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里痛,心也痛他把她的手攥的也痛。

她看着他埋在她手后的脸忍不住去安抚,想说我没事。眼睛一瞥,却看见她身上的血迹斑斑。

戎装上哪里来的血?是狩猎时候穿的那身。那,是猎物的?还是她的?还是

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

她睁大眼睛,每发出一字就害怕一分:“李、敢、呢?”

他低下头,不出声。

“你看着我,霍去病!告诉我!”明珠泪如泉涌。

“夫人,不要动气,小心身子”

“霍去病!!”明珠抽走他握住的手。

他抬起头来,双眉紧皱,那是一个从不会说谎的人。

“你杀了他?”

燕青在后面摇头:“不是不是,都说李校尉是被鹿顶死的!”

果然

李敢死了。

“李敢该死!他出手伤舅舅在先,害你流产在后他伤舅舅的事情我本想就此算了,息事宁人。可是”

她处心积虑,处处防范的事情,竟是她一手造就?

竟是因她而起?

明珠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定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历史的巨浪里头就容不得一粒石子的变动?

不只是腹痛,心痛,头也开始痛,湖蓝色的棉被、棕木几案、木棱窗子所有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台风风眼,渐渐吞噬了她

李敢陷在江河里,朝明珠喊救命。明珠站在河岸,想伸手,手却抬不起来,被人死死的攥着。李敢脸色变了,他说,明珠你怎能见死不救?你忘了是你把我推下来的吗?

不只是一个,李敢后面出现一个人,一个穿着牛仔裤背着旅行包的李敢。

牛仔裤的李敢说,明珠,下雨天我给了你自己的外套,自己却冻到感冒;期末考的时候是我为了给你补办准考证,自己却错过了考试;爬泰山的时候是我愿意做牛做马宁愿累个半死也要把你背上去。你失足坠崖你的家人会放过我吗,我要受到多少来自良心的和外界的谴责?我对你那么好,你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我,不公平!你知不知道!

穿青色曲裾袍的李敢冷笑,明珠,你是坠马一事要全怪在我的头上吗?好啊,卫家是想把李家推向万劫不复吗?我叔叔一个当朝丞相怎么回私吞先帝陵园的土地?是不是卫家陷害?卫青害我父亲自杀,霍去病又亲手杀了我,我叔叔的死也是你们搞得鬼卫家,你也帮着卫家害我吗?我们全都死了,卫家的人却还活得这么逍遥。武帝竟说我是被鹿顶死?光天化日之下,视我身上这箭射的伤口于不见!我会来索命的,一命还一命

不要!不要!明珠说,我救你们,我救你们她喊着哭着,手却伸不出去,被人紧紧定住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李敢被水流冲走,淹没李敢说,明珠,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明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救我救她的手还是动不了,李敢的脸在水里沉沉浮浮直到不见

明珠哭着醒来,霍去病紧紧抱着她,死死的攥着她的手。

“做恶梦了?”他柔声的问,把她抱在怀里孩子一样的哄。

明珠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霍去病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把明珠死死的按在胸口,“你不要这样,明珠”

“还有你,你不让我救他,你一直拉着我!!”

“我们说好不杀他,你答应的,霍去病你答应的。”

第二日,明珠醒来的时候,霍去病还在沉睡。

他还是那身戎装未脱,抱着她,倚在床边沉沉的睡着。

明珠挣开他的怀抱,他就醒了。他咧开了嘴笑,笑得干净纯洁像是从未杀戮生命的婴儿一样。

明珠眼睛湿润,无限的悔恨充斥左右,她竟有点恨他,恨他任性,恨他自我

“你曾经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你忘记了吗?你答应过的!!”

明珠泪水涌出,霍去病收住了笑。

“一个李敢而已”

“而已?”明珠睁大了眼睛,干笑一声,“霍去病,你告诉我什么还能不是‘而已’?人命都是‘而已?’”

“明珠,他伤害了你!!”

“可那不至于要他的命!!你说过不杀他为什么”明珠跌回床上哭泣不止。

“对不起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看见你为了一个李敢把自己弄成这个样!”他伸手抱她。

她拒之千里。

“我想自己待着。”

“为了李敢?”他微微发怒。

“你出去”

“你赶我走?我杀他是为了你!”

明珠满脸泪水,拿了东西扔他:“为我?我不要!!我恨你!!走啊,走啊!”

棉被、枕头、衣裳扔了一地。

霍去病青筋暴起,嘴唇哆嗦。

床上能仍的全都扔了,明珠孱弱的身子颤颤发抖。

他看了她俩眼,攥紧拳头走了出去,背后发出巨大的关门声。

两扇门被他甩的松脱,挂在框上颤颤悠悠。

明珠摊倒在床上。

这天,除了燕青来喂药再没有别人。

晚上明珠入睡,恍惚之间觉得有人来。在背后看了她好久

霍去病似乎生气了,一连几日,明珠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每日起床都能看见床边躺过的痕迹。

这日睡前,明珠挣扎着下了床,把门闩上。

睁着眼睛到了半夜,听见有人推动门的声音。没有推开,静了一会儿,一把剑伸了进来,挑开门闩。动作之快,快至剑刃所到之处只是发出轻微的一点动静。人进来,先是静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明珠熟睡了,然后,关门,脱衣,上床。

熟悉的环抱她腰肢的动作,熟悉的灼热的体温,熟悉的喘息的频率,熟悉的气味

这个肢体,这个男人。他的头埋在她的背上,轻轻亲吻

明珠霍然起身推开他。

“吵醒你了?”他一脸惊讶,再看明珠的满脸泪水,渐渐反应过来他们现在该有情景。黑暗里,明珠感觉到他渐渐拉下来的脸色。

“早知如此,李敢就该杀千遍万遍。一箭射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下床披了衣服就走。

