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有着过去的女人。

她的背后有着如同这些疤痕一样触目惊心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他不曾与她一起经历。

她在角落里嘤嘤哭泣,衣衫被剥落湿透。没有了刺的花朵,没有了贝壳的软体河蚌,伤痕累累。

那个为他疗伤的温婉女人,那个在石壁上画图的快乐女人去哪了?是被这些伤痛被她的那些过去演变成了心结,从此郁郁不乐?

还是他幻想中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存在?

理智重新回来,他出水穿衣,然后把她裹进被子。

“我不要你。自此以后,再也不要。”他说完出门。

浴室里狼藉一片。

大红被子里,她攥着玉喃喃呼唤,去病

长风起,良人睡。

册封明珠为明妃,居忘忧馆。

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梁王与她不冷不淡。然而居住在这离曜华宫最近的忘忧馆里,让她忐忑不安。

忘忧馆,是那日他兴致勃勃地带她来看的宫楼高贵简雅,建于草树山石之间,偶尔还有乖巧的驯鹿和松鼠经过。

忘忧?她若忘记,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居室里设两张塌,中间隔着一扇翠玉屏风。他来了就分塌而睡,谁也不吵谁,他再也不动她。

毕竟她还不足已成为他的全部。

政治,野心才是他毕生的追逐。他在等待景帝兑现他那句“千秋万岁后传于王”,伺机实现他的帝王梦。

这天晚上,他伏案批示公文,明珠坐在塌上苦想。

她想着该怎样弄到两块山石。远在漠北,汉匈又处于紧张的时期,她怎么才能穿过匈奴到达狼居胥?毕竟,只有一个可以驰骋大漠的霍去病

“睡了吗?”他问。

“没有。”

“明天在百灵山狩猎,你也来吧。”

“”

“匈奴休屠王部的王子同去。”

她打了各机灵,从屏风后面跑出来。

“我去!!”她阴郁的眉间难得的绽放了一点阳光。是啊,匈奴人过漠北是畅通无阻的!

他瞥了她一眼,又把头埋进了简牍中间。

秋阳灿烂,明珠与梁王狩猎于百灵山。

随行有五百多人,在梁王行宫驻扎。

明珠的马被一个精瘦的小厮牵着。小厮的脸上挂着笑,明珠觉得这笑,笑得太多了。仿佛他的表情只剩下了笑。

梁王在行宫的平台上设宴,明珠在下面逗马。偶尔她回头看上去,他的姿势始终不动。

匈汉不和,休屠王子竟然跋山涉水来到黄河以南与他交涉。

他夺位的野心昭然若揭,然而他的言行却还是那般斯文缓慢,倒是有三分淡泊人间的清冷气质。平台上的饮茶远眺间,他清冽的身影不禁带点儿“高处不胜寒”孤独。

他太复杂。

现在她对他的感情说不太清楚了。她不爱他,但对他也恨不起来。如果不是他,她怎么能拿到玉?如果不是他,她怎么可能有办法得到漠北的山石?

远远的,一队骑兵分踏而至。

他们的黑色毡帽随着马匹奔跑而跳动。是休屠王部的人,为首的人上了平台与梁王见礼。

晌午的太阳毒辣,秋老虎。

明珠觉着热,她找了块平石躺下乘凉,树荫茂密无限清凉。要是再来壶凉茶就更好了,她翻身起来,只见刚才替她牵马的小厮端着茶水在平台底下转悠。

“前面的马奴!”

他身子打了一颤,“呼”的回过头。大约是没有想到树后有人。

“你把茶端过来吧。”

“殿下,这,这是大王的茶。”

“他不有吗?怎么又要添?给我好了。”

“这这茶凉了!”

“我就要凉茶。”

小厮犹犹豫豫,只好把茶端了上来。他举壶斟茶,茶水淅淅沥沥的洒了一半。

“你刚才不是这样的,你很能笑的。”明珠说。

“啊?”他脸色发白。

明珠觉得不对劲,看看茶水再看看他。他指指茶,嘴唇哆嗦:“这茶”

“有毒?”明珠笑。

小厮扑腾跪下,小声哭泣:“赎罪,赎罪,明妃娘娘、殿下、赎罪”

她愣了,真的有毒?

“你叫什么?”

“小的,周亚君。”

“为什么要下毒?你要毒梁王?”

