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儿此等情意,是端木矍从来未曾想到过的,沦落至此,竟然还有一个女人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过着如此清苦的日子,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如何能承受的了。

不离不弃,说的正是此情此景吧。

“爷,你看,下雪了。”郑婉儿拉着端木矍的手奔至咽廊边缘,遥指府内那白茫茫的一片。

端木矍陪伴着她,伫立在廊前,一同赏雪。

北风轻轻地呼啸而过,割得他们脸上硬硬生疼,沁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薄雾之气,吸在胸口中是那样清爽。

“婉儿,陪在我身边,你觉得委屈吗?”端木矍遥望着那洁白的雪花,熙熙攘攘地飘散在整个府邸。

“此生能伴在夫君身边身边,乃婉儿之幸。”郑婉儿说到这句话时,脸上满是浓郁的笑意,活泼纯真之色尽显,这两年来的清苦似乎根本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

“你永远都是如此乐观。”看着婉儿那纯真,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看到了那个他许久都不曾想起的女子,曾经的她不也是同婉儿一般,有着如此纯净的笑容吗?好像永远都没有任何事能引得她发怒,只会偶尔耍耍小性子,闹闹小脾气。

“端木矍接旨!”一声呼唤让他们二人调转过头,凝望着那大步而来的一名侍卫,他的步伐很愉,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咯吱作响。

端木矍与郑婉儿就站在原地,也不下跪,只是等着那侍卫宣读着圣旨。

那侍卫对于他不下跪接旨也没有多加刁难,打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端敏皇后喜获麟儿,为感谢天恩,大赦天下,钦此。”侍卫说完便将圣旨递给端木矍,“端木矍,彼此这座府邸皇上也要收回,收拾下你们的东西,即刻离开吧。”侍卫的口气十分强硬。

“明白了,我们会尽快离开的。”郑婉儿立刻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蔓延出来。

“端敏皇后?他立后了?”端木矍出声询问道。

“自是要立后的,否则也不会大赦天下,你们真是走运了,才幽禁两年。你们也是福大命大,本该是斩首之罪,愣是让皇上给改成幽禁之罪,到现在又大赦天下…”他低低地感慨了几句便转身踏雪而去。

端木矍则是看着手中的圣旨,嘴角透着苦涩地笑。

其实当初他也不明年,不何斩首之罪会被叛成了监禁之罪,难道是独孤羿心念着相交多年的兄弟?

他们能带走的东西也不多,唯独就那几件衣裳,所剩无几的钱财与首饰。

出了安王府的大门,端木矍转身凝望着府邸那因多年未清理而陈旧的牌匾。

“怎么,舍不得了?”郑婉儿背着包袱,含笑问。

“毕竟待了半辈子了,突然要离开,确实舍不得。”他苦涩一笑,最终还是转身,不再看那牌匾,与郑婉儿一前一后朝那条热闹的大街上走去。

两年未踏出府中一步,突然觉得原来外边的空气是这样的新鲜,让人留恋。

难怪身在宫廷的女眷们都向往着摆脱深宫,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

踩着那“吱吱”的雪花,一路上,二人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各怀思绪。

“说起当年百官逼宫,真可谓是京城轰动呀,如今皇上为了皇后产下麟儿大赦天下,看来当初的那段情殇往事已经慢慢淡忘了,帝后同心,咱们中原定然有好日子过了。那金城皇帝却是空设后们,朝纲必然会有动乱,中原拿下他们指日可待!”那一声声高昂的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吸引了端木矍的目光,不由地停步伫立,在人群之后遥望那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说书人。

“百官逼宫?这话从何说起?”有人出声发问。

“外地来到不是?两年前百官逼宫之事真可谓是朝野轰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却还是成为多人茶余饭后感慨的话题。客官司你想听,我不妨再说一次…”他把弄着手中的折扇,便开始娓娓而道。

“两年关,一夜之间六部尚书联名上奏皇上,百官求见于御书房外,为的就是请求皇上杀一个女人,以定朝纲社稷。皇上却为了保那个女子,险些与百官产生冲突…”

有人突然打断,“这些其实我们都知道,就是关于那女子的身份,众说纷纭呀,你倒是说说看,那女子是何身份?”

