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霄刚喝下的酒喷了赵毓一身。

“你说什么?“琼霄的酒稍微醒了些,头依旧晕。

心情差时,人总是易醉的。

“我是说,我是…”

“咿?有酒喝?干嘛不叫我!!”忽一阵褐色的旋风旋到这屋檐下,却见是花猴疯子使了轻功而来。

只见花猴疯子身上背了一只大烧猪,自己满脸是油,像是油猴。

面对两坛空酒,花猴子失望地打了个饱嗝,一股素菜伪装成的荤菜味道。

“你们都习惯在玳瑁九华和大漠,吃不饱吧?本大侠本着侠义心肠,和你们一起灭了这畜生吧!哈哈哈!”

说着,花猴疯子掰下一只猪腿,递与琼霄,另一只递给赵毓,本想自己独得两只,那赵毓却接都不接:“你自己吃吧。”

“害羞个屁啊,不信你不饿!”花猴疯子说着,已将一块猪腿肉塞到嘴里大嚼起来:“香!太他娘的香了!“

琼霄竟也大吃大嚼着,撕咬。

赵毓半信半疑道:“给我。”

放在口中那么一尝,果然香得粗鄙。

赵毓冷笑:“花猴,你可吃过宫廷的小炒肉吗?“

花猴疯子道:“废话,我怎么进皇宫?”

赵毓指着花猴疯子刚塞入口中的,猪腿上最后一块红嫩的肉,醉醺醺地道:“宫里炒小炒肉,每头猪只取那一块。“

花猴疯子道:“浪费不浪费!怪不得亡国了!你现在不是皇帝了,凑合着吃吧!“

赵毓笑着,将猪腿塞进嘴里,完全是粗俗的香,苦笑。他自七岁跟娘被从海里救起,魆魔教主一直将母子俩按宫中的排场供应。可他知道,这排场终究不全是他的。

赵毓又问琼霄:“骆驼,你吃过宫廷的香焙猪脚吗?“

琼霄摇摇晃晃地道:“吃过!王爷的府上吃过的,王爷不要我了…“

花猴疯子有些头疼:“你俩脑子坏了?喝那么醉!“

正在这时候,远远的看到一个和尚正飞速靠近:“偷猪贼!抢药贼,哪里跑!“

花猴疯子也不跑,大笑道:“哈哈哈,来啊!咱们打一架!打过我算我偷,打不过算你偷,好不好!”

那和尚窜至屋顶,揪着自己长及下巴的长眉毛,道:“好!打过贫僧算你偷,打不过贫僧算我偷!”

花猴疯子道:“放屁!”

那和尚道:“放屁不用跟出家人请示,放完了将药和木偶人给我!猪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花猴疯子道:“药已经被吃掉了!”

和尚道:“谁吃了谁赔。”

花猴疯子并不知赵隽和郭采萍正在里屋,指着那屋子道:“就在里面,你要去吧。”

结果和尚真的冲进去了。

第二十五章

却见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正探下身,认真给一个神仙般的男子揉腿,按摩。

那神仙般的男子道:“不用了。”

和尚刚要说的那句“还我木偶”生生咽了回去,一双奕奕的小眼睛盯着这两人,却觉得男的好生眼熟。

“对不住两位施主,贫僧走错地方了,可是,我们好像似曾相识吧?”这和尚倒也不怯,吹吹自己垂到唇边的眉毛,双手合十。然那合十是场面上的姿势,并无半点虔诚。

那神仙似的男子虽精力疲惫,却也双唇堆笑:“这位大师,再下也有似曾相识之感,能给提个醒么?”

那和尚吹着长眉毛,慢慢道来:“好像是见过吧。你曾经请我出山,帮你造一些你研究的稀奇古怪兵器。我对你说,咱们大片国土都沦陷了,就凭你一只螳螂,难以螳臂当车。你说试试看吧,所以你连续收复了许多城池,弄得皇帝都害怕了,怕你盖过了他的功绩,也怕你兵权太大,把你的一半兵力拨给了一头没打过仗的蠢猪,你那边倒也有以少胜多的胜仗,结果,你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再也不能打仗了,后来就亡国了。赵王爷,我没记错吧?”

那神仙似的男子笑道:“大师倒是说得心安理得。要是当年你巧显神通,亡国倒也没那么迅捷。可惜大师宁可造些女木偶,都不我们都是罪人啊。”

那和尚道:“错。我们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颗小石子。顺水,逆水,都阻止不了。南葑国打心儿里坏了,又摊上一个又一个不知长远算计,只知享乐的白痴皇帝,白痴贵族,一颗大树,两颗大树,站在沙漠戈壁上,都是一样。我们还不是胡杨,是香樟树,须站在水乡的土壤里,方能福泽众人,苟活自己。而且草原的风太大太猛,刮不够一定的时日,停不下来,风是挡不住的。你又何必难为个出家人。”

神仙似的男子若有所思:“大师可是法华寺的高僧?为何刚才寺庙里的法式,未见大师的真颜?”

