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

梁王二十六年,秋天。

她在梁王新建的宫殿前徘徊。她在睢阳已经住了十多天,度日如年。

曜华宫前竟然也有杜鹃?这么像未央宫。杜鹃花的枯枝没了明珠的小腿,明珠沮丧,关于汉武时代的繁华似锦,关于当下心情的悲凉荒芜。

明珠开始承认一个事实她在另一个时空,一个没有霍去病的时代。

她要回去!

去病怎样了呢?生命本已经不多,他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关于霍去病的记忆向洪水猛兽一样冲洗她的灵魂,她招架不住。

不要去想,她哭不出来。

悲伤的时候不能流泪,她是泪水干涸还是心泉堵塞?

她让自己清醒,要抓紧时间准备一切。至少,现在她还是有希望的。玉,泰山,石碑。这三样齐全,她也许就回去了。不,她一定能回去!

去病,你要好好活着,等着她回去。

“我带你看看东苑全景。”欣长高瘦的身影靠近她,揽了她就走。

明珠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不看你会后悔。”梁王说,依然揽了她走。

梁王东苑是以睢阳城为中心修建的园林。方圆三百余里多出睢阳城七十余里,如此浩大的园子怎么说看就看得完的。

茂林修竹,水榭楼台,广袤而景致迭出。明珠看得却索然无味。

他带她进曜华宫,打眼望去雕龙剔柱,金玉满壁,竟比未央宫还要奢华几分。转过曜华宫,一间稍显素淡的宫楼矗立,宫楼简雅而庄重,藏于山石树丛之中,几只乖巧的驯鹿在林中嬉戏。

“喜欢吗?”他问。

“那块玉呢?”她问。

他脸上醉于良辰美景的神情顿时暗淡,她是一个大煞风景的人。

“玉,”他继续前行,“我有。”

“当真?”她追上。

“当真。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块玉是我母后所赐,意义非比寻常。我若给你,总是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他脚步渐慢,“那么,你告诉我,你要玉来做什么呢?”

“我要找我丈夫。”

“我可以帮你找。”

“你找不到,只有我自己找。”

“”

“真的,我不是推辞,他不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找。你觉得我很荒谬吗?但这是真的。我需要哪块玉!”

梁王在一方池塘驻足。秋苇枯黄,池水清冷一片。

“你闷闷不乐,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不,他在!!他还活着!!是我不在了!是我,我回不去了。”是不是泪都憋在了心里?她觉得那里发胀。

“不在就是不在,何苦追寻。”

“他还在!还在!”她显得激动,绕道他的面前盯着他永远冷淡如冰山的脸一字一顿:“他在!!你给不给?你可不可以给我?”

他只是看着她,不动如钟。

两个人僵持着,明珠欲哭无泪,身体软塌下去,脚下湿软的塘泥下陷他拉住要落入池塘的她,她无力的瘫在他怀里。

心里蓄满的那些泪水被他紧紧拥抱的胳膊挤压,从泪腺中涌出。

她哭了。

为什么要一直告诉她他不在?他在,他在!他一直在等她。秋深了,他的身体还好吗?元狩六年的秋天他是不是安然度过?要等着她呀,她会回去的。

“玉,玉,给我玉!”她使劲拍打眼前的男人,都是他在拖她的后腿,“把玉给我!!我的玉”

泪水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得天昏地暗。

他嘴旁的法令纹平添几分无奈与嘲笑。

他的书房里古玩简牍堆积如群山,书架一列列,一行行,一眼看不到尽头。

明珠战在香炉前,嗅着浓浓的麝香,熏烟渺渺,犹如化不开的愁。

他从书房的尽头走出来,抱着一方锦盒。

明珠老实的在眼前的几案上盘坐,他把锦盒打开古玉清白如水,温润如珠。明珠拿起来,是一样的手感,滑腻如水再也找不到第二块。只是,怎么会这样拙钝,没有日月同天的花纹。

“是这块吗?”

“是,可又不是。”她思索着,“还有同样的一块吗?上面有花纹的,太阳和月亮。”

“没有。”他说罢要收起来。

明珠一把拦下:“是它是它。”

“是吗?”他狐疑。

“是。”她想,她要自己做一块一模一样的了。

“这玉,不能白给。”

明珠抬眼,对上他微澜的眼睛。

“明珠,你嫁给我。”

她尴尬的摇头:“大王,您不能这样开玩笑!我还要去找我的丈夫,我不会在这里久留。”

“你的丈夫叫什么?你的孩子叫什么?”他问。

她哑口无言。

“我派人去长安打探过,长安城叫明珠的有两个,一个是八十老妪,一个是三十壮汉,独独没有你的户籍。大汉武将由校尉至将军上千数人中,你的丈夫是哪个?你告诉我,你丈夫叫什么?”

“他不在这个世上”

“他不在你又为何要寻找?!”

“你是不会懂的!”她激动地脸色涨红,“你这样的人,你野心比天大,你只知道皇位和权利,你怎么知道什么叫至死不渝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同生共死!!”几案晃动,玉石滚出锦盒,明珠急忙接住捧在怀里。

“明珠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大王又何必!”

看着她撕心裂肺,他心平气和。

“你不必爱我。只要你乖乖坐我的妃子就可以。”

明珠愣在原地,“为什么?”

