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霄刚要跟上,被那美人横臂拦住了:“别去,他既然带王爷走,肯定是见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人。”

琼霄将那手臂推开道:“我不放心。”

美人再度出招拦阻,琼霄与这美人拆了几招。

美人不屑道:“你是怕少主杀他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教主安排来杀赵隽的一员。少主早吩咐我保护他,不然他早已见佛祖去了!”

花猴疯子忙将两人分开,左右手一边拦住一个道:“汉子住手!怎么可以打这位姑娘!她那么美,怎么可能是坏人!更何况,你是王爷什么人?”

琼霄一听,一双大眼睛黯然下来。

却说那边,赵毓将七叔带至一家客栈的上房,但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正当窗对镜贴花钿,唇上的胭脂是新抹的,头发已梳理得云朵一般。

听到声音,这女子兀地手中一震,花钿掉落在玄色的裙裾上,连玉簪都从乌发上滑脱。

缓缓站起身,只见自己已长成少年的孩儿,背负着已然人到中年的他,落在窗前,两人均是一惊。

“阿隽…”这美妇人痴痴道,双目迷蒙。

思念了多年的这人,双目早已涤去了当年的神采飞扬,额前甚至已有几缕青丝成雪,只是,眉目依旧如诗如画。

他成熟了。

少了稚气,凭添了十分宠辱不惊的蕴藉风流,连唇角的弧度,亦不再是当年的油滑,取而代之的,是承受太多屈辱之后的雅,只是,看到他垂下的双腿,她的眼眶濯湿了。

“采萍。”

赵隽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她老了。

美貌依旧,水雕的肌肤却如隔了夜的荔枝,剔透,然少了三分毓秀,七分鲜嫩。

他想冲上去,拥住少年时的爱侣,然腰疼得紧。

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废人,愧疚地低头看一眼已然在枯萎的下肢,扯了唇角一笑,干燥的唇裂开几道干纹,渗出鲜红的血液,粘在皓齿上。

强烈的□再次如海啸般袭来。

“娘,他中了云雨巫山断肠散。需要和女人亲近才能解毒,你赶紧给他解了毒。”

赵毓道。

“毓儿胡说!他…是你七叔。”

被称作采萍的女子羞得扭过脸去道。

“够了。别当我是傻子,快点吧,再晚,七叔就得丧命了。”

赵毓苦笑一声,将七叔小心扶到床上,摸起桌上的长杆烟袋,点伤,猛吸一口,道:“我出去回避。”

说完,飞身至窗外的屋檐上,望着天边的圆月,长长、寂寂地吐了一个烟圈。

微风吹动他的紫衫,衫子上的金蝶振翅欲飞,七月流火的时节,因着这傍水之地的清水,竟有些凉入骨了。

十几年未见的团圆。

他苦笑。

不想知道,偏偏,什么都知道。

不想承受,偏偏,什么都要承受。

忽闻不远处的房顶上,一个红衣人正在窥望屋内。

“骆驼!”赵毓猛吸一口烟袋,道。

琼霄飞身一跃,至赵毓身边,大眼睛汪了一包泪,像晴天时溪间晶亮闪烁的黑石子。

“窗帘拉上了。”琼霄喃喃道。

赵毓冷笑一声,往琼霄脸上长长喷了个烟圈:“不然怎么样,让你欣赏下?”

“王爷是我的…”琼霄无力地跪在青石瓦上:“我从小就知道。”

赵毓怪笑一声:“骆驼是我的。我从小就知道骑。”

第二十四章

琼霄没有心情和赵毓开玩笑。

“赵毓,她是什么人?”琼霄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像那轮忽然朵进云里的月亮,黯淡得大地无光。

隔着青石瓦,下面,便是两个你侬我侬的人,浓得这夜色也越发化不开,天边的浓云一朵一朵一朵,像是云天之外的棉花山堆着。

赵毓又长长吸了一口烟袋,又吐了浓浓的烟圈,欲言又止,终于道:“我饿了。去帮我买素菜。”

琼霄气道:“不告诉我就没有素菜。”

赵毓道:“没有素菜,我没力气告诉你。”

