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了头没说话。其实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潜意识里不去仔细考量这个问题。

“呵呵,我知道,”天天点了点我的头,道,“你定然是害羞了。不过要你一个小姑娘去问这种问题,的确不太妥当。要不,我帮你去问问他?我是你的好朋友,这点小忙是理所当然要帮的。”

我见她义气无比的样子,就记起云珊岭那只日日拉着我跑上跑下的天天小雀鲷来,还没听清她要我答应什么,就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便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以往的九旭宫里除了聆月与我便再没其他人了,故而万事都是由我们自己打理;自从天天及其她的侍女入住九旭宫后,这九旭宫便愈发向凌栖宫看齐了,更重要的是,聆月虽然仍是每天都来看我,但已经很少留在九旭宫了。我早就知道东荒瀛洲的麒麟族叛乱将天君和凌霄殿的众臣工们搅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此时的聆月定然是忙于这件事去了。然而,心中却总有几丝郁郁。

数日后,终于逮到了聆月君回来的时候,就遂了天天的意思让天天代替我去给他添茶,然而顺便问一问那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坐在聆月的殿阁外面的石阶上,翘着二郎腿摇啊摇的,十分悠闲。待到身后那门终于开了的时候,就见天天走了出来,脸色很差。

我巴巴跑过去问道:“如何如何?帮我问了么?”

她看了我一眼,眸光中是层层我琢磨不透的阴霾,抽出了被我拉着的衣襟,不发一语地走了。

我揉了半天脑袋,也没整明白她那是个什么意思。

回头又看见聆月,他神色平静,叫我跟他一同出门。

又是去昆仑山。

只不过这趟出门委实是诡异的紧。他带着我驾着云从神界九旭宫到昆仑山,又从昆仑山到九旭宫,再从九旭宫道昆仑山,再从昆仑山到九旭宫…如此往来了不下五次,他终于问我道:“记住这条路了么?”

我终于了悟原来他今日是要教我认路来着。只是九旭宫到昆仑山,却的确行程颇远,我虽然走了这么久仍是没搞明白这向西南的弯儿是拐了几道。

他见我依然迷糊,二话不说又带着我来回几遍,这才放了我回九旭宫。他将我送至九旭宫主殿内,神色颇为严肃道:“明日我便要上东荒瀛洲去平定麒麟族叛乱。可能要些时日,如果一月后仍不见我回到九旭宫,你便自己上去昆仑山,我定会在那里等你。”

我傻乎乎地点了头,并不觉得他这番说辞有何不妥。

第二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做了那幻海边清清的梦。

自从重建七魄以来,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清清和聆月。他们偶尔在沙滩嬉戏,女子乱踢乱闹,男子则帮她拿鞋子;偶尔在厨房忙碌,男子身形俊挺而娴熟地忙上忙下,女子则在一旁观看时而加个柴火;偶尔在清凉竹塌上相拥而眠,男子抱着女子仿佛抱着无价的珍宝,女子偎着男子酣甜而睡…另外还有一同出海捕鱼的,一同拣贝壳儿的,等等。甚至有两次还出现了夜桑水君,只不过他却是一副富家花花公子的形容,与清清也不过点头之交。这些梦境仿佛给我补齐了五万年前的记忆,而我,也越来越将自己与清清融为一体。

虽然,我一直很奇怪,若我的梦境都是事实,清清却也并不是贪恋宝物偷盗行窃之辈,那她在幻海水晶宫里偷窃晗光灵玦被水吟鞭抽打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另外,那个来找聆月的人,在之后的梦中也出现过几次,可每次我想去看清那人的面貌时,眼前都是一片模糊,是以,我现在仍然不知那人的身份。

以往的梦里多是聆月与清清,最多多了夜桑还有那个诡异陌生的人,然而今晚这梦,却着实与平日的梦境不同。

浪涛声声的幻海,窗明几净的小屋,明媚旖旎的朝霞。

小屋门外,聆月雪袂飘飞,神思静默。他看了一眼远方的烟霞,回过头来对我道:“时辰不早,我这便走了,你须得照顾好自己,我给你的东西要收好,切莫给了他人,知道么?”

