琢磨等会儿傻子回来,怎么糊弄着他在这里住上一宿,却忽觉肚子饿。

三娘想起了早晨道童蒸的素包子,忍不住咽了两下口水,早知这样儿,早晨多吃俩了,瞅见对面桌上像个茶壶套子,下地过去揭开往里摸了摸,果然是茶壶,还温着呢,三娘寻了提梁拿出来,对着嘴灌了半壶下去,弄了个水饱。

没一会儿就觉肚子涨,在床下摸了摸,摸出马桶来,解开裤腰带放水,放了水就觉这肚子比刚还饿,忽想起傻子刚走的时候,说给自己带桂花糕回,心说别是傻子自己吃饱,把自己给忘了吧!

正想着,就见窗户映出个人影,像是傻子,接着外间屋的门开了,三娘还怕是傻子的爹,又钻进了躺柜里,听着外头傻子说话了:“媳妇儿,我给你带桂花糕来了。”三娘这才从柜子里出来,见他手里果拿着个油纸包,一把抢了过来,打开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这饿的滋味儿真是难过,她这才饿了一顿就这样,也不知刘全一饿两天是怎么挺过来的。

一想起刘全,三娘暗道,也不知庙里头怎么着了,吃了桂花糕,三娘刚觉有点儿噎得慌,手里就多了一个碗,听见傻子说了句:“媳妇儿喝水。”

三娘接过灌了半碗,递还给他,傻子把碗放到对面桌子上,又回来坐在三娘旁边儿道:“媳妇儿,咱们该睡觉了吧!你走的这些天,我都没怎么睡。”说着打了个哈气。

三娘哭笑不得,说傻吧,知道跟媳妇儿睡觉,说不傻吧,这浑身冒傻气,三娘伸手拍了他一下:“傻子,你想怎么睡?”

三娘话音刚落,傻子从床上抱起一床被子,走到那边儿大趟柜上头,铺在上头,一咕噜躺了上去嘟囔了一句:“媳妇儿回来了真好,有人陪着大宝睡觉了。”

三娘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傻子已经打上呼噜了,三娘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要是真生成个大宝这样的傻子,没准儿更快活也不一定,这样一来可好,自己就踏实的在这儿睡吧。

这么想着,躺在人家喜床上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三娘还迷糊着呢,就给人摇醒了,三娘睁开眼就看见苏大宝那张脸:“媳妇儿,媳妇儿起来陪大宝玩。”

三娘打了个哈气,翻了个白眼,忽觉哄个傻子也不那么容易,没好气的说:“玩什么?”

大宝道:“咱们就玩娶媳妇儿,我娘说了,今儿给我娶媳妇儿呢。”

三娘一想可不吗,自己还睡,一会儿这里不定多热闹呢,自己藏人家喜房里可不是个事儿,一会儿新娘子来了,可不坏了,自己还是得回庙里头去,反正如今这轻车熟路了,衙门的人搜到庙里,她就来傻子这儿躲一躲,要是搜不到庙里,自己还是在庙里待着好,还得跟刘全商量着出城回他老家呢。

可昨儿是傻子把自己抱来的,就记着不远,可怎么回去是个事儿,三娘想着,瞧了眼盯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傻子,忽得了个主意,一拍傻子的肩膀:“大宝,咱们玩个别的好不好?”

大宝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傻笑来,三娘也不知他什么意思,索性直接说:“咱们玩躲猫猫,你把我背到昨儿那个墙根下头,你回来,数你家鸡窝里的母鸡,数上十遍,再去找我要是找着了,我给你糖吃。”三娘完全拿大宝当弱智儿童骗了。

谁知大宝却摇摇头:“不要糖。”然后扭捏起来,低着头,一会儿看三娘一眼,一会儿又低下头,那磨叽的,三娘耐性用尽,一叉腰:“不要糖要什么?”

