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周发!”

老蹄子微微摇头,“不是”

“你叫什么?你叫什么?老蹄子!周发!你不要闭眼!!你回答我!!不要闭上眼”明珠挣扎着,哭喊着。

他的嘴唇微启,一字一蹦,像是珠子撒落:“沧、海、月、明、珠、有、泪”

老蹄子或者周发,或者其他的什么名字的老人,静静的躺在地上,微笑着合上眼睛,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丝笑。

他很满足,或者快乐。

“不”

明珠一声哀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一个年轻的汉朝将军闯进来,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整个石牢。

入眼的是她被架在半空的小小的身体年轻的女人,穿着红色的汉军戎装,血迹从背后渗出来,染透了她全身。

他呆了,慢慢的走向她,撩开她被血染成结的发丝熟悉的鹅蛋脸,紧闭的双眼,透出齿痕的双唇。

他发出一声咆哮,整个石室震动。他的疼,他的恨,他的怒!他像是受了伤的野兽,要复仇的狼

进来的将士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年将军纵横长安如入大漠的得任性少年,挥杀万人而不动容的将军现在,却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女人号啕大哭

他何曾哭泣?他从来就是意气风发到骄横蛮纵。

他何曾哭泣?他从来都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意思。

而如今。

他唯一的爱,他唯一的伴,回来啊

第 30 章

两天后,明珠醒了。

躺在小月氏王宫白色的床上,她趴着,霍去病靠在她的床头。

白色的毛毡裹着下半身,上半身半裸着盖了一层油布,从油布能隐隐的看到她背上的血迹。这些血迹,叫霍去病看了很不是滋味。

明珠看他却是有滋有味。

他嘴上生了一些水泡,眼睛里面多了一些血丝,头发乱了,身上臭了

“还疼吗?”她问。

“我?什么疼?”他莫名其妙。

“箭啊,箭伤!”

他好像费了很久才想起来,“那算什么,好了。”他拿起她的手指在唇边吻,“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带你来打仗,你就不会受伤;如果我能再小心一点,你也不会受伤!明珠。”

“不,我很高兴能和你并肩作战。”她动一动脖子。累啊,在床上趴了好几天了,她其实很怕这样会把胸部给压没有了

“要动一动吗?”他问。

“算了。”明珠从枕头边拿起葡萄往嘴里送。小月氏国家不大,皇宫也小,但是好东西绝对不少。很久没有吃到葡萄了。薄皮多汁,绿色的果实蒙一层白色的膜,摸起来有一点涩,吃起来却滑嫩无比。

明珠送一颗到霍去病的嘴边,他张开嘴,连葡萄带她的指头一起咬住。

“咬我手了!”

他嗤嗤的笑,松开嘴,嚼葡萄。“嗯,这果子好吃,回头在咱家屋后也种一棵。”

“好。”她点头。

“月氏国是个好地方啊。”

“去病,你怎么知道我在月氏国的?”

“我不知道。”他老实的说,“我以为你在酋涂王部,就打过去了。结果找不着你我生气了,于是干脆又到休屠王部去乱搅了一通。休屠王部也找不到你,我疯了,差点就要打到匈奴王庭去找伊稚斜去要人了。老蹄子才想起来,他知道小月氏有一个隐秘的地牢。小月氏也算是匈奴属国,匈奴王在他们这里安放一两个犯人也不过分。所以我就找来了。”他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明珠,我总会找到休屠王,把他千刀万剐,灭他九族,以解我心头之恨!”

“不,你不要杀哲尔索!”

“怎么?你不恨?”

“我恨,我也痛。但是哲尔索没有错。她对我很好!”明珠有一点激动,身子前伸,盖在背上的油布滑落,露出她血迹斑驳的后背。

霍去病轻轻给她盖好,不再作声。

“老蹄子怎么知道的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本事。我的部下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以老蹄子那样弱不禁风的体质,要不是有这么一点本事,我又怎么会把他编进我的队伍。”

“你叫人给他好好收拾后事了吗?”

“叫了。”

“我答应过他,要把他的尸体运回梁国,安葬在睢阳城外梁孝王墓旁。他与我相识一场,还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

他安抚她的脸,“放心。我记下了。会照办的。”

她点点头,拭一下眼角的泪。

“这里不能长呆,我们要赶紧回师。路途颠簸,如果路上疼,你就告诉我。我再想别的办法。我会找马车载你。”霍去病说。

“不要了。马车很引人注目的,又赶不上你的速度。我可以骑马!”

