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琼霄掀开车帘,盯着珠泪涟涟的公主,一脸好奇。

“啊!王爷!”琼霄抽出长剑,却见赵隽轻轻摆手。

“小叶子,我没事。”赵隽捂着剧痛的胸口,勉力扯着唇角微笑。

孔雀公主迅速穿上外衣,笑道:“我本可以帮你复国,拥立你为帝的。”

这次,孔雀公主说的是汉话。

琼霄愕然地望着这蓝眼的女子。

“蒙公主错爱。子昂既无此心,更无此力。”赵隽笑得无谓。

“车送你们了。”孔雀公主从车上跳下,袅袅而去。

“呜呜呜呜!”

赵逸逸跟着公主跑了几步,见她不理睬,委屈地蹦回车上。见琼霄喂赵隽吃一粒百兽香髓丸,伸手去要,被琼霄轻轻打了一下爪子。

琼霄有些不解地问:“王爷为什么要养这只小畜生呢?像王爷这样的人,该养仙鹤才是呀。”

赵隽道:“这是乌米尔回草原时带来的,他觉得自己身长九尺,不带一只成年的狼,领着只巴掌大的宠物有损男儿气概,就送来陵川府,说是眼泪可以当药引子。”

琼霄揪着赵逸逸的耳朵,把它抓到怀里,把那柔软如缎的皮毛抚摸着,挠着,顺手拔了赵逸逸一根胡子:“可是经常见王爷喝药,也没见用它的眼泪。王爷真是个温柔仁慈的人。”

“呜呜呜!”赵逸逸疼了,咬了琼霄一口。

赵隽微微一笑,胸口又是一疼,忍住了,笑道:“仁慈吗?王爷可是个好叔叔,你小时候…”

“你才不是我叔叔!”琼霄纠正着。

车舆外,赵毓一手挥舞着小马鞭,口中衔着一管长烟袋,猛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圈将他自己缭绕起来,一圈,又一圈。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山间。

烟散了,缓缓进车舆,对琼霄道:“骆驼,出去驾车。”

琼霄见赵毓面色铁青,只得离开车舆。

夕阳已近半沉入山间,赵毓的脸色阴沉的骇人:“七叔,跟我回姑苏吧,这个孔雀公主迟早要把京城甚至天下搅和得更乱。”

赵隽道:“图比热(猛犸皇帝)近年来热衷征战,天下迟早大乱。就算没有孔雀公主,也会有乌鸡、百灵、麻雀公主,我们只管回去就是。”

忽听两匹小矮马清脆地鸣叫,琼霄发现,野外的天空已是繁星满天,一群萤火虫萦萦在小矮马身边绕舞。

久居大漠的琼霄忍不住叫道:“好漂亮!“

赵毓从车舆内走出,亦是望着群星烁烁的天空,先是怅然望着银河,之后,盯着远离星群的一颗孤星,双目悠远。

那颗孤星也似有意与他,不断向他眨眼,光芒却越来越弱。

“骆驼。”赵毓道。

“什么?”琼霄望着晴朗的夜空,深呼吸一口。

溪水淙淙流淌,蟋蟀叫得亢奋,不远处的草坪上,一群群的萤火虫飞舞,似是小星降落了凡间,从此,生死有命,再也回不到天上。

“你说,那些在角落里,星光昏暗的星,会不会有一天占据天空最显眼的地方?”赵毓问。

琼霄认真思考了一下:“也许会吧。有道是花无百日红,月无百日圆。再亮的星星,也有油枯灯尽的时候。再大的树,也是从一颗树苗长成的。”

赵毓苦笑:“如果不是树苗呢?如果只是一株牡丹,或是一颗虞美人的种子?“

琼霄道:“强大如栖霞落日国,打了败仗,也要求和,甚至要公主出卖色相来挽救国家。彪悍如猛犸,最鼎盛的时候已过,分裂成了四部分,却在这种情形下吞了南葑。你有你的魔神兵团,有用兵如神的王爷,还有高挑美貌、武功高强的七婶婶…”

赵毓拧着琼霄的耳朵,歪嘴笑道:“你是谁的婶婶?

