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将手甩开,喃喃念叨:“淫贼!淫贼!”

“……墨墨,我真没有……”

“敢羞辱我,淫贼,不得好死!”我挥了一下拳头。

“……墨墨,我错了……”

耳边一直有人在道歉,我翻个身,不理睬,继续睡。没多久,又有其他声音。

“少爷,有什么吩咐?少爷……您床上的是谁?”一个细嫩又惊恐的声音。

“小朝,小点声!马上去西街请胡大夫过来,立刻!记住不要惊扰了老爷夫人!快去!”砚台又在絮叨。

“吵死了!”我不满地再翻个身,“请什么大夫,念远不要去了,早些睡吧!”

“好,不吵了。”有人给我盖好被子,声音很是低沉,“你记得念远,可记得砚台?”

“端溪的砚台么?很贵的,不要买了,念远。”

“……小墨,你的真心,什么时候才能看透?梅念远总在你身边,你才忘不掉的么?”

睡梦中,我跟一只形容憔悴的砚台沟通了很久。然后我就被摸了手腕,翻了眼皮,捏了下颌,伸了舌头。一个声音说:“小谢大人,这位公子脉搏不稳,常年缺少锻炼,体质虚弱,从高处摔下,脑子受了震荡,记忆会发生一些错乱。”

“记忆错乱?严不严重?怎样才能复原?”

“小谢大人不要着急,这得看个人记忆的恢复能力,若自身条件好,三五日便可恢复,若资质差些,三五月,三五年,三五十年……小谢大人?”

“少爷?少爷?胡大夫,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把我们少爷急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老爷可饶不了你!”

这一夜真是聒噪啊,我总睡得不踏实。不过第二日早早就醒了,醒了就见一人趴在我枕头边,目光涣散。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哪个院子的男宠,未得本官召唤,竟敢私自跑来侍寝,莫非忘了本官立的规矩?”

此人神色难过,掰住我的肩膀,“小墨,是我,你真忘了?”

我深感疑惑,这人好生面善,哪里见过似的,想了想,脑子疼了,还没想起来。

这时,房外传来雄厚的男音,“这是给谁煎的药?砚儿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不是!老爷您别进去!”

“为什么不能进去?老夫什么时候不能进自己儿子房间了?还是砚儿在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穿过前面的小厅,踏入了后面的寝屋。我一抬头,又见着个似曾相识的老头子,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有些畏惧。

“砚儿……这……”老头子看见我半躺在床上,不由呆住了。

“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这只砚台模样的人很不自在地离了床边。

老头子呆了半晌,也看了我半晌,愕然道:“这……这是门下侍郎?”

“……是。”

“顾浅墨?为何会在我谢府?为何会在……会在你的床上?!”老头子的胡须根根张开。

“此事……说来话长……”

“你给我详细地说!”老头子拖了把椅子,愤然坐下。

“昨夜……顾侍郎从……从天而降……爹……孩儿没有说谎……”

老头子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怒拍案,“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继续扯,看你还能怎么扯?”

“顾侍郎从天而降……摔伤了脑子……不太认识人了……爹……孩儿说的句句属实!”

老头子气极反笑,指着我,“你是说他顾浅墨如此藐视于老夫,见了老夫连声招呼也不打,是因为他不认识老夫了?”

“……嗯。”

“你个混账!”老头子怒摔了一只古玩,“你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传言你以为我和你娘都不知道?你学什么不好,偏学断袖!你让老父的颜面往哪搁?你这是要断我们谢家的烟火呀!你对得起我和你娘么?你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么?”

砚台一甩衣摆,跪到了地上,“爹,孩儿虽然没有说谎,但孩儿的确不孝,无法为谢家延续香火。”

“你你你……你要气死老父么?”

随后,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老头子怒意不减,美妇人叹息拭泪,砚台固执不起身。我看得颇觉头疼,打了个哈欠,埋头大睡。

“老爷,再不去国子监,就要误了朝课了。砚儿的事,晚上再说!”美妇人无奈道。

老头子勉强走了,美妇人上前看了看我,叹息一声,也走了。我闭着眼睛,能感觉只有一只砚台在旁边陪伴。

“小墨,先起来喝药。”砚台把我半抱起。

我趴在枕头上,不愿动弹,心想我又没病,喝什么药!砚台好言好语地劝,我就是不动。

“少爷,侍郎府上的总管来了,外面拦不住。”

砚台方起身,就有人闯过了层层关卡,再往床边闯来。

“我家大人怎样了?谢大人可否给我解释一二?”

