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看的是个紫檀屏风,造型华丽,样式也不错。我对古董家具并不了解,但对书法字画倒是有些研究的,见那卖家说得口沫横飞,直将自己的货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也生出几分兴趣,索性看个明白。

  紫黑色的三扇屏风上正刻着王羲之《兰亭序》的三段内容,字迹清晰,笔法流畅,可见工匠手艺超群,的确是难得的佳品。

  “这些还不算呢。您再瞧瞧这上面刻的《兰亭序》,这可是按照正宗的王羲之真迹刻上去的!你看这‘之’字……”

  卖家还在说,我看看那屏风上的字迹,微微一笑。

  我自幼家贫,小小年纪就被卖身青楼,虽不能说是艳冠群芳,却也算得上一块大红大紫的头牌。

  现在的人只当妓女就是些以身侍人,朝秦暮楚的可怜女人,“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却不知要做一名成功的妓女,也是不容易的。

  当年人牙子把我们那一批年纪相当的三十来个小姑娘,挑了二十个出来,一齐领去给沁芳楼的妈妈挑,妈妈又对着我们横挑竖瞧,从头发到脚趾头打量个遍,最后只选了八个留下。我们一起被各种师傅教导,学些身段、步伐、眼神、笑容之类,然后再淘汰下去,最后只剩下三个,便被安排在后院各自独立的小楼里,每日学习歌舞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曲艺,凡举大家闺秀会的,我们都会;可她们不会的,我们也会。

  名妓,不仅要相貌美,还要有技艺,有内涵。

  “我要的不是光有张漂亮脸蛋儿的呆美人儿,我要的是水灵鲜活的花魁!”

  妈妈尖锐的声音到现在还在耳边回响。

  “你们不仅要美艳妩媚,还要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不错,你们的身份比那些良家妇女要低、要贱,可你们比她们美、比她们媚、比她们聪明、比她们有趣,所以男人才喜欢你们!”

  十四岁挂牌,我做了三年的清官儿,每日里和那些文人雅士谈诗论画,品评书法,倒也雅致,不敢说火眼金睛,也认得些真迹。

  我看眼前这屏风上的字迹,笔法雄秀、潇洒自然,二十八行,行行有力,三百二十四字,字字珠玑,的确是件佳作。可惜……

  这屏风是件好东西,若真是王羲之的真迹,二十八万的开价不算高。但若不是,价钱可就要打折扣了。原本买卖之事,双方自愿,外人没什么可插嘴的,但这老板为人不错,我又有求于他,思前想后,我还是开了口。

  “老板,我看这字似乎不是王羲之的笔风啊。”

  老板本来已经心动,可听我一说,又犹豫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那卖家一听我要坏他的买卖,自然不干,瞪起眼睛冲我喊:

  “小姐,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我不懂?我当年同状元郎饮酒赏月论兰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别说这刻在屏风上的,真迹的拓本、摹本我也没少见。

  “王羲之的行书向来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骨格清秀,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后人评曰‘飘若游浮云,矫如惊龙’。《兰亭序》凡三百二十四字,每一字都姿态殊异,圆转自如,说极尽用笔使锋之妙。不说别的,单是钩,就有竖钩、竖弯钩、斜钩、横钩、右弯钩、圆曲钩、横折钩、左平钩、回锋减钩。我看这上面的书法,有些运笔之处似还有些涩,只怕不是右军亲笔。”

  对于这“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我不敢自称了如指掌,谈论起来也能如数家珍。见我滔滔不绝,那卖家也知道遇到行家了,不敢再造次,呐呐地看着我。

  老板见我说得丝丝入扣,有情有理,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君小姐,那依你之见,这屏风值不值得买呢?”

  我虽不想老板破财,可也不愿坏人生意,平白招人怨恨,况且那屏风也算是一件好东西,于是朝那老板微微颔首,笑道:

  “老板,您这可问错人了。说到檀木家具,您才是行家,这屏风值不值,我又怎么说的准?不过要说这上面刻的字,虽说不是《兰亭序》的真迹,我看倒也不是次等货。”

  听我这么一说,老板和那卖家都来了精神,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连旁边那看东西的客人也凑了过来。

  “这字,前十三行行距较松,后十五行行距趋紧,前后左右映带,攲斜疏密,错落有致,通篇打成一片,用笔俯仰反复,笔锋尖端锐利,时出贼毫、叉笔,极有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神清骨秀的墨韵之妙,与真迹极为相似。若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冯承素钩摹的神龙本兰亭序,也是难得的精品。”

  响鼓不用重锤,听我这么一说,老板心里自然有了小算盘。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一定等着他,自己拉着那卖家到旁边划价去了。

6.猫妖

  “小姐……”

  等老板的功夫,我闲来无事,便在店里转悠,随意地看着陈列的商品,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转身,就见刚才那两个男客人正看着我。这两个都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衣着休闲普通,但质料剪裁却不俗,一看就是好手工。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前面一个看起来斯文儒雅,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毅决断之气,应该是个惯常当家作主的人。后面那个,虽然也称得上精明干练,但站着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将自己置身在前面男人身后一步的位置,让对方的身影半掩住自己,可见是个跟班辅佐之人。

  “小姐?”

