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找借口带谢青出去吃个饭, 没想到突然冒出这样一件事。

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手里的两页A4纸不开口, 魏萍和吴敏两位比他年长几岁的职业女性在沙发上也是正襟危坐, 神情肃然。

一行行看完A4纸上的内容, 他淡淡道:“所以,他们是觉得我…”适当的沉默和摊手代替了关键字,“谢青?”

被代替的字不言而喻:觉得他, 睡了,谢青。

这种问题拿到台面上说, 两位女士难免有点尴尬, 但又是工作,不说不行。

魏萍咳嗽了一声:“没有吧?”

陆诚抬眼:“?”

魏萍的目光遥遥地往他手里的纸上探了一下:“您没有吧?”

“…当然没有!”陆诚深吸气,“你们两位可清楚她是谁。”

魏萍点了点头。

她和吴敏都知道她是谁,也觉得这件事应该不至于,刚才不过是出于谨慎才问了一下。

事情不是真的, 两个人就都松了口气。接着,吴敏问:“陆总打算怎么办?”

陆诚想了想:“她那天只是帮我买了份面,没有进我的房间。酒店楼道应该有监控录像,去沟通一下,调出来让法务去公证,然后发给知乎。”

吴敏做着笔记,听到这儿抬起头:“用户行为,知乎不一定愿意删帖。”

“那该走诉讼就走诉讼,让法务发函要这个人的资料。”陆诚的口吻不咸不淡,顿一顿声,又说,“不用让谢青知道,我们来处理就可以。”

他觉得,这是他该为她处理好的问题。

然而话音刚落,大办公区震起“啪”的一声。

三人刚开始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了,都没在意,接着却听到:“打扰诸位一下,我想跟背后毁我的人谈谈。”

声音很高,但语气又矜持。能听出愤怒,却没乱阵脚。

是谢青的声音。

三个人相视一望,齐齐起身,走向房门。

陆诚打开门,看到整个大办公区的员工都正诧异地望着办公室那端的谢青。

他们开门出来的响动令他们回了一下头,但在强烈的好奇之下,又都很快再度将目光转了回去。

谢青像是没看见他,拿起刚才拍在桌上的文件夹:“知乎上的贴子,我看见了。”

员工之中显然也有人看过了,格子间里一时人头骚动。

她又说:“我知道这个回复是谁写的。”

又一阵骚动,交头接耳。

谢青提着声音,一字一顿:“她可能没想到,我那天在去给陆总送面的时候,只遇到过她一个人。而且——”她下颌微抬,视线冷淡地扫过一方方格子,“我并没有进陆总的房间,这一点我想酒店楼道应该有监控摄像头可以证明。”

陆诚心底有一阵因不谋而合而生的淡淡喜悦,尽管这个证明方法很容易想到。

接着,她缓和了一点:“我并不生气,因为我和这个人毫无利益纠葛,我相信她不是在有意黑我。”

略微一顿:“但我惊讶且失望。”

“发这个贴子的人,是一位和我一样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而且作为诚书文化的一员,她随时可以看到我的稿子,知道我写的东西到底如何。”

“我不明白,这样的恶意揣测为什么会来自于一位同性。”

上初中的时候,人们说女孩子也就这几年成绩好,等到了高中就比不过男生了;

上高中的时候,人们说女孩子还是学文科吧,理科更适合男孩子。

和大多数人一样,这些话谢青也听到过。

这些找不到任何论文数据支持的刻板印象,不知为何会传遍的祖国大江南北,竟成了公认的道理。

后来她开始写,人们又说,女作者适合写风花雪月,不适合做大格局,不适合写武侠,不适合写政斗,不适合写科幻。

多么有趣,曾经被定义为应该学文科的女孩子们,突然就在文学领域内处处不如“更适合理科”的男人们了,突然变得只适合谈情说爱。

再后来她写出了《青珠录》。

诚然这位答主不知道她是《青珠录》的作者,但她正在连载的《诉风月》的架构也不小,而且平心而论,单是从微信公众号连载的数据走势来看,也可知这部作品的质量受到了市场的认可。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会被认为是靠潜规则上位,只是因为她顺路给陆诚买了一份面。

而且,是和她同为女性的人在这样想。

谢青想起一句话——在很多关于女人的问题上,同为女人的人,往往比男人更加刻薄。

哪怕这个贴子可能并没有主观恶意,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又因潜意识里想体验“爆料”的刺激而发出,也依旧在证明这种刻薄。

