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抬起头,正对上父皇那双别有深意的眼瞳,他看着我的目光中似乎闪烁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可知成为独孤羿的皇妃,所意味着的是什么吗?”父皇问。

“儿臣明白。”我答。

“那你为何还要站出来主动请求去中原?”父皇又问。

“为了母妃。”

“为了母妃?”父皇带着疑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儿臣只求父皇能够重设后位,立母妃为后。”此言一出,四周再次响起抽气之声,而我,则看见母亲眼中那份惊诧,似乎根本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父皇也是静静地坐着,一双精明地目光瞅着我,也不说话。

“父皇的后位一直虚空,对朝政有着严重的影响,儿臣求父皇立后是有私心,却也是为了金国长远考虑。儿臣不希望嫁入中原只是昙花一现。”说到此处,父皇已经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迈下那九重阶梯,一步步地走向我。

我看着他那渐渐逼近的身子,双拳已渐渐握紧,手心里渗着几分冷汗,总觉得父皇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压迫。

“你嫁入中原,只有这一个请求吗?”父皇停在我跟前,俯视着我问。

“是的,儿臣只有这一个心愿。”

我的话说完,只见父皇缓缓侧身,摇摇凝望九重阶梯上的母亲。

此刻的我因为父皇挡在身前,便也看不到母亲的表情,我猜想,母亲一定在笑吧。

父皇看着她的时候,她才会有那么温柔的笑意,皇后之位,是母亲一直都期望的吧。

“好,那么朕就封你的母亲为皇后。”父皇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响在大殿,铿锵有力,却又透着几分伤感。

我立刻叩拜道,“谢父皇。”

可迟迟没有听见母亲的叩谢之声响起,而大殿,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沉寂而下。

封后,本该是一场令人欣喜之事,可到最终,为何却听不见任何喜悦之声,唯独有那满殿的静谧,仿佛就此沉淀永世。

后来的几个月,我都没有见到母亲,我想,如今的母亲也许在准备着封后大典之事吧。

奶娘却看着我,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看的我心中一阵揪心,“奶娘,哭甚?”

“老奴,心疼公主呀——”她为自己抹下泪水,哀声叹道,“您心知娘娘她…可却为了她,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我不是为了母亲,我是为了金国。如今金国的形势迫在眉睫,父皇唯有向中原低头,请求和亲来化解这一场浩劫。”

“可公主您才十四岁,中原那皇帝都已年近五十…”她说到这里,眼眶一酸,刚止住的泪又滚落了下来。

我上前,轻抚奶娘鬓角那花白的发丝,轻笑着,“为了金国,牺牲我一人又算什么呢?”

“娘娘得女如此,早该满足的。可她却傻傻地追求着她得不到的东西,老奴一定要说说她…”她说着正要往外走,我忙拉着她,“奶娘,不要和母亲吵,她即将成为皇后,如今是大喜,可不要在封后之前闹出什么乱子,触了霉头。”

奶娘听到我说的有理,也不往外走了,哀声连连。

“只要母亲能幸福,金国能保全。”我喃喃着,遥望窗外那万里无云的苍穹,嘴角勾勒出淡淡地笑意。

后来那天我听到一个消息,是奶娘兴冲冲地奔进来告诉我的,说是关于我与中原皇帝和亲之事被独孤羿拒绝了,后来不知父皇与独孤羿又谈了些什么,独孤羿仍旧不同意我入宫为皇妃。

最后却为太子召了一门婚,将我赐婚给太子贺兰锦为太子妃。

原本该去中原为皇妃的我顷刻间摇身沦为太子妃。

也许正如奶娘所说,我该高兴的,太子毕竟年少,比起中原那老皇帝算是好太多了。

可是我却连强颜欢笑都装不出来,嫁给皇帝还是嫁给太子,于我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罢了。

婚期定在三日之后,正好是母亲封后的日子。

夜里我成试穿着明日便要穿上远嫁的喜服,正穿好,宫中竟然迎来了父皇,那个从来没有踏入我宫中的父皇。

周围的宫人惊讶地跪了满满一地。

而我,就站在宫内,看着父皇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那面容看不出喜怒。

待他进入我的寝宫中时,他屏退了在场的宫人,我们二人置身在那被满目喜帐的红而笼罩的屋中,金黄的火光笼罩着我们。

“不知父皇驾临,有何事?”我有些担忧地问。

“你很怕我?”他那一双深沉的目光被耀眼的火光而笼罩地金光熠熠,那么明亮。

“儿臣不敢…”我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父皇走近我,顿时将我面前的光芒覆盖住,黑压压地一片笼罩了我全身,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感觉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反射性地向后迈了一大步。

而父皇的手却僵在半空中,看着我的目光竟然有着…痛?

为何,父皇看着我会有痛?

还是我看错了?

“父皇你…”我的声音才脱口而出,他朝我又迈了一步,那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我的左肩。

隔着那血红的喜服,他似乎在抚摸着什么,而我却是一片惊诧。

父皇竟然记得我肩上有胎记吗?