大宝抬起头来:“大宝要,要媳妇儿亲亲。”三娘给他逗乐了,伸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你傻吧,还有个色胆儿,成,你要是找着,我就亲你一下。”

三娘话音刚落,大宝背过去就把她驮了起来,开门冲了出去,脚下如风,出了院,没走多远,就到了关帝庙的墙根下头,把三娘放下,大宝转头跑回去数母鸡去了。

三娘楞了一下,想这傻子其实也挺好的,多实在啊,对于骗个傻子,三娘一点儿愧疚心都没有,反正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哄他玩了呢。

三娘瞧了瞧墙头,忽然有点儿后悔放走傻子了,应该让他把自己送上墙头再说,这边儿可比墙里头高。

三娘左右看看,见那边儿有两块砖头,搬过来,垫在下面,胡同窄,也没法助跑,直接爬,费了半天劲,才爬过去,脚一落地,就看见清风明月俩人从前头进来,两人一人一根儿扁担,正往屋挑水呢。

看见她,扁担差点儿扔了,三娘嘿嘿一笑,挥挥手:“早啊,挑水呢。”打了招呼,说着转身进了旁边屋。

一进去,就见刘全从地上的门板上坐起来,直勾勾看着他,三娘没闲工夫搭理他,直接上炕,裹上辈子补回笼觉去了,反正刘全不可能把自己跟衙门要找的人,联系一块儿去,现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皇上找的是娘娘,而自己跟娘娘根本不是一路。

三娘想的真没错,昨儿三娘睡了,刘全却睡不着,再说,大清白日的睡哪门子觉,吃饱喝足了,刘全觉着过意不去,就去了前头大殿帮着清风明月洒扫,又向老道要了笔墨纸张,帮着老道抄了几遍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帮人超度用得上。

这一忙活眼瞅天儿就黑了,清风明月熬了粥,把早上吃剩下的包子放在锅里热了热,刘全刚想进里头唤三娘起来,不想兵马司的人就来了,把他连同几个刚回来的乞丐,叫到外头院子里,挨个对着画像比照。

这画像刘全并不陌生,前头闹过一回,贴的满大街都是,官府没说是谁,民间的百姓都说是宫里的娘娘丢了,刘全不信,想那深宫一层层的宫门,都有侍卫严加把守,说悬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一个活生生能跑会跳的娘娘,怎么可能丢了呢。

纵不说这些,娘娘跟前的宫女嬷嬷太监成天这么眼巴巴伺候着,如何能把人伺候丢了,可见是胡说。

刘全倒是觉得没准是女犯,不然能这么大张旗鼓的找吗 ,都动用了兵马司,瞧那画像,也绝不像个娘娘的样儿。

虽不像,可要说跟三娘如今这个样儿联系成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刘全根本就没看出三娘是个女的,想想也是,三娘如今这行头,穿着守财的棉袄棉裤,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头发跟乱鸡窝似的遮住了半张脸,说话儿故意把声儿弄粗,哪像个女的。

可你说不像女的,苏大宝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说,这大智若愚,有时候也可用在傻子身上。

刘全昨儿还纳闷呢,兵马司的兵爷把后院里搜了一遍,没见把三娘带出来,等兵马司的人走了,他回屋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人。

为此,刘全坐在炕上愣了半宿,心道莫不是自己做梦,好端端蹦出个人来,说要给自己盘缠,跟自己回家,这会儿怎又没影了,难道自己就是这个命。

却又一想,纵然她这么说,就她穿的那样儿,比自己强不多少,哪来的什么银子给自己当盘缠,不定是吹牛的。

想到此,叹口气,琢磨着明儿还是出去寻人扫听扫听他表叔的下落,若是能寻到表叔,也就什么都不愁了。

打定了主意才睡下,不想早晨一睁眼,三娘就回来了,刘全有心问她,这一宿去哪儿了,不想三娘倒炕上就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晌午儿,听见外头敲锣打鼓这个热闹,三娘才起来,想起傻子,跟刘全道:“你出去瞧瞧,可是庙旁边儿的人家娶媳妇儿?“