“我需要这个人面对面地来向我道歉,并且在知乎回答上进行不会再造成其他误解的严谨解释。”她的声音清晰平静,大家难免想从她的神情判断到底是谁发的这个贴,但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个格子间里。

“如果你做不到。”她眼帘垂下去,清清冷冷的,“我想我应该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拿到酒店的监控录像,至于这算诽谤还是侵害名誉,我也会咨询一下律师。”

整个办公区鸦雀无声,一种奇妙的压迫感压得每个人都不敢说话,连开口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连陆诚都呼吸微窒,在安静中,他刚要缓上一下,她又忽然开口:“陆总。”

他惶然抬眸,目光越过整个大办公区,和她遥遥相对。

“如果您不能很好地约束您的员工的话。”她下颌微抬,不卑不亢,有种清高的韵味,“那我们解约。”

语毕,转身,她足下生风地走向自己的小办公室。干脆利索,不在乎他的反应,更不在乎满屋的死寂。

陆诚深呼吸。

旁边,吴敏压低的声音微颤:“陆总,我们…还联系知乎和酒店么?”

“…先不用了。”陆诚心情复杂。

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她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

满屋子的人又一起缓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敲上了键盘,继续工作。

陆诚重重地吁了口气,好整以暇地走向谢青的办公室。

吴敏要跟上,被魏萍拦住,她回头,魏萍低声:“你进去一起挨篱大怼啊?”

吴敏理智地收住脚,180度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

小办公室里,陆诚进屋,回身关门。谢青刚刚在电脑桌前坐下,抬眼一扫:“陆总有事?”

陆诚还算从容地坐到电脑桌边不远的沙发区,“对不起。”

他很诚恳,但她轻然摇头:“您和我都是受害方,我不需要您的道歉,我需要那位答主来道歉。”

他沉了沉:“我可以让她离职。”

“不需要。”她耸肩,闲适地低头翻看面前的手稿。

可想而知的答案。如果她需要那样的结果,刚才直接开口对他说就可以了。

但她清晰地提出了别的诉求,不包括这一条。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不需要您多插手这件事情。”她说着,微微撇嘴,“但当然了,贴子里也涉及您本人。如果您想用开除员工之类的方式解决问题,是您自己的事,我不干涉的您。”

轻描淡写的口吻。

陆诚轻声喟叹:“别生气了。”

“?”谢青抬起眼皮,“我没生气。”

许多人在生气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没生气,但她接下来的表述十分认真:“有点烦是真的。但是从现在到刚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想法,没有气话。我可以为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陆诚神情凝滞,感觉比刚才更糟糕了。

刚才他以为她或多或少在赌气。

“…解约你也是认真的?”他问。

谢青看看他,可能是感觉到他的紧张,她笑了下:“我的意思是,如果您不能很好地约束您的员工,导致这种流言蜚语再次出现,我们就解约——这要求不过分吧?如果要经常为这种事烦心,我没办法写稿子。”

也就是说,解约还真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陆诚无声地揉了揉太阳穴:“不会再发生了。”

“好的,谢谢。”她的道谢和刚才的解释一样,轻描淡写,却又认真。

屋里陷入无话可说的冷寂。

冷了两秒,陆诚强笑:“不打扰你了。”

谢青颔首:“陆总慢走。”说着已拔开笔盖,低头准备写稿了。

陆诚目光落在她身上,向房门走去。

走到门前,他又停住脚,鼓起勇气,转身折回她桌前。

双手支向桌面,他清了清嗓子:“咳——”

谢青抬头,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短暂地一怔,又如常问:“还有事么?”

“还有件事。”他凝视着她,目中温和带笑,“这件事你得先保证你听完不生气。”

谢青想想,绷着脸垂眸:“保证不了。”

真不是个好哄的女孩子。

陆诚失笑:“好吧,那我直说了。”

谢青静等其言。

他说:“你介不介意再和绮文合作一次出版?”

啪地一声,她拍案而起。

吸着凉气和他对视了好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说出话:“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暗搓搓地翻了遍评论区,发现猜陶然的很多,这个还蛮正常的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猜魏萍【呆滞脸】魏萍是总监耶,事业有成的女人不稀罕传老板八卦【雾

chapter 23

情绪的失控显而易见, 单是从不再客气的称呼都能听出来。

陆诚眼眸眯起,一字一顿地重复:“你介不介意再和绮文合作一次出版?”

