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未愈,我只能慢慢飘,花了三天才飘回城里。正盘算着今晚差不多就能到绮罗家时,忽然听到前面传出一阵金属碰撞墙壁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混乱的脚步,一个醉醺醺的女子便跌跌撞撞地从交叉的小路里踉跄而出,一个不稳人就摔在了地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掉在地上,几罐啤酒顺势滚了一地。

  我停在空中看着那女子,觉得有些眼熟。直直的长发、素白的衣裙、丝袜和白色凉鞋……

  正想着,就见那女子一边抽泣,一边就在地上坐下了,完全不管自己身上的白裙子,还顺手摸起靠近自己的一罐啤酒,“咔”地一声打开,仰头朝嘴里灌下去。

  绮罗!

  看她哭哭啼啼借酒浇愁的样子,不用说,我都能猜到出什么事了。

  绮罗哭了一阵,将手里的罐子扔了,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朝前走。

  我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没跟过去,没一会儿前面就传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接着“呯”的一声。再看时,绮罗已经倒在地上。

  肇事的摩托车主是个小伙子,撞了人,他也慌了,跳下车跑到倒在地上的绮罗身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蹲下身子轻轻碰了她几下,见没有动静,又壮起胆子将侧翻的人体翻了过来。

  我也跟着凑过去,借着昏黄的路灯下,绮罗惨淡的面孔呈现在眼前,额角撞出一大块淤青,脸上已经一片死气,那一撞显然伤了内脏,她的口鼻都在往外渗血,随着气息的进出,一串串血腥的泡沫从嘴角冒出来,又顺着腮帮子往下滑。

  那小伙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绮罗的鼻下探了探,便好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腿一软就坐倒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后退,攀着自己摩托车站起来后,便慌张地发动,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又转回视线到绮罗身上,那汹涌的血泡沫已经不再增加,只剩下一些残存,凝聚在嘴角,暗红的一陀,衬着腮帮子上的一道血印子,就好像她嘴角叼了一朵枯败的红花一样。

  绮罗还没死,她的眼神还在挣扎,手指偶尔还有一下两下的抽搐。想必是很疼吧?瞧这模样,应该是骨头断了扎进肺里。

  我犹豫着,好歹相识一场,要不要帮她一下结束了痛苦?

  “哟,小姑娘,好久不见你了,专程来等我们的吗?来来,让无赦哥哥和必安哥哥好好看看你。”

  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头一看,原来是久违的黑白无常。如今他们两个也换了行头,都剪了短发,黑无常身穿黑色体恤衫,下面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仔细看能发现,还是耐克的。白无常还是一副斯文打扮,考究的真丝白衬衫外套乳白色毛衣,下面一条米色休闲裤,配上皮鞋,活脱脱一个青年才俊。

  “哟!这是怎么了?魂魄这么弱,风大一点儿都能吹散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必安,必安,你快来看看啊!”

  黑无常一看我的样子,大惊小怪地直叫。白无常已经收起了绮罗的魂魄,不紧不慢地过来看我一眼。

  “恭喜你度过天劫。”

  我点头还礼,余光看到地上那具肉身。看着那仍望着夜空的空洞双眼,忽然心中涌上一阵悲楚,不管是哪个绮罗,都死不瞑目啊。同病相怜之下,我移身过去,将手覆上那双睁着的眼,想把它们合上。

  背后忽然一股力道推过来,我猝不及防,被推得头冲下栽了下去。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弥漫全身,让我忍不住大口抽气。

  一些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

  推开房门,宋伟和另一个美艳的女人正在床上亲热,见有人进来了也不慌不忙。那女人我有印象,也是绮罗公司营销部的,叫安妮,平日里最喜欢对绮罗颐指气使。

  画面一转,两人已穿上衣服,宋伟毫不顾及地搂着那个女人,一脸厌烦地说着什么“黄脸婆”、“整天满身油烟味”、“分手”,那女人不住地冷笑。

  再来,便是夺门而出。

  眼前又一跳,成了公司里。秃脑门的部门主管正怒气冲冲地咆哮,将手里的几份文件甩在办公桌上: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明天也不用再来上班了!”