  儒雅男人的叫声让我霍然醒悟,怎么不自觉地就用起师父教的相面术来了,真是不该。心里自责,忙收敛心神,挂上谦和的笑脸。

  “您叫我?不知有什么吩咐呢?”

  “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是在下有件事想求小姐帮忙。”

  那男人朝我一笑,温和有礼,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让我对他更生好感。

  “是这样的,家中老人酷爱中国书画,也收藏了不少。他老人家的七十岁寿辰很快就要到了,所以我挑选了一副字,想要当作寿礼。刚才看小姐眼力不凡,想请你帮忙鉴定一下。”

  男人说得客气,气势上却是不容拒绝的,说话间,手已经朝后一伸,身后的男人立刻将抱在怀里的一幅卷轴递了过来。

  “哎呀,我哪里有资格鉴定呢?我也不过是略知一二,在这里卖弄罢了一番。这位先生一看就身份显赫,您买的东西又怎么会错呢?必定不是凡品。您就不要让我出丑了。”

  好感归好感,我向来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我要靠那古董店老板帮我找匣子,自然要让他欠我人情才会给我尽心,这男人我出了店门搞不好再也见不上一面,何必为他给自己找事做?

  “小姐请不要过谦了,刚才看你评论《兰亭序》,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必定是对书法颇有研究,就请你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帮帮忙吧。”

  男人见我推脱,也不着急,态度从容,口气诚恳。我看他的架势,心里也明白,今天怕是不容我拒绝了。叹口气,索性丑话化说在前面:

  “既然这样,那我就斗胆献丑了。不过我们说好了,我看归看,可不保证我对,若是出了问题,我不负责。”

  说完,盯着男人一脸的坚决。那男人露齿一笑,爽朗豪迈:

  “是我请小姐你帮忙,怎么会要你负责呢。那就麻烦你了,我先谢啦。”

  说着,慢慢展开手中的卷轴。

  我看着他托着底部的手慢慢下移,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缓转动轴木,忽然伸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上,阻止他继续展开的动作。他停下手,抬头看我,眼中有些疑惑,我朝他一笑,收回手:

  “我看不如这样,你也不用把落款和印章露出来给我,我只看这字,然后告诉你我的想法,到底这字是真是假、是好是坏,你自己判断。如何?”

  他凝视我片刻,随即点头。我见状,放下心观察眼前的书法。

  “字迹妖媚却不俗,风骨俊秀,体态有如春风摆柳,清荷沐雨,从墨迹看,书者极讲究笔力,我觉得应该是松雪道人赵孟頫的字。”

  我仔细品味了一番,做出我的结论,同时也没放过那男人眼中闪过的精光。我自信不会看走眼,不过也不打算再在这幅字上纠缠,正巧看到那老板一脸兴奋地走出来,便趁势迎了上去:

  “老板,你说的匣子在哪儿呢?”

  “在这儿,在这儿!我怕别人看到先要了,特地收起来了。”

  老板开心得一张胖脸笑得如同菊花一般,动作都比以往显得矫健,快步走到一个关着的木质衣柜前,拉开门,从里面抱出一个匣子。

  第一眼我就立刻看中了。黄铜的做包角和拉环,红木的盒身雕画着兰草,那兰草竟是用青玉嵌的,叶尖儿上几颗摇摇欲坠的露珠,是圆润的珍珠,看来以前的主人非富即贵。翻开顶上的盖儿,铜镜就镶在盖子的背面,下面三层抽屉,上面一层可以向左侧面转,中的一层向右侧转,下面一层则是直拉的,每层都有垫衬的丝绒,雅致又精巧

  “老板,我就要这个了。多少钱?”

  我眼睛紧紧盯着盒子,已经忘了别的了,生怕一不注意就让别人抢去。

  “嗨,什么钱不钱的!你刚帮了我那么大个忙,这个,我送给你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老板你是做生意的,怎么能让你破费。”

  我倒也不是什么正直的人,只是想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便宜还是莫贪的好。

  “瞧你说的,要不是你识货,我要多花好几万在那屏风上!”

  这老板也是个豪爽的人,大手一挥,将匣子推给我。

  “你帮我做了笔好买卖,这匣子就当我付给你的报酬了。哈哈……”

  既然如此,我也就当之无愧了,于是喜滋滋地谢过老板。抱起我的宝贝,一转身就看到刚才的两个人还在店里,斯文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小姐,刚才多谢你的帮忙。能不能给我个荣幸请你吃个饭?”

  斯文男人礼貌地发出邀请,可惜我却没有胃口。

  “还是不必了,举手之劳,我只是说了些自己的看法罢了,算不上帮忙。”

  那男人看出我的冷淡,也不勉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的名片,欢迎你随时来找我。我欠你一顿饭。”

  说完,两人一起离开了。目送他们走远,我才再次我谢过老板,也出门去了。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暗下来,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一些古玩店已开始收拾店面准备打烊,我抱着盒子慢慢朝街口走,忽然一个人挡在了我面前:

  “小姐,要古董吗?”