“我不逼你,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他高瘦的身影走入无尽的书简中,明珠呆在原地。

“啪哒”,一颗珍珠掉在案子上又弹到地上,咕噜咕噜的滚远。“啪哒”,又一颗珠子落下,然后弹到她珍珠白的袖子上。

明珠捡起来,放到身边的盒里,继续不厌其烦的摘袖子上面的珍珠。

不一会儿,白亮亮的珠子已经攒了一盒,梁王却还没有来。明珠把锦帛上的线头吹掉,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上面的图样是不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日月齐天,恍恍如镜,但愿每一个切口都会一致。

她想了三天,决定了又推翻了,反反复复。

最后她想通了,反正她已经为了这段爱情伤害了那么多人了,她还害怕什么呢?既然他都说她可以不爱他,既然他命中注定有一个明妃

他为景帝平定七国之乱,战功不可没。战乱所得梁国与朝廷对分,梁王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他的国土富足可以与当今天子一争高下。景帝还拨出战车一千辆,骑兵一万人给梁王做警卫之用。甚至他还可以使用天子的旌旗。

皇帝有的他都有,皇帝不敢为的事情他敢为。筑东苑,修王宫,景帝节俭,他却肆无忌惮的堆金叠玉。他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枭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得到。

包括漠北的山石。

他俯身捡起门口的珠子,走进来,“你不喜欢这衣裳叫裁缝重做就是。”

明珠回过神,笑:“你那日说的话,不反悔吗?”

他蹙眉:“我有什么反悔的,嫔妃满宫,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那你又何必要我?”

“没有你这样的。”

图个新鲜?也好。明珠反而松口气,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我嫁给你。”

“当真?”他眼睛闪过流彩。

“你知道我是一心想走,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一定会走,到时候你不能拦我。”

“自然。”

“怎么说我也是救了你一命的”

“那倒未必。如不是我,你被吴人杀了也不一定。”

“总之,你的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嫁。”

“说。”

“第一,我要把玉做成这个样子,一分不差。”她把图样展开在他的面前。

他点头:“不难。”

“第二,我要两块漠北山石,一块娶于狼居胥山,一块去于沽衍山。”

他停一下:“也可以。”

“第三,我们只有夫妻之名,不能有夫妻之实。”

他顿了一下,摇头:“那你算什么妃子?”

“摆设。”

“比你好的摆设多了去了,何必要你?”

“没有我这样的。”

他哑然,而后失笑,“我得想一下。”

第 39 章

九月,明珠大婚。

她迫不及待的离开,迫不及待的等到那块玉石打磨成形。

新房里到处都是红,绛红色窗棱,大红色丝绸棉被,绯红的纱帐他脱了暗红色的袍子,要往浴室里走。

她拦住,伸手:“玉。”

他掏出锦盒,打开。

她取出玉坠,急急的来到窗前日月同天即为明,星辰潜藏乃是珠。真的一样,和那块霍去病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取了玉给她戴。

原来的也是霍去病给戴上的,他软磨硬逼要她戴。扑簌,珠子一般大的泪滴打在梁王的手上。他收回放在玉上的手,她自己戴。

她握着玉石,头抵窗棱,且哭且笑久违了,元狩年。

“我要沐浴,你来侍候。”寡淡沙哑的音色,把她拉回现实。

“什么?”她回过头,侧室里水汽缭绕,他已经脱的只剩下中衣,上衣解了。露出铁线一样的肌肉。见她不动,他上前抱起她朝浴室走。

“不行!!!我们说好的!”

他把她放下来,自己退去衣物入水池。

“没叫你做其他的,把漆盘拿过来。”

浴池奢华的匪夷所思,池边钳着金,青铜烛台旁边放着木质漆盘,里面盛着沐浴用的胰子和毛刷。

明珠故作镇定,端了漆盘给他。

他任由漆盘漂在水上,把头仰在池子的凹弧中,等她为他洗头。黑发,头顶挽成髻,兽鸟图文的金边镶黛玉的簪子

她的手打颤,伸出去,停在半途。

他等的不耐烦,直起身来看见她蓄满水汽眼睛,里面的泪蠢蠢欲动。

“我不侍候你!”她坚定的站起身,“我答应过我丈夫,今生只侍候他一个人。”

“站住!!”身后传来起身的水声,“现在寡人是你的丈夫!!”

她第一次听他自称“寡人”,她摇头:“你不是,我不爱你。”

哗啦哗啦出水的声音,他一阵风似的拦腰抱下她。

大红色的新衣漂在池里,像是猩红色的鱼漂,成双或者成单,在水面上挣扎,然后卷着打翻的漆盘沉入水底。

他将她一层一层剥落干净,她死守不放,她在水里找不到支点也死命的逃离他的身体。

“你不要以为寡人会对你一忍再忍!!”他也恼。他贵为梁国之主,贵为当今圣上的胞弟,他用天子旌旗,与天子同殊荣,凭什么要对这个女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拒之千里,冷眼相对,自己还要一味容忍?

她的每一个笑,她每一个欢快的瞬间都属于哪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面对他的却只是苦苦的眉头和满眼的泪水!他嫉妒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却不属于自己?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这样幸福?

他不,他够了!他也要!!

首饰撒落一池,猩红的新衣在池水中随着两个人的挣打上下翻腾。

金线刀呢?她的金线刀,她要杀了他。她一辈子只作霍去病的女人,只有霍去病可以要她!别人谁都不行!

“撕啦”凉气扑上后背的肌肤,她由肩至腰的后身不着一丝,暴露在他的眼下。

池水及腰,漂洗他腹部的肌肉,上半身精瘦的线条露在空气里。他看着她的后背,一动不动。

他突然静了,呆在原地。

她的背象牙一样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疤,褐色的线条翻出凹凸不平的肉。

他沉默了。

她不属于他。他早就知道的,她应变时的身手,她驾马时的英姿,她射猎烧烤轻而易举。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