琼霄只得道:“猫兔子的!”

两匹小矮马在星光下跳得欢畅。白色的小矮马开始有节奏地左右摇摆躯体,挥挥左前蹄,挥挥右前蹄,后蹄踢蹬,棕色的小矮马也跟着学样。

“小矮马在跳舞!”琼霄从车上蹦下来,赵毓也跳了下来。

“是宫廷礼仪马吗?”赵毓道。

“是他们鬼火燎微节的舞马。”赵隽吃力地攀着车轮,赵毓忙扶他坐到轮椅上。

“节日的开始,先放出萤火虫,之后由一群小矮马跳鬼火舞,接着就是扮成各种各样恶鬼和神灵的舞者,顺着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歌舞鸣乐。”赵隽道。

“真好玩!”

琼霄将辕撤了,两匹小马先是分散开跳,之后,环着马车跳了一个圆圈舞,跳了两个圆圈之后,合起来布调一致,跳两步,扬起两条前蹄站起来,再跳两步,开始踢后腿。

“呼噜!”

小矮马们打着响鼻,身上油亮毛发厚厚的,越发显得如孩童般笨拙顽皮。

琼霄坐在草坪上,盯着小马好奇道:“轮高大,我们的马不如猛犸和玳瑁九华的高大;论小巧,又不如他们的小巧可爱。”

赵毓道:“没文化的骆驼!我们汉人也有矮马。名叫果下马,又叫汉宫矮马。《广说新语》里记载:“罗定之罗镜,西宁之怀乡,产小马,高仅三尺,可骑行树下,名果下马。一曰果骝,多海石榴色。骏者有双脊骨,能负重凌高涉险,轻疾若飞”。《汉书霍光传》也云:“召皇太后御小马车”。证明不独他们玳瑁九华和旗下落日国有。”

赵隽道:“这种会学跳舞的小矮马却不是我们的汉宫矮马,来自栖霞落日的设特兰岛。我们的汉宫马轻疾若飞,双腿硬而修长,这种栖霞落日的小矮马则蹄圆而型美,。鬃尾长,毛更丰茂些。”

琼霄道:“他们那么矮小,我可以骑吗?”说完就盈盈跨了上去。

小矮马居然可以负重,只是她腿长了些,骑得样子滑稽。

猫兔子赵逸逸蹦到矮马身上,口里呜呜地叫着,御马一般。

琼霄忽觉不远处的小河里幽幽一亮,顺着清流悠悠飘来一座又一座粉红色的荷灯。

琼霄方才恍然大悟,拍拍脑袋道:“原来栖霞落日国的鬼火燎微节就是我们的上元节呀,都忘记这节了。”

河的上流漂游而来的河灯越来越多,影影幢幢,灯火如橘。

悠悠的歌声也自河岸而来,是唐朝李商隐的《中元作》:

降节飘飘宫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羊权须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

会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有娀未抵瀛洲远,青雀如何鸩鸟媒。

琼霄道:“这歌太幽怨了。”

赵毓拨弄着他的琵琶,冷笑道:“你可会唱不幽怨的?”

琼霄道:“小时候王爷教过我一首范仲淹的《中元夜百花洲作》。”

赵毓的双瞳一缩。

运气拨弦,使了七分的劲道,琼霄忙飞身避开了这杀气:“你疯了?”

赵毓寒着脸道:“唱!”

琼霄便开始唱:

南阳太守清狂发,未到中秋先赏月。百花洲里夜忘归,绿梧无声露光滑。

天学碧海吐明珠,寒辉射宝星斗疏。西楼下看人间世,莹然都在清玉壶。

从来酷暑不可避,今夕凉生岂天意。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

客醉起舞逐我歌,弗歌弗舞如老何!