琼霄只得即刻去客栈草草置办了素菜:香菇、木耳、松菇、黄花菜、干笋丝、红枣——中元节这天的俗称六味之“六味斋”,及素鸡,素鸭。

赵毓却挑剔滴皱着眉心道:“你喂猫兔子呢?我要鸡舌羹,香糟鸭信,胭脂鹅脯,火腿肘子,要么珍珠烤羊腿也行。”

——殊不知,这鸡舌、鸭信(鸭舌)极其微小,区区一碗羹,便要几百只鸡鸭来伺候。

琼霄把那盘鸡素鸭夺了过来,道:“不吃拉倒。今天要尊鬼敬神吃素,馋肉就把自己的腿烤了吧。”

赵毓微微一笑:“不去买烤猪也罢,你能对上我的对联,我就告诉你。”

琼霄道:“赶快出题。”

赵毓道:“上联,骆驼。”

琼霄不假思索:“猕猴。”

赵毓道:“双峰骆驼。”

琼霄撕了一块素鸡肉道:“六耳猕猴。”

赵毓道:“双峰骆驼有双峰。”

琼霄没好气道:“六耳猕猴无六耳。”

赵毓道:“双峰骆驼有双峰,有似无,一双铁蹄踏遍南北东西。”

“六耳猕猴无六耳,少胜多,两只矮脚行及八方四面。”琼霄着急道:“你快说,王爷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赵毓将那烟袋又长长抽了一口,又将素鸡夺了一点,细嚼慢咽之后,道:“真想知道?”

琼霄深呼吸一口,点头。

赵毓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琼霄的心更往下沉。

“今后,两人就要…在一起了吗?”琼霄的心沉到了万丈深渊,却没有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还带着希望。

赵毓黯黯地道:“不会。”

“为什么?”

琼霄反增了几分欢喜不得的遗憾,然而,这遗憾里也是浓浓的妒忌,妒忌得她觉得自己要跌入悬崖,摔个粉身碎骨了。

“是命。”赵毓面无表情,似是伪装的,却不知他藏在深处是什么,他的秘密,似乎比深蓝的天空还深。

痛,琼霄觉得他丝毫不比自己轻松,只是,他又是选择过了的。

只有赵毓自己知道自己的纠结。

他们若在一起,魆魔教主定放不过他们,在一起就是死;

他们若在一起,魆魔教的人便再也无法由他赵毓调遣;

他们若在一起,他的身份必遭质疑,他的皇帝美梦,就成了黄粱一梦,南柯一梦,他将成为这个梦的一个水泡,碎了,就不见了。

像这晚的风,你只感觉他吹过你的脸,你看不见他。

他们若在一起,短时间内,便再也没有一呼千应…

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

“就算他们不在一起,七叔也不是你的。“

他残酷道,勾起唇角,一口一口抽烟袋,仿佛把烟丝吸干净了,他要的就都能满足。

呛到他自己,也呛到琼霄了。

琼霄跪在青石瓦上,咳嗽,瓦片是硬的,和膝盖硬碰硬,空气中的呼吸,却是软的,糯的,湿的,滑的,缱绻的,温柔的,风情万种的…只可惜,这些都是别人的。

她的梦,似乎也破灭了。破灭得更实际,更实在,或许,只消得往瓦缝里那么一瞅,就是一生的愁。

香樟树被晚风吹得莎莎作响。

月亮更是圆得刺眼,亮得刺眼,空气中漾着的味道,都是和她作对的。

琼霄隐隐约约听到屋檐下,客房里,她熟悉的男声和她不熟悉的、极其柔美婉约的女声。

“阿隽,我是你的…”

“采萍,这是真的吗,不是梦…”

琼霄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她的热血直涌上大脑,全部,身体是麻木了,脑子却冲动得要涨破了。

她要掀开砖瓦,企图亲眼见识那女人的样貌,赵毓却死死抓住她的手,一双瞳子缩成一双深不可测的幽亮的点,阴森森,如树精附体一般:“骆驼脑子坏掉了什么?这是你该看的吗?”