  我站住脚,仔细打量来人。是个中年男人,瘦高的个子,脸色暗黄,两眼无神,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看起来又皱又脏,似乎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似的。男人手里抱着一对儿瓷瓶,天暗,看不真切,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出是一对儿白色的细口瓶,上面画的似乎是飞天。

  那男人看来急着想将瓶子脱手,见我打量他,忙不迭地向我保证:

  “小姐,你放心,我这对瓶子绝对是古董,乾隆时候的,不带假的!”

  我没听他说,只是朝着他看,他可能是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身体扭动了一下。其实我哪儿是看他,我是在看坐在他肩头的那只猫!黑白花纹的短毛家猫,白色的脸,一只眼睛罩着黑色的毛,像是被打出来的黑眼圈,唯一特别的就是身后的两条尾巴。

  “你看得见我吧?看在大家都是妖的份上,帮个忙行吗?帮我把这对儿瓶子买下来吧。”

  那猫妖窜到我脚边,语气急切。

  “你放心,这对儿瓶子真的是古董,具体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待会儿再详细告诉你。”

  我犹豫了一下,就像猫儿说的,大家都是妖,我似乎应该帮它。可是,妖与妖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同胞情意可言吧?

  “小姐,你到底买不买?这……这是我妈娘家传下来的,不是脏物,保证不会出事。”

  男人大概看我半天不说话,有些急了。猫儿也急了,在我耳边大叫:

  “说话啊!我没骗你,这瓶子真的是古董,我主人一直这么说的,是她家祖传的!你帮我买下来,到时候绝不让你吃亏!”

  听出猫儿声音里的焦急,我心里一动,拼了!

  “你想要多少钱?”

  “五千……不,三千,三千就卖给你!”

  男人立刻报出一个价钱,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表情。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却还没有亮起来,我们两人都陷入一片朦胧的暗影中,模糊不清。

  “一千五。”

  我直接杀了半价。这人既然不肯拿到古董店去卖,而是在街边随便拦人,想必是有什么急于脱手的理由的。

  “这太少了,两千五吧,这瓶子是好东西,要是在白天看,很漂亮!”

  男人的声音干涩,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

  “两千,卖的话我立刻给你现金,否则就算了。”

  我口气强硬,一副没商量的架势。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咬牙同意了。

  接过钱,男人将两个瓶子递到我手里,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猫儿在我肩头,对着男人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混账东西,放着瘫痪的老娘不管,就知道偷老娘的家底贱卖,换钱去赌!”

7.贵客

  “喂,你最好有好理由给我!”

  我手头的现金几乎全给了那男人,只剩下的钱勉强够打车回家。那猫儿从我肩上跳到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住,抬起前爪放到嘴边舔起来。

  “那小子是我主人的儿子,无赖赌棍一个。我主人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的积蓄早就被那混蛋败光了。这对瓷瓶是真古董,你帮我把拿去卖掉吧,卖的钱,拿一部分用来送我主人进一家好的养老院和治病就行,余下的都归你。”

  猫儿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差不多是主人吃药的时间了。瓶子你要是不放心,就送去鉴定好了,保证不会有假。对了,手机号码给我,我要照顾主人,不方便经常出来找你的,电话联络吧。”

  送走那只会打电话、会指使人的猫妖,我坐在沙发上仔细打量那对瓷瓶。

  灯光下看,果然是难得的好东西。

  细颈白瓷的瓶体,釉质细腻,胎薄,敲击声音清脆。瓶身除了粉彩的撒花飞天图案,还有突雕的云朵,工艺属上乘。

  第二天是周末,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我索性抱着瓷瓶去了专业鉴定处。鉴定结果实在令人意外,居然是明朝的宫廷御用之物,估价二十万。

  赚到了!

  和猫儿商量后,我们决定还是将这对瓷瓶卖给博物馆,虽然可能卖价会相对低些,但比较保险。

  瓷瓶最终卖价为二十三万,我按照约定,将咪咪的主人送进了最好的养老院,然后又到银行办理了委托,委托他们按月为老人付费。看着盲眼的老太太抱着猫儿一脸的开心,我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周一上班时,我的心情相当的好,临近中午,恬佳来电话约我一起吃饭,我知道张一鹏一早就去外面跑业务了,猜他来不及赶回来吃午饭,于是心情更好。

  张一鹏对我的挑逗暗示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尽管我始终对他不假辞色,他却不知放弃为何物,上一次和恬佳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居然在桌子底下用脚蹭我的腿!

  从那次之后,只要他在,我绝对不和恬佳一起吃饭。但心里却越来越别扭起来。我该怎么办?看恬佳的样子,她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我说了,也许反而让她反感。可是不说,我却始终不安。

  “……罗……绮罗……”

  恬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看到张一鹏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我的情绪顿时跌入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