自我们在一起就从未分开过,所以我很恐慌。虽然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以前,我都是一个人过,伴着涛声鸥鸣,然而现下我却有种没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生存下去之感。他说过他此行是有要务在身,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却总觉得这个“很快”仍将漫长地让人无法忍受。

从未有过的黯然与不舍弥漫在我的心头,我拉着他的手,低着头看着脚尖,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来抬眸对他笑道:“嗯,我知道。你要快去快回哦!”

他的眸光沉寂又汹涌,映着我硬装出来的笑脸,星芒闪动。

他抬起手来轻触我的脸颊,半晌,靠近来在我的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彷如羽毛拂面般轻柔,尔后亦对我笑道:“你快点回屋去吧,那些救上来的小鱼可能已经醒了呢!”

“嗯。”

我点了点头,就见他转身离去。

那个让我无比怀恋的人,那个烟霞下雪白的背影,就这样定格在我的眼中、心中、记忆中。

不过是普通的离别而已,我却忽然感觉胸臆中钝痛袭来,漫向四肢百骸,痛得我冷汗直流,猝然惊醒。

侧眼看去,纱帐外已经没有了聆月的身影。

我豁然想起,他已经去一个叫东荒瀛洲的地方,与一个叫麒麟的种族对战。他的能力我一贯晓得,我从不怀疑他会失败,然而梦境中同样的离别却让我恍然惧怕——他,他会不会出事儿呢?会不会不回来了?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了床,倒了杯水坐到了外间那张聆月时时批文书的案几前,细细喝着。

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凄凉寂然。以前听水母说故事,总能听到思念这个东西,那时我不懂,总是让他解释什么叫做思念,他则眯着一双眼,弯弯唇角道:“思念,就是一种深入心髓的想念。当那个东西只要一闭上眼你就能瞧见,那便是你在思念那个东西了。”

我现在不仅闭上眼时可以瞧见聆月,就连此刻睁着眼时也恍惚见到聆月。那张让女神仙们神魂颠倒念念不忘的脸,就这样涂满我的整个思想。

只是此番,却已经不若以往那般醒来便可见到他,心中愈发黯凄。

自从那次天天帮我问聆月那个问题后,她便莫名地刻意拉开与我的距离,反而日日里离开九旭境去拜访其他的神仙们,甚少留在九旭宫。我因着思念聆月,心中十分郁郁,便也分不出多余的心念来与她相处,也就随了她去。

这日里,天天请了一位神君来九旭宫一聚。我无意中瞥去几眼发现竟然是季影神君,想着此仙乃是八卦神仙之一,定然有些聆月的消息,便也提着裙子跑去看看。

聆月以前说九旭宫是我与他两个人的地方,可是自从天天来了之后也就不再成立了。天天日日都要请些神君神女来九旭境游玩,这九旭宫也自然而然成了歇脚赴宴的好地点。好在天天将九旭宫打理得很好,只除了让我搬出了主殿入住偏殿此一项外,其他都深得我意。她说偏殿小巧精致更适合我住,我并不是不信她,而是若我搬到偏殿必得也把聆月让我时时用着的香熏炉子也搬过去,就显得麻烦了。不过天天很欣然地给我搬了,我也乐得日日躲在偏殿里头不露面。

所以这次我贸然出现在天天与季影神君的宴席上,让天天很吃惊。

她满头朱钗环翠,绫罗裙纱,正对季影神君相谈正欢,见到忽然闯了进来的我,那脸笑容倒是消失得快。

“天天!”我叫了一声,心想她见了我,怎么倒好像不高兴起来,不会是这季影说了我什么坏话吧?

天天皱了皱眉,稍显冷漠道:“你有什么事传仙娥们告知本公主便是,到这里来做甚?”

我指了指季影,笑道:“当然是来找他的。”

提着及地的白色素裙跑到那正一脸嬉笑地看着我的季影座旁,他就点点我的额角道:“你这丫头,上次给我编了那么些故事,现在可是又来与我等说故事来了?”

