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也不抬地做出指示，顺手将批完的奏折放到一边，又打开另一本。
“正好，他罚下来的俸禄，充到西北三郡的孰学去做用度，国库就不另播银子了，回头吏部和工部去交接一下。”
“是。”
“户部，鹿族和羊族的草场水源纠纷可解决了？”
“回殿下，已经解决了，新分的疆界两族均已认可，已经签订界书了。”
“各属地的丁口统计，进展得如何？”
“进展顺利，现已完成大半，剩下的一年内便可完成。”
“好，抓紧办，以后定期更新数字，这事儿派专人负责。”
“是。”
“兵部，明年的军需计划，为何现在还不见报上来？”
“回殿下，各营今年都有一批役满的兵士要安排，还要招募新兵，另外皇城守军及御林军也正在淘换，一时间数目难以确定，要待下月方可开始估算。”
我点点头，又翻开一本奏折，看了两眼，合上单放在一边，再换一本。
“这几年军需的数目一直在增加，今年的总数不得再超过去年，着各营统筹，自行分配。其他还有什么要回的吗？”
“启禀殿下……”
……
直到金乌西沉之时，各部的大臣们才都将要禀报的事情说完了。处理完他们的事，我顺手将虎王请给嫡孙赐名，鲨族请求新主继位典礼提升规格，木族族长大婚求龙帝降福这类杂事丢给礼部酌情。若是整日纠缠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龙帝早就累死了。
待所有大臣都离开，我才得以松口气。虽然早已习惯每天对着奏折和大臣们的日子，却还是会觉得疲惫。
清凌自我八十岁入朝听政后不久，身体便不大爽利了，这两年越发不如从前，时好时坏的。父王挂心他，少不得守在身边，又怕他操心，这才总找着理由哄他出去，名为游玩，实际上确实是找个清净的地方让他修养。
我曾偷偷查阅史料，才知道虚龙稀有，除了因为一体两性能生育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虚龙寿命很短，若是生育过的虚龙则更加脆弱。
不知道父王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反正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他逐渐将大部分的政务都移交给我，自己则终日守着清凌。
不久前父王同我商量，等我百岁生日过了，就传位给我，他带着清凌找个灵气充裕的去处，建一个庭院，安心居住。我倒是无所谓，早晚这副担子都是要接下来的，只是对清凌的身体着实放不下心。
揉揉眉心，我放松一直绷紧的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在我肩膀上轻轻按揉，我闭着眼享受按摩，嘴里却说道：
“不要以为给我按摩两下就能免去逃课的责罚。”
肩膀上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更加殷勤地动弹起来。
“不愧是姐姐，料事如神，神通广大，未卜先知……”
“拍马屁也没用，云涯，这次为何又没去上课？”
我依旧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刻。
“上课好无聊啊，云涯不喜欢。”
云涯撒娇地说。
从来到这琉璃宫，十四年过去了，云涯不仅身高和灵力依旧原封不动，就连性格也丝毫不见成长，还是一副孩子的天真模样。我给他安排了个老师，每天教些简单的东西，倒也不是指望他能有多出息，只想他好歹会些法术防身，可他却总是找各种理由逃课。
“呐，姐姐……”
过了一会儿，云涯的声音又冒出来，我懒懒地“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那个……听宫女姐姐们说，今晚是九公主的成年礼，会举办盛大的宴会。”
我依旧“嗯”一声算是回答。
的确，今晚，锦贵妃最小的女儿，九公主云婷也满一百岁了。
自从父王与清凌重归于好，后宫就再没有进过新人，清凌不管后宫事务，所以锦贵妃俨然后宫之首。再加上当年蛇族叛乱被镇压后，大部分势力都被蛟族接管，如今的蛟族，实力隐隐超越其他各族，风头正健。这样一来，云婷的成年礼自然颇受重视。宫里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云曦作为蛟族的新王，也将亲自前来祝贺。
大约是宫女们嚼舌的时候让云涯听见了吧。四哥云曦，蛟族的新任族长，年轻有为却尚独身，对于那些女孩子们确实有不小的吸引力。
“云涯可以去吗？”
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声音，说起来，这孩子从佘妃死后，就再没参加过任何公开的庆典宴会了呢。