说书人神秘笑笑,捋捋胡须,“那女子自然不是一般人,她曾是前朝那冒牌皇帝的贵妃,这倒是让我想起了红颜祸水四字呀,也难怪百官逼宫,不论如何都要请求皇上杀了贵妃。这一幕是不是很像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三军不动,誓杀贵妃——”

端木矍一步一步朝人群中走去,仿佛听听漏了一个字。

“那最后呢?皇上是否真的杀了贵妃?”又有人问道。

“那女子倒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见皇上不肯下令杀她,自己饮下了鹤顶红,自此香消玉殒。”

“我怎么听说是用匕首自杀的呢?”

“不对呀,我可是听说皇上为了保住这基业,亲口下令杀了贵妃。”

“我听说是有人一箭射杀了她。”

顿时周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不断有着不同的声音讲述着他们所听到的故事。

“哎呀,都别争了,怎么死亡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她确实死了,成功的避免了中原一场政变。”说书人赶忙压下那愈说愈烈的争论声。

那繁杂的争吵声,却似乎再也传不进端木矍的耳中,他只觉耳边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已听不见,唯独剩下那说书人最后的一句话:那女子倒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见皇上不肯下令杀她,自己饮下了鹤顶红,自此香消玉殒。

“爷,爷。”是婉儿在呼唤着她。

他像是没有听见般,僵立在地,置若罔闻。

她看着他那苍白无血色的脸,眼眶也渐渐泛红,“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身看着她,却又不像是在看她。

“你获罪进狱的当日我去求了父亲,可是父亲却对我说无能为力,皇上下定决心要斩你,无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后来皇上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顿了顿,“方才听说贵妃她…算算日子,我便猜想,是贵妃她保下了你的命。”

他像是听见了,却又像是没有听见,只是手中的包袱划落在地,他弯下腰去捡,却捡了几次都捡不起来。

她看到此处便弯下腰,替他将包袱捡起,苦涩地看着他,“爷。”

“我们今后找一个小本生意做做,这样应该能维持生计。”他的目光有些呆呆地,却突然说着与此刻毫不相干的话题。

“嗯。”她顺着他的话则应着。

“我们,走吧。”他将包袱背起来,牵着婉儿的手,一步一步地踩着厚厚的雪花,朝大街的深处走去。

也许,没有人看见,但是婉儿看见了。

就在他弯腰去拾包袱的进修,有泪水滴落。

诗云: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得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章 番外 结局

金国,朔元二年,我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冬季。

那一年是金国与中原矛盾最为尖锐的年代,宫阙之中始终弥漫着那令人压抑的气息,我的出生为这死气沉沉的宫阙中带来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我的父皇,他为我取名“悕”封羽曦公主,普天同庆。

父皇有好几个女儿,却唯独封了我为公主,这让我很是奇怪。常常倚在母亲的怀抱问她为何,她确实笑着摇摇头,也不答话。

只有奶娘看着我费解的眼神,才会告诉我:因为你叫贺兰悕。

那时,我并不明白贺兰悕这个名字与我被封为公主有何区别,直到后来,我才深深明白,贺兰悕这个名字,意义是多么的深远。

我的母亲是金国最得宠的琬妃,名叫冰舞,人人都赞她绝色倾国,可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母亲笑过,永远都是那样冷冷的一副面容。

正如父皇自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抱过我一般,

父皇抱过每一个皇子皇女,却独独没有抱过我。

每回站在一旁,瞧着父皇搂着他们,我的心都会暗暗地失落,难道父皇不喜欢我?