说故事?说什么故事啊?虽说我一直觉得自己看的故事甚多,确有说故事的能力了,可是现下可并没实现呢。

我正欲问他,却听得天天在一旁娇俏可人道:“神君莫拿我的小丫鬟说笑了,我这小丫鬟被我惯的,有些调皮。”她又转向我,厉色道:“泡泡,你先下去吧,莫要扰了我与神君的叙旧。”

“我不扰你们,就是想问问季影神君,你可知晓聆月君现下如何了?何时回来呢?”

季影却笑得眉眼都弯了,乐道:“云纨公主说你痴恋聆月君到了癫狂的地步,故而编了与聆月君的故事慰藉自己。看来你这小小鱼儿倒真的想入聆月君的眼了?”

他这话说得蹊跷,我一时没能理解过来,便只莫名奇妙地将他望着。

天天又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问道:“神君,这丫头虽然不该过问聆月君的事,但是云纨却也很想知道聆月君此时的情况,不知神君可有消息?”

真不愧是死党哦,在我被季影搅得忘了中心的时候,天天帮我问了。嗯,虽然天天近日表现地有些与我疏远,显见得,对我还是情意深厚的。

季影喝了白玉杯中的琼浆玉液,一脸满足,对天天道:“公主与聆月君关系匪浅,聆月君甚至将公主接入他单独的殿所九旭宫,若说聆月君的消息,公主怕是比季影更为知晓,这番公主却来问我,怕是定要失望的了。”

天天莞尔一笑,笑得极尽优雅温淑,道:“神君有所不知。聆月君此去东荒瀛洲,是重任在身,并未告知云纨行程。神君凌霄殿供职,当然比云纨要灵通许多。”

季影眨眨眼,神色却不再嬉笑,放下了筷子,言道:“公主想必也有听过瀛洲之战,麒麟族违背约定提前举乱,太子殿下先于率领天族将士的丰顼神君到达瀛洲,与麒麟族激战,重伤失踪三日。”

我心中卡擦一声,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抓住季影的青色袍角,我听见自己问道:“找到了么?找到了么?”

“泡泡,不得放肆!”天天厉声道。

季影显然对我强烈的反应并不惊奇,笑着道:“找到了。不过现在还在东荒未归。”那笑容包含戏谑,似乎真把我当成聆月的仰慕者了。

我在他的颇有兴味的目光下放了他的衣角,又听他颇有感慨地叹道:“麒麟族不愧是上古魔兽族群,能力不凡。想当初五万年前东海鲛人族叛乱,数万鲛人被聆月君尽数绞杀,也不见他有丝毫负伤,这次却重伤至斯,若不是帝后同时赶到东荒,聆月君怕要魂散数千年。不过二位放心,有帝后相助,聆月君已然无事。”

“可是聆月君不是尚有敕矶之毒未解?现又重伤,这…”不晓得聆月并不怕敕矶之毒的天天如是问道,那模样倒真是极为关切的。

对这份关切,我本该是理解且感激的。聆月于我有恩,此番重伤,我自己心生焦急,天天是我好友,陪我一同急上一急应是极其地合情合理,更加表现出天天与泡泡的情深意重,我自然须得合着常理对她感激。然而此刻,我不晓得是不是近日里思念聆月思得有些精神不济了,当下我这颗心肝却并未对其生出感激之意,反而莫名地有了一丝郁闷。郁闷之余,却见季影方才还嬉笑的神情也转为了郁闷,却不知是为的哪般。

季影郁闷地又咕咚一声喝下了白玉杯的酒,那形容倒是像极了话本中的借酒浇愁,然后对天天回到:“聆月君的毒也早已无事。”

虽然我并不知晓聆月君的毒解了与季影的郁闷之间有什么关联,却终究觉得这厮此刻的郁闷有些不厚道,难不成他希望聆月的毒解不了了才欢喜?于是不待天天说话,我就边拈了颗肉末放进嘴里边斜斜觑着他道:“神君这面色,莫不是这酒难喝到让神君心生烦闷了?”

他见我斜觑他,他也歪歪地睥了过来,道:“你这小丫头,难道不知聆月君之毒连累的堇色被打下凡尘?那次花境遇你,你不是已然知晓堇色的作为?”