“悕儿。”他的一声亲昵地叫唤,让我喉头一颤,哽咽无数,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唤我的名字。

“从未想过,来世你竟然会成为朕的女儿,朕心中的苦,你能体会吗?”他说着一些话,让我似懂非懂,难道父皇喝醉了酒?

“朕冷落你,尽量避免遇见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可以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可每回见你一次,便会痛一次。”他眼中的悲伤愈发浓郁。

那一刻,在我的眼中,父皇身上再也没有那份威严,他就像一个正在伤心难过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

“父皇…”我想说些什么,却被父皇那突然变得阴沉的目光给骇住,顿时,满腹的话语都不再敢说下去。

他看着我,那目光很复杂,我不懂。

终于,他将一直停留在我左肩的手收回,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猛然越过我,就要出屋。

感受着他那渐渐远行的步伐,我的心中有个声音在敲打着我,让我叫住他,有些话若此刻再不说,那将再也没机会说了。

于是,我鼓起勇气,转身呼喊了一声,“父皇,到如今,您还是一点疼爱都不愿意给我吗?”

他的步伐顿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自我出生那一刻,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四年了,你没有抱过我一次,是否在你心中早已没有我这个女儿的存在。你可以抱任何的皇子皇女,却惟独不抱我,那你又为何要给我那个所有人都艳羡的公主封号?母亲不喜欢我,就连父亲你都对我漠不关心,其它皇子皇女都对我敬而远之,父皇您可知这些年来我怎么走过来的?”说着,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了满脸。

“明日就是儿臣出嫁之日,到最终,您还是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都不肯给儿臣吗?即使您再不喜欢这个女儿,可我为的是这个金国而远嫁,却还是换不来你的任何关注吗…今日一别,儿臣也许就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不过好像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父皇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

父皇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他的眼中赫然闪烁着那闪闪而晶莹的泪光,看着我,像是想要深深地印刻在心中一般,那么认真。

最后,他满目的哀伤转化为一抹轻轻地笑意,是那么真诚。

他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呢喃着,“十五年了,却还是那样死心眼,其实朕早该放下的。朕希望你能在今生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当他来到我面前时,张开双臂,轻轻拥我入怀。

“悕儿,这些年,父皇对不住你。”

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那份我一直梦寐的温暖,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恸哭出声,“父亲。”

“是的,朕是你的父亲,悕儿你是朕最疼爱的女儿。”他的声音暗哑着,还有着几分颤动,“不要怪父皇这些年对你的冷落,朕也逼不得已。”

我在他怀中点头,泪水倾洒了他胸前的龙袍,“儿臣不会怪父皇的,在离开之前能听见父皇的这些话,此生无憾了。”

那一刻,天地间一片猩红,那淡淡地烛光摇曳在满屋绯红,有着无尽地祥和。

而那所谓的放下与放不下,似乎在今日,全数放下了。

出嫁的那日,我没有再见到父皇,可是能有那夜父皇的拥抱与微笑,我已无遗憾。

驾着鸾车,不快不慢地辗转出那条长长的康庄大道,直逼宫门。

我轻轻地掀起锦帘,回首望着那气派的宫殿,远远望去,竟然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母亲伫立在那儿,遥遥与我对视,我看不清楚她的目光,可是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今日,不是母亲的封后大典吗?

我的思绪愣了愣,可随后却笑了,探出身子,朝母亲挥着手,“母妃,保重。”

母亲依稀站在原地,痴痴地凝望着我。

而我的泪水也模糊了视线,随着马车越走越远,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最终看不见…

第三章 番外 结局

马蹄声声,伴随着春日的绵绵清风,那一支长长的送亲队将我乘坐的鸾车,拥簇着出了金国城。

出城前,无数的百姓纷纷于两侧围观,口中喊着:那就是要去中原和亲的羽曦公主呀,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感慨之声,不绝于耳,我却充耳不闻。

闭目,感受着马车的颠簸,脑海中依稀浮现着母亲站在那长长的大道上,默默地注视着我的模样,其实母亲能在封后之日前来送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至少,我的出嫁换回了我的父亲母亲,如此也不亏呀…

嫁人,迟早是要嫁的。

夜,愈发深沉,不知不觉竟然赶了一天的路程,长长的队伍进驻一间客栈内,不大不小的客栈正好容下了所有的人。

客栈内灯火通明,送亲的士兵们围成几桌大口大口的吃着晚饭,而我则单独一桌,穿着那繁复的喜服用晚饭,却是食不知味。

陪嫁的丫鬟叫凤舞,她伺候在一旁,轻声禀报着,“公主,今个赶了一天的路程,约摸还有三日我们就可以抵达中原的京城了。”

我不说话,仍旧小口小口的吃着。

突然,感觉到我有什么东西在扯着我的衣袖,我疑惑地低头,只见一个长的活灵活现的小女孩正扯着我那长长曳地的衣袖。

“不得无礼!”凤舞冷声斥道。

“不要吓着她,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我出声提醒,只见那小女孩一点儿也不怕生,手仍旧拽着我的衣袖,“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听到这里,我不由会心一笑,“你将来也会穿上的。”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慧儿!”一声惊呼,我仰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妇忙奔了过来,搂起小女孩就后退几步,连连道,“民妇的小女不懂事,小姐恕罪。”

