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仪宓凝见过娘娘。”

  待她见了礼,我便悠然开口:

  “常仪前来,可是有事?”

  “奴婢是为宫女的分配之事前来。”

  宓凝的声音很平和,纯粹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不似金海那般热切谄媚。

  我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中上之姿,眉目清朗,颇有精干之风。昨日我训诫宫人之时,也曾留意各人的神色,有惊疑的,有茫然地,有盘算的,有思量的。连金海都眼珠子转个不停,唯有她,一张脸始终古井无波,却在随众人跪下表忠心的时候,突然抬眼看了我一下。只那么一眼,我心中已悄然一动,一个愚钝之人,是不会有如此伶俐的眼波的。

  “朕正打算到御花园里转转,常仪既然有事,不如陪朕一同走走吧,边走边说,顺便也好解说一二。如何?”

  “奴婢遵命。”

  宓凝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领命,恭恭敬敬跟在差我半步的位置,往宫外走去。

  “常仪觉得,咱们今日去哪一处赏玩合适?”

  走出紫灵宫,我信口问道。

  “陛下只唤奴婢贱名便是。”

  宓凝在我身后恭敬地回话。

  “这个时节,正值潋翠园的紫藤萝盛开,或可去那里坐坐。”

  “好,既然宓凝这么说,今日便去赏赏紫藤萝。”

  我灿然一笑,摆驾潋翠园。

  潋翠园内花草不多,其内种着丛丛翠竹,以青石铺成蜿蜒的小径,小径两边架起藤架,紫藤萝攀缠其上,串串紫花垂下。微风吹过,翠竹婆娑,滕花摇曳,别有一番情趣。

  走了一会儿,我选了处石凳坐了,与宓凝说话。

  “宓凝想说的宫女分配之事,倒是怎样的?”

  “回陛下,昨日陛下既有训示,奴婢思量着,陛下是要重振紫灵宫的威仪。”

  宓凝垂着眼,言语得体,不卑不亢。我于是含笑点点头,让她继续说。

  “既要彰显陛下的身份,身边伺候的人总不能少。如今陛下近身侍奉的只有三位,奴婢受命统管紫灵宫宫女,私以为不妥。以陛下的身份,内室侍奉的应有常仪一名,大宫女一名,贴身宫女两名,内殿安置一等宫女四名,一等宫侍四名,外殿安置二等宫女三名,二等宫侍三名,另一等杂役十二名,其余则在偏殿及本宫各库当差。”

  见她三言两语便将后宫礼制说得一清二楚,条理分明,可见平日里就头脑清晰,思路敏捷,越发让我喜欢了。

  “既然这样,那若按宓凝的意思,该如何分配才好呢?”

  我这一问,便是挑明了对她的信任和器重。这宓凝倒是好气度,宠辱不惊:

  “宫中分来的十个宫女中,并没有大宫女。原本各宫主位入宫时,必定带一两个陪嫁随身,但不算在宫女之列,待身边的人用熟了,再擢升一个大宫女。陛下得天帝厚爱,除三位随侍,另有陪嫁十二名。”

  说到此处,宓凝停了停。

  “陛下的陪嫁姑娘,身份自然与奴婢等人不同,便说是算得半个主子也不为过。奴婢看各位姑娘,也是各个灵秀,随便哪个挑出来,都是极妥当的,更不用说陛下身边的三位随侍。若是由她们伺候,自然是最贴心不过的了。只是奴婢窃以为,若如此,恐有那见识浅薄的要拿陛下对两界的亲厚来嚼舌。”

  宓凝说着,朝我行了一礼。

  “故此奴婢斗胆进言:陛下身边的玉梨姑娘,听闻过去便是一宫的总管,自是当得常仪的位份。且委屈暗眸、暗瞳两位姑娘充了贴身宫女的等级,再自外庭宫女中选一两个老实本分的进来充个下手,也好堵了那些闲言碎语。奴婢浅见,还请陛下斟酌。”

  一番话说完,不仅我十分欣赏,便是向来沉稳的玉梨,也抬头不住打量宓凝,眼神中颇有些赏激之色。

  “好!难为宓凝为朕考虑得周全,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伸出手,我拉住宓凝的手,将自己腕上戴的羊脂玉贵妃镯套在她手上。宓凝连忙要跪,被我一把扯住了。

  “宓凝你如此为我着想,我又怎能再视你为仆婢。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就不必这样拘束了,你看看,玉梨她们几时在我跟前跪过?”

