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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这词儿,赵隽当年并未教给府上戏子,只有一次,他喝的酩酊大醉时,斜倚着床轻唱,唱得九曲回转。

八岁的小叶子曾拽着赵隽的胳膊,撅着小嘴道:“王爷王爷,小叶子也想学。”

半醉的赵隽抬起眼来,笑得意味深长:“不学也罢。”

苏琼霄飘忽回画舫,坐与对面,直视着这歌妓:清秀却貌不惊人,有几番风致,却是小家碧玉。

苏琼霄笑问:“敢问小姑娘,这是谁教给你的,能否告诉在下?这曲子好听,剧本也好。姑娘唱得也得真传。”

那歌妓道:“是我师兄教的。”

苏琼霄饮罢一口酒,继续问:“敢问贵师兄高姓大名?苏某人最爱听曲儿,倒是想会他一会。”

歌妓道:“师兄姓叶名芝,是姑苏城的名角儿。小奴学艺不精…”

苏琼霄差点没把酒喷一地。

天亮之后,苏琼霄便骑上自己的飒露紫直奔姑苏城。

进戏园子的时候,已经近乎满座,台上的男旦身段婀娜细致,扮相俊俏,两片灵动的桃花眼左顾右盼,兰花指,小手水葱似的,惹得台下的男人们魂都勾去了。

唱的是新戏,唱嫦娥奔月。

只见他,拧了个旋子,步履娉婷,腰肢水浪似的。

飘逸着身姿,飘逸着身姿,真的像飞升进身后的月亮。他挽着绮丽的挽花手,他甩动水袖斜倚着桂花,风吹来,戏服像仙女的霓裳。

只听他,唱腔像一块仙家的丝绸,蘸了蜜汁,蘸了蜜汁,直把人耳朵里滑来滑去,缠来绕去,缠住了,直到魂儿也滑成蜜糖罐。

台下叫好声一片。

苏琼霄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叫一声:“好啊!”

后面的人忙牵牵他的衣袖:“挡着了!”

搂着玉兔的男旦白了他一眼。

往后数五排,新进来听戏的两位,皮肤黝黑的大眼少年亦是忍不住站起来,一双大巴掌拍得打雷似的。

他身边的三十多岁、仙人似的男子却淡淡地微笑,用苍白的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

皮肤黝黑的少年王子坐下时依旧兴奋:“先生,我终于听到更好听的曲子了!”

先生的神情却淡得像被他们占领的西子湖。

少年王子乌米尔继续听戏,又听完一折子时,见先生面色煞白,便问:“先生,腰疼了吧?”

愧疚地笑道:“没事。”

少年王子便带着老师起身离开。

这时候,长身公子又一次站起来大叫:“唱得好啊!”

三曲唱罢,男旦婷婷袅袅地鞠躬,回后台卸妆,苏琼霄站在一旁看他卸妆,这男旦也不语,边卸妆边对着铜镜抽烟袋。

他的跟班笑嘻嘻地道:“我们爷说他累了,今晚在他的画舫上一聚。”

又是画舫。

男旦卸了妆,明润的眼,修长的眉,温和的唇,竟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苏琼霄略一思忖,应允了。

待到月亮升起时,苏琼霄一身白衣,手执白扇,上了男旦的船。男旦正赤脚在窗边弹琵琶,一边望着天边的圆月,紫色的衫子袒露着瘦骨嶙峋的胸怀。

消瘦,琼霄想。

“苏某人前来拜会叶老板,叶老板扮上了,像真的嫦娥下九天,妙哉!”苏琼霄拱手作揖,笑说。

男旦从眼角看了他一眼,漠然冷笑:“姐姐你扮上了,真乃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妙哉!”

苏琼霄郁闷了。

“叶老板怎么骂人呢,苏某乃九尺男儿…”

话音未落,这男旦冷笑,放下琵琶,站起身来,仰头,笑声像杜鹃啼血:“哼哼,你就是十尺也是女儿!”说着,使出一招“沙鸥略汀。“

苏琼霄也不恼,用白扇挡下,一招“沧海鲲笑”拆了回去,低眼笑道:“有仇富仇权的,有妒人英俊姿仪的,还有恨别人高的。”

男旦打量了一眼白扇上的字迹,再出一招道:“你的功夫不如你的嘴皮子。”

苏琼霄笑道:“那是不舍得打美人儿你。”

说着,认真用一招“琼花凫飞”,男旦则是使出“妖狐绛宴”,两人将这画舫斗得鲤鱼跳龙门似的。

苏琼霄再使“流金烁海”,男旦使出“翔鸾对雾”。

苏琼霄一招“日落乌骓”,把这男旦搂入怀中,用扇挑着他瘦削的下巴,俯瞰着这俊秀男子,笑道:“还叫姐姐不?”

男旦仰面冷笑,双瞳骇人:“骆驼姐姐。”

苏琼霄双目含秋波:“嘴硬吧,赶明儿想叫亲老公、亲哥哥,你可找不到我。”

男旦大笑:“你说,你要嫁的那个陵都第一美男子,看到你这荒唐不知羞的样子,还会不会要你?”

苏琼霄抽了扇,脸红得像男旦卸下的酡红油彩。

男旦继续怪笑,缓缓踩上刚脱下的木屐,跟班儿给点上一杆长烟袋,他接过来,仰头缓缓地吐一口烟圈,直喷在苏琼霄的脸上:“骆驼美人儿,你终于回来了。”

苏琼霄笑道:“是啊,苏某来了,兄台也该自报姓名了。”

男旦再懒懒地吐一口烟圈,黑瞳子不像台上那样风流万千,竟有些神经质似的病态:“小弟姓叶名芝,字馥之。”

苏琼霄不动声色地点头,等待下文。

男旦身上的紫底金蝶的衫子,将那异常消瘦的身子曝露无疑,他面上的妆容虽谢,却妖冶得落寞。

“叶某是琼霄的朋友。”男旦说。

苏琼霄道:“嗯。”

男旦抓起一把五弦琵琶,信手弹起:“再唱几场,馥之就去陵都唱。”

苏琼霄道:“所以呢?叶老板?”