“想去？”
“想！”
云涯大叫一声扑进我怀里，象个小狗似的蹭蹭，逗得我笑起来。
“那就回去叫玉梨给你准备礼服吧。”
“好棒！”
云涯欢呼着跳起来跑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笑容凝固在嘴角。视线转到面前的桌案上，拿起方才被我单独放置的那份奏折。
“十四年前，有佘妃、佘蟒为孽，蛇族叛乱战败，蛇王畏罪自尽，蛇族大部归降。然蛇族王子及其余党至今尚在逃，时有作乱。余孽一日不归案，祸患一日不能平，臣等一日不安心。今天海公主，仁心宽厚，收养佘妃遗子于中宫，臣等心甚忧之。公主尊贵，收留叛族遗子于身畔，无异养虎为患，后患无穷。是以，臣等恳请公主为灵界万千子民计，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盯着后面长长一串的大臣书名一会儿，我“啪”地一声合上奏折。
云涯，看来，我也要保不住你了。
这些年在朝堂上的浸淫已经让我充分懂得了，有时候，为了维护整体的利益，做出牺牲是必要的。比如为了换取灵界的生存权牺牲羽族，或者迟早要到来的对云涯的宣判。
我进入密阁的事情，父王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他的位置必然由我接手，早晚都要让我看密阁里的卷宗的。他只是告诉我，身为统治者，所获得的不仅仅是权利，同时也有责任。为了巩固权利，杀戮和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为了完成责任，甚至可能要牺牲自己。
“王者有时候也会是无能为力的。”
父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暗眸。”
手上的奏折在桌沿上敲了几下，我唤出暗卫，将那淡绿的本子丢给他。
“去知会一声折子上的大人们，云涯的处置本宫会考虑，今晚的宴会那孩子也会去，本宫不想届时听到不识趣的声音。”
就让那孩子，开开心心地玩一晚吧。
今晚的无极殿热闹滚滚，云涯穿着一身芽黄色的锦袍，腰缠玉带，足蹬云靴，头发用银冠束起，露出粉嫩嫩的小脸，跟在我身边兴奋地左顾右盼。
“云筝，好久不见。”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道路，四哥云曦，正朝我露出笑容。我这个哥哥，这些年越发的丰神俊朗了，举手投足间，也是尽显霸气，看着好不威风呢。云涯躲在我身后，偷偷地探出半个头头看他，引起了云曦的好奇。
“这孩子是……”
我抬手将云涯拉出来，推到云曦面前。
“云涯，这是四皇兄，如今的蛟王殿下。跟四哥问好。”
“云涯？他是……”
我不等云曦说出来，就点头打断了他，拍拍云涯的头算是鼓励。云涯听话地朝着云曦一揖，嘴里脆生生地叫道：
“四哥好，云涯有礼。”
然后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是奇怪，精明强干的新任蛟王，居然在那一瞬间被一个傻笑煞到了，从此不能自拔。
因为事先得了我的警告，大臣们虽然看云涯时的脸色不善，却也不敢在我面前多嘴造次。云涯许久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兴奋得不行，见云曦对他和颜悦色，越发对他感兴趣起来，后来竟有多半时候凑到他那边去了。待到宴罢，我招呼云涯和我一起走时，两人居然都有些依依不舍了。
我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新的盘算。
接下来的几天，云涯天天往外跑，我也随他，照旧处理我的朝政。大臣们按耐不住，又上了两次联名折子，依旧被我压下。
转眼到了第七天，蛟族的归期就要到了，门口的侍卫通报：蛟王云曦求见。
“有请。”
云涯，你能不能活，就看今天了。
2.兄弟
端坐在书案后方，看着我的兄长走进来，朝我躬身行礼。还记得上次他单独来见我时，他不过是个即将成年的皇子，我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可如今，他已是灵界势力最大的族王，我则即将继任为女帝。
“十六，明天四哥就要启程回去了。这次一别，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见上一面了。”
在备好的椅子上坐下，云曦缓缓开口。
