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刘勋的后事。

  警方给刘勋记了一等功,追认为烈士,就在表彰公文下达的当天,刘警官给我打电话,说杀害刘勋的那男孩儿在看守所里疯了,他打碎镜子,用碎镜片在自己身上捅了十几处伤口,一处比一处深。

  “他临死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放过我,我还给你,放过我。果然是因果报应啊,做了坏事的人,总会受到良心的折磨的。”

  刘警官在电话里有些兴奋。我没说什么,放下电话,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个黄色小纸人,那纸人身上绕着一根染黄的头发。我将那纸人用刘勋留下的打火机点着,扔进烟灰缸,看着它化为灰烬。无法追究法律责任又怎么样?我才不在乎法律如何,一命抵一命,这是妖的法则!

  追悼会很隆重,刘勋的父母被人从老家接来了,刘警官本想让我也参加追悼会,却被我拒绝了。我的理由是不想老人看到我更难过,刘警官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我拿出五万块钱,交给刘警官:

  “刘勋的抚恤金是五万,我这儿还有些积蓄,麻烦你一起交给他父母吧。老年丧子,身边总要有些钱才好。”

  刘警官拿着钱,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眼圈又开始发红。

  “嫂子,刘哥能遇上你,是他的福气。”

  我淡淡地一笑,看着刘警官,非常认真地说:

  “你错了,遇上他,是我的福气才对。”

  送刘警官离开,我便拉上屋里所有的窗帘,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天黑。

  其实拒绝参加刘勋的追悼会,并不单纯是不愿见到他的父母。今天是刘勋的头七,我相信他会再来看看我的,所以,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可是直到接近午夜,刘勋始终没有出现。

6.阴阳

  我坐不住了,开始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为什么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之前遇到的饿鬼,饿鬼是什么都吃的,它们虽然有人的外形,内在却如同永远吃不饱的野兽,人也好,鬼也好,只要遇上了,就很难逃脱。会不会是刘勋也碰上饿鬼了,万一这样……

  顾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打定主意,我穿上外套走出家门。出了小区,我找了个背光、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手捻莲花,凝聚起灵力,口朝着指尖轻轻一吹,一朵灵光组成的小莲花便漂浮在我面前。看着莲花,我有些紧张,打开阴阳道的法术是师父教给我的,但真正使用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即使是成了,入了阴阳道后再如何抵达冥界,我却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食指中指并拢,其余手指握起,朝着莲花一点,莲花的光骤然扩大,光线朝四周扩展开,在我面前延伸出一道门一样的入口。

  深吸一口气,我抬脚走入光门。只觉得眼前闪了一下,再看周围,到确实不在原本的地方了,周围空旷漆黑,脚下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蜿蜒着伸如前方的黑暗。一时间我也吃不准了,自己到底是已经踩在了阴阳道上,还是被穿送到了某条偏僻的国道上。

  顾不得许多,我迈步朝前走去,不管前面是什么,走得走过去看看不是?一片漆黑中,我顺着马路慢慢地朝前走,心中有些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高跟鞋出门。

  “嘀嘀——”

  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汽车鸣笛的声音。回头一看,正对上明晃晃的车灯,强光刺眼,我也看不太真切,不过到也从车型和穿着制服的司机判断出这是一辆巴士。

  真是难得,已经午夜时分居然还有公交运行。

  车朝我越开越近,我于是侧过身子朝路边让了让,本以为那车会从我旁边开过去,却没想到它居然慢慢停在了我跟前,车门自动打开了。

  没有太多的犹豫,我踏进了车内。除了过于安静,这看起来就是一辆普通的小巴士。载客量不大,此时车内的乘客也不过寥寥数个,倒是男女老少都有,零星地散坐在车厢内,全部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我又转头看向司机的方向,只看到一个身着制服却纹丝不动的背影。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再次环视车厢后,终于让我发现了——没有投币箱,也没有售票员的巴士啊!

