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卷之上的她,一身故国装束,妍丽清媚,分明还是在新罗金宅之中,那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少女。隔了三十年的岁月烟尘,历经无数的悲欢离合,唯有那一双脉脉的眼波,却依然顾盼生辉,在画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似言又止,柔情万千。

苏兰泽忽然触动情怀,鼻子一酸,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不要死!你还有别的牵挂,不仅是金妃,还有她的……你快想想,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出来!”

“你们忘了么?我和木指童子一样,都能催发伤心蛊,所以才杀得了那个假的‘琴追阳’。当然,我也一直服用十八种剧毒,只是每次催发蛊虫害人,我都是让别人前去,才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刚才我亲自催发了伤心蛊,血气翻涌,十八种剧毒相互克制的平衡已被打破,便是出去,也活不成了。”

“你……”

“小姐活着时,我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现在我又怎能让他喷出‘蚀骨雾’,毁坏小姐的安眠之地呢?谁知这墓中还有自毁的机关,我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的身后之地。我,朴正焕也好,幽冥主人也好,无论叫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我还是那个没用的武士……那么,就让我追随在她的身边吧……你们快走吧。至于我……”

石堆之后,传来幽冥主人最后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中,竟似有无限的满足和幸福,还带有一丝奇特的苍凉:“我的小姐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奔出很远后,似乎还能听闻有淡淡琴音,从石缝中隐约响起。那是幽冥主人,不,是新罗金妃曾经的仆从武士朴正焕,弹奏起他亲手制成的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琴身已碎,弦已断裂,但经他弹来,断断续续中,仍然听得出宫商转折,而那一种难以言述的哀伤和孤寂,也自琴音中缓缓弥漫开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砰砰砰砰。从天而降的石雨,将通道口完全堵塞!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穹顶受余力震动,犹自沙沙地落下碎裂的细石沙来,一点一点落入其中,一点一点填在那些碎石间,只到再也没有任何空隙。

琴音终于断绝,湮没殆尽,再不可闻。

杨恩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掌:方才情急之下,已伤到了手掌。此时掌心发红,边缘的薄皮已被石棱擦破,微微渗出血珠。苏兰泽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托起来,轻轻地吹了吹。幽微的口脂清香,和淡淡的熟悉气息,从伤口轻掠而过,缓解了那些疼痛,却抹不去心中的感伤。

“他……应该也是爱着金妃娘娘的罢,”苏兰泽望着那堵碎石“墙壁”,怔怔道:“所有的爱,都是别离。琴追阳离开了琴绣心,琴绣心离开了江如雪,金妃离开了先皇,先皇也离开了当今的太后……而唯有这一次,朴正焕对于金妃的爱,再也不会别离。”

晚霞绚烂,照耀万物。从出口出来,居然是一处隐蔽的斜坡。站在那里,往西便是金妃墓。往东看去,恰好能避开那支旗甲森严的守护卫队,又能分外清晰地看到数丈开外的景贤皇陵。天朝景贤皇帝生前威震四海,死后也极尽尊荣。整座皇陵依山而建,填土为陵,高大宏伟,气象万千。那连绵百里的墓兽高檐,都被霞光镀上了一层灿然的金边,更显巍峨壮丽,完全不逊于真正人间的帝都皇城。至今仍有百人卫队,不分昼夜地守护皇陵的安宁。

“假的琴追阳到底是谁?只到最后,他也没有摘下他的黑笠。”苏兰泽深吸一口气,荒野草木的清氛,随之直沁而入。静默片刻,再徐徐吐出来,似乎是想要抒解心中堆积的块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假的琴追阳?”杨恩反问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苏兰泽微笑道:“他处心积虑扮演琴追阳,以寻找侄女的幌子进入黄金墓,自然是怕泄露身份,为他的主子带来麻烦。所以事先倒也做了准备,甚至连琴追阳的‘琴音追魂’的武功,都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琴追阳,没有在乐器一道上浸淫数十年功夫,即使是招式学得再象,还是会有本能的疏漏。”

“小生愿闻其详。”

苏兰泽娇嗔地瞪他一眼:“弹琴的指法中,有勾挑托抹的不同。中指弹弦为勾,食指弹弦为抹,他与江如雪相斗时,那支曲子弹得不错,虽然与他素日的琴技盛名不符,然而以所谓‘五年因病未曾触琴’的‘僵硬手法’来说,倒也合乎情理。以琴弦攻敌的姿势么,也必须经过真正熟悉琴追阳武功的人指点,至少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在某轮急速的进攻中,或许是精力过于集中,指法中的勾与抹,竟然出现了两次错位。更重要的是,‘八度音’是需要大指与中指一起,托勾并行的,他却用的大指与食指。即使是个普通的琴师,数十年与琴为伍,或许乐音平庸,但指法娴熟却是最基础的技艺,无论何处情况下,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而他竟然犯了这个错误,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琴师!”