我睁开眼,目光定在砚台脸上,“淫贼!”

争宠之战,不死不休

一屋子人都在我“淫贼”的喊声中静了下来。砚台脸上微红,“是、是误会……”

“误会?什么样的误会?”来人脸色奇差,盯了砚台很长一眼,再到床边扶着我,眼睛停留在我脸上,试图看出什么似的,“大人,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目光也在他脸上转了转,“你是谁?”

来人扶着我的手臂僵硬了,看着我的目光凝固了。他霍然转身,逼视砚台,“谢大人,我家大人究竟是怎么了?你对他做什么了?”

砚台脸上颜色煞是好看,“小墨他……他脑子坏掉了……”

“你说什么?”

“墨墨他……没记忆了……”

来人扶着我的手有些不稳,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倏然离开我,向砚台逼近,“谢沉砚,你究竟做什么了?”

几个丫头小厮冲过来挡在二人之间,小朝急忙道:“不得对我们少爷无礼!”

“我什么也没做!”砚台咬牙自辩。

“那他怎会失忆?”

我坐在床上道:“是淫贼!采花贼!”

众人看看我,再看看砚台,砚台似乎连死的心都有了,“小墨,不要胡说!我与你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逼视砚台的人压着情绪,情绪依然在一分分脱离控制,“他夜里原本在打更,怎会跑到了你谢大人的床榻上?若不是受到了刺激,他怎会失忆?若是清清白白,你谢大人为何不知会侍郎府一声?我寻了他一个晚上,一个早上,才打听到原来在你府上!外面为何要拦着我?为何要隐瞒消息?我只问一句,谢沉砚大人,他在你床上,你如何解释?!”最后一声近乎怒吼,吓了众人一跳。

砚台被逼到了桌子边缘,退无可退,终于他也怒了,“梅念远,小墨在哪里,为何跟我在一起,我为何要知会你,他就在我床榻上,我为何要解释?我与他是否清白,也轮不到你来质问!”

众人胆战心惊,手脚并用,欲将二人拉开。火力强劲的二人之间,距离却越缩越短。

“谢沉砚,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没有廉耻的话,也能做出那种无耻行径!”

“梅念远,我和小墨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任何人,都休想干涉!”

“你可真自信!”

“你也很猖狂!”

“谢沉砚,你真混账!”

“梅念远,你很放肆!”

我举起胳膊,将枕头砸到地上,叉腰道:“要吵架,出去吵!本官头疼得要命,你们就知道吵吵吵!”

熊熊燃烧的战火,在我的横眉冷对中终于渐渐熄灭。二人几乎同时移步到了我床边。

谢沉砚痛心不已道:“墨墨,先喝药吧?”

梅念远摸着我的头,难过道:“哪里疼?有多疼?”

“不喝药!”我瘪了瘪嘴,指着自己脑袋,“到处疼,前前后后都疼,疼得想撞墙!”

“必须喝药!”谢沉砚端来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我勉强尝了一小口,苦得忙闭了嘴。

“这是什么药?”梅念远抚着我的头,对砚台碗里的黑汁糊糊很是警惕。

“修复脑内损伤的药。”砚台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我来喂。”梅念远欲端药碗,砚台避开了。

我恶狠狠道:“又苦又难看的东西,居然要本官喝下去,你们怎么不喝!”

二人沉吟一番,还是梅念远想了个主意,叫人放了点蜂蜜到药里,再拿了条白绫缚住我眼睛,让我瞧不见药汁的丑陋形态。药勺到了嘴边,伸出舌尖试探了下味道,虽掩不住苦味,但甜味也还是有些的,便张了嘴,药勺也送进了嘴里。

喝完一碗药后,苦得我吸了口凉气,抓住了给我喂药的手,“念远,好苦,还有没有蜂蜜?”

我眼睛上的白绫被取掉,给我喂药的人脸色不好看,“小墨,我是砚台。”

旁边另外一人眼梢带笑,俯身到床头,用雪白手帕擦去我嘴边的药渍,“浅墨,我去拿蜂蜜。”

随后,满满一勺蜂蜜送到了嘴边。我大喜,一口咬上,甜到骨头缝里去了,含着蜜勺冲他美美一笑,含糊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叫什么?”