刘全答应一声,出去了,过不多会儿回来道:“是街上的苏铁匠家娶媳妇儿。“见三娘有意要听,便把自己听来的怎么来怎么去都告诉了她。

三娘这才明白,闹半天,昨儿那傻子是福庆的连襟儿,那小子弄个连襟却是傻子,大姨子也是个傻子,莫非他媳妇儿也傻,不能,那小子比猴儿都精,能看上眼儿的,一准差不了。

不过这样正好,赶明儿自己往傻子新房躲躲也没关系,反正一个傻子是哄,两个傻子也一样哄,没差,倒是守财也不知怎么着了,算了,如今顾不上他呢,先得想法儿出了城再说。

也不知道死变态啥时候能开城门,这么折腾有什么意思,强扭的瓜不甜,这个理儿都不知道啊,他当他的皇帝,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呢。

所以说,文帝说三娘没心没肺,一点儿都没冤枉她,这一天庙里倒是没来兵搜查,到了转过天儿一早,刘全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嚷嚷:“找着了找着了。”

三娘问他:“什么找着了?”

刘全喘口气道:“就是那些兵找的人找着了。”

三娘愕然,不信的问了一句:“哪找着的?”

刘全道:“护城河里,一个老汉去河里头钓鱼,刚凿开冰窟窿就见个人漂了上来,急忙报了官,我正赶在哪儿,凑过去瞧了一眼,也不知什么时候死的,连泡带冻都没人样儿了… ”

第 72 章

文帝做梦也没想到,搜了三天,末了等来的却是三娘的死讯,一刹那间,文帝就觉眼前一黑,晃了几晃,胸口闷痛,嗓子眼儿发甜张嘴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可把跟前的陈二喜给吓坏了,忙上前扶着文帝,遣人去唤太医来,不想却给文帝一把推开,迈步往外就走,衣裳都不及换,陈二喜忙小跑的跟着。

出了宫门,还嫌皇撵慢,叫侍卫牵了马来,踩着王保儿的背,翻了两下才翻上去 ,刚坐上去,马鞭子狠狠抽了几下,那马嘶鸣一声,撩开四蹄往前冲了出去。

陈二喜一瞧不好,忙让侍卫跟上去护着,自己也在后头跟着皇撵一路小跑,等他到护城河边儿上的时候,就见乌压压跪了一大片,领头的正是兵马司指挥使范宝龙,跟顺天府尹顾国正,四周早已戒严,百姓都给挡在外头,河边儿搭起了个席棚。

陈二喜一瞧席棚里的情景,暗道,亏了武三娘死了,不然真进了宫,以后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今儿才算瞧出来,万岁爷竟是个亘古难寻的情圣,皇上可是万金贵体,若不真是心尖子上的肉,如何会不惧腌瓒,把一具死尸抱在怀里,这还哪是皇上,脸上的痛悔,仿似能毁天灭地一般,无人敢劝,根本就没人敢出声儿,偌大的河边儿,连同百姓到官兵这么些人,没一点儿声儿,静的人这心愈发的慌。

陈二喜扫了眼跪在旁边儿的顾国正,心说这倒是个能干的,可惜运道差,人是找着了,却是死的,这差事没办好,死罪得免,活罪也难逃,皇上迁怒下来,他这官儿就算当到头了。

顾国正这会儿心里也是拔凉拔凉的,他原说不过一个女人罢了,纵皇上着紧,也不过贪着新鲜,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哪想信儿一送上去,万岁爷自己就来了,且来的这般快,河边儿的席棚刚搭好。

之所以搭席棚,顾国正是真不知道武三娘的后事怎么办,三娘如今可是罪奴,若按罪奴的身份,舍一口薄棺都是她的造化,却得了圣宠,虽得圣宠,说是要封妃,毕竟没成事儿,圣旨没下,武三娘就不是娘娘,算不得宫妃,如何处置却却成了难事。

正搁这儿为难呢,他的师爷道:“大人怎糊涂了,按着罪奴收殓不成,宫妃也不妥,她却还有一重身份,大人忘了不成。”