  拿着文件出门,又看到宋伟和那女人公然地出双入对,安妮投来轻蔑的一瞥,嘴里不忘挖苦:

  “长得不好偏偏脑子又笨,这种女人倒贴都没人要。”

  绮罗,这是你最痛苦的记忆了吗?居然刻骨铭心到了魂魄抽离仍镌刻在肉体中!

  当眼前渐渐恢复清明时,我看到了黑白无常两张居高临下的俊脸。

  “小姑娘,魂魄附体的感觉如何?”

  黑无常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样子倒好像在邀功。

  是你推的我?!

  我心里大骂,却无奈口不能言,全身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无比,每呼吸一次都象被刀子割一下。

  “你怎么光看着我不说话?”

  那边,黑无常还在呱噪,我心中怒火更盛,却又不可奈何,只能强打精神继续用眼瞪他。

  “笨蛋,那肉身受了重创,伤及内腑,你就这么把她推进去,只怕她现在正疼呢,哪儿有办法跟你说话?”

  白无常踢了他一脚,伸手在我身上抚了抚。我只觉得一阵暖流包裹住残破的身子,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耳边清楚地听到体内骨骼喀喇喀喇地响,应该是在接驳断掉的肋骨。

  疼痛终于停止了,我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飘浮了千年,又一次体会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奇怪。

  瞪了黑无常一眼,他竟还好像受了冤枉般,一脸委屈。

  “我不是看你经过天劫元气大伤,连魂魄都快散了,若是最近遇上大风或者雷电就危险了。如今正好有具现成的肉身,你附在上面,魂魄有了依凭,只管慢慢修养,多好?这肉身跟你前世同名,也算是有些渊源,早早死了这么可惜,你全当替她活一遭好了。”

  黑无常说着,邀功似得朝我挤眉弄眼。白无常在一边没说话,看神情似乎也是赞同的,倒是让我心中一动。

  再活一次吗?作为绮罗,作为人,再活一次……

4.做人

  刚才脑海中看到的情景着实让我生气,绮罗也是个可怜人,她心心念念都是宋伟,到头来却错爱了中山狼。

  也罢,事已至此,再生气也于事无补,我现在法力尽失,也做不到魂魄离体,索性认命了吧。

  我心中打定了主意,不再理睬黑无常,转头向白无常行个礼,算是谢他助我疗伤。白无常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又嘱咐我加紧修炼以恢复法力,就拖着不情不愿的黑无常离开了。

  因为脚上的凉鞋有一只鞋跟已经折断了,我被迫赤着脚在路上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那司机被我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虽然白无常修复了这肉身的创伤,可脏污的衣服还有脸上的血污却还保留着。

  我看他一脸的惊疑,便说自己遇上劫道的了。那司机倒也是个热心肠,当时就说要送我去派出所,被我拒绝了,报了个地址要他送我回去。

  一路上那司机不住地偷眼看我,我只假作不知,自顾自闭目养神,刚附体,我还很不习惯,操纵着肉身走了半天的路,很是辛苦。

  好不容易,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车子到了地方。拜绮罗的好习惯所赐,她的连衣裙口袋里好好地装着百来块钱还有家里的钥匙,否则我不想引人注意都难了。将口袋中的那张百元钞票递给出租车司机,他却一脸同情地退回给我:

  “姑娘,算了,你遇上这种事情够倒霉了,我怎么能再收你的钱?就当我做回好事吧,你自己想开点儿,保重啊。”

  我说自己被抢劫,却又不肯报案,他八成把我当成是遇到强暴不愿被人知道的女人了。哼,随他想去吧,我若是跟他实话实说,还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不说话,朝那司机笑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朝绮罗的住处走去。

  熟门熟路地进屋,我倒是没忘记关门落锁,打开灯,打量了一下久违的房间,这里现在是我的家了。

  转进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一路朝浴室走,一路就把身上脏污了的衣衫全扯了,顺手把茶几上那张两人的合照卷在衣服里,一齐丢尽垃圾桶了事。