西楼下看人间世。

赵毓的妒火随着这超然的词略有舒缓。

妒忌,他不知自己在妒忌什么。

是妒忌琼霄享拥本该他得的叔侄之爱?是妒忌七叔被这骆驼爱慕?

他不知道。

唱罢,琼霄开始舞剑,舞着舞着,趁空档望了端坐在轮椅上的赵隽,只见他微笑着望月,一脸的恬淡,释然的深情。

月里,可有他相思的人么?

琼霄心下有些微酸。

赵隽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锡壶,缓缓开壶,对壶欲饮,被琼霄拦住了。

“王爷还有伤在身,不要喝酒了。”琼霄道。

赵隽笑道:“没事,是栖霞落日国的甜酒。”

琼霄方才意识到,这与她得来的胭脂一样,是顺来的。

赵毓的琵琶声愈加凄切,似有说不完的心事,赵隽将轮椅摇至他面前,酒壶递上。

赵毓摇头:“不喝。”

正在此时,身边闪过几个黑影。

琼霄忙站在赵隽的身边护着,却见这几个黑衣人遇赵毓统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为首的一人,凑在赵毓耳边耳语了几句。

赵毓面不改色,却是迅速站起身来,抱了琵琶道:“七叔,我有急事,先离开下,你们去前面的小镇上等我。”

说完,指着琼霄道:”替我保护七叔,有闪失就剁下你的骆驼蹄子!“

琼霄见这中元节仅她和赵隽两人为伴,强压着欢喜,抱拳道:“包在我身上。”

第二十章

赵毓随着魔神兵团第十二分团团首阿诺尔依于山间小道、丛林、小溪间匆匆奔跑。

这阿诺尔依年仅十七,所有的分团头目中,仅他与赵毓年龄相仿,又是赵毓一手提拔,所以关系比其他人密切些,赵毓故边跑边问道:“阿诺尔依,你可知大人有什么急事,非要我今晚去见他吗?”

阿诺尔依边跑边道:“少主人,属下也不知道,只是见大人面色阴沉,怕大人生你的气,就赶紧来了。“

——阿诺口中的大人,便是玳瑁九华国势力最强大的魆魔神教教主,莫里提。魔神兵团,仅是魆魔神教的一支,却也享拥魆魔神教四分之一的势力。

半个多时辰之后,两人终于赶至一座湖心小庙,由魆魔神教的一名小童划了船,单送赵毓顺着水陆到了庙殿,发现地上横七竖八是和尚的尸体。

杀气扑面,像浓浓的黑烟将大殿笼罩了,而那黑烟的源头,便是面朝大殿神佛的黑衣人。

好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身形如山,背上绣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圆瞪着双目,仿佛要从那衣裳上跳下吃人一般,那微圈的黑发,曲曲折折,亦如兽毛般桀骜。

他,便是莫里提——玳瑁九华国中,连皇帝都让三分,见了王族都不必行李。

隔了老远,赵毓便拘谨得收了戾气。

“参见教主。”赵毓毕恭毕敬地,躬身行李。

“免礼。”莫里提也不转身,只是直视着殿中的金身佛祖,似是待赵毓禀报。

赵毓却也不语,直起身子,抱了琵琶,望着满地的汉人,皱了眉。

莫里提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道:“杀几个汉人,你就心疼了?以前杀玳瑁九华北部的牧民,怎么不见你眨过眼?”

赵毓道:“回教主,这些人是出家人,在佛祖面前…”

莫里提冷笑道:“这些秃驴嘴里念的是佛经,就一定是善人吗?看他们都年纪不过三四十岁,南葑亡国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杀敌?”

赵毓知这话里含沙射影,也不便反驳,只道:“是。”

莫里提转过身来,浓黑的眉毛,用鹰一样犀利的双目瞪着赵毓道:“已经取了赵隽的人头吗?”

赵毓心下微微一颤:“没有。”

莫里提冷笑:“听说你最近在他身边端茶递水,像个孝子一样伺候这个残废,我养你十年,教你武功,怎么不见你如此孝顺?”