  我忽然想笑,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脚步轻快地走到一个座位上坐下。司机虽然没有回头,却好像长了眼睛似的,我刚一坐好,他便动作起来,随着他手臂的运动,车门发出一声叹息,缓缓地合上了。

  巴士再次发动起来,平稳地朝前方继续行驶,原本明亮的车内照明渐渐黯淡,最终维持在只能勉强称为昏暗的水准。我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漆黑,透明的玻璃窗在黑暗的映衬下形成了一面效果不太清晰的反光镜,却已足以让我看清身后的动静。

  终于来了……

  原本木雕般垂首僵坐着的乘客们竟然在昏暗的光线中复活了过来,一个个抬起了头。虚弱的光线下,那是一群惨白、僵硬、扭曲、鲜血淋漓的面孔,原本的衣服都成了褴褛的破布挂在身上,面目狰狞地朝我舞动着他们的残肢断臂,蹒跚而来。

  车子仍在平稳地行进,驾车的司机却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他一动,脖子上的头就掉了下来,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堪堪挂在背后,倒悬着瞪着我。那身子却还是继续着动作,起身、转身、抬手,然后将背后的那颗头扶起来重新摆回脖子上,一只手固定着连接处,一只手朝前伸出,一步步朝我走来。

  从反射中看这一幕,像极了看电视里播放的恐怖电影,我于是笑得更加畅快——打开阴阳道的法术,我终是没有弄错。

  前几天新闻里曾经播报,某处盘山公路上有一辆夜间行驶的小型巴士失控坠下山崖,包括司机在内,九人丧生。其中司机的死状最惨,坠落的冲撞力让他的头被破碎的挡风玻璃切断了与身体的连接,只剩下后颈的一层皮,哀怨地挂在身后,死不瞑目。

  他们死时一定很怨恨吧?所以才被束缚住,无法超脱,每夜在阴阳道上重复自己死亡时的恐怖。这样死去的魂魄,唯有等待有人误入鬼车,拉对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成为替身,才能得到解脱。

  也是一群可怜的人啊!不过可惜……

  “抱歉,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所以帮不了你们。”

  我转过头,正面对着已经来到我面前,争先恐后将手伸向我的死者们,微笑着,释放出体内的灵气。

  自从遇到饿鬼,我修炼得勤了不少,如今已经回复了三成的法力。我的灵气在身体周围形成金色光芒的包围,触及到光线的鬼魂立刻被灼伤,捂着伤口哀嚎痛叫。他们被吓到了,不再敢贸然前进,却又心有不甘,就这样包围着我。

  巴士继续在黑暗中前行,怨鬼们开始越来越焦燥,他们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血肉,一个个呜咽着,我知道,那一刻就要到了。

  忽然,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车内的鬼泣声骤然拔高,原本就昏暗的灯也随之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行驶不再平稳,车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不宽的道路上蛇形,我们也在车厢里被左摇右晃地无法保持平衡。

  怨鬼们的哭喊愈发凄厉绝望,连我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紧紧握住前面座椅的靠背,似乎这样,我的身心才能都被稳固下来。

  终于,车子冲下悬崖,朝下坠落着,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和怨魂的悲鸣。

  如果我死在这里,刘勋,我们是不是就能相见了?

  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眩晕、窒息,耳旁的风声和鬼泣变成撕割我的钢刀和铁锯,我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勋,我真的要死了……

  忽然,压力骤失,刺耳的噪声和刻骨的疼痛也同时消失不见。

  “哪儿来的妖精,竟敢擅闯冥界!”

  听到一声喝问,我睁开了眼,刚才的巴士和怨鬼都不见了。眼前不远处是一座城门,青石筑造,厚重而又深沉,古朴中透着威严,就如同千年前记忆中的那些城门一样。只是不同的是,那些红漆黄铜的城门在此处却是黑漆青铜,两边挂着照明用的青黄鬼火,守城的也不是穿铠甲手握长枪的士兵,而是青面獠牙的鬼卒。

  抬起头,城门上方赫然挂着一块大匾,上书两个森然大字:冥都!

7.闯关

  真的到了!