师爷一句话给顾国正提了醒,可不吗,武三娘如今可改了姓,认在邹御史膝下,这没出门子的闺女,死了自是该她爹出面。

想到此,先让衙差在河边搭了个席棚,顾忌三娘的身份,还从临近一户人家抬了张贵妃榻来,把三娘的替死鬼放在榻上,绸缎铺里寻了块厚实的白绸从头到脚盖了。

安置妥当使人去邹府知会邹瑞,赶明儿这也算一个人情,不想邹瑞还没来呢,皇上先来了。

他们刚跪下磕了头,皇上已经冲进了席棚,顾国正再抬眼瞧,就见皇上愣愣站在榻前,忽的伸手过去唰一下撩开了白绸,眼睛直勾勾死盯着榻上的尸首,顾国正这心蹦蹦直跳,旁边儿的范宝龙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后脖颈子都冒凉气,仿佛有刀刃架在脖子上似的。

两人到底心虚,顾国正胆子大些,余光瞄着皇上,忽听皇上开口了:“你的命是朕的,谁许你死了,你给朕起来,跟朕吵跟朕闹,只你活生生的立在朕跟前,朕都由着你,不进宫便不进宫,想做什么朕都依着你,只要你活着就成,你活着就成,朕应你,只要你起来,想怎么着都成,朕若说半个不字,让朕不得好死…”说着还不解恨,伸手把榻上的尸首抱在怀里,抱的那个紧啊,不是知道是皇上,顾国正肯定觉得是个疯子。

顾国正的心唰一下就凉了,就算自己整了个替死鬼,把眼前的死劫混过去了,可皇上这般喜欢武三娘,她死了,简直跟摘了万岁爷的心似的,这过后,自己跟范宝龙就算保住一条命,能得好儿吗,越想心越凉,跪在地上,也不知怎么办。

邹瑞赶过来就看见这一幕,他虽不盼着三娘进宫,可也没想过她死,她是武家唯一的女儿,如今这般个死法儿,自己如何对得住她爹,却见皇上的样儿,邹瑞又不禁摇头,暗道一声冤孽。

走上前去跪下磕了头试着劝道:“虽皇上不舍三娘,这人既去了,也当早早入土为安才是…”邹瑞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可文帝连眼睛都没抬,就这么抱着替死鬼的尸首,从晌午一直抱到了天黑,才开口:“传旨,停灵慈云寺。”

邹瑞愣了一下忙道:“皇上,慈云寺乃是皇家寺庙,只停过历代帝后,三娘…”话没说完,文帝冷冷扫过来:“三娘去了,且是这么个去法儿,如何过的去奈何桥,你想朕的三娘成了孤魂野鬼不成。”这几句话说的声色俱厉,邹瑞就没见文帝这样过,那眼里的痛跟恨,仿若决堤之水,倾泻而下,倒让邹瑞说不出一个字来。

撂下话,文帝抱着三娘上了皇撵,这会儿就是他抱着三娘的死尸睡觉,也没人敢吱声儿,陈二喜忙放下撵帘,就听里头皇上冷声道:“兵马司指挥使范宝龙,顺天府尹顾国正办差不利,革去官职,着大理寺查问 。”

范宝龙跟顾国正就在近前,自然听的真真儿,范宝龙还勉强能撑住,也就面如死灰,顾国正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陈二喜暗道,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寻到活的真能升官,这人死了,两人这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武三娘的死就跟往京城扔下了数百斤炸药一般,折腾了个天翻地覆,文帝寻了金丝楠木的棺材装裹三娘,灵柩停在了郊外的慈云寺,让慈云寺的主持慈慧大师领着寺里的和尚念往生咒,特特下了旨说要念上九九八十一天来超度三娘。

葬礼的规格俨然就是皇后,就算当年的皇后也没见皇上这般过,从三娘的死讯传来,文帝就辍朝了,自己穿了丧服亲自守灵,皇上都穿了孝,满朝文武哪敢不穿。

宫里宫外这么一折腾,不想在老百姓眼里倒落下了好儿,先头文帝干下的那几桩事儿,虽是皇上,也难免落个暴君的名声儿,可三娘这事一出来,老百姓忽觉着他们这位皇上挺有人情味儿了,这时候要是有民意调查,估计支持率得嗖嗖的往上涨。

不说别人,就说刘全这个都要了饭的倒霉蛋儿,还酸了吧唧的嘟囔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刚念了一半,三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别没事儿膈应我,我让你去寻人,扫听着了吗?”