杨恩赞许地点了点头:“兰泽果然慧超常人,细致入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么?”

“小女子愿闻其详。”

他微笑:“琴追阳爱琴成痴,却未必对黄金珠宝如此痴迷,哪象他对琴不见得怎样爱惜,但一见黄金河山,那种失去理智的痴迷,简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曾将这墓中图纸借他一观,他只匆匆一扫便还给我,后来寻找出口时,他在墓中行走,竟是熟悉自如,说明他即使没有看过这张图纸,至少对墓穴建造颇有研究。寻找出口中的表现,显然精通土木之术。这些都是人长期浸淫于某种技能之后,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气,象你方才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琴师在任何时候,不会出现这种指法的疏漏。而一个精通工技之人,纵然再加掩饰,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跟土方泥石、墓穴建筑的亲近之情。

所以,越到后来,我越是看他越是熟悉。种种行径,如精通土木之术,或许看过黄金墓的建造图纸,又对黄金珠宝异常痴迷,而且还是太后的亲信,此人……此人难道是……”

两人突然都停住了话头,很有默契的,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在最后一刻,我突然觉得,幽冥主人的嗓音不再如先前那样的尖利,倒让我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或许他先前说话的嗓音,是刻意装出来的?他刻意地隐瞒自己真实的声音,但我以前,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他说话?”杨恩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难道,这个幽冥主人,是我曾有过交往的人?那么,在那张黄金面具的覆盖下,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熟悉的面孔?”

顿了顿,他道:“我想,他应该是很了解我的人。知道以死相托,我便不能不管。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暂时得不到回答了。”苏兰泽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狠毒的八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视着那金霞缭绕的方向,不知为何,竟轻轻地打了个冷颤。

陵前一带,都是无人的旷野,只在道边种满了白杨树,树下野草疯长。

“在每一寸土地下,是不是都会隐藏着一段秘密?”沉默良久,苏兰泽喃喃道:“黄金墓,原来是金妃之墓。景贤皇帝故意设下了这个黄金宝藏之局,是希望能不断有人进来,用永生不得自由的灵魂去陪伴她孤独的亡灵。是不是也说明了,虽然他在临死前秘密让人挖出了通道,但心中仍然明白,哪怕是在幽冥之中,他对她的爱,依然不能自主,不能倾尽相付。金妃……她啊,终究还是寂寞的。”

山风吹来,触肌生寒,她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杨恩默默地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势,答道:“可是皇后——当今太后呢?当初她用尽心机,令金妃别葬,以永远隔断景贤皇帝的情意,便能从此守住自己所爱。谁知金妃死后五年,景贤皇帝即告崩逝,且死后仍秘密修出一条通道,企盼与金妃在冥间相聚……太后孤独一生,纵然将来百年后得以与他合葬,唉,可他的心,他的亡灵,难道真的愿意跟她在一起么?”

他们要避开守陵卫队,只能往西而行,离开的道路,仍然要经过黄金墓。

墓前依然荒凉。风越发大了,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枝叶摇动,簌簌响声卷地而来。墓顶飞檐上的菊纹铜铃,也在风中嘤嘤作响,如歌如哭,似泣似诉。

那块墓碑,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碑面青石之上,镌刻着那首《葛生》,那些字体,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原来记载的,是这世上每一个人,曾经思念和痛哭过的深深痕迹。

仿佛听到最后那一曲哀伤的琴音,在天地自然的悲声中,徐徐而生,又在山峦荒草之间,悠悠发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兰泽,你所中的伤心蛊,已经放血两次。如果再放过一次血,此毒无法遏制,便要开始发作,此后一年之中,你要受尽痛楚的折磨……你对琴绣心说,因为心念涌动,才会引发蛊毒,生而为人,不可能无觉无识,所以蛊毒无法可解。那你……你怎么办?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杨恩低下头来,双手张开,搂住了她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双肩,叹息一声,终于说出来:“我……也是活不成了……”

“你别担心,伤心蛊无药可解,可是不代表没有法子可以解除。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苏兰泽第一次听他吐露心曲,一时之间,惊喜交加,只觉心怦怦直跳,又是酸软,又是激荡,柔声道:“倒是你的眼睛……我的医术虽然不是足够的高明,但这么久了,你也应该快复明了吧?”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杨恩的双眼:微微上挑的眼梢、温润柔和的目光,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仿佛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要强行分割开去……想到此处,眼眶竟有些酸热起来:“我一直担心的,是关于那个约定……”