  一丝狂喜涌出,鼻端竟泛起阵阵酸意。我迅速收敛情绪,朝着鬼卒们躬身施礼。

  “差爷大安。”

  我实在不知道对阴间的鬼卒应该用什么样的称为,只好按照人间尊称捕快兵丁们的习惯施礼。见我态度谦卑,那两个鬼卒态度也好了不少,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上下打量我。

  “你这妖精没事儿跑到鬼门关前干什么?看你也是有些修为的,怎么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差爷看你还算知礼,不跟你计较,快走吧!”

  走?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没有达到目的,弃会轻易地就走?

  “差爷,小的不是无故擅闯,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再次朝两个鬼卒深深施礼。

  “小的一位故人不久前身故了,今天本是头七,愿是盼着能再见上一面的,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没见上,所以才斗胆前来,想与他见见,还望差爷可怜,成全小的。”

  “你胆子倒是不小。”

  鬼差冷笑一声。

  “看你的样子,死的那个该是情郎吧?天底下苦情的鸳鸯多了,要是我们一个个都成全,那律法何在?冥府威严何在?不要再罗嗦了,这冥都的大门除了死鬼,谁也不能擅入,趁着差爷心情还好,快些离开!”

  “差爷,求您发发慈悲吧。小女子不求别的,只想见他一面,说上两句话。”

  我双膝一弯,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差爷若实在为难,只求二位通融一下,替小的禀报黑白无常两位大人,小的与两位大人有些渊源,想必那二位是愿意见小女子的。”

  见两个鬼卒不为所动,我无奈之下搬出黑白无常。原本闯鬼域就是大错,我也不欲和他们有牵连,却不想小鬼难缠,我连城门都进不去,只好求鬼卒帮忙,若能找来他们两个,少不得帮我一下。

  “哟!感情你是上头有人是吧?居然搬出他们二位来打压我们兄弟!”

  显然那两个鬼卒将我的心思想叉了,竟然发怒起来。

  “好啊,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等着吧。那二位都出去办差了,回来的时候必定要从这个门儿过,到时候再让他们带你进去吧!哼!”

  看来不动用武力是无法顺利进入了。可是,一旦在这里动起手来,势必惊动里面,到时候……

  我的心往下一沉,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如果现在放弃,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横下一条心,身形猛地弹起,同时将全部的灵力爆发出来,双手一挥,将挡在面前的两个鬼差打开。其他的鬼差大概没想到我会忽然暴起,都傻了,我趁机施展许久未曾使用的飞行术,冲入鬼门关。

  身后一阵喧闹,我不敢回头,脚下更是不能耽搁,迅速朝着前面最高的殿宇飞去。两旁的景物迅速向后掠过,眼看就要到大殿前,我的去路被阻挡了,一批卫兵模样的鬼卒挡住了我的去路,为首长官模样的那个横刀喝道:

  “大胆妖孽,竟敢擅闯冥界,还不束手就擒!”

  我哪里有心思再罗嗦,索性直接动起手来。我虽不擅长与人斗法,但仗着自己修行的时间长,三成的功力对付些小鬼还是够的,那些鬼兵鬼将们一时间也奈何不了我。

  只是他们打完一批又来一批,一批比一批本事大,将领模样的高手也越来越多。这样僵持下去,错过了时辰,刘勋喝下孟婆汤入了轮回,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想到此,我越发烦躁起来,将身体猛地向上拔起,我双手在虚空之中画起咒文,口中念念有词,打算使用师父教的灭鬼咒。

  这灭鬼咒乃是很霸道的法术,鬼魂一旦被打中,必定灰飞烟灭,永不超生,因此师父虽然教给我,却一再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可使用。如今要对着那些鬼差们使出,我心中愧疚,但为了能见刘勋,也顾不得了。

  我心中默默道歉,手中却不停,不断变幻着结印的手势。眼看还差一点儿咒法便要成了,一声雷霆怒喝夹杂着强大的法力朝我袭来。

  “大胆!”