我震惊了会儿,那次误闯花境虽然听他们说了这事儿,但是本以为堇色终是不会付诸行动的,毕竟聆月那厮一直都健健康康的没一丝毒发的形容,没想到那堇色也忒冲动了些。季影神君屡屡在花境混吃混喝,与堇色定然交情匪浅,这下花境易主,失了个混吃混喝的好去处,郁闷一下子也十分合理。只见季影悠悠叹了气,又续道:“花神堇色,修为精深,却被剥除了仙籍,落下凡尘。数万年修为毁于一旦…”

旁边的天天了悟道:“我听我父亲说过,花神是因反叛了花境,偷盗了花境至宝为己用而被贬下凡。原来,这花境至宝竟是能解敕矶之毒的净露丹?一颗净露丹而已,天君这责罚未免也太过了。”

我也切切地点点头,心想着原来自己在九旭宫万事不管只知思念聆月的时日里花境竟然发生了这等大事。那个美丽的花神堇色,竟然被贬下凡尘了?我做神仙也有些时日,自然知道这神仙被贬下凡尘与下凡历劫是截然不同的,后者不过是在凡尘做人走上一遭,死后又将回归正位,而前者却是世世堕入轮回,若想重新成仙就得如普通凡人一般,修炼个千千万万年才行,委实辛苦。

“公主有所不知,”季影道,“净露丹比不得一般仙丹,本是花境秘藏,这次被天君知晓,当然要收归天宫。花境众仙得知因堇色之失,丢了花境迷藏,便都不再尊她敬她,这才让有心之人编排了个忒大的罪名,将她挤下了花境之主的位置。”

我以为,季影这番话,倒真真是将天天当成极亲厚的人了。这件花境之事,他了解的还真是十分清楚,然即使情况真是如此,他此说也有妄论天君判决的嫌疑,他却说得如此坦诚且正义愤然,显见得,他就是话本中经常说的那类嫉恶如仇的人,却也不失可爱。

可爱的季影神君喝着酒,为其斟酒的天天对着我眼珠子斜了斜,我却不知她这斜斜是为的哪般,便也只得莫名将她望着。

“你这丫头倒真是笨的很,”季影咧嘴笑了笑,点着我的脑袋道:“你家主子让你下去。”

我家主子?

看他这神情,似乎指的是天天。我却很迷惘,虽然天天与我感情好,却也不是我的主子呀。我本想辩上几句,却忽而想起房中那熏香炉子没有盖上,烟气定然四散地厉害了,聆月说过这炉子的烟气极是宝贵,可助我上万年修为,若是浪费了可就抑郁了不是?

想到这里,便再顾不得其他,与他俩匆匆道了别。

熏香炉子承认并不是个真正的熏香炉子,而是一个青花白瓷的一人高的大壶,内里盛了好些仙雾气泽,聆月说这是为我从幻海取回来的印灵之气,须得重新回到我的体内,保我平安,只是这印灵经数万年修炼,已然气势磅礴,难以被我尽数吸入,故而做了这么个大壶,放于室中,我则日夜吸取,直至消弭。聆月的话我自是相信,却觉得吸入这么一大壶的气泽对于我这并不算大的肚子确然十分艰难,每每看到那大壶,便也只得在心中默念,修为修为,我要修为,这壶里装的就是修为,我吃吃吃,我喝喝喝,我吸吸吸…

近日里聆月不在,我晚上每每难以成眠,白日里便极易困倦,我在房中吸了半日,便有些神思浑然,默默的又入了梦乡…

浪涛声声的幻海,窗明几净的小屋,明媚旖旎的朝霞。

小屋门外,聆月雪袂飘飞,神思静默。他看了一眼远方的烟霞,回过头来对我道:“时辰不早,我这便走了,你须得照顾好自己,我给你的东西要收好,切莫给了他人,知道么?”

我拉着他的手,低着头看着脚尖,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来抬眸对他笑道:“嗯,我知道。你要快去快回哦!”