他成心想看她炸毛,然而只是脸色白了一瞬,她就冷静下来。

牙关咬紧, 她满脸愠色地打量他:“陆总在故意气人么?”

阴谋败露的陆诚悻悻一笑。

她稍稍翻了一下白眼,大约是觉得他这样很无聊。接着便又低下头, 准备继续写稿。

然而陆诚说:“方不方便去我办公室谈一下?”

“?”谢青浅怔, 复又抬起头,继而蹙眉, “和绮文合作的事, 你认真的?”

口气又生硬回去,并且,和刚才一样并不客气。

但他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剑眉星目,坚定中有一点描述不清的感觉, 让她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她站起身, 他听到她不满地埋怨:“到底要干什么。”

陆诚轻轻一笑, 仍没有说话, 先她一步到了房门口,绅士地为她拉开门。

因为刚才的风波,门一开,大办公区的目光就全投过来。谢青走在前面没做理会,陆诚也没有多管,两个人一前一后, 直接走进总裁办公室。

谢青坐到沙发上,陆诚去开柜子:“咖啡?”

她定定地看着他:“直接说正事吧。”

看得出,她有点不安了。陆诚笑了声,还是沏了两杯挂耳端到茶几上,而后去拿笔记本电脑。

他抱着电脑坐到她身边,显然是在电脑上有东西要给她看,她便没有抵触这样的近距离落座,只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两寸。

陆诚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划过触控板,从文件夹里点开一份word文档。

谢青在旁边看着,从格式判断是一份合同。陆诚往下翻了几下,翻到写有价位的部分,将电脑挪过来给她看。

授权期5年,首印量20000册,版税10%,单本定价不低于32元。

“嗯…”他看着她的疑惑想了想,“你是不是对市场价位没什么概念?”

“我知道这个价位不错。”谢青边说边看他,“但到底什么意思?”

陆诚点点头:“我们现在想努力把首印量谈到30000册——不过这不是重点。”说着合上电脑,放到一边。目光又看向她,神情恳切,“我希望这个合同能帮你拿回《青珠录》的版权。”

“什么?”谢青愕然,心里试图把二者联系上,但是没找到任何逻辑关系。

陆诚斟酌着,边想边说:“《青珠录》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绮文,而且是永久买断,这个合同显失公平,我想官司是可以打的。但是——”

他话锋一转:“你我都清楚,被这种合同坑到的作者绝不止你一个。我们认为这个合同显失公平,但绮文大概能拿出成百上千份合同来证明这就是市场价。”

被忽悠着廉价卖版权的作者有多少?多到圈外人难以想象。

很多人觉得相关信息唾手可得,但事实上,作家圈有一个特殊性,就是在这个大圈子内,其实是一个个很小很小的朋友圈。

? ? ——老作者虽然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但早已有了固定的基友,不太会去认识新进来的新人;新作者需要经验,可身边的人也都和自己资历差不多。让二者强行相识也不现实,不是开不开得了口的问题,而是交朋友本来也只能随缘。

许多消息在这个圈子里,很容易形成闭环。

再加上新人大多对出版这件事颇有“情怀”,一有出版社联系过来就热血上头,主观上根本不会怀疑对方不是好人,也就不会想办法去查价位到底如何,受骗上当再正常不过。

若把传统作家也划进来,事情大概还要更糟糕一点。

不同于网络作家乐得拿收入水平作为自己奋斗的标杆,很多传统作家认为这个行业应该安于清贫,是羞于提钱的。别人知道你羞于提钱,给的价位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

所以,虽然在很多问题上,传统作家与网络作家针锋相对、互看不爽,但从被坑这一点来看,两边真是不分你我一家亲,谁也别笑话谁!

“法律不是我的专业,但我觉得,如果你手里有一份同样出自绮文却价格公正的合同,应该可以给法官提供一个参考。”陆诚道。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贸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只说:“但绮文怎么会再跟我签合同?”

她先前与绮文签出版的时候,绮文就有她的身份证复印件了,这次应该也同样要提供。

两边先前闹得不欢而散,绮文这回应该一看到她的证件就不干了吧。

陆诚却笑起来,眉头挑起,意有所指:“你是我们的‘神秘人’。”

谢青:“…所以?”

“所以我们不愿意告诉绮文你是谁,按逻辑来说很正常。”他道。

站在合作方的角度,我们谈出版就谈出版。告诉你谁是“神秘人”,万一你给我昭告天下了呢?会影响整个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