“”

“随你,不说也罢。只是,他那般精明你这般稚嫩,你这碗茶水怕是不但奈何不了他,还要赔上自己的小命。”

他抬起头来抽泣:“殿下,你要怎么处置小的?”

梁王还要与休屠王子商量漠北山石的事情,现在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闹不好石头的事情就要往后推了。她自私的急着回去,她摇头:“我不告诉他,你回吧。”

周亚君愣了,迟疑着。往回走了半路,又倒了回来给明珠跪下。

隐秘的树林间,他开始絮絮的开始说原委。

他本是当朝丞相周亚夫的弟弟。梁王二十五年,七国之乱,周亚夫与梁王共守睢阳城抵抗吴国。那一战中,梁王苦守三月,而周亚夫不肯救援。周亚夫用疲劳战术等到吴国人疲马惫才肯出兵。因此,梁王怀恨在心。二十六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周亚君随朋友出游途径梁国,听说正在修葺梁王东苑堪比人间胜地,就来拜访。梁王知道了他的身世二话没说就把他扣留,送到行宫作了马奴。

“你告诉我又有何用?我一不会为你通风报信,二不会为你报仇雪恨。”

“小的自幼与家兄不和,宁死不图他救,但是也不愿意因他而被梁王侮辱。下药毒害,也是下下之策。亚君在梁国举目无亲,知道殿下现在集万宠于一身,希望殿下能为小的求求情,放小得出去。小的实在是不愿意做马奴了!”

她是个要走的人,只想图个清静而已,怎么又掺和进来了这件事情?

她随意的点点头。

周亚君千谢万谢端了毒茶下去了。

林子外面,明珠赶上梁王,还没开口,梁王倒是先说话了。

“休屠王部驻河西,于漠北的左贤王部并不和睦,他们要想去狼居胥也不是那么畅通。”

“那总也比我们畅通!”

“莫急,大不了再多许他们几批江南丝绸。等我再问。”

明珠不再说话。

休屠王子从林子里跑出来,举着一只羚羊。用匈奴话叽里呱啦的吆喝。他头上满是汗水,黑毛皮帽早就挂在了马脖子上。

梁王大笑着上去寒暄,一个小文官在两个人中间翻译着。

休屠王子显然对于梁王非要两块石头一事觉得奇怪,一边嘟囔还一边朝摇头。他不愿意为两块石头费力气。

望着他的黑帽,她想起了哲尔索,那个不让须眉的休屠公主,炽热如火的少女。曾经,她就率领着这样打扮得匈奴部队与汉军纠缠于沙漠戈壁。

不,不是曾经。应该是很多年以后。

明珠心中一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驾马上前,若无其事的掏出一把金线刀玩耍。金黄的刀在太阳下格外刺眼。

休屠王子脸色大变。

他们又回到平台上,正襟危坐的休屠王子说他一定要拿回去,这把刀本就是休屠部的东西,与祭天金人一起受匈奴人的祭拜。几年前金刀被盗,想不到竟落在梁国,并且被汉人的宠妃当成玩物。他认为这是亵渎。

梁王附和的笑,他保证只要两块山石一到汉疆,便会把金线刀奉上。

明珠听翻译的话都很生气,想必原话更是不堪入耳。梁王也能坐得住。

在此之前,她有意要同行,毕竟石头的样子都差不多,休屠王子若是随便弄块石头来糊弄他们也不一定。

梁王执意不肯,从睢阳到漠北几千里的路,不是一个女人可以吃的消的。

两个人僵持不下。

“小人愿意为大王一路监护。”

明珠闻声看去,竟然是刚才遇到的周亚君。

梁王显然已经记不起来这个小厮是何人,他问明珠的意思。

既是丞相的弟弟,自小不是锦衣玉食也是一个被人伺候的主,据他说以前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子弟。看他细瘦的体质,在梁王行宫做马奴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了,怎么还能跋山涉水去匈奴护运山石?

周亚君跪下磕头:“求明妃娘娘!小人自小喜欢游山涉水,沙漠戈壁是小人毕生所想之地,今日若能承殿下恩准护运山石,定当誓死效忠!!”

他激动地满脸通红,脸上惯性的笑容在他紧张的神情下显得更加不舒服。

他想要伺机逃出梁国?