他的眸光沉寂又汹涌,映着我硬装出来的笑脸,星芒闪动。

他抬起手来轻触我的脸颊,半晌,靠近来在我的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尔后亦对我笑道:“你快点回屋去吧,那些救上来的小鱼可能已经醒了呢!”

“嗯。”

我点了点头,就见他转身离去。

又是那个烟霞下雪白的背影,又是那阵袭向四肢百骸的疼痛,我又倏然惊醒。

摸摸脑门的细汗,捶了捶趴着壶上僵硬了的身子,我从青花白瓷上直起身来,靠了近旁的椅子坐了,心中空空荡荡。

这个梦,自从聆月走后就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地让我有些心惊。

我很想知道五万年前的离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梦境却犹如被截了一半的话本子,再没了后来的情节发展,让我很是抑郁兼揪心。我前几日还日日盼着能在梦里知道后来的情景,现下也不再奢望了。虽然我并不好奇清清的故事,但是在我日益感觉到我自己就是清清的情况下,在我这梦里已经给我讲了一半的清清的故事的情况下,我也免不得想要知道接下来的发展。这就仿佛一个老人家,回忆起过去的峥嵘往事,却在紧要关头忽然忘记了自己当年有没有得到那个奖赏,实是件万分纠结的事儿。我本想去问问夜桑,想来他定是知情的,但是他却已然回了幻海处理水务去了,我便也只得巴望着聆月早些回来为我解惑。

望着偏殿的屋顶,我神思怅然的当头,忽见上头挂了一个人影,生生吓了我一个大跳。

“小丫头!你在想什么呢?”

我摸了摸胸口,嗯,还好,心还稳稳当当在里头盛着。这便看着现出身形来的季影神君道:“我这小丫头在想什么,神君却未必真关心吧?神君在公主处蹭吃蹭喝,竟也舍得下桌了?”

跳下屋顶的季影做到我旁边,摸了杯茶喝,抱怨了几句九旭宫的饭菜太过油腻了,唇角弯着笑,道:“看你这形容,你这小丫头莫不是在思春吧?”

思春,我看过许多话本子,自然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错,我是在思念。”我很郑重其事。

“哼哼,我们太子真是魅力无限。”

他那鼻子里哼出来的几个音符,显然,还处在聆月之事害的堇色下了界继而害得季影没了混吃之地的郁闷事儿上。

季影对堇色是个什么心,对聆月又是个什么心,于我本没什么干系,然而现下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总觉得聆月因为这事儿而不受季影待见真真是极为冤枉的,也就不能如往常般淡定,细想一会儿对季影凉凉道:“神君与花神交好,花神下界神君挂念自然很合情理,可是这却不关聆月君什么事儿啊。聆月君并没得花神所偷的净露丹,因忙于麒麟族叛乱甚至根本不知道花境之事,季影神君要将此事归咎于聆月君,岂不是太过荒唐了?”

我这话说得并不太留情面,然而季影却也并未有生气的迹象,反而又笑着点我的脑袋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会护着聆月呢。虽说此事与聆月无关,却终究因他而起。啧啧,说来说去,也只怪咱们太子殿下那张脸,太迷惑众神仙了。”

嗯,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见我这心有戚戚焉的神情,问道:“你家主子也与你一般思慕聆月君吧?”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这话很是无理。遂正了神色道:“天天来这里是为了探望我,怎会思慕聆月君?再说我也没有思慕聆月君。”

“哦?”他歪着头,放下了杯子,饶有兴味道:“你一个小丫头,云纨怎会为你特特从幻海到这九重天上?而且云纨跟我说,聆月君是为了她修这九旭宫的,他俩在此早已是秦晋之好。”

我有些迷糊,却明确地知道他说的事情是不对的。正欲问他个清楚,却被最后那个词儿吸引了注意力。

秦晋之好?这不是话本中写夫妻的词儿么?

我皱了皱眉,语间颇为急促道:“聆月君与天天不过见的一面,而且是为了问聆月君喜不喜欢泡泡而见的一面,怎么会去修什么秦晋之好?”