和尚道:“我在和那女木偶玩耍呢。”说着,忽想起来道:“赵隽,你还我木偶!”

赵隽笑道:“木偶不在我这里。她自己弃你而去了。你能做经天纬地的事,却一心只想安心享受几个香火钱,她不屑与你日枕夜眠,说要找个当世的英雄。”

和尚揪着眉毛咂舌:“你说外面那只高大的活猴儿?可惜他早出生了二十年。至于你,我今天是来劝你的,你怎么倒是劝贫僧了?赵王爷,凡事不可强求,众人都知道你是投靠了猛犸的那些蠢猪,可也有少数明眼人看出你已经为日后的大战忍辱负重了十年,且在朝中已经建立起一系。可是,这条路太难。”

和尚叹息一声道:“你本是俗世中十万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好人物,就该享受风花雪月本是丹青妙手,就该寓情山水;你却不死心,做一些你擅长却无力回天的事。劝你及时回头吧!”

赵隽道:“大师这是为自己的懒惰而寻的借口么?”

和尚道:“罢了,你这般聪敏有灵性的人,尚且不悟,也是心切加有些苦衷的。我只劝你苦海是岸,及时回头吧!我知道你这次来,明天必是要再找我,贫僧明天不在,后天也不在,就算在,这也是我的答案。你珍重吧!既然木偶在那活猴那里,送他了!”

说着,这和尚大笑,扬长而去。

郭采萍偎依在赵隽的肩头,小凉手牵着赵隽的大凉手,两人对这些佛话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采萍贴在赵隽清瘦的身子上,挽着他的胳膊,柔声道:“大师是要我随着你隐居山林吗?可是走到哪里,魆魔教能放过我们?大师让你放弃救国,可是,有一线希望,像你这样的才华本事,放弃了也是一辈子的遗憾。阿隽,我们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说着,边轻轻为赵隽捶背。

“咱们这样像老夫老妻似的。我都想唤你一声老太婆了。“赵隽将她的手握紧,本想温暖她湿凉的手,谁知自己的手更凉。

“那我叫你一声老头子,老伴好不好?”采萍的眼圈一热,想到这些年自己要为赵毓而费尽心力讨好莫里提,又想到战战兢兢侍奉皇帝的后宫生涯,越发觉得这可贵。

然而,她已不敢追忆当年如何与赵隽如何相爱时光,只记得最初十五六岁时的嬉闹。

“唱的好啊!”

记得头一次盂兰节,她唱《目连救母》,他包了好些银子给她,唱完之后,他请她吃毛豆,喝甜蜜的杏仁茶,摆了一桌的素菜。

“一个人吃螃蟹太闷了,你和我一起吧。”

第二次看她唱戏之后,已是中秋过后,他请她吃蟹膏厚,蟹黄晶莹的螃蟹宴,那晚的点心是紫菜海蛎饼,蟹肉包,还有蟹粉小笼。闽南多蛏,两人都爱吃蛏抱蛋,蛏溜奇,酸笋丝滑蛏汤,都喜欢吃荸荠糕,喝仙草冻。她惊奇他虽是贵族,却能接受各种民间的小东西。

后来,她上山送可口的樱桃,送桂花糕,却被一众师兄弟们抢了,她气得用樱桃叶子摔他,叶子却盈盈风前落。

“这是摘给你吃的,你就这样大方吗?“十五岁的她跺脚道。

十五岁的他却笑道:“这些樱桃都是死的,我要活的。”

她羞得得不理他,他却从怀中掏出一只雪白的手帕,包着虾米须般纤细金丝织的金镯子,中间镶嵌了一颗珍珠,道:“这叫”龙卷雨落“镯,显然是从宫廷中带来的。”

她说:“蛮好听的,可是出自苏轼的《连江雨涨》的’龙卷鱼虾并雨落’么?”

赵隽道:“不是,是后主李煜的《一斛珠》:

晓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两人居然在山野中聊起了诗词,后来,她唱,他弹琴,在瀑布渐渐流淌入清溪的山边。

那一晚的星光分外的明,她去唱戏,他带头叫好,人散之后,他给她捉萤火虫…

还有漫长的生离。

想起来,分别时的场景,比任何一次栀子花树下的相伴,都深刻些。

只是,她不愿再回忆了。

“阿隽。”

三十四岁的郭彩萍抚摸着三十四岁的赵隽额前的白发,“我们走吧,去栖霞落日,乘船去东瀛都好,这些都不要了。”

赵隽凄然地望着自己的双腿,笑道:“明知已是不可能。”他想再开玩笑,已没有力气。只是望着她眼角的伤痕,细细地望。

十多年不见,两人已不再复当年的缱绻,倒更像是夫妻了。

采萍道:“你通身是汗,让小二送来热水,帮你擦擦身上吧。”