  进了浴室,站在镜子前,先前昏暗的路灯下也没看得太过细致,现在在日光灯下近距离看这张脸,我才了解自己看起来多糟糕。

  原本还算垂顺的长发如今已经乱糟糟地纠结起来;额头一大块脏污,还有不少血痕,估计是被撞倒时在地上蹭的;脸色发青,也是,死人嘛,气血都不流动了;鼻子和嘴角的血沫早已凝结,成了一大坨干涸的血块;脸颊边有一道顺着嘴角留下来的血迹,可能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晕成一大片,触目惊心。

  迅速清洗了一下自己,我虚弱的魂魄再也支撑不了许久,挣扎着爬回卧室后就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一个劲儿地振动,我随手拿起摆弄起来。看过不少人用,操作也不算复杂,所以弄了一会儿我也就基本上明白了。手机上显示了二十多条短信,还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我躺在被窝里看短信,全是恬佳发来的,每隔一段时间就问一次“你去哪儿了,赶快给我回电话”,看起来颇为着急。

  又转入手机语音信箱,还是恬佳的留言。

  “绮罗,你在哪儿?怎么没来上班?”

  “绮罗,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快给我回电话!”

  “绮罗,你到底怎么了?急死我了!快回电话!”

  “绮罗,都中午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立刻给我回电话!”

  “绮罗,宋伟那个混蛋那样对你,你可不要想不开啊!他不值得的,绮罗……”

  “绮罗,我晚上去你那儿找你,你可不要有事啊,你一定不要有事啊!等我,听到没有?我一下班就去找你!”

  ……

  恬佳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到后来已经有了哭腔。我脑海里出现那个丰满的苹果脸的女孩儿爽朗的笑容,心头不禁一暖。

  绮罗,其实你比我幸运,你不在了,却还有个好朋友一直惦记着你。

  部长也打来过一个电话,听声音似乎有些不安,估计恬佳已经闹到他那里去了。电话里,部长颠三倒四地说了些废话,最后说工作的事情可以商量。看样子绮罗的职位是保住了。

  听完全部留言,我找出恬佳的号码按了个回拨,部长就让他不安去吧,反正明天去上班他就知道了。

  电话刚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恬佳的声音急吼吼地透过话筒冲了过来:

  “绮罗!你个死东西,一天的时间死哪儿去了!”

  就是死去了!

  我把话筒从耳朵边拿开一段,翻了个白眼,等那头恬佳的声音停了,才又拿回耳边,不急不忙地解释:

  “我昨晚喝醉了,又受了凉,所以今天睡了一天,手机响了也没听见。”

  “你生病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啊?吃药没有?”

  恬佳一听我说受凉了,立刻忘了生气。

  “我今天要加班,没办法提前走,一下班我立刻去你那里。”

  “不用,不用。我没事,已经吃过药了,我还想睡一下,你不要过来了,我没事的。”

  我连忙阻止她,开玩笑,我现在全身无力,走动都成问题,要是她来了,看我这幅样子,搞不好一着急就把我弄医院去了,到时候被医生发现一个大活人有呼吸却没心跳,岂不是热闹了?

  “可是……”

  恬佳还不放心,我忙不迭地保证。

  “我真的没事,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你要是不放心,明天到公司一看不就知道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恬佳打消了来看我的念头,我放下手机,再次缩回被窝,继续久违的睡眠。

  第二天凭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公司大门口,立刻看到等在外面的恬佳。见我出现,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

  “老天,绮罗,你终于出现了。没事吧?”

  她紧张的样子让我心头一暖,于是回给她一个微笑。

  “绮罗,你真的没事?确定?”