“你的孩子很可爱,叫慧儿吗?”我依旧含笑,对上那女孩水汪汪地大眼。

“姐姐,我叫婷慧,端木婷慧。”她的声音甜腻动人,纯真无邪。

“端木婷慧,很文雅娴静的名字。”没想到这荒郊之处的客栈老板娘竟能取出这样一个文雅的名字,我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这名少妇。

面容清丽而干净,美艳中透着沉稳的风华,不像是民家女,反倒是有股子贵气。

“小姐这一身喜服,看来是要出嫁?”少妇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发丝,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

“是要嫁去中原?”一个浑厚而爽朗的声音亦在客栈内响起,一名中年男子步履缓慢地朝我这儿走来,我认得,他是这间客栈的掌柜的。

“掌柜从何得知?”我笑问。

他却是停在我的桌前,也不经允许便于我的对面坐下,“早前听闻金国的皇帝因淮北大战惨败,为了保全金国而向中原低头,请求用金国身份最高贵的羽曦公主来和亲。哪知中原的皇帝却不愿纳妃,只将金国的羽曦公主召为自己的儿媳,为太子妃。算算日子,最近该就是公主嫁去中原的日子了。正好,这长长的一大队伍进驻在我的客栈,我便猜想,你就是金国的羽曦公主吧。”

对于他如此精炼而简洁的话语便将一切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不禁有些起疑他们的身份,却还是笑着说,“看来羽曦公主和亲之事,早已闹的人尽皆知,即使是荒郊之外的客栈都知晓了。”

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脸上那浓郁的笑显得他狂放不羁,那一双近乎完美的眼瞳是那样的清晰,让人不知不觉便会沉醉在其中,想忽视都不得。

“难得,中原自十四年前太子降临后就很少有这样大的喜事了,公主嫁入中原可心甘情愿?”他又问道。

“历来和亲有哪个公主是心甘情愿的?”

他哈哈大笑,“公主可真是个会说真话的女子,可幸的是你不是嫁给独孤羿,而是他的儿子独孤锦。”

听到他如此放肆地称中原皇帝与太子的名字,我不禁暗暗生疑,却不多加询问,只道,“这是自然,嫁年轻的太子总比嫁给那老头儿好。”

我的这句话让正在哈哈大笑的掌柜脸色一僵,有那么几刻的沉静,随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老头儿…竟然有人称独孤羿叫老头儿。”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可眼中却有几分苦涩,“算算日子,他也年近五十了,是老了…没想到,时间一晃竟然过了十多年,我也老了。都是老头儿了…”

听着他那渐渐伤感的声音,还有那些话语,让我有一种错觉,他似乎与中原的皇帝是旧识。

“爷…”少妇轻唤了一声,男人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亲昵的搂在怀中,然后回首望着我道,“那就不打扰公主用膳了。”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转身离去时的身影,我有那么一刻是羡慕的,低声唤了句,“等等…你们是…”

少妇回首,巧笑嫣然,“公主,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是我却知夫君他十分想念京城的那人…若您有机会见到皇上,请帮夫君传达一句话,多年不见,兄可安好?”

“婉儿!”男人低声斥道,却没有怒意。

少妇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道,“不用问我们的名字,只要皇上听见这句话,便会明白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我的心中也有那份凄凉之感源源不绝地涌入胸口,点头而应道,“有机会,我一定会带到的。”

“终究,还是婉儿你最懂我。”他笑着,轻轻执起她的手,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离去,看在我眼中竟然是那么的感动。

世间最幸福的日子,应该就是如他们一家三口一般,即使日子过的平淡,却也是最真实的感动。

心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敲打过一般,几分哽咽猛然袭入喉头,红了眼眶。

在客栈内休息了一夜,翌日便早早地动身,准备赶路。

在我正欲迈上鸾车的那一刻,端木婷慧兴冲冲地朝我奔来,用那略微稚嫩的声音喊道,“姐姐,姐姐…”

“怎么了?”我问。

“爹爹和娘亲要慧儿将这个送给您,祝姐姐幸福。”她将手中的同心结递给我。

我接过,望着那个同心结,脸上堆满了笑意,“慧儿一定要替我谢谢你的爹爹与娘亲,慧儿你长大了也会幸福的。”

“嗯。”她用力地点下头,眼睛依稀含笑。

我上了鸾车,望着手中的同心结,苦涩一笑。

同心结,结的是互有情意的夫妻,而我与太子,这个同心结又有何用。

但愿,我与他…真能同心。

可是,互为敌国后人的两人,真能同心吗?

-

当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抵达了中原的京城,远远便有一支军队站在城门口迎接,隔着鸾车的锦帘,只听见一个清脆的男音响起,听起来是个年少的男子。

“臣奉皇上之命,迎羽曦公主进宫。”

我不答话,只是隔着锦帘看着那个少年,身桌一袭雪白的衣衫,笔直地伫立在那儿显得有几分仙人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