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同处了两万年。他却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药。搀他行路。扶他用膳。他只以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来照看自己。也没往旁的面想。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却偶然听到两个嘴碎的宫娥议论。说这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他受的这一顿伤。累得昭仁公主背地里落泪落了好几场。

他那时已长成个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许多无人能出其右的勋绩。仙法卓然。虽然一张面容不苟言笑了些。却更衬得天界未来储君的威仪。不只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许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于他。

他两万年来被天君逼着只埋头修行。从未有空闲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风月之事。陡然听说有人思慕他。心中惊了一惊。再听说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吃惊之外。又觉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锦。是老天君钦封的公主。这一代天君名义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称她一声姑姑。他更是要称她一声姑奶奶。姑奶奶喜欢上孙子?纵然他们谈不上什么血缘关系。他也觉得不可理喻。

他那样冷淡的性子。从来就不自找麻烦。素锦藏在心中不说。他便当不知道。只是后来素锦的殷勤服侍。能推他便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终归敏锐些。他那样三推四推之后。终有一日。素锦白着一张脸问他:“你都知道了?”

他并不愿她将这事抖出来同他谈。那时他虽不谙风月。却也晓得有些事情。只适宜牢牢埋在土中。并不适宜大白天下。他只沉默着摇头。便要去拿茶喝。素锦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着一双手。道:“我知道你全晓得。你既然都晓得。为什么要做出这幅模样?”他冷冷反问道:“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素锦那一张雪白的脸微微地泛红。手哆嗦得更厉害。半晌。才细声道:“我。我。我喜欢你。”

素锦表的这个白。自然没能得到回应。他那句话将素锦伤得很深。他说:“可我一直只将你看做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的爷爷一般尊敬你。”

素锦眼角微红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两万岁?可。可你将来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国的白浅上仙。却整整要比你大九万岁。”

他从小就是被当作下一代天君养着。修习课业虽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两位师父和他的父君。从来没人敢用这样不敬的口吻同他说话。他略有些生气。只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浅一样。让我非娶了你不可。”

很多年后。他一直记着当年对素锦说的这句话。因为正是他当年随口说的这一句话。令他在今后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

(上篇END)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外篇 夜华番外(下篇)

那一年。千顷瑶池。芙叶灼灼。他挚爱的女子。当著他的面。决绝的。跳下了九重垒土的诛仙台。

又两万多年匆匆而过。他便要到五万岁了。

九重天上千千万万条规矩。其中有一条。说的是生而非仙胎、却有这个机缘位列仙箓的灵物们。因违了天地造化升的仙。须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遥长久地做神仙。若是违了这一条。便要打入轮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们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战战兢兢守著这个规矩。没哪个敢把红尘世情带到三清幻境中来的。活得甚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这一派神仙的头儿。这个头儿在规矩上的眼光向来很高。但就连这个头儿也承认。论起行事的方正端严、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里没哪个比得过尚不过无万岁的太子殿下夜华君。

他三叔连宋找他喝酒。时不时会开他两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亏。从月盈月亏辩到人生圆满。连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抢些面子回来。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这个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圆满。却来与我说什麽是圆满。纸上谈兵谈得过了些。”

他转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圆满了?”

连宋立时接过话头。端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子。做沧桑状道:“观星台上夜观星象。单凭一双眼。便能识得月之盈亏。三清幻境歪头晃一晃。历了情滋味。才能识得人生之盈亏。”

连宋这么一说。他这么一听。听完后只淡淡一笑。并不当真。他从未觉得情这玩意是个多么大不了的东西。

这趟酒饮过。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服从大荒中长起来的一头赤炎金猊兽。

说这金猊兽十年前从南荒迁到东荒中容国。凶猛好斗。肆虐无忌。令中容国十年大旱。千里焦土。举国子民颠沛流离。中容国国君本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可第十个年头上。这金猊兽看上了国君的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将王后掳回了洞中。染指了。架不住难得好脾气的中容国国君也怒了。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缕幽魂飘飘荡荡敛入幽冥司。将这头金猊兽的恶行一层一层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兽的名气虽比不上饕餮、穷奇一干上古神兽。能耐却丝毫不输它们。天君单令他一个人下界收复这畜牲。也存了打磨他这个继承人的意思。

他与赤炎金猊兽在中容国国境大战七日。天地失色之际。虽将这凶兽斩于剑下。却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风凛凛的一条黑龙。他觉得招摇。便缩得只同条小蛇一般大小。在旁边的俊疾山上找了个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头的桃树。正是收桃的季节。他在山洞里头冷眼大量一番。缓了缓。便一闭眼睡了。

这一场睡睡得酣畅淋漓。不晓得睡了几日。待他终於睁开眼。却发现现今处的地儿。全不是那个湿嗒嗒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间茅棚。这茅棚摇摇欲坠。配上一扇更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令人情不自禁觉得。一推那木门便能将整间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风过。带起几片树叶子的沙沙声。小木门应声而开。先是一双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后。是一张女子的脸。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稳被狠狠动了动。他脑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晓得什麽似乎后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背影两相重合。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化开。那滋味像是上辈子丢了什麽东西一直没找著。历经千万年过后。终於叫他找著了。连宋大约会漫不经心摇扇子:“这是动情了。”佛家大约会念声阿弥陀佛:“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记不得的是。七万年前墨源以元神祭东皇钟。他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那声音无尽悲痛:“师傅。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有一遍。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纵然唤的不是他。他却醒了。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那时化了个男儿的模样。她叫司音。