我这说的可确然是实话,聆月不喜天天,在九旭宫时拒了几次天天的求见,天天曾经因此事很是苦恼。不过那次替我送茶进去而见了一面聆月的。

季影那厮似乎也懵了几懵,忽而又笑道:“嗯,云纨跟我说你这丫头最喜欢编排故事,虽则你这语气真诚的不行,可是说出的话却漏洞百出,显见得,云纨并未说错。”

我瞪着眼睛正欲说话,却听他续道:“幻海龙王公主宴上,聆月君与云纨公主一见钟情,四海八荒早传遍了。况且九旭宫本是聆月君所建,本不让任何神仙进入,此番却被云纨占了主殿,便也坐实了那些个传言。你这小丫头却如此态度,对你主子可谓不敬,可见云纨还真是宠坏了你。你倒是说说,他俩虽然并未成亲却居于一宫,不是秦晋之好是什么?难道是你与聆月君鹣鲽情深共处九旭不成?哼哼,你这小丫头!”

他又点了点我的脑袋,我觉得我的脑袋已经被他今日这么数次的点点得有些昏然了。然而,我在聆月之事上,是绝不会昏然的,遂又正正嗓子,十分正经道:“我与聆月君的确是共处九旭了许多日子的!聆月君还做了许多菜肴与我,比天天款待你的不知美味多少!”

我这番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他却仍是嬉笑,道:“你这丫头,真该去药君府上看看,思慕聆月思慕成这样,比之堇色是有过之无不及。”

我正想再次向他辩解,我并未思慕聆月,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想到了前几日里话本中看到的一个段子。

那段子说的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与一地位高贵的宰相公子因气候不宜行路而被迫同处一茅草屋中许多日子,尔后两人日久生情,宰相公子向女子表露心迹,而女子却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来经过一智慧和尚的点拨知道了自己对宰相公子同样也有着思慕之意,经过一番男女之情与门阀观念的对抗,最终得以与那宰相公子修得正果。

这段子不怎的稀奇精彩,却着实十分符合我此刻的情景,我一贯以为我并不思慕聆月,遂思念聆月思念的理所当然,总以为我即使是思念他也万是与男女之情不同种类的纯洁的思念,就譬如我离开云珊岭后时而会思念一下我家房中那海藻小床。现下被季影这么一点,我便忽然悟了——我思念聆月,这个念想真的如我所想的没一丝邪念么?

我茫然了许久,想到与聆月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脑中纷乱的很,心中迷惘的很,又抬起头来对季影道:“神君何以判定,我是思慕了聆月君的呢?”

他笑了几声,又摸了茶杯喝茶,似乎是被天天的饭菜油的厉害了,转了转珠子与我道:“五六万前还在祈音神尊门下时,我那十三师妹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那时就告诉她,这事儿极是简单,若是一位女子想与哪位男子困觉了,便是思慕。”

困,困觉?

心中大震的我如醍醐灌顶,终于晓得了一桩令我心喜又心悲的事实——原来,我确是思慕聆月的。

且不说自凌栖宫回来之后,我便几次邀请聆月与我同睡内间,欢喜极了在凌栖宫时与之同塌的感觉,就是这数十日里聆月不在,我也经常夜不能寐,只念着聆月那厮快些回来陪着我困觉。这,这,这不就是季影所谓的思慕么?话本子里老说女子若是找到了思慕之人便也是一种幸福,没想到,我泡泡的幸福这么快就来了;然而这幸福我却脑筋大条的迟了这么许久才知晓,便确然是件可悲的事儿了。

我这心里悲一阵喜一阵的,想来眼神也是热一阵冷一阵的,季影那厮终于受不得我这目色的轮番转换,终于与我迟了行,说是要去调戏调戏他的好友,四御之首东华帝君的六儿子。

我并不以为堂堂东华帝宫的六殿下会被季影这厮调戏,却能肯定他会被以混吃混喝为业的季影神君盘剥些吃食酒水。当然,这些与我并无什么关联,现下我对与自己这忽然醒悟过来的幸福还很需些时间来细细琢磨。吞了几口茶后,神思略微清明了,便愈发地觉得我思慕聆月这事儿还真是确实的很;觉得我这个幸福也还真是幸福的很,只消想想聆月对我绽放的笑容,我这心儿里,就扑腾扑腾的,真是温暖又甜蜜,甜蜜又喜悦,再望了望空荡荡的宫室,喜悦中又生出酸楚来。