“我自有安排。等回到长安,我好好的养你,再也不叫你吃苦。”他疼惜的握住她的手,“明珠,不要再跟我出征了。再也不要。我再也不贪心了,我以后只要能知道你好好的活在长安城;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在西楼养花种草;知道我只要回家就能看见你的话;我就满足了。”

他说的一脸坚定。

霍去病出去整理军务,明珠趴在床上想这些天的过往,想到老蹄子不禁喃喃自语:“沧海月明珠有泪”很熟啊,“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珠的头轰的就蒙了一下,不可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诗句,老蹄子怎么会背??

老蹄子看她的眼神,说她像殿下,那个殿下?是公主,王子还是嫔妃?

难道老蹄子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说他不叫周发,那他叫什么?

“夫人,该换药了。”两个带着面纱的小月氏王宫侍女进来,明珠被吓了一跳。

侍女端着黑色的陶罐和纱布进来,其中一个在明珠床前坐下,撩开她背上的油布。

不对!小月氏毕竟是匈奴的属国,霍去病为了防备休屠王暗地里耍手段,不让月氏人做接近明珠的事情。又明珠因为伤的关系,上身不能穿衣,所以这两天都是霍去病亲自给明珠上药!小月氏王宫的宫女只负责这屋里的整理工作,可是眼下这个宫女的手都要按上自己的后背了!明珠往里侧翻,没有翻开,被那宫女的手轻轻翻转回来。

“动什么动?伤成这个样子还这么大劲。”宫女说。

“哲尔索?”那日石牢里的谈话还在耳边萦绕,明珠怎会不记得这个沙哑的声音。

“是我。”哲尔索把面纱摘下来,“看来我父王是对你下狠的了,他用的是特制的鞭子,在麻皮鞭里裹上青铜片,这种鞭子抽在人身上,每一鞭都会刮下一层血肉。”

哲尔索把黑色的陶罐打开,回头示意另一个宫女去外面把守。

“这是一种稀罕的创伤药,治疗效果比一般的药强数倍。我给你敷上?你信得过我吗?”

明珠点点头。

哲尔索笑着拿冰凉的黑色膏状物仔细的往明珠的伤口上涂抹。“对不起,明珠。我不知道父王会这样狠。”

“没有什么对不起,车胡儿不也死在去病的手上吗?伤不算什么,只不过我有一个朋友也死了,很让我很难过。可是战争不就是这样吗?我也杀过人”

“明珠,回长安吧。你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战争,本来就不是女人该干的事。”

“你呢?你不是女人吗?”

“我也会走的,离开河西,去漠北,或者更远的地方。”她手上的速度快了起来。“你叫霍去病带你赶紧走,我会沿途保护你们,保证你们回师路上不受任何偷袭。所以,明珠你可以坐马车回去。你的伤不能再骑马。”

“哲尔索,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晶亮的黑色膏状从哲尔索的指缝中间挤出,像是几颗椭圆形的水球。她把水球捏破。“明珠,你说我还会再见到苍狼?你记得你说过吗?”

她来,还是为了霍去病。明珠把脸埋进被子里不言语。

“我既然不再打仗,那么你们这样一回大汉,我此生就没有机会再见他了?”她回过神把药罐收拾好。

“哲尔索。”明珠把脸抬起来,“两年后,狼居胥山。”

“狼居胥?他会去那里?不会的!”哲尔索一脸的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打倒狼居胥?”

“焉支山,祁连山。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不可能?不相信他可以征服的地方他不都一一征服了吗?他是苍狼,他为什么不能到达狼居胥?”

哲尔索沉默良久,终于微笑。

“是啊,有什么不可能呢?让这些战争都滚蛋!我要去狼居胥牧羊和放牛!”她把药罐塞给明珠,戴上面纱。“你也来吗?两年后,我们狼居胥见,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她的脸微微的发出一点红云,这时候的哲尔索是明珠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珠轻轻的点头,目送哲尔索出去。这是她最后看见哲尔索。这时候的哲尔索退下了她鲜红的胡装,扔掉了马鞭和金刀,梦想到狼居胥去牧羊和放牛

回师的路线霍去病定为最直接的路,从西北直线往东南走,过焉支山,抵陇西,顺渭水到达长安。

一路上当真没有遇到突袭,军队顺利抵达陇西。

明珠觉得一定是哲尔索的暗中帮助。

她小看了背部的伤痛,骑马的颠簸让有些结痂的地方,又一次破开。在霍去病的威逼之下她还是坐了马车。

越来越浓郁的香樟树的味道,明珠瞬时间热泪盈眶。

府邸额匾上肆意张狂的字体,灰白的拴马柱上拴了两辆漂亮的马车,挺拔的香樟树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幽幽的散发它醇洌的香味。这是她种的,几个月不见都长得很高了。

霍武巅巅的从正堂里跑出来给明珠叩首行礼。

很久没有人这么客气的对待自己了,明珠微笑。

“夫人,皇后和平阳公主在厅里等您呢!”