“刚才隔了远,我看不清,我想知道,王爷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琼霄的泪吧嗒吧嗒落在凉飕飕的青石瓦上。

一滴,两滴。

“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小巧。”赵毓残忍地道。

琼霄一把夺过赵毓的烟袋,猛吸一口,被赵毓夺了回去。

“别想七叔了,跟我吧。”赵毓冷笑着去托她的下巴,一如她扮成男子调戏他那样:“你可以先从才人做起。”

琼霄怒得要砍了赵毓,拔剑挥起,却又在空中顿下,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剑上,有她的影,红的,高挑的,细长得像红色的箸。

没有丰腴的胸,没有花朵似的风情,眉梢眼际,不是楚楚的,是飒爽的北方的豪侠之态。

她一脸的怒容散去,忽又笑了,笑得欣慰:“我明白了。”

赵毓倒不明白了:“你的骆驼脑袋明白什么了?”

琼霄笑道:“我明白了,像刚才的姐姐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你,像楼下的美妇人,才衬得上神仙一样的王爷。小叶子就算是和你们成双对,也是陪衬,是卑微的。”

青石瓦上又几滴湿润的珠子滴落。

“孔雀公主说得对,琼霄配不上王爷。”琼霄继续笑道:“琼霄也不会当卑微的妾室,琼霄这辈子不嫁了!”

“笨骆驼,你胡说什么!”

赵毓气得双目一瞪,将香菇扔到琼霄身上,道:“朕是说,你是朕的女人!”

赵毓一把抱住琼霄,踮起脚要吻她的泪痕,被琼霄兀地推开。

“朕朕朕!老子不稀罕。你高兴的时候说老子是骆驼,不高兴的时候除了冷嘲热讽,就只有冷嘲热讽,你去找太监当你的才人吧,最好连妃子皇后也找太监去!”

琼霄喃喃骂着,将那“今日此时”剑割去了一段乌墨似的长发,黑线就随着风吹散了,一丝不剩。

将那云似的头发粗糙地扎起来,俨然又恢复到她这些年以来的打扮。她为了保护自己而扮得忘记自己的打扮。

八岁时,她只道不要别人欺负了,扮成男孩子,学他们的一举一动。十二岁时,她已经打得过许多人,怎奈师傅派她下山去镇上买东西,都有恶少苍蝇般围着她,有时候,还不乏比她武功高强的,她依旧打扮成男儿。十五岁时,她要扮成男人,方才容易与大漠的商人打交道。

她自知女儿如何妩媚,却改不得了。

索性,做个男人罢!

路上走过一个行人,似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长身高挑,琼霄飞身下去,拿长剑指着他的喉咙,道:“脱衣服!“

用剑梢指着他的下巴,意在让他看到她。

那公子惊惶中却不敢看她的脸,哆哆嗦嗦跪地道:“别啊,大侠饶了小的,有辱斯文啊!”

琼霄更觉挫败,骂道:“老子只要你的衣服!还不脱就扒了你的皮!“

那公子这才脱了外衣,连滚带爬地抱头鼠窜了。

琼霄披上男装,沧桑地笑笑。

撕碎了一地的绫子红衣。

忍了泪,去客栈大灌了一坛女儿红,又要了两坛花雕,一手抱一坛,窜上屋檐,借着月光,却见赵毓双目通红。

“为什么还要回来?“赵毓道。

琼霄扔给赵毓一坛花雕,道:“万一那个什么教主再派人来杀王爷,怎么办。我得保护他。顺便,刚才的玩笑再也不要开了!”

赵毓道:“说起来我就来气,六十个我的手下全被你杀了?”

琼霄一口气灌下半坛,道:“不是,王爷杀了十来个,我杀了二十多个,其他的后是花猴疯子杀的。”

赵毓拧着琼霄的耳朵,道:“当我是瞎子?我不会看剑痕吗?”

琼霄道:“活该你要依附魆魔教,你倒不如征集汉人义兵!看,现在他要削减你的势力了吧!”

赵毓笑声依旧神经质而诡异:“哼哼,那又怎么样?魔神兵还不是要为我杀猛犸人?”说完,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抱着酒坛,咕嘟咕嘟,几口将那花雕酒全喝光,打着酒嗝,醉了。

赵毓的嘴顿失了重锁,摇摇晃晃地躺在青石瓦上,道:“骆驼啊,和父母乐享天伦,又有娇妻美妾,是不是最好的事?

琼霄亦是醉酒醺醺,饮下剩余的半坛,指着赵毓道:“如果妻妾都是你喜欢的,就是。“

赵毓道:“如果为了自己肩上的重担,连爹都不能认,还是一辈子,算他妈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