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张口道:“祗、祗莲帝君。”

有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阵古怪自心底掠过,可是眼睛睁不开,脑袋一团桨糊,根本没办法捉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子恭敬的声音道:“衡清帝君,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黯了,您的侍女留在这里恐不适合,还是由小仙带她出去罢。”

衡清还未回什么,我一个激灵,张口喊道:“等一等。”

60

待那仙姬出去,我连忙拽过衡清,将黄金蛟之事告诉他。衡清听罢,脸上笑意憋深了三分,问道:“你这么巴巴赶来,就为了传这几句话?”我道:“是啊。”衡清道:“动机是好的。唯独忘了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林子里的桃花开得有些古怪,往林子深了些,聚集一层桃花障。若不是灵鹫宫驻守的仙姬恰好之前见你跟在我身边,将你送了来,还不知道得给你按个什么罪名。”

他话里有调侃之意,但眼光关切。说话间就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握住我一只手。

我顿时不自在了。

衡清会打趣甚至还干过不少让人想翻白眼的蠢事,但似这般正正经经地握着你的手与你说话,还是头一回。并且是在现在,我的状况简直算得是糟糕。

我将手缩了缩,干笑道:“这样啊。我说怎么觉得我身上动不了呢。”

衡清道:“虽然已经给你服了驱障的药汤,但等药效全挥散出来,需得等些时间。”

我道:“那——祗莲帝君那边,就劳你跟他说一声罢。”衡清点了点头。我道:“方才、方才听灵鹫宫的仙子说,我呆在这儿似乎不方便?”

衡清微笑道:“你呆着便是,难道还怕我不成?”

我嘿然道:“我是怕给谁误会了去。衡清,我记得…你曾说我们有过婚约,不知是真是假?”

衡清顿了顿,面上笑容收敛了些,道:“自然是真的,只是…那时是口头承诺,未用书楔形式约定。”

我心中一松,赶忙道:“既是口头说说,现在你又一心要向帝姬求亲,便权当没有此事罢。你放心,我以后定绝口不提此事,便是到了天帝面前,也会守口如瓶的。”

如此公开布诚一说,我以为衡清听罢定然与我一般,去了一宗心事。可是…事情好似并不是这样子。

他松了手,既不应好,也不反驳,只道:“你好好休息。”便走了出去。

或者是我过于直白,伤了他的面子?

这里的环境,明显是在一处阁楼之中。明珠的辉光明若白昼,窗几素雅,轻如簿烟的白纱罩于廊檐之间,飘扬起落间窥去,那桃枝团着楼台簇着水榭,好一场盛开。

既然托了衡清知会祗莲帝君,这面便不必见了,明明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偏有些失落。

我盯着隔着簿纱的那几丛桃花儿,也不知是否若有所思得太厉害,竟然一个岔了眼,桃枝突然变成一个男子身影,展颜冲我微微一笑。一双勾魂摄魄眼更是欲语还休,脉脉相视。我只稍一与花间男子对正了脸,立即心花怒放,竟是忍不住要起身冲他而去。就在此时,隔了一处楼台之外传来泼拉一声,谁撩动了珠帘。

“祗莲帝君来了。”衡清轻笑招呼了声,那动静的确是在相隔的楼台传来。

我一愣,再定晴看去,哪里有什么勾魂摄魄的美男,分明仍是二丛桃枝。方才若是扑过去,现在正抓着桃枝如颠似狂罢?本仙姑想着冷汗都冒了出来。

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衡清说:“也没什么事,有位故友传了个信息,让咱们仔细汤碗茶水。”

“哦。”

“怎么,是谁要与我等过不去,祗莲帝君竟一点都不好奇,难道已经胸有成竹?”

声音冷清应道:“衡清帝君何须明知故问。”

我一旁只听得云里雾里,难道他们早知道了黄金蛟要对他们不利?本仙姑倒是多此一举了?

衡清问道:“这十里桃林好生古怪,祗莲帝君过来时,是否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祗莲帝君应道:“未曾。”

“呵呵,”衡清笑道:“看来祗莲帝君不仅仙术高深,还心志坚强,小小幻术根本无法迷惑帝君,不似我,早先便教那桃花妖惑之术骗了一回,险些就上当了。夜里头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衡清帝君真爱开玩笑,我对帝君的仙术可是十分有信心。”

“这桃花障由心而生,平日里不敢想之事,几乎全能满足,若能永远沉迷其中,倒也不错。”啪答一声打开扇子的声音:“祗莲帝君可知道,我自幻象里看到谁了?”