而奶娘看着这样的我,总会含着几分酸楚上前几步,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呢喃着说:可怜的公主。

听着奶娘说的话,我却没有哭,更没有觉得自己可怜。

我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我有母妃的疼爱,更有父皇曾经亲口册封的“羽曦公主”四字,我觉得自己并不可怜。

只是不知,父皇为何不抱我。

奶娘知道我喜欢读书,便与看守书房的公公打好交道,常常给我偷偷弄几本书来看。

可那次被母亲看到了我的书,却是愤怒地将书狠狠丢掷在地,并对奶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后不准让悕儿再碰任何一本书。

可奶娘却说:公主自幼对书有特殊的喜爱,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娘娘万不要剥夺了公主的这一点乐趣。

经过屡次的争辩,母亲终于还是对奶娘妥协了,这世上似乎只有奶娘敢这样对母亲说话。

在我印像中,母亲是特别严厉的,每日清早便会有许多宫嫔向母亲请安,母亲那冰冷而具有威严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寝殿中,周遭的宫嫔皆不敢答话,只是暗自垂首,默默听训。

奶娘常常会搂着我叹息着:何苦将自己逼入绝境,何苦…

我隐隐感受到这宫廷的血腥之感,空气中还流动着几分不安的气味。

那日,我从园中采了一大束杜鹃花,小跑着进母亲的寝宫,想要将那杜鹃花送给母亲,却在门外隐隐听见了争吵声。

“娘娘,您何苦如此折磨自己,折磨公主,您可知这些年来,公主没有一个朋友,就连别家宫嫔的皇子皇女听见公主的母妃是您时,都四散开来,不敢与之玩乐,若不是还有老奴,公主的童年又该如何渡过?而且你这个做母妃的,从公主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对她展露过笑颜,您的所有心思都在皇上身上,苦苦挣扎这么多年,您得到了什么?”

“本宫如何待她,不需要你来过问。”

“可她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因为她叫贺兰悕。当年皇上为她取名悕,独独为她一人封号,看似无比尊贵的殊荣,可在本宫眼中却是天大的讽刺,你要我如何对她展露笑颜,我做不到,每次看到她,我的心中都有一股浓郁的恨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那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的年纪虽小,可是隐约也懂得母亲口中那个“恨”是什么意思。

“羽曦公主!”一个宫人轻呼一声。

只见殿内两个身影转身朝我望来。

对上母亲那惊诧的双眼,我手中的杜鹃花一时没有拿稳,顷刻间洒了一地。

“公主!”奶娘一声惊呼,可我已经转身奔出了宫中。

我跑的很快,根本不顾身后传来奶娘那急切的呼唤声,头上的发饰也因我奔跑的速度而摔了满地。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跑,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更希望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而已。

我盲目奔走,却狠狠撞上一人,因承受不住那份疼痛,我狠狠地摔坐在地。

那一刻,眼冒金星,只能傻坐在地朦胧地仰望着那个被我撞着的人。

天空中,骄阳似火,笼罩了那人一身金黄,尤其是他脸上的冷意,与此事的暖色一点也不和谐。

“羽曦公主!”他身后的宫人一声惊呼,便上前将摔坐在地的我扶起。

“父皇。”我低声呼唤了一句。

在我的印象中,很少与父皇这样近距离的相对,即使有过,他的目光也从来不会落在我的身上。

那一刻,他那双眼睛看着我,一时间我竟然手足无措。

“你就是羽曦公主?”父皇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似乎都快要记不起还有我这个女儿一般,竟然是那样的陌生。

“回父皇,是儿臣。”

“怎么哭了?”他又问。

我立刻抬手去抹脸,顿时,整个手心一片冰凉,我竟然落了这么多泪。

“公主…”一路追来的奶娘呼声渐近,在瞧见皇上的那一刻,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猛然跪倒,“老奴参见皇上。”

“你是如何照顾公主的,竟让她如此不成体统的奔了出来。”父皇训斥着。

一直低着头的我可以看见此时身上的狼狈,那衣衫早已因奔跑而显得有些凌乱,孤独固定发丝的发饰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乌黑的发凌乱地垂在脸颊两侧。