赵隽双目柔波如春潮:“别对我太好。不然你一走,我们念想的事更多,也更难过。不如,你给我唱吧。唱会真。”

采萍离开木床,将衣裳整理了下,亮了一个柔靡的相,端了桌上的瓷杯,开唱。

这身段,纵使赵隽看了千万人的扮相,都恐不及。

小叶子太高挑单薄,妩媚足,但太欠丰腴,似飞燕更多于玉环;赵毓太消瘦凄冷,十二分似梅妃的孤高,少了那份堂皇。其他人的扮相,更不值得一提。

唱腔飘渺地往上空飞,飞过屋檐,少男少女跟着唱。

花猴疯子已吃下半头烤猪。

他自莲花山脚下来,那边的唱腔底气足,怒喝,控诉,都是淋漓酣畅,他觉得这腔只挠得心痒,不荡气回肠。

赵毓和琼霄唱着唱着,已然全醉,琼霄口中还念道:“花猴疯子,帮忙守着,魔神兵当心来。”

赵毓道:“莫里提自负,早以为你们死了,今天怎么还会派兵!”

花猴疯子只得将这两人一边一个扛在肩上,送去楼下客房,一边愤愤然道:“早知道不来吃这素菜,碰到你们这些蠢货!你们明天去不去“煮酒论英雄”大会啊?“

“去!”琼霄吐着酒气道。

“不去看那些沽名钓誉的畜生!”赵毓道:“我还得送我…”

话音刚落,忽酒醒了一半:“早了,赶紧送她回去!”

说着,狠狠咬了一下唇,本想从窗而入,终究是从客栈里缓缓绕行至那间上房,手指在空中许久,终于道:“娘,送你回去。”

郭采萍自然是一百一千个不情愿,紧紧搂着赵隽的腰,不语。

赵隽亦是抚摸着她的乌发。

“娘…再不走,我怕你这辈子都不想走了。”赵毓道。

“我…不走了。”采萍道:“从此,我就跟着他了!”

第二十六章

(上)

赵毓怒道:“你疯了吗?等莫里提发现,你和…七叔到时候性命难保!你以为他还是以前吗?他现在的身体…保护不了你了。而且,你不管妹妹了吗?她才八岁!”

郭采萍牵着赵隽的手道:“十年只为了几个时辰,都不如死了好。”

赵隽先是将她的手握紧,却又慢慢松开,面无表情:“采萍,跟他走。”

郭采萍投入赵隽的怀抱,将他的胸前闷湿热了。

“我俩死不足惜,可这事要断送了毓儿,他可是复国的希望。”赵隽拍着昔日恋人的肩膀,鼻子一酸:“去吧,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还会再见的。”

赵毓急的踢开门,冲进来,见母亲小鸟依人的拥在赵隽的怀中,不习惯地扭过头去道:“走吧…你以为我想吗?”

这郭采萍终究不是平凡女子,她又落了一阵眼泪,方抬起头道:“走吧。“

赵毓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忽被采萍牵了胳膊:“慢着,毓儿,你能不能当着我的面,叫我们一声…“

“叫什么!走吧!“赵毓没好气地道。

“你这孩子…“采萍将眼泪抹了,复又回头望着自己年少时的恋人,定了步子。

赵毓吐出一个长长的、迷蒙的烟圈,道:“等我们打下江山,把他还给你。”说完之后,补充道:“娘,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法子。“

郭采萍这才忍了泪,冲出房间。

赵毓本想回头顾一眼赵隽的神情,终究不忍看,头也不回地随着母亲走了。

“驾!”

门外响起熟悉的策马声时,赵隽瘫坐在床上,哭不出来。

一时间,只觉得膝盖痛,腰脊痛,胳膊上的剑伤痛,连咬破的嘴唇也痛得连着牙仁,痛到喉咙根。

尤其是膝盖,疼得他汗如雨下。

疼得他想苦笑一声,都已没有力气。

却又睡不着。

天边已蓝得浅了许多,一如许多陈年的事,虽是淡了,终究是抹不掉,化不开,想起来,似乎心已然不疼,除了心之外,哪里都疼。

忽又想起昨晚自己伤害过的那个孩子。

她六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他经常抱着她,哄她吃饭,讲故事,那明明是晚辈,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呢。

想着想着,便入了眠,依稀觉得一股酒气漾在四周,不知为何,脸上湿漉漉的,似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一滴又一滴。隔一阵子,又一滴。

他却乏得睁不开眼,不知琼霄抱了两坛酒,守着窗前饮了一夜。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只见琼霄趴在桌上,睡得香甜,涎水流了半边脸,不敢惊扰她,自己吃力地坐起,腰脊痛得他唇角一扯,闷哼一声,琼霄居然睁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