  我连自己的尊称都不用,拍了拍宓凝的手,以示亲近。

  “宓凝你已想得十分周到,不过,我倒另有个打算。”

  宓凝何等伶俐,当下也不再跪,只微一屈膝,低头答道:

  “奴婢自然听候陛下吩咐。”

  我对她的表现格外满意,点点头:

  “你顾虑得不错,总不能让人找着由头说我亲故土而远夫家。既然如此,索性咱们便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我一甩袖子,粉蓝色袖子上金线密绣的凤尾蝶飞舞起来。

  “宓凝你大方得体,行事也谨慎,常仪一职当之无愧。玉梨是打我出生就在身边的,自然离不开,仍算陪嫁,不按宫女计。至于暗眸和暗瞳,她俩一直贴身保护我的,如今不过是暂领了随侍的差使,不如借此卸了,以护卫身份在我身边。剩下的,宫例定的是几个宫女,宓凝你便安置几个宫女,人选你做主便是。”

  对于我这样的安排,宓凝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便掩饰住了,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至于我带来的人,先前请宓凝教导她们规矩礼仪,是怕因她们风俗不同与别人生出什么误会,倒没打算让她们服侍。不过既然不担差使,吃穿用度便只从我自己的奉资里支吧,绝不多占天宫里一分一毫。”

  “陛下公正贤德,思虑深远,宓凝今日才真长了见识。”

  宓凝朝我又一躬身,这时,旁边的竹丛里突然传出一阵笑声,紧接着,一位美人带着几个宫女款步而出。

  “我道是这潋翠园里今日怎么格外的赏心悦目,原来是灵后陛下驾到了。臣妾丽妃蓉蓉,见过陛下。”

  美人儿说着,袅袅下拜。

  “丽妃客气了,既是出来散心,就不必太过拘束了。”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宓凝前去搀扶。丽妃就势起身,看了宓凝一眼,竟然“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宓凝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你……你不是原本在兰妃宫里的宓凝吗?”

  听到丽妃问话,宓凝的脸色更白了,却还是点头:

  “是,正是奴婢。丽妃娘娘好记性。”

12.宫妃

  丽妃又看了宓凝两眼,突然一甩手帕,咯咯地笑了两声,朝我走过来:

  “陛下,臣妾看那边的竹子长得不错,不如过去看看如何?也好说说体己的话。”

  我看看她,又看看仍低着头的宓凝,点了点头。

  将其他人留下,丽妃搀着我慢慢走在竹林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臣妾听说,兰妃昨日在陛下宫内颇为放肆,被主上禁足罚奉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啊!那兰妃平日里仗着主上的宠爱,在宫中向来横行霸道,这样受罚还是头一次,可见主上有多疼爱主上您呐。”

  “兰妃出言无状,冒犯了瑶池圣母,主上自然要责罚她,倒与朕没什么相关。”

  我淡淡撇清自己,可丽妃自然是不相信的。

  “陛下今早将紫灵宫内所有的兰花都撤了,想必也是不喜欢那起子轻浮东西。”

  我依旧淡淡的,不置可否。

  “朕确实不太喜兰花,个人喜好不同而已。”

  “宫里的奴才也都是些办事不利的废物,摆花的时候竟然也不知道先问问您的喜好,真是该打。”

  丽妃做出愤愤之状,仿佛替我不平,焉知她心里又是什么盘算。

  “他们原本也没伺候过朕,自然不清楚。不过是几盆花草,哪里就值得这么大的气性?头回当差,便是错了也不打紧,以后长着记性就好了。”

  我用手抚摸旁边的翠竹,细滑的竹皮在指尖下凉簌簌的。

  “就怕那些奴才不记陛下您的好,心心念念只记自己主子的吩咐,终日里谋算着要害陛下呢。”

  丽妃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凑到我跟前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吧,您身边那个宓凝,原本就是兰妃宫里当差的。今日臣妾猛地见她在陛下跟前,着实吃了一惊。兰妃向来阴险,心狠手辣的,这回她宫里的奴才居然被送到陛下这边儿,难保没有什么阴谋。”

  说到这儿,丽妃喘了口气。

  “臣妾实在是担心陛下的安危,还请陛下仔细斟酌,万事小心呐。”

  “有劳丽妃费心了。”

  我笑笑,却不正面回答她,反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出来得也够久了,朕也该回去了。”

  丽妃将我送回潋翠园外,临分手,又瞥了宓凝一眼:

  “陛下宽厚,臣妾感佩非常。只是还请陛下多留神身边,别将那夹着尾巴的豺狼错当成了忠狗,才好。”

  待丽妃走后,我转身看看宓凝和暗眸、暗瞳:

  “差不多到午膳的时候了吧?咱们也回去如何?”

  宓凝似乎欲言又止,我见状也不理睬,反身朝紫灵宫方向走去。

  快到紫灵宫,就见前面不远处一名衣着华丽的宫装女子正指使着身边的两个侍女朝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年脸上抽打,她那颐指气使的骄横模样,令我不由得皱眉。不远处几个宫卫远远的看着,却不敢过来阻止。

  “陛下,那是乌珍夫人。”

  宓凝在我身后小声说道。

  “乌珍夫人?什么来历?”

