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诡对明珠的一腔热情化为乌有,他本以为她有心,是志同道合的人,却不想被断然拒绝。

明珠自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公孙诡的心里有多么的不满,更不知道会有梁字结下。

梁王二十七年,夏天,周亚君带着漠北山石回梁国。

明珠在梁王东苑忘忧馆里集了二十名道士。馆后建别院,里面专门建造高炉火房供术士使用。

自此以后,忘忧馆每天都处在烟熏火燎之中,明珠每天都埋头于丹炉房,与道士们混在一起,一天天的盼望能将两石合一。

她心急,只要石碑炼好其他什么都不计较。

道士们见明珠盲目,便开始侍宠骄横,索要诸多金银,明珠也不多管,拿了自己的首饰珠宝遂以撒播。

梁王宠溺,任由她去,需要什么就随她添置。

道士们在东苑里更是横行霸道,有时候还会与同住在东苑的门客们起冲突。

以公孙诡为首的门客们,对此颇有谏言。

直到有一日,周亚君跑来说,公孙诡带了十个侍卫砸了丹炉房,正在打骂道士。

明珠赶到的时候,别院里已经一片狼藉,火炉倒地。两个道士已经被斩去了手指,躺在上呻吟。明珠一来,他们立马扑上去哭喊。

她的石头呢?

火炉里流出冶炼过的金属,她没白没黑的劳动

她回去的日子又要再推

公孙诡的山羊胡须一颤一颤,仰看天空,对明珠不屑一顾。他的手下忙着砸炉房没有人理会明珠。

他是个什么?他身无半分官职,不过是个门客。

明珠的泪流了一脸,她拔剑对准了公孙诡,轻轻一扫,发髻落地,他黄黑的头发如冬日的干荷,纷纷凋落。

明珠哭:“还我的丹炉!!还我的炉子!!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腿微微颤抖,眼前的剑稍微一动,

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像是一座大山压地。整个别院的气氛顿时紧促,道士和侍卫哗啦啦跪倒一片。

明珠踢打公孙诡的双手被人抓住,身子被腾空抱起。

嘶哑的声音响起:“责公孙诡一百杖,关入大牢!赐一千金于明妃,供其重建别院。侍卫二十,驻守忘忧馆,再有人敢来骚扰,格杀勿论。”

他抱了明珠走。

公孙诡扑地大哭:“古有妲己褒姒,祸国殃民。今有明妃扰我明君,大王千秋霸业休要葬于此女之手!!”

公孙诡一事之后,明珠大病一场。

已经夏末,她在这里呆了快要一年了!她要回去!却越是急着走,就越走不了。

夏阳快落,凉风徐徐的吹。

她未曾梳妆,头发随意的披着,一件白色的蝉衣显得松垮,她圆润的鹅蛋脸日益消瘦,下巴已经成了尖。

她守坐在别院门口的石头上,对着前面荷花怒放的鸿雁池,身后的道士忙忙碌碌里进外出

她疑神疑鬼的守在门口,谁要是再来砸她的炉子她就跟谁拼了

周亚君端着碧玉陶器的茶具来。

“殿下,吃些点心也好。”

“放着吧。”她拭泪,把手中的玉石贴脸放。

“好看的玉,很适合殿下。”他笑说。

“什么?”

“这玉长的很像一滴泪啊,殿下这么爱哭,与这玉倒是绝配。”

明珠拿了玉看,明明像是珠子,怎么像是泪呢?是啊,泪也是珠子。要不怎么叫泪珠?

她随意一笑,周亚君也笑。

“你笑什么?”

“殿下笑,小的自然高兴,也笑了。”

明珠收起了玉:“我不喜欢你这样笑。你的笑里头全部是言不由衷。别人笑是因为高兴,你笑确是惯性,甚至是难过。”

周亚君愣在原地。

“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要逃离梁国吗?怎么又回来?”

“小的,当时说去大漠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大漠一行,让小的见识了许多,心意也有了转变”

她一直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就一直侍候在明珠边。像是刻意接近

“随你!只是,以后不高兴就不要笑。我看了难受。”

她淡淡的起,她管不了那么多,心里的事情已经让她痛苦不堪,一个小小的马奴的心思她没有兴趣猜测。

鸿雁池的藕荷深处,那个高瘦的身影静静矗立。

明珠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转身入别院。

梁王二十八年,秋天。

明珠看着石碑,确实挑不出来哪里还有不一样。

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他,一排排的书架长的没有尽头。他站在窗前,背着光。

“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

书房里没有掌灯,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晦暗。只有他站的窗前才有日光照及。

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华丽的直裾长袍,英挺的半尺梁冠。衣裳的转角处,有明黄的刺绣微微可见。

远处的青鹿发出吆吆嬉闹声。

“你帮我那么多,我终究要走。谢谢你,刘武。”幽幽的话,逐字吐出。

他一动没动,手里的竹简翻过,似是没有听见。

深衣索索出声,她转身离开。

泰山东麓。

立足崖边。三尺的长发。珍珠白的深衣,这是他最喜欢看她穿的颜色。

峡谷风起,崖下面的树丛如同绿色的海浪,那最深处,是不是有他在等候?