“喀”,茶盖扣着杯盏清脆地响了一下。

“衡清帝君不过在白日做梦罢了。莫太当真落得伤心下场。”衡清笑道:“这倒是实话,在下回赠与祗莲帝君共勉。”

不知是否本仙姑会错意,一番对话,明明语调平和,话里话外却夹枪带棍。

这时候我的心不争气地提了起来。因为我听到杯盏嗒地落在桌上的声音,而后祗莲帝君淡声开口:“送信的故友呢?”

片刻后,衡清送客毕踱了过来,与我道:“作主替你回绝了,不怨我擅作主张罢?”我使劲地摇了下头:“怎么会。我本来就不想多生事非。待身体恢复力气我便出去,寒儿还在外头等我。”

我僵在床上,衡清似乎看出我的尴尬,遥遥给我拉了下被角,面上带着笑道:“那好。外面林子有些古怪,你莫要往外头多望。我就在隔壁,有事要唤我一声。”

话音才落,一阵风刮得廊间沙缦翻飞,隐隐传来女子放荡的笑声。衡清微微皱了下眉。我笑嘻嘻道:“今儿我可不是主角,那些妖魅便是要勾也是勾你去,你快些准备去罢。这是最后一关了,过了这一关才有面见帝姬的资格,你若这时便挂了,连我都要耻笑于你。”

衡清道:“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他一走,阁楼里只剩下风吹簿纱拂过雕栏的声音。

窗外的桃枝摇曳不定,一股一股的粉色雾气越来越浓了,空气里呼啸着,似乎是淫靡的丝竹之声,还是女子吃吃的发笑声,还是二者都有,混在一起。

我瞬间就了解了女御帝姬设立了十里桃林的真正意图。

十里桃林,红粉堆、美人乡,淫靡、诱惑,就看哪位仙君把持不住了。

幸好这些桃妖精魄的目标不是本仙姑,否则化成十个八个…不,一个就成。化成一个祗莲帝君来稍稍勾引一下本仙姑,本仙姑把持得住,才怪。

我在胡思乱想中又睡了过去,半醒半梦间似乎将早先所做的奇怪的梦又继续了下去。

我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说道:“原来是我眼拙错认了去。仙君早已经是金身法体,得证大道,却不知冒充妖孽之辈,潜伏多时,装傻扮痴,意欲何为?”

“姑姑…”

“姑姑…”

“诶?”明明是在做梦,声音却真切似在耳畔。

一只手掌放在我肩上,轻轻摇晃了二下。

几乎是同时,我神智回笼,瞪开眼睛。

天帝陛下啊,站在我床前的,一身白衣,眉眼冷清如罩一层子夜月霜的,不正是祗莲帝君是谁!

我半天没动弹一下,中间拿眼瞄了好几下,最终忍不住嘀咕:“这是哪个桃精化的啊,可真像啊。”

61

“桃精”在床沿坐下,执起的手,本仙姑的脸轰下就热。

“桃精”眉尖微蹙。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躺在里?”

动作比本尊温柔,神情比本尊专注,果真是假的。

横竖无事,本仙姑不介意与冒牌的桃精唱唱双簧。

他又问:“寒儿呢?”

本仙姑古怪地看“桃精”眼。

连寒儿的事情都知道,模仿得忒逼真了。

我道:“两个时辰之前,我确认他在外头等着,现在…不知道。你呢?怎么在里?”

他说:“我捏诀造个傀儡,留在阁楼里。”

“哈哈。”我呵呵直笑:“这么说,你是祗莲帝君本尊?”

“桃精”眉头皱得更厉害,本仙姑给他的严肃感染,也绑起一张脸。他道:“难道你不相信?”本仙姑用力头:“我相信。”用脚趾头想都不信。

“桃精”一把抱起我。

想唤衡清,可是突然想到,或许是唯一一次机会与“他”起漫步在桃花树下…哪怕此时的他是个冒牌的。想到这里不仅熄灭了唤来衡清的想法,还悄悄地、小小心翼翼地将头靠近几分,心里浮现种扭曲的窃喜。

这个冒牌货,冒充得可真是像啊…

约摸冒牌货眼见本仙姑上勾,心内也是十分高兴。高兴,面上就显露出异常温柔的神色来。

我心里头一乐,就冲他甜甜一笑。本仙姑在那正主儿的祗莲帝君面前,无论是傻笑干笑狞笑呵呵直笑都笑过,就是从来不敢这般腻味兮兮地笑,如今冲这冒牌货桃精一笑,效果如意料,结果却有些失控。