赵毓道:“教主英明神武,正当壮年,和我那残废叔叔有云泥之别,且他舍下十年的内力为我医疗癫痫症,还为我挡下致命一掌,我也该意思一下。”

莫里提大笑,笑声震得整个佛殿都回响声阵阵:“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汉人管这叫苦肉计吧。”

赵毓邪邪地勾起唇角,笑道:“教主有所不知,他现在只是个连久坐都不能的残废,旧部下和食客却还秘密效忠他,这部分人不乏英雄豪杰,我们当收为已用。且赵隽用兵如神,日后打仗还用得上他。”

莫里提轻轻一挥剑,佛殿中心的一尊大佛的佛脚碎成泥粉,松松地流下土灰,四撒在香炉里。

赵毓瞳子一缩。

莫里提道:“起兵造反之后,以他当年的威信,小心黄袍加身的就怕不是你,而是他。赵隽必须得死。”

赵毓惊惶道:“都道是鸟尽而弓藏,现在是使弓的时候…”

莫里提仰天大笑,笑声将佛面上的金粉震颤下来:“那时候皇帝还轮得到你做吗?再说了,你可知赵隽为什么年仅十六时,就被送去前线打仗?因为他调戏你娘!你父皇仁慈,发配他去充军,反倒成就了他。他早该死了!”

赵毓忽觉胸中一紧,似被刀剑割了千万次,额间的汗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教主莫非在我来的这段时间,已派过人去解决七…不对,赵隽了吗?”

莫里提笑道:“这只是其一,你娘想你了。”

话音刚落,便有温柔如花啼莺笑般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见人如声,这三十三四岁的女子更是清丽脱俗,娴雅端庄:“莫里提,你们还自称是想得天下,现在却连一个赵隽都容不下,就像刘邦容不下张良,陈平,刘备容不下诸葛;李世民容不下李靖一样荒唐。毓儿,别听他的,快回去救你叔叔 !”

莫里提道:“毓儿快去吧,不过,再不用半个时辰,他的人头怕已经被提了来。”

赵毓站在原地,抱了琵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轻轻拨弄着琵琶弦,三声,两声,弦断了,伤了手,手指冒出一股殷红的血,这血,他曾捐与七叔,他替自己挡了一掌,血几乎流尽了,险些见了佛祖。

大葑朝的太祖,便是马上得天下,黄袍加身而称帝。他的弟弟太宗觊觎皇位,在他病重时以斧头要了太祖的命之后,方才得了天下。就算要七叔的命,也不是现在。

“毓儿,你不用去了。还是回玳瑁九华吧,以你这种胸怀,你不配拥有天下。莫里提你也是,女儿都七岁了,你又何必…吃这飞醋。”中年美妇本不想在儿子面前提这些,却又不得不提,羊脂般雪白的脸上飞了几丝绯红的胭脂色。

赵毓的头脑一幕幕闪过,如翻江倒海般:栖霞落日国公主,他本想施以美男计,联合她,不想她竟低三下四地几次诱惑七叔无果;花猴疯子是将来一员猛将,却道去京城找七叔效忠;连那头好看的骆驼,也像贴膏药似的,贴在七叔的身上。

他日他君临天下,他就是龙座上的一根刺,如芒在背。

可是…

他想起七叔看他的眼神:像温泉缓缓将他溶在里面,像温了的女儿红,团团将他热在里面,他眼角的几丝清浅的鱼尾纹,似乎都在向他笑,记忆中,父皇的眼神都不如他…

赵毓将破了的手指猛力一吸,甜,腥,咸。

抬头望着那尊佛祖飞了金的坐像:只见佛祖面色柔而恬淡,唇角似笑非笑,不知是讽刺地笑,还是喜悦的笑。他恍惚间,将那张清矍的脸,与这脸融合了。

那张清矍的脸,在赵毓走后,一直是微笑,只是胸腔的疼痛越发重,腰脊的闷痛感,也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