唔,原来知晓了自己心意的当口,会愈发地想念那位思慕之人啊…

前传 第十八章

我在九旭宫偏殿里头悲喜交加的盼了几日,没盼回聆月,却盼来了聆月的妃子槿颜。

她是被她的师兄屏翳神君一路保护着过来的。自初入九旭时见过屏翳神君一面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这几日里闲来无事将我与聆月在一起的日子细细过了几遭,想起那日他的面色不善,终是被我这聪明的脑瓜琢磨出了一丝因由。早在幻海时我便知道屏翳神君对槿颜侧妃,也就是他的小师妹紫陌神君有些个情爱的过往,虽然时隔数万年,但以屏翳神君这冷面性子,定然也不会忘却那段情,故而对紫陌神君如今的夫婿聆月君有些不对付,才有了那日的面色不善。此番聆月君不在,他与槿颜却同来了九旭宫,却不知意欲为何。

天天来叫我时我正在检查那熏香炉子的气泽剩下了多少,正为之所剩无几的情况而高兴呢,却被天天拉到了前殿。

天天将我一个人放那里,转身出了门去,站在槿颜旁边的屏翳也被美人一句:“我想与泡泡姑娘单独说几句话”而被支走了,于是偌大的前殿里除了我和槿颜,便再没别人了。

我并不晓得我与这美人能有什么好说的,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此的赏心悦目,我便安下心来将美人细细望着,唔,这张得了天地美丽之精华的脸,真真是越瞧越舒服。

槿颜对我微微一笑,霎时犹如春花绽放,绽放的春花道:“听云纨公主说,过去数月里就是你与君上一同在此居住。泡泡姑娘天真可爱,真叫本宫喜欢的紧。”

什,什么?美人说她喜欢我?

我心中喜了几喜,承言道:“娘娘这张脸长得真是好看,我也很喜欢娘娘呢!”

她微笑未停,拉着我的手坐在了一处,与我道:“本宫今日来,就是为了感谢泡泡姑娘过去数月里对君上无微不至的伺候的。这些本该由本宫来做,却让姑娘费心了。”

我愣了几愣,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只得生生受了这感谢。

她又续道:“君上日理万机,自从与我…”她神色凄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下去,“自从建立九旭宫以来,君上经常在此独处,让天君天后还有,我,都甚是忧心。这里虽然清净,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我一人之故,让君上贵体在此荒芜之地,槿颜真是…”

她的自我称呼从本宫到我再到槿颜,神色由微笑到哀婉再到泫然欲泣,变化得迅疾且自然。我见她取帕拭泪,有些讷讷,问道:“聆月君何以长居九旭而不回凌栖呢?”

她停了拭泪的动作,神思迷幻了会儿,似乎在掂量着应该怎么说这件事儿,尔后终于启言道:“这,还得从三万年前说起。三万年前的神魔之战,我,瞒着君上深入魔宫窃取机密,虽然得了重要情报,但是却被魔君禺疆发觉,战乱之中受了伤得了胸口宿疾,后来还连累恩师重伤入关。那时君上虽然本已再三禁止我插手帮忙,可是,他自己却为这场战乱日日忧心,我身为他的妻子,怎能袖手旁观?只是君上至此便不再原谅我,为了避开我甚至离开凌栖宫…”

我听得清楚,却又十分困惑,问道:“魔君不是黎霄么?”

“黎霄是禺疆之子。神魔之战后不久,禺疆已经被君上刺死,黎霄才袭位。”

我了悟点头,难怪黎霄和聆月如此不合,原来不止是情人之仇还有杀父之仇呢!只是,依槿颜这话,她也并未怎么得罪聆月呀,他怎的就不喜这美貌侧妃了?