就见得冒牌货眼光闪,横抱着腰间的手蓦地收紧。

我的惊呼声还未脱口,他清俊的脸已近在咫尺之间。下刻,二片微凉的唇瓣便贴上来。

脑间有瞬间是空白的。

枝头的桃花在妖娆盛绽,镶嵌在林间的夜明珠散发着长短不一的辉光。

夜风很凉,吹拂在身上,越发感受到肌肤的温度。我神情呆滞、思绪汹涌。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衡清所在的阁楼,一队打扮妖娆姣美的丽人,正迤逦登上廊台,娇声软语向主人问好。甚至在明珠辉光半明半寐之处,一条银蛟要一条黑蛟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其它住着仙君的阁楼,想必此时也是一般无二,莺莺娇软,燕燕轻盈,衣香鬓影,抚琴弄箫。

我傻了半晌,才结巴问道:“你你你、是真的祗莲帝君?”

片刻之前轻簿本仙姑的主儿此时虽停了动作,但眼光热烈,神情激荡,似乎仍在回味。一听到我的问话,表情一滞,随即露出哭笑不得来。张口要说什么,一个娇软的子声音却突然穿插进来:

“良辰美景,二位仙友既来十里桃林,却孤单站于此处,岂不扫兴?我们那边好几位兄长姐妹正开着花宴狂欢,如果不嫌弃,同前往玩乐行令可好?”

此时已隐隐明白什么,一张脸早烧成块热铁。心里大窘之下,哪管突然冒出的个子什么,胡乱抓个词儿,连赞二通:“花宴狂欢,好!玩乐行令,好!”

她手里托着一颗明晃晃的明珠,在前面带路。

“祗莲帝君”依旧抱着我,可是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享受的感觉,后背僵直,无地自容。

花精带着们在林间七弯八绕,那道路挺远,可是觉得似乎下子就到。远远就听到嬉戏玩乐的声音。凑近看,几名秃顶白胡子老头就着十几名衣着光鲜的美人儿正分别散在树桩石块砌成的桌椅间,嘻嘻哈哈,耍成团。见我们到,十几对眼光齐刷刷落向我们。花精给同伴引见我们。显然祗莲帝君的名头十分响亮,花妖们个个识得,问至我的身份时,却个个满面狐疑。

“祗莲帝君”道:“这位是我的夫人。”

那群花精却似乎未感任何不妥,一个个嘻嘻哈哈豪爽道:“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石桌上放着瓜果美酒,可随意取用。

我此时却毫无心思,心乱如麻。

老花精豪迈地敬酒,年青美貌的花精翩跹起舞,媚眼横飞。身旁坐着的“祗莲帝君”淡然回应,剥颗葡萄,却放到我面前的金盏之中。

这一切真真假假像场梦。

不久之前,我自以为发现了一个真相,为此还烧熟了张老脸;现在,我似乎又发现另一个真相,眼前这个“祗莲帝君”与花精们是一路人,正唱双簧耍着本仙姑玩呢。

这位是我的夫人这等话,如何是向来淡定的祗莲帝君会开口的话呢。

身上仍动不了,我叹了口气。

哄哄闹闹,笙歌燕舞,连枝梢上的花儿也在娇颤起舞。身旁的这位“祗莲帝君”却似乎毫不关切这一些,用小竹签戳剥好的葡萄,直接送到我唇边。

我情知他是假的,却权当他是真的。张口接了,面上免不一阵古怪。他脸凑近几分,面有关注问我:“怎么了?”我叹息道:“甚好。”他的唇角一阵柔软,伸手握住我的手掌…情知他是假的,我却没半点反感。

我只是有些无语。

想我,是吃饱撑着学人间那些痴情子深情款款如今着魔太深悔之以晚只好不顾羞耻将冒牌货也当真的用,感觉还甚好。当真哭笑不得。好在本仙姑向来豁达大度,既不会为难别人,更不会为难自己。真的假的,是不是,爱是不是,权当一场浮云。

其实坐小半会我周身已经能动,可是我仍装着,眉开眼笑地看着身边的这个谁顶着个祗莲帝君的壳子,为我忙这忙那,不亦乐乎。

可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梦终究要醒的。

就在酒酣乐畅之时,上空蓦地轰隆一声大作。美人、好酒、鲜果瞬间化为缕缕白烟,消失无踪。身边的“祗莲帝君”在那闷雷声响起之时,突地脸色大变,扬手向我抓来,可是抓至一半,身体消散为银光消失无踪。

早一刻的歌舞欢乐,瞬间作鸟兽散。

盯着“祗莲帝君”消失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未散去。许久才叹口气。

我就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

62

闷雷声处传来说话:“姑姑,我来接你了。”

一枝梅厮来得委实是时候。

他一出现,就倒吸了口凉气。眼前这条蛇,浑身坑坑洼洼大大小小十数个肿包,若不是本仙姑与他认识在先还以为他患什么难言之症。而他头顶那朵小红花,此时也像给七月的雷电雨无情地劈过,皱巴巴地挂在头顶,约摸得滋养个二百年的,才挺拔得起来。

便是那日给二位帝君围着打,一枝梅也未曾么狼狈过。

我望着憔悴的一枝梅,大惊道:“你怎么副样子?寒儿呢?”

