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松了手,有那么点点顿悟了,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难看得紧,“我我我不知道有那么多讲究,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梅念远抬起目光,定在我脸上,清眸似洪渊,深不见底,“为什么偏送这个礼物?”

我目光晃悠悠地躲上躲下,“瞧着上面的茶花好看……”

梅念远紧紧抿着嘴唇,一手扯回被我拽着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坐下继续吃饭,却又吃不下去了。

一顿饭没完,叶公公又出现了,尖着嗓子喊:“圣旨到,顾浅墨接旨!”

我搁下筷子碗,整了整衣襟,出门接旨。同在院子的几个男宠也同我一道跪下。

“即日起,贬门下侍郎顾浅墨为长安更夫,钦此!”

我没回过神,跪在地上抬头望向圣旨,“圣上贬我为什么?”

“更夫。”叶公公怜悯地俯视我,“就是夜里打更的。”

“几品?”我呆呆地问。

“没品!”

满院子的男宠都跟着我一起石化掉了。

叶公公摇头叹着气走了,谢沉砚健步如飞兴冲冲来了。

“小墨,你不用去岭南了!”他奔过来,将地上的我扶起。

“听说你被免官了。”我勉强转着眼珠,瞧着面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砚台。

“无关紧要。”他拍拍我身上的灰尘。

“老狐狸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我进宫的时候,晏编修已经在宫里了,似乎跟圣上说了不少话,圣上已经动摇了,可沈昭仪一阵哭诉,圣上又为难起来,晏编修当即跪地,请求圣上收回御赐令牌,圣上左右为难,沈昭仪便指责晏编修与小墨你有……有私情……”谢沉砚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幸好这时,赵淑媛娘娘带着魏王来求情。”

“然后老狐狸就改变主意了?”

“圣上不说话,一直沉默着。沈昭仪这时冷嘲热讽赵淑媛拉拢朝臣,干涉朝事,假意做好人。正一团乱的时候,萧阁老也来了,以死力谏圣上务必将你贬出京师。”

我可以想见那时的热闹,“然后呢?”

“晏编修说了一句,二十年前萧阁老在扬州为官时,也曾铁面无私惩办权贵,同是人臣,相煎何太急。”谢沉砚疑惑道,“当时我以为萧阁老必会对晏编修此话勃然大怒,却没想到,萧阁老脸色一变,不再说话了。”

我想起一事,心中恍然,却知晏濯香此举是将自己送到敌人面前,不由扼腕,“晏濯香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

“侍郎道我哪里糊涂?”说曹操,曹操到。

我与谢沉砚同时回身,见晏濯香淡淡笑着,一步步走了来。

此事若说得太细,便会暴露我曾在他书房偷阅《玉房指要》的行迹,还是各自装糊涂的好,“晏编修如此抢白阁老,圣上必会以为小晏刁钻刻薄,不可亲近。”

谢沉砚纠正道:“圣上一怒之下虽将晏编修降了职扣了俸,但依然留在翰林院,倒不是不再亲近的意思。”

我疑道:“圣上怎就发怒了?难道真是晏编修抢白阁老的缘故?”

“非也。”晏濯香浅笑道,“彼时谢大人慷慨陈词,为顾侍郎扰乱京兆尹、刑审沈富贵作辩护,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国戚,若圣上回护国戚,将顾侍郎贬去岭南,必会使万民寒心,动摇国之根本。如此这番,圣上才拍案动怒,将谢大人免职,将我降职扣俸。”

谢沉砚朝晏濯香一抱拳,歉然道:“有累晏编修了!”

我却关心另一件事,“老狐狸怎就狠心让我做更夫?”

晏濯香目光看向庭院里栽植的杏花树,作淡然貌。

谢沉砚也不说话,见我眼神向他询问,只得小声道:“圣上正在气头上时,晏编修奏说长安更夫不够用,圣上怒道,让顾浅墨做更夫去……”

“……”我仰头吸了口长气,再低头吐出口长气,猛然回身,一根手指指向晏濯香,切齿道,“姓晏的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更夫更夫,更你二表舅个脑袋!京官三品以下的职位比比皆是,你三娘舅的只认识更夫是不是?!”

某男宠蹲在屋檐下,不由弱弱发问:“为什么都是舅舅?”

我猛然回头,指向他,“你,随本官打更去!”

男宠泪流满面,“为、为什么是我……我只是问了一个关于舅舅的问题……”

当夜我便从梅念远手里接过更漏和竹梆子,拖着男宠出屋。梅念远将我扯回来,塞我手里一卷画纸。

“什么?”我疑道。

“地图。”梅念远面无表情,“今夜打更的路线图,里坊都标了出来,你负责的区域都用朱笔勾了出来,箭头表示的是方向,沿着箭头走,不会走错,夜里切不可乱逛。”

我点点头,将地图塞进袖子里,拖着男宠出门。梅念远又将男宠扯了回去,塞他一个大包袱。

男宠一个激灵,“我和大人私奔?”