别管那个替死鬼怎么来的,反正三娘是彻底解脱了,文帝这会儿一门心思折腾死人呢,哪还可能再关着城门,早开了,三娘没走是想起一桩事来。

自己手里是有点儿金子,可太招眼儿,刘全到底是什么人,她也没钻他心里头看去,所以这金子绝不能露,若不用金子,可哪里寻盘缠。

三娘想着想着,忽想起邹府的柳婆子来,若说穿越到这儿,三娘最信得过谁,不用说肯定是柳婆子,柳婆子哪儿还收着她二百两银子呢,前头用不着,这会儿正好拿过来用,且她也想让柳婆子知道自己没死,她诚心待自己,这会儿不定多伤心呢,瞒着谁,三娘都不在乎,唯独这柳婆子,让她为自己难过,三娘这心里过不去。

三娘模糊记着柳婆子家就住在邹府后头,就让刘全往哪儿边儿扫听扫听,若扫听着了,回来告诉自己,三娘没自己去的原因,是怕在那边儿遇上熟人,就算自己现在打扮成要饭花子,可武三娘在邹府住了些日子,邹府后头住的大都是邹府的下人,若真认出来,这眼望见的好日子可不又飞了。

可这刘全都回来半天了,怎也没跟她提一句,只管在这儿酸文假醋的念诗,三娘这一问,刘全脸色有些不自然,嗫嚅半天说道:“去倒是去了,只没扫听出来…”

三娘一叉腰:“ 怎么个没扫听出来?是没碰见人,还是你没问?”

刘全低着头,有些扭捏的道:“碰上一个年轻媳妇儿,没,没,敢上前搭话。”

三娘道挑挑眉,没好气的道:“年轻媳妇碍着你什么了?“

刘全吱吱呜呜的道:“男,男女授受不亲…”一句话没落地儿,啪一声,后脑又挨了三娘一巴掌:“你心里要没龌龊,怎会不敢搭话,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年轻媳妇儿生的好看,你光顾盯着人家媳妇儿看,把扫听人的事儿忘了。”

刘全不想给三娘猜个正着,瞬间一张脸臊的通红,三娘气的啊,心说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这饭刚吃饱就思起淫,欲了,指望刘全不定等到哪辈子呢,京城可是是非之地,她还是尽快远走高飞才安全,不若明儿自己去一趟。

这么想着,三娘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邹府后头,问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别小瞧了这些货郎,挑子里东西虽不是多金贵,却指望着各府的下人做买卖呢。

这个货郎既在邹府近处做营生,自是对邹府管事的婆子摸的一清二楚,这邹府内院头一个体面的就是柳婆子,他如何不知,只这厮油滑,先头还不说,白等三娘寻出几个钱来扔在他挑子了,才跟她说:“往前走,朝东边儿拐个弯儿,院子门前有颗大槐树的就是…”

第 73 章

三娘顺着货郎说的,往前走朝东边儿拐个弯儿,果真看见挨着的两户人家,至于货郎说的大槐树,如今隆冬,都是光秃秃的,哪分得出是不是槐树,且这两家门口都有一颗树。

三娘暗骂那货郎不地道,定是嫌自己扔在挑子里钱少了,才这般使坏,三娘见第一家的院门敞着半扇,便凑过去往里头望了望,院子里有个年轻媳妇儿,手里拿着扫帚,正搁哪儿扫院子呢。

大约瞧见了三娘,丢开扫帚走了出来,这媳妇儿一出来,三娘琢磨昨儿刘全遇上的莫非就是她,生的倒真好看,两道细弯弯眉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皮肤也白,虽一身家常的袄裤,可穿在她身上,就多了两分俏皮,头上插了几支银簪,手腕子上套着两只细金镯子,可见日子过的富裕。

见了三娘,先是上下打量她一遭道:“安亲王府今儿在隆福寺做善事,布施银钱吃食,城里的叫花子得了信儿都往哪儿去了,你怎跑我们这儿来了,莫非迷路走差了,我指给你,从这条胡同出去,往西走上百来步,再往南走半盏茶的时候就瞧见了,快着去吧。”见三娘不动,媳妇儿还道他饿的走不动了,好心道:“你若实在饿,我刚烙了饼,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给你拿半块,先垫垫饥。”

说着扭头进去了,三娘低头瞧了瞧自己,自己这要饭花子扮的真成功,往这儿一站,话都没说一句,就要着吃食了,怎刘全却饿了两天,可见那厮是个废物。

三娘想着等媳妇儿出来问问她可识得柳婆子,年轻媳妇还没出来呢,忽听旁边儿一个声儿道:“你是什么人,怎立在我家门口?”