  “乌珍夫人原是七百年前瀛洲水神献上的一颗黑珍珠,在主上书房中摆放久了,竟也沾染了仙气,五十年前幻化成人形,倒也颇具姿色,主上便给纳进后宫了。陛下入宫前,最受宠的便是她了。”

  我闻言,微微点头。今天倒是个黄道吉日,一出门便连着遇着两位嫔妃。

  羲和表面端庄贤淑,实则妒性极强,这后宫里的宫女嫔妃们各个受她管束,莫说宫女们各个素面朝天的,便是不甚得宠的嫔妃,也都不敢装饰得太过鲜艳。那丽妃容颜娇俏,穿一身橙红的宫装,却不甚华丽。再看如今这位,能在这宫里装扮得如此明艳华丽,又行事如此嚣张,必定是宠妃了。

  “不过是个和亲来的妖精,主上兴头上哄哄她而已,算得个什么东西?你们倒真当她是正经主子奉承起来了!”

  本欲绕开这些是非,哪知才转身,就听到那乌珍夫人尖锐的声音传过来。

  “这碧昙本宫说要你们不给,如今倒巴巴地往那妖精宫里头送!好,本宫今日就砸了它,看你们倒是送什么!”

  这乌珍夫人,美则美矣,言语却颇为粗俗,行事更是霸道。听她话里,竟句句都是针对我,竟像是仇敌一般。

  随着她一声令下,两个侍女立刻如狼似虎地朝跪在地上的少年扑过去,那少年挨打的时候倒是老老实实,现在却死命挣扎起来:

  “不行,不能砸!这是师父的心血,天上地下,就只这么一株!不能砸!夫人要打就打奴才吧,千万别砸碧昙!您打奴才吧!”

  少年一边哭喊,一边拱起身子爬在地上,显然在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什么。两个侍女用尽力气也拉不开她,于是对着那瘦小的身子拳打脚踢。

  “夫人开恩,夫人开恩哪!”

  少年哭得凄惨,却始终不肯挪开身体,而乌珍夫人的侍女也就一直用力殴打,不肯稍停。我越看越怒,这条路乃是往我紫灵宫去的必经之路,她此番分明是堵在这里寻事,想要让我好看。

  真真是个无知的愚妇,仗着得了些宠,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

  历来后宫之中打压、倾轧的事情不少,明争暗斗的更多,可表面的尊卑等级却从来都维持得体体面面,丝毫不得逾越的。天帝后宫虽不似人间位份多,却也分出三六九等,以后位为尊,其次称天妃,再次为妃,其下为嫔媛,之后方是夫人,再低则称美人,其后便是嫔妃中最末一等的贵侍。这乌珍夫人与我位份差了数级,却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出来撒野,显然是仗着得宠肆无忌惮。

  好,你想在我门口逞威风,我倒要拿你杀鸡儆猴,立我灵后的威风了!

  带着暗眸、暗瞳和宓凝快步朝着仍在施暴的乌珍妃等人走过去,我高声断喝:

  “住手!”

  乌珍妃一伙被我一喝,吓了一跳,暗眸在我身后趁势高声斥道:

  “灵后驾到,还不跪下!”

  两个侍女被她的气势镇住,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乌珍妃晃了一下神,身子蹲了蹲,猛地又刹住了,站直了身子怒视我,颇有挑衅的姿态。

  这会儿功夫,我已走到近前,眼神儿顺着她一溜,却先看向方才挨打的少年。

  他此时已经直起身子跪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盒子。走近了看,他身上已经一片脏污,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不少地方肿得厉害,恐怕身上的伤更多。

  “你是哪里当差的,为何在此挨打?”

  “奴才是花房的学徒,奉命给灵后陛下宫里送花儿。”

  少年虽伤得重,口齿倒还清晰。

  “这盆碧昙是奴才的师父花了上百年才育成的新种,只此一盆。乌珍夫人在路上拦下奴才,叫送到珍珠楼去,奴才不敢违抗师命,冒犯了夫人,所以受罚了。”

  我点点头,移开视线。乌珍夫人从我走近,便越发高昂了头,撇嘴斜眼地在一旁作态。可她越是这样,我倒越不理睬她,眼神儿从她身上扫过,又转到那两个侍女身上。

  “好大的胆子,身为宫女竟敢不知检点,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如发落了去做贱奴。”

  我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两个宫女吓得发抖,双双扑在地上磕头求饶起来。

  见我始终不理睬,乌珍终于按捺不住了,自己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