“我宁可永远不要复明。”杨恩叹息着,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兰泽,我习惯了有你做我的眼睛,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可不要眼睛复明……”

苏兰泽唇边带笑,眼神中的忧郁,却在蓦然间涌起来。她回应地伸长双臂,环抱住他。头亦伏在他肩上。脸庞微侧,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腕上的玉镯:七缕浅碧,如花攒簇,映在玉色里,那样渺茫而飘移。镯身紧紧贴着肌肤,淡淡的玉质凉意,从肌肤一直沁到心里。

杨恩在她耳边道:“黄金墓一案已经查明,百若夜的下落也已找到……这次的案情,似乎并不曲折,也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何,总叫人有说不出的压抑。兰泽,你还记不记得,木指童子的那个情人,她的鬓角……”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下意识地紧紧握住。

鬓角!苏兰泽肩头轻微一颤——杨恩无意识握住的那处,正是先前落石的伤痕,虽未见血,却触及了筋骨,恐怕已经於青一片。

那妇人的鬓角,修剪整洁,成一弯月芽的形状,那是宫中三品女官才有的发式。普天之下,谁才有如此的威势,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把一个宫中显贵的女官,变成了纳毒的蛊母,并送给江湖中恶名昭着的杀手?幽冥主人说,木指童子施在苏兰泽身上的伤心蛊,是由他提供的,那么至少那个派出杀手的人,与幽冥主人素有往来,并达成了某种默契。而此人既然默许幽冥主人加害苏兰泽,他的目的又在于什么?难道他也想知道爱别离的秘密,他也在企盼着金妃的复活?

还有,明府中的居所阁室,那些曼沙珠华……明照清位高权重,幽冥主人这样一个江湖帮派之主、前朝金妃的旧仆,根本不可能有如此能力去说动他。除非是有更显贵之人在背后支持,此人会是谁呢?

木指童子临死前说的:“是黄……黄……”

这个“黄”字,只是发音与“黄”相同,却未见得指的就是“黄金墓”的“黄”。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心中浮现,可那个念头太可怕,可怕到让她不敢多想。

痛楚从肩头清晰传来,可是这痛中有欢喜,也有温暖。

所以她并没有让开,仍让他不知情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伤痕。她想要永远记住这样的感觉,这样一种令人欢喜的、温暖的痛楚。

是不是所有深刻的爱意里,都不可避免的,会带着这样的痛楚呢?“杨恩,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走出数丈后,苏兰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笔直的青石墓道,从天际霞光中穿透而出,化作一条惨白的带子,向前延伸。

三十年前,那碧玉画舫、黄金棺椁,载着绝世佳人的芳蜕玉躯,载着一代皇帝的无限哀伤,载着生离和死别的传奇,便是由此进入她最后的终点——孤独矗立的黄金墓、不,是金妃墓,还有隐藏在墓下的幽冥世界。

在满天霞光中看去,它们是如此幽远,又是如此孤寂。

天下的道路,一如万物生命,都有终点。唯有人的情爱是那么散漫细密,它们无声无息,却充盈了这整个天地,只要你还在这天地之间,无论生死,仍逃不脱它的羁绊。

揣在杨恩怀中的菊纹锦盒,静然而冷漠。幽冥主人说,那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其实天下间所有的秘密,说到头来,说到极广处,总是逃不出一个生死别离。

活着时,会因世俗的阻碍分开;哪怕恩爱到老,死亡也会让我们最终分离。

苏兰泽低下头来,一滴清泪,悄然落入长草丛中:“佛说爱如刀口舔蜜。可见只有片刻甜美,却有致命创伤。可世人总是看不清、也辨不明,生死纠缠不休,追求爱之恒远。其实连我们这个肉体都只有几十年的光阴就要消亡,无声无息的爱,又怎么会没有终点?小捕快,”她含泪带笑,看着杨恩:“你说,爱的终点,会是什么?”

杨恩长叹一声,道:“所有爱的终点,都是别离。” (完)

三眼神捕之不老人

文案

他,年少成名,公门神捕。洞彻入微的心机,如同有第三只冥冥之中的“法眼”,被人称为杨戬的转世。却偏偏一夜之间,由云端落入尘埃,双目失明,武功废弃。

她,来历神秘,白衣胜雪,通音律,能机辨。博闻强识的美人,绝世无双的乐音,被人称为是落入人间的乐神。却偏偏愿意侍奉在他的身边,似情非情,无情若又有情。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的八大烦恼,引发八大光怪陆离、奇诡幽远的重案,他与她,如何拨开重重迷雾,还案件一个真相,展露众生最真实的烦恼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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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恩 ┃ 配角:苏兰泽 ┃ 其它:三眼神捕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碧水,也吹落了枝头无数的梅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曲清歌,不知发自何人歌喉,穿越“孤鸿梅林”的幽幽冷香而来,竟是异常的暖煦和媚;且还隐约和着“叮叮”的轻微铃音,丝丝游入耳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受用。