三娘一听声儿乐了,可不正是柳婆子吗,三娘回过头来道:“刚在那边儿拾了个荷包,不知是不是您家里丢的物件。”说着从怀里拿出了荷包。

一见那荷包,柳婆子脸色大变,愣愣盯着三娘瞧了半晌儿,眼里似有泪光,刚要说话儿,那年轻媳妇儿从里头出来,一见柳婆子,先甜甜唤了声娘才道:“这要饭的走迷了,走到咱家门口来,媳妇儿瞧他饿的都没气力了,便进去给他拿了半块饼,呶,给你,快着去隆福寺吧,说不定能得几个钱呢。”

三娘接过饼来,咬了一口,别说,还挺香,手里的荷包也收在怀里,瞧柳婆子的反应,定是认出了自己,以她的聪明,也必然会知道自己来的目的,这就够了,若她不把银子给自己,也无妨。

这么想着,便要走,却听柳婆子道:“你,你留步。”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想起来,我哪儿有几件穿不着的衣裳,一并给了你吧!只我那些衣裳收在了箱子底儿,要收拾,得些时候,你又急着去隆福寺,怕你等不得,不如这样儿,你把你住的地儿告诉我,回头我收拾出来给你送去。”

她媳妇儿在一边儿眨了眨眼,心说婆婆这是怎么了,便心眼儿好,也没这般上赶着给衣裳的,再说,这人是要饭花子,若是有住的地儿,哪还能要饭,便有,不定是那些破庙廊檐罢了,今儿这儿,明哪儿的,哪有个定处,便寻了去,如何能寻到。

想到此,便伸手扯了扯她婆婆的袖子,不想她婆婆没理会,只瞧着那要饭花子,媳妇儿正奇怪呢,那要饭花子却开口了:“乞讨之人哪有定处,倒是城东赵家胡同有个关帝庙,庙里的道爷心善,夜里容我在哪里留宿,也不过这几日罢了,过些时候说不准就回老家去了。”

媳妇儿暗道,这要饭的倒还拿上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不想她婆婆点点头道:“如此,我忙着收拾,赶在天黑前给你送去 。”

三娘这才转身要去,不想却听身后柳婆子又喊了一句:“你且等等。”

三娘站住脚儿,柳婆子快步进去,不大会儿功夫,从里头拿出个油纸包来塞在三娘怀里:“这些你拿着道上吃。”

“娘…”年轻媳妇儿在后跺了跺脚:“那可是进保昨儿特意买来给娘吃的豆沙卷儿,怎给了他?”

柳婆子道:“谁吃不是吃。”当着她媳妇儿在,也不好说话,三娘谢了柳婆子,这才去了,柳婆子立在门口,一直瞧着人没了影儿,抹了抹眼角。

她媳妇儿怕婆婆又难过,忙劝道:“冷风口里,娘别哭,回头着了凉可怎么好。”

虽劝着,心里暗暗叹口气,论说她婆婆是邹府头一个的体面婆子,自是刚强,不想遇上死了的那位说娘娘不是娘娘,说小姐不是小姐的主子,倒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进保说,那位进邹府的时候就是个灶上粗使的丫头,后来入了皇上的眼,才成了半个主子,婆婆就是那时候伺候过她几天,也不知怎就积下了这般情份。

自那位的死讯儿传来,婆婆那眼泪就没停过,这两天哭得,眼都不好了,进保儿走时,还特意交代自己,等婆婆家来不可惹婆婆生气,若再掉泪,多劝着些,早上瞧着婆婆比昨儿强些,不知怎的,这会儿又难受起来。

媳妇儿正要再劝,她婆婆却笑了:“娘没难过,娘这是欢喜呢。”说着迈步进了院,她媳妇儿立在外头半晌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