“老奴知罪,求皇上恕罪,老奴今后定然好好照顾公主”说罢,她便弯腰将我抱起。

我伏靠在奶娘的肩上不敢挣扎,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总觉得父皇的眼神是凌厉的。

在奶娘将我带离此处的那一刻,我偷偷地抬眼,瞅了眼父皇,却发觉他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瞅着我,彷佛要看穿了我一般。透着丝丝寒意,还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猛然低垂下头,避开父皇的眼睛,心中却怦怦直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冲破而出一般。

不可否认,父皇是个极好看的男子,没有那阴柔之美,却有着王者霸气,让人看了都会不自觉地有一种距离感。

奶娘抱着我回到宫中,母妃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留下一声空叹,黯然转身离开。

看着母妃的身影,我只觉得眼角的泪珠依旧凝结在眼眶中,看着她萧瑟的身影,隐隐有些酸楚之感油然而生,突然间觉得曾经一直高高在上的母亲是那样孤寂,也许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而奶娘对着我,也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任何解释。

只是搂着我说:公主,忘记娘娘的话吧,其实她也是十分疼爱你的。

看着奶娘那略微苍老的脸上,我的心中有些空洞,也不知道是我太过伤感,还是因奶娘的话伤感,我心头一酸,又掉下了泪。

母亲那些话依稀飘荡在我耳边,竟然是那样清晰且深刻,直到我长到十二岁,曾经那些年少不堪的记忆仍旧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我的性格,好像也因为当年那一场无端的话语,变得愈发沉寂,终日待在宫中,也不喜踏出。

仿佛,这么多年都与世隔绝,日日与书相对。

奶娘总会催促着我去别的宫中,与皇子皇女们走动走动,还总说我若是再继续与书为伍下去,指不定哪日就成了书呆子了。

我却也只是笑笑作罢,依旧终日与书为伍。

这些年,我再也没有撒娇地往母亲怀中钻,总觉得,字那日起就和母亲有了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而父皇,似乎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了,听说父皇忙着与中原的战事,早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根本没空理会我们这些孩子们…

而父皇好像一直以来,都没有十分宠爱哪一位皇子皇女,倒是册封了我,却对我不闻不问。

而皇后之位,依旧悬空,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第二章 番外 结局

我十四岁那一年,金国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原的主帅大败金国主帅完颜无极,顿时金国陷入了一场水深火热的地步。

那一日,父皇在寝宫内召集了所有的皇女们,我也在其中。

时隔多年再见父皇,发现他仍旧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他的身边坐着的依旧是母亲,那么高高在上,面无表情。

可是,当父皇的目光掠过她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却是无尽的笑意,温柔而令人舒心。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般笑意,当我还想要捕捉的时刻,她的脸色再次沉寂了下来,因为父皇的目光已经没有再停留在她身上了。

原来,能让母亲笑的人,只有父皇一个。

“金国与中原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十五年,就在不久前,金国大败,十万大军惨败而归,这可算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现如今,朕要从你们中选一人送入中原的皇宫,成为独孤羿的皇妃。”

父皇那极具威严的话在殿中响起,所有的皇女们都冷冷地抽了口气,全都将头埋得低低地,也不敢抬头看父皇,生怕她们的目光一对上父皇的眼睛就会被抓去,进贡给中原的皇帝。

中原皇帝独孤羿,他虽为一国之君,可年纪少说也有四十五岁,而父皇的女儿,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十四岁的我。

任是谁都不会想要将自己的大好年华葬送给那样一个老头儿吧,况且那深宫大院,敌国千里,未必能够鼎力在那后宫,只怕是要任人宰割。

父皇的话说完,殿内安静地出奇,皇女们就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气氛顿时冷凝到了极点。

而我的目光却与高高在上的母亲对上了,她的目光仍旧是那样冷冷地看着我。

直到后来,我都不明白,当初是有着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牵引着我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地走到殿中央,缓缓拜倒,“儿臣愿意去中原的皇宫,成为皇妃。”

我细腻而声音在此刻静谧无声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我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递在我的身上,可我却仍旧低垂着头,等待着父皇的发话。

可是,许久许久,我都没有得到任何的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