  强大的冲力猛地撞击胸口,我只觉得喉咙里一甜,一口血便控制不住地喷出,整个人都被打得向后飞了出去,跌落在地。

  强忍着胸口火烧一般的剧痛,我硬撑起身子,看向刚才袭击我的方向,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威严男人正冷冷地注视着我。能拥有那迫人的气势和威严,在整个冥界,只能是一个人——秦广王。

  “受了本王的一击竟然还起得来,你倒是有些本事。”

  秦广王冷笑一声,袍袖一摆,立刻有鬼卒冲上来将我捉住。我能起身已经是勉力支撑了,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们将我架到秦广王跟前,强压着我跪在他面前。

  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秦广王狭长上挑的凤眼睨视着我。

  “明明是妖,却拥有道家的修为,似乎走的还是修仙一脉,更懂得使高明的道法,你到底师承何人?”

  见我不吭声,秦广王收起了笑容,手指在我眉心一按,我只觉得周身一冷,接着便如堕入冰窖中一般,全身被刺骨的寒冷冻得生疼,若不是还被鬼卒架着,只怕立刻就会虚脱倒地。

  莫非,我今日就要死在这地府里了?

  “竟然是云中子的嫡传,这倒是有些意外了。”

  好一会儿,秦广王收回手,玩味地看着我。

  “主上!”

  就在此时,黑白无常急急忙忙地从外面冲了过来,一左一右在我旁边站稳后,扑通跪倒,朝着秦广王行礼。

  “主上,这小姑娘和属下有些渊源,擅闯冥都也是情势所逼,求主上开恩,饶了她这一次吧!”

  黑无常忙不迭地替我说情,冷漠的白无常也跟着他抱拳施礼,朝着上殿深深一揖。

  “求主上开恩。”

  秦广王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竟然没有一丝不悦,仿佛眼前正上演一出精彩的剧目,而他,就是那掌握生杀大权的导演。

  “你们倒说说,她大闹冥府,打伤无数兵丁,若不是本座及时出手,她就要使出灭鬼咒,到时不知要有多少鬼卒无辜受害,如此冒犯,凭什么要饶了她?”

  黑白无常一时语塞,不由得面露难色,见他们急急忙忙赶回来,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也执意搭救,我心里还是感激的,正想开口请他们不必为我费心了,另一个声音却插了进来。

  “秦广王,看在本君的面子上,饶了这丫头可好?”

  鼎鑫!只见恢复真身的鼎鑫穿着他那尊贵的衮服,大摇大摆走进大殿,周围的鬼卒、官员,大大小小跪了一地,连秦广王也抱拳躬身施礼。

  “想不到饕餮神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好说,好说。”

  鼎鑫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大步来到我跟前,手一捞,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皱着眉头打量一番。

  “啧,真是不让人省心,一下子没看住就跑出来闯祸,瞧瞧把自己弄成什么德行了?有事不知道找我吗?干什么自己逞强。”

  嘴里虽然在训斥,手上却是一股暖流传遍我全身,将我一身的伤痛都抚平了。

  “想不到这小妖居然有如此造化,不仅我座下两员干将一力为其求情,连一向独来独往的神君您也出马了,小神岂敢不从呢。”

  秦广王虽然对鼎鑫用着尊称,态度却自然随意,丝毫没有恭敬的感觉。鼎鑫对他的散漫也不在意,继续给我疗伤。

  “少来了,向来以公正严厉著称的秦广王,对于罪者向来严惩不怠,天皇老子的帐都不买。你若真要杀这丫头,早就动手了,她那千年的道行哪儿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就没打算要她的小命,不过是拿我和小黑小白就坡下驴。”

  鼎鑫用不大的音量对秦广王说话,秦广王被他戳穿也不在意,随性地一笑。

  “算她运气好,云中子和我交情不错,我说什么也不能杀了他唯一的宝贝徒弟啊。真是什么师父教出什么徒弟,师徒俩一样的无法无天。”

  一时间我都有些无法适应了,一场杀身之祸竟然顷刻间烟消云散,我从待罪等死的阶下囚成了让长辈头疼的不听话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