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经下过了雪,月光被雪地反射,整个西楼都透着蓝莹莹的亮。

“去病,你不开心?”

“开心,我说过,生日有你陪着是最开心的事情。”

“骗人!”她挣开他,为什么这样太平的日子反而变得不舒心,反而不能像战争时候的相濡以沫?他们都在逃避什么?霍去病你在防备什么?两个人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明珠!”他抱住她,“我开心,很开心。”月牙的光穿过窗棱照射在她的身上,颈间的珠玉光润明丽,她漆黑的瞳孔里面映出她深爱的男人。

“我们不能坦诚相待吗?去病?”

“明珠。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很多的事情,即使你不说。你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象戏,千里眼,走马灯,孔明灯都不要。我要你踏踏实实的活在我身边,我不能忍受有一天你会突然不见,带着这些东西消失不见”

她猛地保住他,真是个傻瓜!他在想什么,只有她会担心他,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只要你在,我就在!”她说。

那一年,明珠二十一,霍去病也是。

那时候的明珠还那么年轻。

然而,当她已经很老的时候,顶着白发回忆往昔的时候,她才知道元狩三年这一年,她生命中最安定、最幸福的时光。

如同冬日和煦的阳光照在陈年的羊毛毯上,反射出温暖而干燥的往事。时光的羽翼凌乱无序,唯独这一片干净整洁,凝聚她一生最纯粹的欢乐。

没有战争,没有分离,没有矛盾他们相爱无间。

元狩三年,那最好的时光。从它结束起,她就未停止过怀念。

第 32 章

好时光,不留人。

元狩四年的春天,转眼即来。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春天的代郡还残留冬天的寒气。汉朝北疆的边塞,清晨还能看见结着的露霜。

一驾马车在一间酒肆的门口停下,酒肆里冷冷清清还没有几个人。

霍武躬身上前打开马车的门,“夫人,李校尉在里面等着了。”

明珠下车站住,拉下白色的貂毛斗篷。酒肆里的年轻将领站起来,一贯的淡然里掩不住他的好气色。武帝对李家的重新起用,让他不是那么落寞了。

“你好。”明珠行礼。

“见过夫人。”两个人在长凳上坐下。

明珠把来意说清楚带她进军营。

李敢犹豫。

静场的时间显得尴尬

“明珠与李校尉在长安的酒肆里曾经把酒畅饮过,李校尉还记得吗?”明珠环顾酒肆。

李敢点头。

“李敢。李敢,你以前认识我吗?”

李敢的身体一震,他清淡的唇角透出一丝无奈。

许久,他开口:“珠儿?夫人?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他仰天,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珠儿?多么亲昵又陌生的称呼。她很少听见。即使亲近如霍去病,如姑姑明小秾,都习惯唤她明珠。

珠儿?

“当下无人,你既然不拘禁,我也很想一股脑的把心事说出来。只不过,现在只有两件事最急,刚才说了一件,还有一件事要说。这一次兵分两路,去病与卫大将军分头行军。你作去病的副将,想必有很多事情你会看不惯。毕竟你们性情相差甚远。到时候你要体谅”

李敢打断:“莫要这么说。他是将,我是兵,他说的话我只有服从哪会有不惯?李敢总也是将门世家出身,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他给她宽慰的目光,“不用担心。”

明珠点头:“还有,李老将军作卫大将军的前将军,如果有意外,还希望你能放宽了心。”

“你是什么意思?”

“话就是说到这里了,”明珠别过头,“你答应吗?”

李敢茫然的笑笑,“你说的我一头雾水,如何应下?”

“”

他眼睛看着她出神,“今非昔比,你我早已不同昨日。明珠,原来你爱霍去病这样深。以前,我只当是他强迫于你,今日才彻底醒悟你每说一句话都是为了他,每做一件事也都是为他。你心里,都是他?”

明珠莞尔一笑:“是,尽是他。”

李敢笑起来,带着他自有的爽朗。像绿茶,清凉,却微苦。

“今非昔比?你我不同昨日?不。你不知道,隔了两千年的光阴,再见你是如何的宽慰了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霍去病是不可代替的唯一,李敢却因为不是唯一而不可代替。”她的泪滴到白色貂毛上面,久久不能渗下。

她含泪笑。

“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李敢说。

她感激地谢过,起身,走出酒肆。

就是这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她的脸曾经在他的手掌里流过泪;她的人曾经在他的马车里昏迷;他们曾经在长安的酒肆里把酒言欢,他们似曾相识,她却从来不曾属于他。

明珠白色的身影进了马车,消失在代郡荒凉的土路上。

夜晚的帐子里已经铺好了毡毯和棉被,代郡微冷的气候还是没有影响霍去病的火气。他已经解去了铠甲重胃,只穿中衣盘坐在几案前画图。

“将军,李校尉求见。”

霍去病手中的笔稍稍一顿,“太晚了,明日吧。”

“李校尉说,有明珠一颗,还与将军。”

啪的一声,毛笔掉落,墨汁四溅。

毛笔的主人攥紧了拳头:“传!”

不一会儿,她进来。

白色的斗篷下面,一张熟悉的脸,没心没肺的笑。

几案前的霍去病,铁青了脸,压住怒火,“你很大的胆子啊!敢来这里!!”