一旁的砚台表情轻松。

给我喂蜂蜜的人表情冷峻,从我嘴里掏出了蜜勺。我见那勺子里还有少许蜂蜜,不禁伸着头继续咬,无奈勺子被他收走了,再不给一点我尝。他将勺子扔到一边,弯腰坐到床上,扳着我身体,眼睛里似有浓浓的迷雾,如江南的烟雨。

“浅墨,你连我也不认识?”他嗓音低沉,低沉到能穿透骨缝。

“你是?”我捧着头,想不起来。

“我是念远,你刚才叫过的念远!”他情绪低落地看着我。

“念远?”我想了想,皱眉,“念远?”

“是我!是我!”他拂过我鬓边垂下的头发,视线在我脸上游离。

一旁凑过来一个脑袋,拍了拍我手背,“墨墨,我是砚台!”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是什么人?我的男宠?”

二人一同沉默。

右边的人揽过我肩头,把我抱进怀里,“浅墨,我们回府吧,我找大夫给你看病。”

左边的人拉着我手不放,“他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让你带走,留在我府上,有足够多的人照顾他!”

“不用足够多的人,有我一人就够了!”

“他摔在我府里,便该由我来照顾!”

“谢沉砚,一切因你而起,你有何面目在他跟前?”

“梅念远,他作为总管,也难辞其咎,有何立场说旁人?”

二人之间的战火有重燃之势,众人忙又来劝架。

“顾侍郎在这里?”一个清泠的嗓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室内顿时暗香浮动。

砚台回头,微微惊愕,“晏编修?”

来人一身浅色衣衫,飘然到了我跟前,脸色如沉霜,看着我却对旁人道:“听说侍郎在谢府失忆,晏某特来看望,没来得及禀报,谢大人见谅。”

出于客气,砚台应了一声。

我望着新来的这位,眼珠不由滴溜溜转,“好香的人,你又是谁?”

他眼中起了一丝波涛,转瞬即没,浅眸一抬,看向砚台,“谢大人,一个好好的侍郎怎会成这个样子?”

砚台寻了把椅子坐下,黯然道:“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昨夜子时我与小倩姑娘在凉亭里说话,小墨兴许就不会从屋顶上摔下来,不从屋顶上摔下来,他就不会失忆,也就不会连我也不记得……”

那个叫梅念远的似乎越发生气,“谢大人,你既喜爱年轻姑娘,何必又缠着我家大人?害他遭此一劫,你莫非就只有这一点点的愧疚?”

“梅念远,你不要含血喷人!”砚台怒了,“我只是同小倩姑娘在凉亭里说说话!”

“子夜时分,这说的是哪门子的闲话?”梅念远冷讽。

“子夜时分,如何就说不得闲话?”砚台愤然。

“说得,说得!”梅念远面上凝起一层寒冰,“谢大人自去同你的娇娥彻夜闲话也没什么要紧,还请不要再来招惹浅墨!”

“浅墨?梅总管叫得好自然!”砚台眼里怒气隐隐,“我还从没见着哪家总管管得这许多!”

梅念远沉声:“顾府的总管,就管得这许多!”

谢沉砚拍案:“梅念远,你还是总管的身份么?”

“我是什么身份,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你你你——你给我出去!”

“我带浅墨回府,自然会离开你谢家。”梅念远走到我身边,容色一换,温言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小墨不要走!”谢沉砚立即过来拉住我,“留在这里,我照顾你。”

左右两边的人再次对视,战火自虚空中燃起。

一直站在一边的浅衫人丝毫不受战火干扰,抬手在我脑部摸索了一圈,手指最后停留在我后脑勺,清眸一凝,面色沉了下来。

我的小心肝一阵抽搐,紧抱被子一角,惶惶道:“莫非……我……我得了什么绝症?”

面前的人不说话,手指从我肩头收下来,落到我交叠的前襟上,白如美玉的手指划拉下去——

“住手!”梅念远一步抢过来,伸手按住了我衣襟,冷对那人,“你做什么?”

“查看伤势。”

“伤势不在头部?”谢沉砚亦冷眼。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庸医所为。”冷淡的人面无表情道。

梅念远微微沉思,“晏大人有什么办法?”

“侍郎脑内有瘀血沉积,重则需开颅,轻则需以外力化解脑部瘀血。”

众人听得愣住。我也听得心肝愈发抽搐,咬着被角,痛苦道:“我不要开颅,会傻掉的,一不小心还会死掉。”

“这么……严重?”谢沉砚脸上十分悲痛,握起我的手,“该死的是我,小墨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摸摸他的头,非常不忍心他这个样子,“虽然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怪你。”

“小墨……”他感动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握得更加紧了。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