他盘在床榻上。像被什麽刺中一般。本是古水无波的一双眼。渐渐掀起黑色的风浪。

那女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哟了一声。欢快道:“你醒了?”又来摸他头上的角。摸了一会儿。满足道:“我认识的几条蛇没哪条长得你这么俊的。你真是条不一般的蛇。头上居然还长了角。你这个角摸起来滑滑溜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静静瞧著她。

纵然他其实是条威风凛凛的黑龙。但这女子孤陋寡闻。大约没见过龙。只当他是条长得与众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将他驯养成一条家蛇。家蛇有许多好处。譬如。她会将他抱在怀中同他说话。她会用那双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边喂他。她会分给他一半的床铺。夜里让他躺在她身旁入睡。还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约从未养过蛇。不晓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盖被子的。当然。龙更不用。

许多夜晚。他会在她入睡后化出人形来。将她搂入怀中。在第二日她醒来之前。再变回一条小黑龙。

她不会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缎彩衣朴实得不晓得差了几重山。他却觉得这些素衣最好看。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素素。素素。素素。

转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袅袅桂香中。素素又捡回来一只刚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鸹。成天忙著给这老鸹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许多。他虽表现的不动声色。却挺有危机感地意识到。在素素眼中。他这条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鸹没甚区别。他觉得这么下去不妥。便寻著一天素素又带著那老鸹出茅棚找肉去了。转身化出人形。招来祥云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连宋。这一代的天君年轻时甚是风流。但连宋的风流却比其老子更甚。是远古神族中推得上号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说:“凡界女子我没沾过。但有句话说得好。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凡是妙龄的女子就没哪个不爱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对她笑一个。保准她骨头都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说:“自古美人爱英雄。要不你做个妖怪出来。放到那山上去吓一吓她。吓得她魂不守舍时。你再持著青冥剑英姿飒爽冲出去将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无以为报。自然只能以身相许。”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转。轻飘飘道:“哪日我轻闲了。帮你做个妖怪去吓吓成玉。嗯。一般的妖怪自然吓不到她。须做个尤其厉害的。能打得过她的。将她打得气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约也会无以为报。对你以身相许。”

花花公子干笑了两声。摇著扇子无奈地叹息:“美人计你瞧不上。英雄计你又心疼她。怕将她吓著了。那不如反过来。使个苦肉计。你自己插自己两刀。躺到她家门口。她不能见著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家门口。自然要勉力将你救上一救。如此。你为了报答她。伤好后硬留下来与她为奴为仆缠著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搁在桌上。“嗒”的一声。他以为此计甚好。

真用上苦肉计。也无须当真砍自己两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术。

他同连宋这一顿茶喝完。立时转下云头。此次下界。他做了个仙障。为避天上的耳目。将俊疾山层层的罩了起来。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时。他捏了个诀比照著当年飞升上仙时身上受的伤。将自己弄得浑身血淋淋的。

这个计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一眼见著他。十分惊恐。立时将他拖进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侧身瞧著她满头大汗捣鼓草药的背影。觉得有点儿满足。但她是被惊吓得狠了。上药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药汁大半都要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洒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几滴。大约能有幸能晤得他的伤口。他瞧著她苍白的侧脸。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发现。胸膛里软了一软。趁她转身添草药时。动了动指头。令那做出来的伤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药的素素回头见著他这好得飞快的一身伤口。讶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挺可爱。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修养几日。正中他的下怀。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装不知。伤好了也决口不提离开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头。

第十二天的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养个把小动物倒不成问题。但要养活他一个大活人著实有些困难。眼见著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约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她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显然下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来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来报答你的。”

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他没答话。只不紧不慢将一碗勉强能如口的粥仔细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报答你。岂不是忘恩负义?不管你受还是不受。这个恩我是必须得报的。”

她脸色青了一阵白了一阵。他托著腮帮瞧著她。觉得她这个死命纠结却又顾面子强撑著不发作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样还要可爱一百倍的话来。她说的是:“你若非要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他们对著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洞房花烛这一夜。他们缠绵后。他抱著熟睡的她。觉得很圆满。

但命这个东西真是玄得很。人说万般皆是命。半点儿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来定。神仙的命则由天数来定。都逃不过一个时来运转。一个时变运去。他是上天选定的天君储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端祸事。天君红口白牙许了青丘白家一个约。四海八荒都晓得他将来势必要娶青丘的白浅上仙。他从前觉得人生不过尔尔。无论是娶青丘的白浅还是娶白丘的青浅。全都没差。不过卧榻之侧多一个人安睡罢了。但如今。他有了爱著的女子。从前的一切。便须得从头来计较。

桑籍的前车之鉴血淋淋铺在牵头。且他还坐了个摔也摔不掉的储君之位。只等无万岁一到。便要被封位太子。他同她的这庄事。便更加难办。他周密考量了几日。种种法子皆比对了一番。选了个最凶险的。却也一劳永逸的。可巧南海鲛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寻常的动向。也算为他彻底脱开天宫这张网酿了个机缘。但这件事他独自来做难免令人生疑。要叫个在天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帮著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拣一番。选了倒霉的连宋来当此大任。

连宋摇著扇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遗憾道:“依著这个态势。南海那一场仗必不可免了。届时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帮你做做证。证实你确实灰飞烟灭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就为著那么一个凡人。你真要将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弃了?嗯。他们凡界称这个叫什麽来著?哦。不爱江山爱美人。非是明君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