男旦邪邪地扬起一只唇角:“所以你要是别长得比骆驼还高,没准馥之娶你当媳妇。”

苏琼霄夺下他嘴里衔着的眼袋,抽了两口,回喷男旦:“叶老板还是找个能够着嘴的当媳妇吧。叶老板好像还没说为什么请苏某来。”

男旦的跟班儿刚已泡好一木桶的栀子油红玫瑰花瓣水:“爷,可以沐浴了。”

男旦又是邪邪的一笑,将衣衫又松了松,往花瓣水里滴入几滴龙涎香精油:“一边洗一边说啊。”

画舫内香气四溢。

苏琼霄笑道:“你可打不过我,当心把你这名旦扒光了绑起来,让你香喷喷的去大街上洗。”

男旦摇摇头:“野蛮无趣。板儿,送客!”

苏琼霄用烟袋挑男旦的下巴:“可是美人儿,你还没说请我来的来意。”

男旦夺过烟袋:“要么木桶里说,要么去陵都说。”

苏琼霄干脆道:“爱说不说,爷没功夫捧角儿。”

说罢,一提气,飞身离开这画舫,踩了河水,又一翻身,跨上飒露紫,去陵都,夜行,马不停蹄。

谁知行了一阵子,就遇到小雨,枫露紫打着响鼻,不跑了。

只得等到白天,待到行至陵都,已经是黄昏后。

也不顾四面风景,直奔陵川王府——猛犸皇帝保留了赵隽的王爵。

飒露紫也特别的配合,马蹄如飞。

快了。

快了。

琼霄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脸热得通红。

快了。

幻想了无数次的见面,终于盼到了。

门口。

琼霄一勒马,飒露紫清脆地鸣着,充满喜悦。

琼霄跳下马,衣袂飞扬。

夕阳照在她“英俊”的脸上。

她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口。

她苏琼霄天不怕,地不怕,上天下地,甚至大漠戈壁也难不倒她,如今,竟不敢敲这朱色的斑驳大门。

她已等不及换上女装。

她却又怕他看到自己跟男人没有两样。

也许是吃惯了中原的面食,她竟长得怕和他一般高了,他会嫌弃自己吗?

等自己换上女装,如果他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会不要自己吗?

想着想着,苏琼霄一扫往日的淡定,东一头西一头走,急出一身热汗。

第六章

琼霄忽然想起自己脚下垫着的鞋垫:一寸半长,足以让她俯瞰江南群雄。

赶忙抽出来,掖进身后的包袱。

包袱里就有了豆豉的味道,赶忙抽出来,随手扔了。

依旧前进两步,后退三步,不敢敲门。

路过几个推车的摊贩,小声道:“好俊的年轻人,看这长相打扮,可是赵隽的儿子?”

另一个道:“没听说赵隽娶过王妃,莫不是私生子?倒有几分像他爹年轻时候。”

琼霄挺起胸膛。

“看这马,像是好马,皮毛像绸缎,不会是猛犸王子送的吧?”

飒露紫似乎特别高兴,“恢儿”一声长嘶,扬起高傲的头颅,拾蹄就往前冲。

“咚咚咚!”

这紫马伸出前蹄,敲门了。

此时,赵隽正在书房作画。

画卷上,白云毫勾勒出远远的写意山,用墨极淡,寥寥几笔着墨,稍近些,依旧是叠嶂。

再往前,重峦复重峦,着墨重了些。

淡的不能再淡的渔舟,又几笔。

该从近处着手了。

换上略粗的紫狼毫。

夕阳照在他祥和的脸上,眉目清朗依旧,新增的少许的白发似染成了金丝,反让这张脸更添风流蕴藉。

十年了。

远处的一轮淡的太阳,够不着,他扶着桌子,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身子往前一倾,却又疼得闷哼一声,跌坐回轮椅上。

只得双手向前摇了轮椅,挨近了画卷,勾勒出淡泊的红日。

一手执笔,单手将轮椅后摇,轮椅纹丝未动,他只得轻轻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熟练地双手后摇。

搁笔,再向后摇几步,画更近处。

书房外的人已双目盈泪。

他终究是用这个了。

他一度有多抗拒。

刚受伤时,走不得路,他就吃力地扶着贴身侍卫阿渡阿燃,让两人生生架着他,去另一间院子,或者另一间房,靠在榻上或斜躺着,听戏。

阿燃曾把这木制的玩意放在他的象牙床边,他醉意熏熏道:“本王又没瘫。”

阿燃心直口快道:“您要是一辈子躺着,和瘫了有什么区别。”

另一次,是阿渡要将他扶上轮椅:“王爷,您去花园里走走么?桃花开了。”

他却道:“本王视力极好,隔着窗就看见闻到了。”

忽然,又一阵钻心痛阵阵传来,赵隽手一抖,画笔掉在地上。

他吃力地弯腰去捡,弯不下腰,够不着。

“紫美人儿,你又调皮了。休了你啊。”

他冲地上的紫毫自嘲地笑笑,从腰间取出一小铁瓶酒,饮下半瓶,一滴酒液在他颀长的脖颈上流连,滑入象牙白的肤色。

往前推轮椅,依旧够不着。

琼霄再也不忍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拾起笔,双手递给他。

赵隽望着那双一些陌生的白皙大手,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