“这次回来见到母妃和云婷都这么精神，我也就安心了，多亏了你常关照她们，四哥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四哥瞧你说的，咱们兄妹之间，何必这么客气？锦贵妃对我也是没少照顾的，云婷更是我的好姐姐，我不对她们好，对谁好？”
我陪着云曦说了一堆客气话。
“倒是妹妹我，实在过意不去。四哥难得回来一次，妹妹却没能好好款待兄长，还总让云涯去给兄长添麻烦，真是抱歉呢。”
“别这么说，云涯那孩子，乖巧听话，我挺喜欢跟他在一起的。”
云曦忙替云涯说好话，斟酌了一下，又问道。
“云涯那孩子，听说一直住在你宫里？”
“是啊，当年佘妃故去，我看他在宫里孤苦无依，连胆大的奴才都敢欺负他，就将他留在琉璃宫了，反正也不差他一口饭吃。”
“十六果然是好心肠，当年取血救了小九，如今又不计前嫌收留云涯，跟妹妹相比，做哥哥的真是自愧不如，对自己的兄弟竟从未尽过丝毫心意。”
“也没什么，当年云涯出生没多久，四哥就回蛟族去了，隔得那么远，自然不如我就在跟前好行事。”
我笑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锋一转。
“不过，我再怎么尽力，护他这十四年，也到头了。”
眼角瞟到云曦的脸色变了变，我故意将先前压下的几本奏折递到他面前。
“如今朝臣们的意见越来越大了。这次若不是我提前打了招呼，只怕在那天的晚宴上，就有性子急的当面跪请处斩了。”
看着云曦翻着那基本奏折脸色数变，我更大声地叹了口气。
“现在我也快要压制不住了，只怕云涯他……”
“啪！”地一声击打声，我吓了一跳，再一看，原来是云曦盛怒之下竟然将座椅的檀木扶手打断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云曦气的来回踱步，手里拿着那几本奏折重重摔在桌案上，将原本摞起来的别的奏折也给打散了，乱糟糟的撒了一桌子。
“他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心思单纯，难道还担心他谋反吗？偌大的宫廷，竟然容不下一个孩子！”
“四哥，你冷静些。”
我叹口气，试图安抚云曦。
“你应该清楚，现在不是宫里容不下他，而是朝堂上容不下他！我已经尽力压制了，可你看到了，那些大臣们的大臣们的奏折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再拖下去，他们迟早会采取过激的行动。”
我的话令云曦到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我点点头，指了指那些奏折。
“我不可能时刻将云涯绑在身边保护，稍有不慎，他可能就完了。到那时，他也许会更加痛苦。还不如……有时候，即使身在高位，也会身不由己啊。”
“把他送到我那里去吧。”
云曦沉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由我来监管，定不让蛇族利用他作乱。同样，也由我来保护他，我绝不准其他人想害他性命。”
“四哥！”
“云筝，你别说了。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为难，今晚送行宴的时候，我自会向父王奏请此事。”
说完，云曦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慢悠悠地伸出手，将散落在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摆好。捡到就剩下压在最下面的那本，我伸出一只手指，将那本奏折挑开。
靖海将军，鲸族鳍火，统领灵界五十万水军，任期届满，奏请卸甲。
鳍火，辈分上鲸族现任族长的亲叔叔，领兵的功夫极好，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威望的。那几次奏请处置天涯的折子里，他的名字都排在前面。
若我没有记错，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一心想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我那个四哥，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
晚上的宴会是转为蛟王准备的，云涯还想去，这次我却没有准，他于是赌气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也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