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是梁王还是谁?

“那日泰山底下碰见了她,寡人就觉得像。知道你喜欢这一口,特地带回来给你好好留着的,别人可没碰过。”齐王的声音,嘶哑油滑。

他干笑,心不在焉。

门开了,风进来,厨子上的纱帘轻轻晃动,

两个人走近了,其中一个停下,剩下的一个走进帘子。

伸进来的那双手,干净没有任何硬茧,手背向上轻轻一划,撩开纱帘。

四目相对。

她低下头,梁王的笑僵在嘴边。

明珠沿着长廊走,黑朦朦的天上不时地划过几道闪电。齐王宫比起奢华的梁王东苑显得简陋不少,高墙殿宇与长草枯枝混杂,在闪电的白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和她相见也那么不真实。

齐王要把她献给他,让人把她带进侧室里等了一个下午,他始终没有来。

他来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会让他要她,但是却有点想他,像是想一个故人一样?

她脚步匆匆往住处跑,白色的深衣鼓起,在黢黑的夜里像是扑腾的鸟。

前面的屋子灯火通明,在夜里格外显眼那是他的住所。

她慢慢走近。

里面传来急促的喘气声,还有陶醉的呻吟。

门是半开的,她望进去赤裸的男女纠缠在床第间,他身上铁线一样的肌肉那么熟悉。他像复仇的野兽一样冲击身下的女人,像一个暴虐的君王鞭笞他的女奴

明珠受了惊吓一样的转过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王!他是一贯平静清冷,是不怒而威的

“谁?”男人嘶哑的声音。

她转身就跑,身后的门打开,有人追出来。

几条水线从云里漏出来,雨开始下。她情急之下跑进园子里,躲进假山后面的凉亭。

闪电减小,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秋雨夹着枯草腐烂的味道穿墙过树。她的心噗嗵噗嗵的跳,心里的味道说不出来,微微泛苦。

脚步远去。

明珠坐在亭子里整理心情,她不难过,却永远不开心。

她把手伸到亭子外面,雨滴大的像浑圆的枣子一样,啪啪打在她的手上。

疼。

但是,她似乎连疼都觉得陌生了

她湿淋淋的回到住处。

鞋上沾满了湿泥,她蹲在门口的廊子里脱下鞋。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面悄悄的走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屋子里昏黄的火光透出来。他清瘦的脸上,轮廓又深了许多。

他光脚汲着鞋子,衣裳混乱,却是已经整理过的,披了一件绣着龙纹的棕绿袍子。那个表情,不动声色的喘着气。

明珠放下鞋,站直身子。

她头发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她笑着拧了一下。

眼前一黑,他高瘦的身影扑上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身上透着强烈的雄性气味,这味道与他衣裳上面的龙诞熏香混合,在湿淋淋的下雨天里摇晃着明珠的回忆。

关于那个明妃的记忆。

他松开她,深海一样的眼睛里面,沉淀了那么多的往事。他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嘴角上迁,无限爱怜。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被他抱起,带入她的房间。

小丫头已经把水备好,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辞退丫头。

修长的手拿着热布子,细细的擦起她的脸。

“又瘦了,下巴越来越尖。”他说。

“我自己来。”

他避开她的手,固执的不给。然后把她白皙的脚放入热水中。

水很热,他握住她的脚,一点一点的撩拨。

“这几年,你好吗?”

“嗯。”

“怎么会在齐王宫?”

“一个月以前,我去东海。在那里被齐王抓了来。他以前在婚宴上见过我,说我长的像明妃,要带回来送给你。”

“他欺负你了没有?”

“没有,他对我很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洗,摸着她腿上的一道长疤奇怪:“怎么弄得?”

“从泰山上掉下来,骨折了。”

“你说去找他,就是从泰山上跳下去?”

她点头。她当着他诸多的侍卫和道士面,疯子一样的跳下去。

“找到他了吗?”

“没有。”

“痛吗?”

“死过许多次了,这又算什么?”

“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值得。”

他抚摸着她的小腿,低着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跟我回梁国,回忘忧馆。好不好?”

她摇头。

他沉默,想想说:“至少,有个人跟着你,你一个女人不怕再被人掳一次?”他抬起头来:“叫周亚君跟着你吧。至少有个马夫。”

梁王二十九年十一月,景帝废栗太子。

梁王蠢蠢欲动,试图承帝位。大臣袁盎窦婴极力反对。

梁王三十年四月,景帝立胶东王刘彘为太子。

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刺杀袁盎、窦婴。袁盎死,景帝大怒,窦太后也对此不满。

梁王杀羊胜、公孙诡,向景帝负荆请罪。矛盾缓和。

秋天,梁王从长安回来,绕道泰山。

泰山下的茅舍里,明珠盛一碗面给梁王。

梁王笑,眼角的细纹一日日加深,他老了很多。

“你盖的茅舍?”