他还记得吗?他们要生死与共,同穴而葬。他不许她离开。如今,她要回去了。

她从容。

让她回去,即使不是元狩六年,只要任何一个有他的时代都好。五年四年,她会荣幸的陪他再次走过。

又哭了,边哭边笑,身后的侍卫和道士们看着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哑口无言。

衣裳的下摆扫落碎石,跌入山崖,连回声都没有

白色的色身影纵然跳起,一如白色的水鸟纷飞下落。

她义无反顾

黑衣裳的女人住了口,朝婆婆点点头,退出茅舍。

明珠缓缓的睁开眼睛。

坚硬的木塌,带着腥味的兽皮毯上面是黑黄相间的纹路。白发的婆婆,端了稀糊糊的粥来。

是哪一年?

“是哪一年?”她问。

婆婆笑:“什么都没变。”

“没变?我还活着?”

“梁王二十八年。你还活着。”

头嗡嗡的响,好疼啊。

“吃些东西吧?”

“不”

她把头埋进兽皮毯里。

粗陶碗被搁在桌子上,婆婆轻轻的坐在塌前,手摸着明珠的头。

“你早就知道,不会回去了。是不是?你知道,狼居胥与沽衍山的山石数以万计,你取到的石头与霍去病手采的一方相同的几率微而又微,小而又小。当时的玉没有反应,你就知道会不去了。你却还是跳下来,真傻”

明珠埋在毯子里,呜呜出声。

“好孩子,起来好好想想吧。你痴傻一次还有人救,第二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婆婆活到了这把年纪都还没有放弃,你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

茅舍外头的竹子修长碧绿,午后的阳光游走其间,女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两只白虎听到哭声,悄悄的探出头来

明珠哭干了泪,依在婆婆身上自顾自的抽泣。

“你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得神君吗?”

明珠正大了眼睛:“你是神君?”

婆婆笑:“我们来讲讲原委好不好?别再让你蒙头蒙脑的做傻事。”

“原委?”

“明珠,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母亲去的时候,我还很小。”

“就像霍嬗一般大?”

“是”她心里头一阵的激动,无数的可能在她的心里撞击,像无数的珍珠噼里啪啦落满她的心。“婆婆,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

婆婆笑,皱纹里头满满的都是充满阳光味道的尘土,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女巫。

“时空的穿梭要有两样东西齐全。一个是五色石,一个是女娲血脉。女娲补天,留下五色石一块,却在动荡中一分为二。小的一块流落江湖,水洗光练而成玉。这一块,你有了。”她指指明珠颈间的玉,“大的一块呢,随着山河动荡,物换星移,千万年后,隐埋于狼居胥山。”

“五色石血脉?”

“世上的人,都是女娲造,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流着女娲的血。伏羲女娲昆仑山上育有五双儿女,这五个儿女与他们的后代才是女娲后裔。女娲有补天之能,补的不仅是风雨雷电的天,还有时光与轮回的秩序。女娲的血脉里面有着对五色石的召唤和冥冥之中的作用。”

“与我何关呢?”

“明珠,你还记得妈妈姓什么?”

“曹。”

“女娲的小女儿宓妃,溺水而成洛神,洛神演化成甄妃嫁与曹植。”

“我妈妈是”

“是曹植与宓妃之后。”

“”

明珠呆住!

许多尘土的味道,恍恍之间,像是一场梦。“”

“那么,如果我再去狼居胥,采到那块五色石的后身,我是不是可以回去?”

“回哪里?”

“回霍去病那里。”

婆婆仰头笑,几分无奈:“你就这么的痴!你相不相信宿命?你来,然后走,每一次都有不可求的机缘。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哪怕是不同的伸出手的姿势,都会得到不一样的东西。那块石,注定是霍去病采。”

“我会不去了?婆婆,我会不去了?”

婆婆摇头:“谁知道呢。有些东西的不到的时候就只能等。说不定哪天机缘就来了。但是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看婆婆,都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了,黑头发变成花头发,花头发变成白头发,最后啊,这白头发一根根变成了土”

“他等不了,婆婆,他生命有限,他只有二十四年。”

她树皮一样的指头捂着明珠冰凉的手,“该去的总是要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婆婆关上门,黑色蝉衣的女人在竹林外面等着。

“她的伤怎么样了?”

“回神君,只是骨折,并无大恙。”

她点点头,发出一声清啸呼。两只白虎从林子里面跃出来。

“神君要走了吗?”

“该走了。她太痴,总是要人操心。婆婆费神了。”

婆婆答应着。

长了犄角的白虎驮起黑衣女人,懒洋洋的往山下走。另一只白虎在它身侧跳跃,不时地蹭到她的衣裳,她温婉的拍拍白虎。

她的面纱疾走的风吹打,紧贴在脸上,勾勒出一个脸形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

第 41 章

梁王二十九年秋,齐王宫

齐王用来接待王宫诸侯的特殊房间红与粉的颜色居多,充满情欲。

正中间隔了一片纱帐,她坐在纱帐后面,没有一点难过或者不安。很久以来,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

齐王殷勤的笑声越来越近,同行的人声音淡淡的,情绪不高,至多附和几声。

“保你对此女一定满意,待会儿见了可不要吃惊才好。”

“承蒙叔叔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