梅念远面上闪过寒光,一丝冷笑浮在嘴角,“你可以试试。”

男宠忙不迭摇头,一脸畏惧。

“这是夜里的食物和水,午夜时大人会饿,可多吃些,水就少喝些。”梅念远吩咐道。

我扭过头,“少喝水可怎么成,夜里走这么多路。”

梅念远沉着目光,“喝多了水,哪里找茅厕?”

我脸一红,扭回头不说话。

男宠一脸天真貌,直言道:“随便哪个墙角,解了裤子就可以嘘嘘呀!”梅念远朝男宠走近一步,面色十分不善。男宠不知哪里失言,浑身一阵瑟缩。

“大人方便的时候,你若敢看一眼……”梅念远再朝男宠走近一步。

男宠躲到我身后,呜咽:“呜呜……我不看……不看还不行么……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总管大人你……你不要这样……我发誓……发誓不看……”

梅念远对我道:“不然,我陪大人去?”

我摆手,“不成。我不在,你要看好院子,虽说有谢家送来的几个护院,但也不能全靠人家,如今我们是明着得罪了沈昭仪,暗着得罪了萧阁老,仇家不少,要小心些。嗯,总管你也可以早些睡,也不用太操心,我明早就回来。本官去了……”

我拖着男宠往外走,梅念远又跟出来,“按着更漏打更,万不可错了,圣上留你在长安已是开恩,若再出差错让人抓着,只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晓得了晓得了。”

“别睡着了!”

“晓得了晓得了。”

“……实在太困也可以小憩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着更漏……”

我退回几步,转身到梅念远跟前,仰头问:“那我到底是能睡还是不能睡?”

梅念远思量一番,“按理说,更夫是不能睡的,可是大人到了夜里就犯困,不让你睡你也会睡,找个避风口,不要着凉。”

我打了个哈欠,“晓得了。”

梅念远看我一眼,“要不……我替你去?”

“你刚刚还说,咱要小心谨慎不能出差错,你替我去,若被人发现,不就又出问题了?”

梅念远眼中也有一丝郁结,“你去吧,当心。”

“会的。”我点了下头,转身再朝外走,走到府门口,看到外面的夜色,不由一阵激灵,嗖的一下返回梅念远身边,“总管,我从前老听说更夫夜里遇鬼的事,可是真的?”

“假的。”

“真的是假的?”

“嗯。都是吓人的传言,你别信。再说,恶鬼是不会缠正义之人的。”

我心有戚戚焉,“本、本官是正义之人么……”

梅念远叹气,“我送你一程吧!”

本官的打更生涯就此揭开序幕。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戌时落更,亥时二更,子时三更,丑时四更,寅时五更,一夜需打五次更。没到三更,我便困倦不堪,靠着墙根就想闭眼,此刻若是躺在自家床上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这更夫生涯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莫非本官从此就不能夜里睡觉了?想来,心内便生了凄怆之感。

记得我师父玉虚子极为爱护自己容颜,从不在子夜后入睡,他老人家常说,早睡,多睡,养颜又百岁。

我悲从中来,以后若再见着玉虚子,不知他能否认出我来。

正哀戚着,就听见一阵嘶嘶声,睁眼一看,我的随身男宠正解了裤子在墙根洒甘露。我扭过脸,假装没有看见。

“大人快来一起方便,这里没人瞧见。”提着裤子的男宠热心向我招手。

“本官不用……”正说着不用,竟然就有了嘘嘘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每晚熬夜的作者真是伤不起啊~~~~再次打滚求收藏~~~~点击此图即可穿越到专栏~~~~~~o(>﹏<)o~~~~~~~

为何侍郎,在你床上

“大人要我帮忙么?”男宠一边提裤子一边向我走来。

“不用。”我站着不动,一动就更有那种冲动。

“大人方才喝了些水,可不要憋坏了……”男宠关切道。

喊了半晚上的天干物燥,本官也喊得口干舌燥了,不自觉就多喝了些水,罔顾了总管的忠告,没想到立即就需放水。然而眼下一条巷子不见头,没一个遮挡的地方,这叫我如何是好!

我试着挪了一步,某种冲动愈发明显,不禁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竹梆子落了地,我一手撑着墙壁,十分煎熬。

“大人……”男宠忙慰问,“憋坏了,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我哆哆嗦嗦摸着下摆,“本官实在憋不住了,你,转过身,前走三十步……不……五十步,闭上眼睛,再拿手捂住,不准偷看!”

男宠十分惊讶,又十分羞涩,“听说京师官宦在自家府邸如厕,都是由美人伺候,无比的舒服。我……我虽没有给大人侍寝过,但……但也可以伺候大人解手……”

我有些虚脱,扶着墙,“你叫什么?”

“大人终于问人家的名字了,人家叫阿寿。”

“阿寿,你猜总管若知道你阳奉阴违,会怎么办?”

男宠阿寿惊惧,“会把我关柴房,不给饭吃,还有更可怕的……”

“更可怕的?”

阿寿牙齿哆嗦,半只拳头塞进了嘴里,“听说……听说梅总管对付不守规矩贪大人便宜的男宠从来不手软,会关进深不见底的地牢,挑去脚筋,再喂一种药丸,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由也跟着一阵哆嗦,“这……这谁说的?”