槿颜似乎知道我的疑问,续道:“天君念我拿到的消息为神族作战助力很大,故而没有惩罚我。可是君上当日为我的鲁莽忧心不已,致使吐血卧榻,错过了战机,继而才导致神魔战乱数千年,天兵神将死伤无数,直至后来禺疆被杀才停止。君上因我而贻误战机,始终不能释怀,虽然禺疆被杀,神魔之战也终于结束,可君上仍然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也怪我,我,实在太不懂事…”

我有些郁郁,言道:“想来是因为聆月君极是欢喜娘娘,这才忧心过度的,娘娘应该高兴才是。聆月君也万不会因此就对娘娘忘情的。”

我说这话其实是很有依据的,虽然聆月君对槿颜看上去并不怎样,然而他的书阁角落却藏了数幅槿颜娘娘的画像,我甚至亲眼见过他对着其中一幅发了许久的呆。其实,我说这话心里并不好受。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对聆月的心思,现下却要承认聆月对他的妻子的爱,真真抑郁的很,却也无可奈何的很。

她略略顺了顺稍显激荡的情绪,我很好心地给她递了杯茶,她很和顺地喝了,又对我道:“我知道,君上一直未曾对我改变心意,我,也从未停止过对君上的情意。只是君上入住九旭后,我便也因着一口不平之气而不来找寻君上,这一僵,竟是数万年…此次君上先至东瀛,也是为了取得为我根治宿疾的麒麟角,可是却,却又遭此大难。等君上归来,我定再不会与君上赌气了…”

“那他就会回凌栖宫了吧?”我问道,心中有着丝丝的冰凉。到了那一日,我泡泡,是不是再入不得聆月的眼了?其实凌栖宫的仙娥们说得对,或许聆月君最爱的就是槿颜娘娘了…

可是,聆月他,喜欢我么?他对我这么好,为我煮菜做饭,又为我奔走鬼族重建一魄,应该是,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忽然拽了槿颜的衣角,道:“若是,若是聆月君与你和好了,回了凌栖宫,我也能留在凌栖宫陪着聆月君的吧?他,可以娶我么?”

如果此刻的我能再聪明些,定然可以知晓我问槿颜这问题实在是问错了人。然而槿颜那厮修养很好,虽然对我的问题诧异兼震惊了会儿,终是和颜悦色回到:“泡泡姑娘居于九旭宫,也伺候了君上这许多时日,按理当然是可以随着君上留在凌栖宫的。”她顿了顿,起身度着步子,掂量了一会儿,认真道:“听云纨公主说你是幻海的小小鱼儿,如此留在天宫却总是不妥,若是想入凌栖宫,更需征得天后的同意。天后,她一贯不喜天界之外的神仙入宫,以前曾经重罚过君上曾经看中过的一只红狐精。我想,若是泡泡想入凌栖宫,也须得有一番心里准备才是。”她的步子正停在了一檀木方桌旁,说到这里却忽然身形晃了几晃,我赶紧去搀住了她,她对我虚弱一笑,示意没事。

我放开了她,见她站得很稳,便也放下心来,听她续道:“至于,娶泡泡姑娘…这便委实是件大事了。依据律例,太子殿下是不能娶如你这般修为浅薄的普通妖精的,不过若是已经怀孕了就另当别论…”

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瞟了瞟我,我赶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怀孕。”

她淡淡笑了,笑声中似乎松了口气,道:“那便好。须知,即使怀孕了被娶入凌栖宫,也不会有什么名分的,岂不是委屈了泡泡姑娘?本宫倒是认为姑娘回去幻海甚好,毕竟,这天宫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眸光坚定而柔和,虽然她的话我并不会照做,我却也能看出,她是真心地劝我的。对于她的真心,我其实十分感激,但是想到我与聆月前路坎坷,聆月与眼前的美丽侧妃才是天之良缘,便如何也对她感激不起来。

心情不佳的我,也不再说话,槿颜娘娘一再和颜悦色地劝我回去幻海,我本可不理会她的,可是近日里我经常有些沉不住气,今日也没能沉住,终是略微不满道:“娘娘之言,泡泡很是感恩,但是泡泡是不会离开聆月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