空留他的怒气在西楼里回荡。

她爱他。

他杀了李敢,她也依然想原谅他,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不要原谅他,她咬住牙齿,他这样意气用事蛮横娇纵视人命于儿戏的人不能原谅。

去病

春去夏来,西楼后的玫瑰已经长到两人高,被用木架架起扎成篱笆的样子,任凭繁盛的花枝抽新。

明珠讨厌小时候看见的那些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和草坪,她喜欢看见生命肆意生长,长的狂妄,长的肆无忌惮,长的像他一样

已经一个月没有相互说过话了,她足不出门,他不来看她;她怀着恨,他怀着气;两个人冷战。

霍武搬来梯子,明珠拿着剪子往上爬。

身体早就没有大碍了,燕青还在下面唠唠叨叨的嘱咐要小心。

明珠不理她,顺着梯子爬,挑半开的玫瑰骨朵剪。剪了十几支,一直爬到梯子的顶端。梯子比围墙高,明珠爬到高出竟然看见了外面的山水。

将军府左山右水,本就是一片风水宝地,西楼前的池塘水洼便源于府后的水流。

看到了蜿蜒而过的水脉,明珠的心情大好。

“有水呢,燕青。”明珠把抱着玫瑰张望,“我小时候还是游泳冠军呢,可是到了这里就没有再下过水了。你见过海吗?燕青?”

燕青在下面转来转去:“没有!夫人!求您了,别这么着站,小心跌下来!”

霍武老实厚道:“夫人,这将军打仗有个冠军的称号,您游泳也能叫冠军吗?”

明珠笑,霍去病是功冠全军的第一人,冠军一词由他而来。自己的冠军,是多少千年以后的事情了。两千年后的时代,回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

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挺拔,高大,夏日里,与楼宇浓厚的影子和树木的繁荣相应成章。

看见明珠回头,他转身离去。

明珠心里掏空了一下。

丫头季妆跑过来报:“卫长公主看您来了,在前庭等着呢。”

明珠正想着事情,听了便走,脚下全踩空

“夫人!!”燕青大喊。

明珠只觉得脚脖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前来。

“怎么样?”他问。

一时间,忘了疼痛,她的眼里映满了他。

他瘦了,下巴尖了许多。

“脚,痛。”

霍去病把燕青支到一边去,让大夫向燕青交待用药的分量和日次。

他自己默默蹲在床榻前给明珠裹伤口。

还是那样好看,嘴唇倔强的抿着,睫毛在他下垂的眼帘上闪烁,挺拔如山的鼻子里的呼出的气喷在她的小腿上,有点痒。

他盯着她的脚脖,埋着头,笨拙的缠来缠去,松了再来

脚上的布带一片狼藉,明珠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他,“算了,叫燕青来弄吧。”

“不!”

他毫不领情,挥开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非要隔三差五的弄点事故出来才好吗?!”

明珠顿了一下,开始往回抽自己的脚。

他死死攥住不放。

“疼!”她说。

他猛的放开。明珠摔在床角。

“哼!”他甩袖子出门。

卫长进来西楼,明珠坐在床榻上。

娇美如旧,只是丰腴了不少,不再是以前单薄的小姑娘。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终究长成了怒放的玫瑰。

“明姐姐的病可是好些了吗?”

她都不称她为夫人,只叫她姐姐。

“谢谢曹夫人关心。”明珠说道,特意把“曹夫人”三个字拉长。

卫长脸色稍稍不悦, “公主快坐吧!”明珠轻笑着又把“公主”叫回来。

她提着杏色裙角在塌前盘膝,“姐姐这次又是哪里伤着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没事就受点伤得人?”

卫长拿手指着她的脚,“难道不是吗?”

“平阳侯对你爱护有加吧?上回去看你你就胖了一圈,这回再看见你你可又胖了一圈!”

卫长突地笑,笑的满足,“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至少表哥从没有那么对我过,父皇也不如他对我好。”她歪着头看明珠,“明姐姐,你可是瘦了,表哥对你不好么?”

明珠一愣,“好啊,很好。”

“表哥这个人很无情的,你可不要惹了他。嗯,瘦成这样一定是他欺负你了。不对,刚刚看见表哥了,他可是更瘦了!”卫长好奇的凑过来,“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你不让我吃饱,我不让你吃饱?”

明珠干笑。

“我才不管你好不好,但是你可不要再欺负表哥。我没有忘记他,明珠。”卫长严肃的说,“曹襄待我再好我也忘不了表哥。你若是不要他了,可记得给我。我要。”她虽长大了,认真起来却还是稚气如旧。

“看你!”明珠用手戳她胖起来的腮帮子,卫长却还是那副认真样,“真的!明珠,你不要身在福中自不知!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你若是不要他,我要他!”

西楼风起,月色正浓。

明珠躺在床塌上,想着白日里卫长的话。

“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

“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

他们在互相欺负吗?元狩五年的春末夏初,他们打了一个月的冷战。

霍去病的眉头越皱越深,结成一个厚厚的结,在额上挂了一个月。

正想着,门被推了几下。

明珠坐起来。

一把剑伸进来,劈开刚换不久的门闩。

人进来,关上门。

他走进了,看见明珠坐在床上,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又走上前来。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起伏。

他伸手抬她的下巴,明珠不动,他便蹲了下来,与她面对面。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她。像是赌气,像是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