  恬佳看起来还是不放心,一边拉着我往电梯走,一边问。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挺精神的。”

  电梯的数字变成十三,金属门打开,整个营销部里已经在忙碌了,销售代理们或走来走去或忙着打电话。

  面带微笑、昂首挺胸,我拎着包走出电梯,迈步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途中有些人会停下来看我,有男也有女,然后露出些意外或吃惊的表情。对于那些目光,我一律回以点头微笑,我是绮罗,可不是以前那个畏畏缩缩、孤僻内向的绮罗。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如今我既有了这个新肉身,就好好在这世上活一回吧,好好做一回“自己”。

  绮罗原本在公司里就不起眼,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我已经桃代李僵。我有意识地逐步做出改变,用了半年的时间让属于我的全新绮罗出现,恬佳常和我泡在一起,她虽对我的改变有些吃惊,但都被我以受了失恋的刺激决心脱胎换骨搪塞过去了。看了那么多狗血电视剧,也不是没有半点儿用处。

  秘书的工作,说起来也没什么太复杂的,起初我还做不顺手,时有出错,但所幸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装装可怜就混过去了。过了一个多月,我便掌握了电脑操作、公文处理这些事情。现在的人真是幸福,有电脑、打印机、复印机等等,按几下按扭就全搞定了,哪象过去,全靠手写。

  才安稳了没几个月,张一鹏就来了,都说女人是祸水,我看男人也差不多,不仅让恬佳神魂颠倒,连带着我也跟着倒霉。

  第二天上班,部长要我去复印开会的文件,我来到文印室没一会儿,那小技术员就冒了出来,自觉地开始帮我干活。我谢他,他腼腆地咧嘴笑: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呢,好久没人象你这样愿意跟我说话了。”

  中午恬佳打电话,约我和她还有张一鹏一起吃饭,我想想张一鹏那张暧昧的脸,便找个借口拒绝了。

5.古董

  下午部长去外面开会,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自己给自己提前下班。想想还早,就拎着包去古玩市场淘货,想看看有没有能配得上我的宝贝梳妆台的好东西。

  说起那梳妆台,还是我遇上绮罗不久时,她被恬佳拖去旧物市场,难得的一次奢侈买下的。晚清的风格,镜子周围一圈古色古香的红木雕花,是最常见的花开富贵。因为花式和雕工普通,本来应该是铜面的镜子更被换成了现在的镜子,所以算不上值钱的古董,卖家似乎也急于脱手,加上恬佳砍价的功夫,硬是两百多块就拿下了,还搭配了一个圆凳。

  过去的绮罗一门心思在宋伟身上,自己整天素面朝天的,不仅像样的衣服没有两件,梳妆台上的东西同样少得可怜,除了一把断了两个齿的梳子还有一瓶润肤霜,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白白糟蹋了这梳妆台。

  这样的梳妆台,要摆上景泰蓝或青白玉盛着的各色胭脂膏和瓜棱白瓷的香粉盒才不会辱没了它。左手角上应该立一个上好紫檀木的小筒,里面插上眉刀、碳棒,各式软毛的小刷子更是不能少。右手边还需加一个蝴蝶戏牡丹的红木梳妆匣子,就像我当年在沁芳楼用的那样,上下两层,带抽屉和拉门,顶上的镜子可以支起来,里面放些常用的珠宝首饰。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台子,我心里就有了这样的规划,如今这梳妆台已经是我的了,自然要仔细搜罗到配得上它的宝贝。

  经过几次扫荡古玩店,我已经如愿地找到了粉盒和紫檀木的筒子,但梳妆匣子却始终没有遇见合意的。

  逛了几家店,我又挑到了一对儿青白玉的小胭脂盒子,玲珑剔透的煞是可爱。扭头的功夫,居然看到一个仿的西汉青铜龙凤纹薰炉,虽是仿制品,却也做工精湛,巴掌大的小东西上纹理清晰,阴阳镂刻做得极好。那老板也是个精明人,见我爱不释手的样子,立刻过来趁热打铁,我被他说得动了心,好在是仿制品,价钱倒也不算离谱,于是就买了。

  接连淘到几样好东西,我自然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朝最后一家店走去。那家店我去过好几次了,老板人不错,对家具类古董很有研究,我曾拜托他收货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是否有合适的梳妆匣子。前两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收到一个,让我来看看要不要。

  走进店里,老板似乎正和人看货,另外还有两个客人在随意走动着看着陈列的古董。我用眼扫视了一圈,似乎没看到我想要的东西,于是想等老板谈完生意亲自问问。

  “你看这刀工,还有这木质,绝对是上好的老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