明珠还是笑,解了斗篷,露出里面的戎装:“我也去。”

“不行!不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上次也是一起去祁连山的,这次怎么就是胡闹?你决定的就是对的,我决定的就是胡闹?去病,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元狩二年春天你也是这样!不告诉我,所有的人都去送你,就我不知道!!”

“明珠,这次不一样!!”

“都一样!你又要好几个月不回长安了!”

“别哭!!”

“没哭!!我不会阻碍你,我也可以率兵的!!”

“若是被人抓去了还要不要我救?”

“”

“还有第二个老蹄子替你死吗?”

“”

“我不用你上战场,明珠,你不是那块料。你只要安心的待在长安城我就满足了!”

“”

青铜莲花座的烛台上,五支蜡烛摇摇晃晃,火光摇曳。明珠沉默。她想起了老蹄子,她心里的愧疚又翻涌上来。

霍去病伸手拉过她:“难过了?”

“有一点。”她坐到他的身边,突然笑:“其实,我不是非要跟你去漠北,我只是给你送行来了。”她扯着身上的戎装,“闹着玩的,我不去。漠北有什么好的呀,吃不好,穿不好,还不能洗澡。还是呆在长安享福。”

霍去病盯着她反常的笑容看,她却凑上去闻他的头发,“臭了,很久没洗了?都没有梳过吧?是啊,我不是打仗的料,老给你添麻烦,可原先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她擦了泪,她动手松开他的发髻,“不过,我梳头还可以的是不是?我帮你梳好头发就走。你以前”

她身子被他用力的拉进怀里,两唇相贴。

他的吻,要很久都不能享受到了吧。还剩两年,这两年的时间里又要让战争占去他们珍贵的几个月

她哭泣,泪水决堤。

一直以来假装的幸福

“我不是嫌弃你,明珠。我是怕你受伤害,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你,你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想你去病,我只是怪你又不告而别,我想来送你而已”她泣不成声。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纠缠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她被惯的可以歇斯底里?

他安抚她的背。

“从长安到代郡,这么远的路自己来的?”

“和霍武。”她趴在他的怀里呜咽。

“防卫重重,怎么进来的?”

“李校尉带进来的。”她说完,立马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解释:“我去找过别人,赵破奴不干。我只好找李敢。我是求了很久他才肯的,你不要怪罪他!”

他无表情的点点头。

“生气?”

“还好。”他勉强的笑:“这次的仗不好打。明天你就回长安,好好待着。不要让我费神。”

“嗯。”

十五的月亮,高悬深空。

明黄色的光,洒进西楼的木板格上。

明珠躺在毡毯上,偌大的青色裙子洒落一地,发丝随着灌进门的细风飘动。

燕青进门时候下了一跳:“夫人,怎么在地上睡了?”

明珠不理,拉了床被子盖在身上继续假寐。燕青轻手轻脚的去关窗子,明珠终于开了口。

“不要关。我想这样待着。”

“会着凉的。”

“没事。你睡去吧,不用管我。”

明珠想这样看着西楼的月亮,反复念叨李清照的那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赏,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燕青收拾了几案上的杂物却还是不肯走,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忍不住在明珠身侧跪了下来。

“想说什么吗?”明珠把目光从满月移到燕青身上。

“奴婢想来求夫人答应一件婚事。”

“谁的?”

“霍武和奴婢的”即使是昏暗的月光下,明珠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燕青羞愧的表情和姿态。

明珠淡淡的回道:“准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愿意我还能阻止不成。”她又回过了头,“没有旁的事就回吧。”

没有动静。

明珠无奈的开口:“麻烦丫头,还有什么事?”

“那日您去代郡,霍先生全都知道。”燕青说的神神秘秘。

“知道什么?一起说完!”

“知道您去见李校尉了!您可别怪霍武,他是没心说出来的。”

“我和李校尉之间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瞒的?!”

燕青叹口气:“您是没心,难道李校尉就没心吗?夫人,旁观者清。我跟着您真么长时间了,你前后左右的事我都看着听着。李校尉看您的眼神我都瞧着呢!您老怪我对李校尉说话没分寸,可我不是为您着想吗?”

“不用说了,我知道。”

“夫人!您总要替将军想想啊。霍先生老是说,将军戎马一生,闹不好就要”

“什么?”

“闹不好,就要败在您身上”

“风言风语。霍间庭就是这德行。”明珠轻哼一声,想起无数次与霍间庭谈话时被冷言讽刺,话语里都暗指明珠对霍去病不够专注。

眼角的泪花落下来,她爱他,胜于这世间的一切。

“夫人,您看,您看。”燕青手忙脚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这有什么呀,我就来跟您说瞎话。夫人”

“下去吧。我只想自己待着。”

燕青颠手颠脚出门去。

明珠还是原来的样子,躺在毛毡上,窗棱的影子把她的人分成几块,零落的拼合在一起。

月色溶溶,满西楼。

做一个看清世事的人有多苦?活在当下的人,无知的评论左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偏偏她来自未来,她晓知一切结果。偏偏她如此无能,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幸福,伴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朱唇微启,徐徐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