“一个婆婆的。她走了,这里留给我。”她指着窗外的周亚夫笑,“这里很好,有田地。我没有马车,你的马夫只好给我做农夫。”

他也笑了,他很少见人拿锄头,吩咐手下的人全部去给明珠锄田。

面吃了一半,他又问,回不回东苑?

“这竹林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

“你回东苑,我也栽一片竹林给你?”

“我每日都要去泰山东麓的,你也把泰山移到东苑?”

他愣了,然后笑。老老实实的吃那碗面。

梁王三十五年夏天,周亚夫载明珠赶往东苑。梁王病急。

医官,嫔妃围着床榻劝谏,侍候的丫头来来往往。哭喊声断断续续。

“滚!!给寡人滚!!”

水盆翻倒,热水溅了一地。

“吾王赎罪!!”一屋子的人呼拉全部跪倒。

明珠站着,在跪着的人群里面,终于被他看见。

“是明珠吗?”他问。

“禀大王,明妃殿下回来了。”周亚夫低声说道。

他苍白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明珠走上前,握住。

“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病?”

他苦笑。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珠轻轻的替他梳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点点头,伸手拿锦帕,却又被他死死拉住。

“你不要走了,去哪里?”

“我帮你擦身子,就拿一块热布子。”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急聚满了担心。

她又座回来,在他的床上,细细的抹他出的冷汗。原本坚硬的身体,虚弱如棉一般。她心里暗暗的难过。

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笑了:“你侍候我了。你说永不侍候的。”

她一愣。

大婚的那一夜,他叫她为他洗头,她执意不肯,她说出除了霍去病,她谁也不侍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在他被人追捕的时候,在泰山的石洞里,她曾经侍候了他一天。

“睢水两岸,我栽了很多竹子,在里面建一所院子,叫修竹园。我想,你愿意住进去。”

眼泪滑落,她摇头,不要对她这样好,不要这样好。

“你不愿意吗?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有”他喘气变得急促。

“明珠积了什么德,让大王如此宠爱?”

“不,叫我刘武。不叫大王。”他费力的摇着头,“我一生中,只有两个女人叫我刘武。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母亲。你很像我母亲,明珠。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痴心不改。”他虚弱的伸出手,摸她的泪。“只有一件不一样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泪水在他掌心里积攒。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自从我见你,你就一直在哭。今天看你哭,我很高兴。终于有这么一天,你肯为我哭了,这些泪,是属于我的”

她扑到他的身上,抽搐不止,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明珠,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有十年的夫妻名份了。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十年。我想知道十年来,这十年里头,你有没有那么一天,或者一炷香的时间里头,是爱过我的?”

她抱紧他虚弱的身体,泪水不断的打在露出来的玉上,多像一颗泪,一颗明珠的泪

她喃喃的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明珠惘然了十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释怀而笑,那双埋藏了无数人世纠葛的眼睛,终于安心合上。

三十五年六月,梁王卒,溢号梁孝王,葬于硭杨山。

第 42 章

梁王五十六年,春末。

硭杨山上草木疯长,明珠斟了酒,与墓碑对饮。

“殿下”

是谁啊,叫个不停。

明珠眯着眼睛探望。来的人精瘦精瘦,干老的身体弓着,因为爬山而累得气喘吁吁。

那么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

“殿下!”

他兴奋的叫。

“周亚君?许久不见,你回来了?”

周亚君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我去泰山茅舍找您,您不再,就知道来这里了。”

“今天是忌日。”她淡淡地说。

“大王去的时候,毕竟释怀了。殿下不要再伤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看明珠不说话,又说:“小的从长安带来的上好的毛峰。叫人在那边的凉亭里给您备上了,您跪了半天了也该喝口茶歇歇了。”

许久。

明珠摇头,撵撵眼角的泪:“我骗他。”

周亚君一怔。

明珠起身,望凉亭里头走,边走边拿出颈里的玉:“你说他像泪,你记得吗?”她长处一口气:“二十年了,我日夜愧疚。他爱我十年,我竟无一刻是爱他的。心里日日牵挂的人终不能见,日日牵挂我的人我却终究不爱。”

她把玉摘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断章取义读下来,似乎是我一生的写照。其实不然我不爱他,我费尽心思想去爱,可我终究爱不了”

两人各怀心事。

来到亭子里。里面已经收拾好,照样是碧玉的陶器茶具。

“殿下,您很久没有喝我泡得茶了。今天再给您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