一枝梅道:“我在路上跌了个跤,爬起来就是副样子。寒儿?寒儿他给你师兄扣着,说是不扣着,姑姑极有可能就玩野了就不回去了。”

说到“师兄”二字,一枝梅面色狰狞,咬牙切齿。

一枝梅爱记仇,如今看来,仇家又多了一号。

我前后想想,也就明白了。

以一枝梅的脾气,本仙姑不消失个二百年的,决计不可能巴巴地找来,更不可能听从谁的指示,除非以暴力将他治服贴再说。定然是我迟迟未归终于给师兄发现了,接着师兄必定命令一枝梅将我寻回,一枝梅必定是不鸟的,于是两方大打出手,以一枝梅惨败告终。

只是师兄的法力,何时么高了?一枝梅虽借助玑罡剑内的上古蛇神给我收复,法力修为未曾改变,连二位帝君合力不能办到的事,师兄却办到了?

不过只将件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抛却脑后。实情如何,大不回去寻师兄明着切磋暗里偷袭证实一番。相信以一枝梅不吃亏的性子,一定乐意配合本仙姑的。

我最后再扫一眼空空如也的四周,说不出的失落。

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我跳上一枝梅后背,一枝梅空中一个盘旋,呼啸往林外飞去。然而,电光火石一瞬,我突然拿定了主意,对一枝梅,掉头,回阁楼一趟。

阁楼情况仍是离开时的样子,丝竹与欢笑声在绰约美景之中,真正的销魂乡。我与一枝梅偷偷摸摸,除衡清那处,挨个儿摸过去,第一座阁楼,里头呆着的是位身着墨袍面容白净的仙君,他正襟危坐在座上,手里捧着本书,口里念念有词。座下三位美人儿,一个弹琴,一个和箫,第三个却打着拍子吟着诗赋,声音曼妙动听。也不知女子吟了哪句对了白净仙君的味,白净仙君隔那么段时间,就偷偷斜乜那么一眼。

第二处阁楼,坐的却是位身配大刀颇威武的仙君。楼里也有几名子,位威武仙君和第一处的不一样,他不看书,而是十分豪爽地喝酒,旁边女子坐得近些,他便粗声粗气喝止道:“这位仙子,请离我坐远些。”倒是对下方舞着剑的窈窕子十分赞赏,舞至□处,便击节叫好。

只剩第三处阁楼…

摒声敛气,自那袅曼窗纱间揭开角,一对眼就见五六名子围簇着的白衣男子,他单手支颐,似在闭目养神,半睡未睡,身旁绕着堆莺莺燕燕,他神情木然。

我再看半晌,依旧如此。一枝梅疑惑问:“姑姑这是…”问道:“是否觉得有些古怪?”一枝梅瞪大眼珠子打量好几眼,应道:“确实有些古怪。”

我冲一枝梅使个眼色,一枝梅抬头突胸冲我点点头,旋身一变,化为一只尖嘴儿大虱子,哼哼叫地朝“祗莲帝君”飞去。我吞了吞口水,眼瞅着大虱子飞入那位“祗莲帝君”颈项间,可想而知,吸了一大口子。

半晌一枝梅出现在我身边,冲我肯定道:“姑姑,是个傀儡。”

我愣好一会,随即脸色必定很难看。

衡清在他的阁楼里,此刻正与一干女子杯盏交错,谈笑风生。一枝梅从廊台间冲了进去,因身量长,破坏力也大,尾巴扫到的地方,盆栽案几乒乓栽倒了一地,在一干女子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我从一枝梅背上跳下,看着狼藉一地,心情再紧张着急此时也有些傻眼,衡清看到我错愕了下,旋即笑眯眯迎过来,对室的混乱倒是孰视无睹。

“怎么回事?我瞧着你急得头上都冒起烟了。”

我将他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衡清,你知不知道祗莲帝君他去了哪里了?”

衡清脸上的笑容顿时滞了滞,道:“你要寻他,却来问我做什么。不是在隔壁阁楼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