“几个院子的人都这么说的,据说有人见过……”

我心中起疑,却再无暇多想,弯下腰来,“阿寿,你不想落到那种惨境的话,就赶紧离开本官身边,本官……实在……忍不住了,本官要……尿尿……”

阿寿胆战心惊,忙不迭奔出了百步开外。我卷起衣摆,蹲到了地上……

释放完毕,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有动静。呼呼的风声卷过,一个黑衣人肩头扛一个麻袋,正在飞檐走壁。原本,我解解我的手,黑衣人走黑衣人的檐角,两不相干。他却偏偏回了下头,对我更夫的衣着和解手的姿势有些疑惑和鄙夷,“不够长,怕洒到衣服上么,学女人蹲着尿尿。”

如果我是个男人,必定会怒火万丈。事实是,我是个女人,同样怒火万丈!

“老子爱蹲不蹲,管你鸟事!”我提起裤子,愤然骂道,“你够长,敢尿给老子看看么?”

我不过是气愤之下的挑衅,谁知那黑衣人竟真的刹住脚步,一手扶着肩上的麻袋,一手就撩起了衣摆……

一道水柱从天而降……

我发誓说时迟那时快,我绝对扭过了头,闭没闭眼睛,事后却不大记得。

“哈哈哈,不敢比了吧?”黑衣人傲然大笑,还没笑完便绝尘而去。

一个物事坠落了下来。惊得目瞪口呆的阿寿喃喃道:“好、好厉害,大人你、你肯定比不过……不过,无论大人怎样,人家都……都不会嫌弃的啦!”

我没去理会阿寿的表白,跑到墙根捡起黑衣人遗落的物事,一瞧,竟是一只绣花鞋。

不好!没准真遇着了采花大盗!黑衣人肩上扛的麻袋里,也许就装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找回竹梆子,打起了子夜时分的三更响,“天干物燥,防火防盗防采花嘞!”随后,我飞身而起,踏上屋脊,追赶淫贼而去。

“大人……大人你不能抛下我……”阿寿急得要哭。

阿寿,阿寿,你再受也是个男人,万一不幸被采了,本官也不会嫌弃的。如此想着,我继续飞檐走壁,愈飞愈远,最后路线已超出地图范围,夜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飞奔在夜里的长安屋顶,很快就见着了淫贼身影。淫贼见我来追,知道暴露了行踪,跑得越发快了。我提气直追,半步不落。淫贼毕竟肩头扛了一个人,时间一久,速度便明显降了下来。

我志得意满,只差最后一个冲刺便能追上淫贼!

提气,再提气,目中却一震,忽然发现脚下阔大恢弘的庭院内的小凉亭内站着两个身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其中之一是谢沉砚,另一人则是那楚楚可怜的姑娘任小倩。

谢沉砚站在凉亭一角,任小倩一步步缓缓靠近,纤纤小手伸到了谢沉砚手上,两手握到了一起。

一只绣花鞋飞了过来,打到我脚下,我踩滑了一片瓦,身子一歪,如何也站不住。必是那淫贼见我紧追不舍,又见我分心,才施手暗算。

“淫贼!”我从屋顶掉了下来,摔到了凉亭外。

任小倩惊得一声低呼,躲进了谢沉砚怀里。我吐出嘴里的一撮珍草,揉着腰,发现脚踝疼,揉着脚踝,发现脑仁疼。

看清从天而降的不是仙人,而是本官时,谢沉砚忙奔出凉亭,意外又诧异,“小墨?”

我被他半扶起,倚靠在他身上,脑子摔得还有些混混沌沌,“早啊,谢大人。”

谢沉砚脸色错愕又惊慌,“墨墨,现在是子夜,你……你摔傻了?”

“子、子夜?该上朝了么,取本官的朝服来!”我挥了挥手。

谢沉砚呆住,脸上悲恸的神色十分明显,抱着我哀戚道:“小墨,墨墨,你不是做更夫了么,怎么从天上掉下来?怎么摔成了这样?你……还认识我么?”

“淫贼!”我记得自己是在追赶一个邪恶的淫贼。

谢沉砚脸色再一呆,内疚又愧然,“墨墨你听我解释……”

“淫贼!”我不能放走那个淫贼。

“墨墨……”

“淫贼!”

我陷入半昏迷的时候,谢沉砚把我抱了起来,有个楚楚可怜的姑娘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被谢沉砚抱着穿过半个庭院时,我迷迷糊糊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想感叹三个字:阔气!

进入了一间宽敞又讲究的房间,布局古雅,家具名贵。再被放入一张宽大又柔软的床榻,又干净又喷香。困意袭来,我抱着被子就沉入了睡眠。

似乎听见了砚台的声音:“小倩姑娘,今夜的事先不要告诉我爹娘。”

“谢大人打算怎么办?”

“麻烦小倩姑娘去将小朝唤来。”

有脚步声离去,同时有脚步声向我靠近。我抱着被子的手被人握入手里,手背被缓缓摩挲过去,“墨墨,你千万不要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