明珠点点头。

梁王派自己的亲信侍卫和周亚君一同与休屠王子回匈奴。

休屠王子对金线刀耿耿于怀,梁王誓言眈眈的保证到时候一定用与山石交换。

第 40 章

梁王的王后李氏来看望明珠。

颠倒了身份。本来应该是明珠去给她请安才是。

她笑语盈盈,大方得体,嘘寒问暖。大约每一个新进的妃子都受过她的这番待遇。

她好心的替明珠介绍梁王的生活喜好,她的话太多,少有重点,明珠不时地走神。

她想为什么自己不再坚持几分,她想亲自去狼居胥。

狼居胥山上面不仅有她回元狩年的山石,还会有霍去病祭天时的万丈豪气,会有她和哲尔索约定的女儿心事。她应该去的。

至少应该去看一看。

去漠北的马队现在到哪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天气渐寒,立冬已至。

她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回去?她像是在这里等了一生,而那些与霍去病一起的日子就好像是一瞬。

“姐姐可认识什么术士?”她突然问。

李王后见她开口说话不禁热心起来:“大王喜欢召集门客文人,其中倒是有不少来自齐国的术士,妹妹可以去找羊胜先生和公孙诡先生。”

“羊胜和公孙诡?”听起来很熟。

她需要找很多的道士来练就石碑,把狼居胥和沽衍山的石头合二为一。

可是谁知道武帝的那些道士是用的何种方法,而若是方法不对,她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她想不了那么多,眼下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寸时间回元狩年。

送走了李王后,还未来的及去曜华宫,却在馆外见到了公孙诡。

“草民公孙诡见过明妃殿下。”

做宠妃也有这样的好处,只要等着,自会有大批的人主动来拜访。看见公孙诡,明珠还求之不得。

公孙诡摇着一把蒲扇,山羊胡随着小风一飘一飘。

馆里冷清,吃了茶,公孙诡摆一幅亲近的样子与明珠攀谈。

“明妃殿下可有见过当今太后吗?”

“没有。”

“可惜啊,可惜。公孙老朽有幸见过一面,窦太后可乃是当今的女中豪杰。辅佐帝王于外,贤惠后宫于内。”

明珠轻轻一笑,正要琢磨怎么开口请教道士的问题。

“殿下的婚典上,老朽一见,就觉得殿下有三分像窦太后。大王如此宠幸殿下也是自然的事情。要知道,大王自幼与太后亲近,太后对大王的爱护有加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能比拟。今日明妃的宠于后宫也是自然的事情。”

明珠蹙眉。

“大王是人中之龙,连皇上都曾许诺‘千秋岁之后传与王’!公孙老朽有幸辅佐大王真是天之大幸!”

明珠恍然记起公孙诡与羊胜既是怂恿梁王篡权的谏臣后来因为袁盎等人阻扰景帝传为与梁王,他便出计谋刺杀袁盎,致使梁王得罪景帝,被迫负荆请罪

“明主还要有明后辅。李王后为人懦弱,太子买生性寡断,是在不是明帝之像明妃殿下深明大义,定能学习太后,母仪天下”

“不,公孙先生,母仪天下的只有当今皇后。”

“殿下这,明人不说暗话!老朽的话说的清楚。”

他意指梁王篡位之后,扶明珠为后?

明珠干笑几声,公孙诡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是这样看待她明珠,是这样的一个狼子野心。尚未得帝位,就已经想到要拉拢后宫势力企图争夺帝位的传承?

“明珠无心。劝先生也莫要如此野心,安心在梁国就好了,何必要争天下。”

“这是天意!殿下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圣上已经对栗太子有诸多不满,栗妃日益失宠,废太子是迟早的事情。太后对于那句‘千秋万岁之后传与王’一直挂念,激励赞同吾王继承帝位!”

“栗太子废了,自然有新的太子再立。公孙先生知道栗妃失宠难道不知道王美人日益得宠吗?”明珠站起来,这些复杂的政治是在事让她心烦,她只想回去,宁愿随霍去病打仗。

“公孙先生找错人了,明珠不以为大王会得帝位。劝先生也不要让大王难做,以免连太后的宠幸都失去了。”

公孙诡站起来,显然是不满明珠往他的志向上面泼冷水:“老朽看错人了,本以为明妃是大王的红颜知己,对大王的霸业予以支持。想不到也是一个懦弱鼠辈!”他蒲扇一扬:“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