“什么?”明珠受伤后就换下了戎装,为了照顾受伤的背,她的衣衫都是松脱挂在身上的。为此,霍去病还专门从小月氏国弄了两件肥大的袍子给她穿。进入汉疆,气候已经变暖。现在她的身上穿了一件汉人的中衣,中衣的后背是豁开的,披了一件西域袍子遮住。

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皇后和公主。

“我去更衣,霍武替我跟皇后和公主请罪。我去去就来。”她匆匆向后院跑,后背的伤因为跑动隐隐作痛。

“夫人!天哪,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这是穿得什么呀!”燕青从西楼跑出来,赶忙扶住明珠。

明珠的头上已经渗出细汗,“拿件干净衣裳来。”

燕青看明珠蜡黄的脸色,吓得的不敢说话,正要回头取衣裳,西楼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卫子夫和平阳公主推门而进。

明珠正要下解的衣裳呼的收回来。

没有男仆,只有她们俩人和贴身的丁竹、得茜等几个宫女。

“明珠见过皇后和公主。”明珠正要俯身,平阳公主一把扶了。“傻丫头,快躺下吧,没有这么多礼节。”

平阳还是一如既往的红光满面,只是在富态的脸颊上多了几条细纹。卫子夫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望着明珠,静静的望,眼里似乎含着泪。她的静比起平阳的热情更让明珠感动。

平阳和卫子夫执意要看明珠的伤势,明珠只好乖乖的爬回床上,撩起袍子。

外翻的肉,狰狞的血痂,像是最狠毒的虫子爬满了她如玉的背。

屋里静的可怕,明珠听到了一滴泪掉落的声音。

是卫子夫的泪。这个世界上最娴熟温婉的女人

“这么好的身子,就这样被糟蹋了。”平阳一跺脚,拿袍子给明珠盖好,“去病这个小畜牲呢,看我不教训他!带着老婆去打仗,哪有这样的!老婆是呆在家里好好养的。明珠,你可是受苦了!得茜,去拿我给夫人准备的膏药和新衣来。”

屋里一阵嘈杂,忙里忙外,把明珠当成玻璃水晶来看护省的硼着磕着的。

卫子夫上前挽了明珠的手:“这些日子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明珠摇摇头,“只有背疼。”

“明天我签个医生再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都是皮肉伤,那个大夫看了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卫子夫拍拍明珠的手,“傻孩子。”

连夜回长安,早晨才到家,又经过平阳的这么一闹腾。等到她们人走了,也已经是晌午了。

燕青给明珠准备洗澡水,明珠身体乏,歪头靠在蒲团上睡过去了。

睡的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

睁开眼是霍去病。他穿着崭新的戎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晒黑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与在战场上那个混着血腥和马骚味的将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怎么在地上睡觉?当心着凉!”

明珠揉揉眼睛:“长安城的夏天了!能着什么凉?”她往往窗外,天已经黑了,“见过皇上了?还洗了澡换了衣裳?”

他扶她到床上趴好,自己退了铠甲:“见皇上嘛,自然是要干干净净的,要有仪态。”他轻轻把她脏乎乎的袍子褪下来。

“干什么?”明珠拽住裤子。

“给你擦身啊?水都烧好了。你都脏了好几个月了,就算你愿意跟我睡在一起,我还不愿意呢。”他很认真的给明珠脱掉裤子。

明珠羞红了脸,虽然不是没被他看过,可是也没有这样脱的一丝不挂,赤裸裸的摆在他的面前叫他打量过啊。

“又红脸了?”他哗啦啦的拧干布子,朝她脸上擦了一把。

本来就红的脸被热气一蒸更是红的不可开交。

隔着一层布巾,他的大手在她的脖颈,肩胛,游走。胸前身后无所不至,明明就是挑逗!

明珠悄悄的伸出手,抓住他的领口。

“怎么?”

“你,勾引我!”明珠气呼呼的。

“脱光衣服的人可是你。”他坏笑。

明珠呼的坐起来,憋着笑意,伸手脱了他上面的中衣,里面露出他肌肉纠结的胸膛。左肩胛有一个狰狞的疤。是一道箭伤,她曾亲眼看见那支箭穿过。他是为了保护她。明珠凑上去,轻轻的吻那里,起伏的伤痕透着腥甜的味道。

她沿着肩到他的颈,耳后,唇

熟悉的唇,薄而丰润,她在里面甚至尝到了倔强,脑海里是他时常抿嘴沉默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