青府是靖宁府落梅镇第一富户,这所占地百里、号称府中景致第一的“孤鸿梅林”, 便是昔日全盛之时,由青府耗尽万两白银建造而成的。林中聚泉引水,蓄就碧波涟涟的孤鸿池,落梅阁临池而建,周围种有数百株珍稀的重萼白梅,寒冬时节,绽放一片香雪成海,令人几疑是进入了琼楼仙境。

鲁韶山立在靖宁府尹赵久一的身后,双目蓦然瞪大,连嘴巴也张得再无可大,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纤足。足翘且弯,形若新月,着一双折枝银花缂丝履,轻踩在落梅阁的地板上,竟是说不出的灵秀好看。

更奇的是那履上各缝有一只精巧的银铃;铃中暗藏响丸,随着那纤足的款移轻挪,左右滚动,音声不绝。

铃声悠然,却有一缕清灵的笛音,幽幽响起,音调渐渐升高,又在虚空中略微几个转折,大有神妙之意。

吹笛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年纪,修长细白的手指捺定笛身,凝神而吹。笛子只是寻常翠竹制成,尾端垂下一缕嫣红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他只随意披了一件大氅,散发无簪。唯有那雪白的梅花,衬出他燕翅般乌黑的眉梢,剪影般清晰的脸庞轮廓,英秀中透出沉静。

那双纤足,只在地面微微一顿,歌喉随之高转,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簌簌轻响,却是枝头梅瓣被乐音所激,纷纷落下。

然而在那样和暖的歌声笛音中,枝头飘落的花瓣,倒仿佛是重新获得了生命,随风辗转飘飞,仿佛化作无数细小洁白的花朵,奋然开放在缥缈的虚空之中。

在这落梅镇居住了二十一年的鲁韶山,仿佛只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落梅”二字的美妙境界。

旁边锦褥上设有果品酒肴,有数人围坐,但众人听曲入迷,竟忘了饮酒,甚至连赵久一带了鲁韶山进来,竟也无人理会。一锦衣人喃喃道:“如此婉转风流的曲子,怎么被传得那样诡异?”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腰间挂一柄金刀,连刀柄上都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芒照人。

纤足突然在地上一跺,歌声立止,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有的伶人耗费一生功夫,也未必学得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也是相当不错了。”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手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窍,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如挫钢,听来极为剌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听说那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窍,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面露不耐之色,向一官员模样的人斥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秦大人,这位捕头才入公门,略有些不当,也是年青人的锐气,无妨的。”

鲁韶山一怔:“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那秦大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的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听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便是刚才踏歌而舞的女子,此时果然披上那袭银裘,含笑而立。银裘异常华美,狐毫细密,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越衬得眉目如画,容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的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日间赵大人都领我见过。这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这姓杨的竟是又敬又畏。不知又是个什么贵人?”

一阵风过,有娇嫩嗓音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那歌声却是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苏姑娘歌声那般的清媚入骨,但一听之下,却分外温暖,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贴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这梅曲是从落梅镇唱出去的地方戏曲,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我从小在镇上长大,听过不少的名伶唱曲,怎的既不如苏姑娘唱得引人入胜,也不如这人唱得动人心魄?只怕是传说中的凌玉树才能比得上罢?”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真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窍,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要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仙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七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霎也不霎地望着苏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欲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婉顿足跃起,身子已轻盈地落于梅树梢头,衣衫带风,有如神仙。

众人不意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飞起,便仿佛要随风飘摇而去。年青男子脱口赞道:“好轻功!”

刀气乍激,竟是那秦全跃空而起,连人带刀,箭一般向小婉身后射去,口中大喝道:“兀那女子!站住!”鲁韶山情急喝道:“住手!”手中铁尺一挥,弹身而起,呛!刀尺相交,鲁韶山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得向后飞出,一连撞断数根梅枝,更激得梅瓣如雪,簌簌纷落!

赵久一吓了一跳,叫道:“韶山!”

白影一闪,却是那白衣女子长袖挥卷,堪堪托住了鲁韶山下落的身躯。旋即舒袖轻展,携他稳稳落于地上。

小婉趁众人稍有分神,只将衣袖一挥,身形微转,疾向前飘去,姿势说不出的优美好看。

秦全脱手一甩,刀光如附骨之蛆,直向她背后射至!小婉惊叫一声,大见惶急!鲁韶山年青气盛,也顾不得尊卑官长,大声叫道:“对女子下此毒手,算不得英雄好汉!”

“刷!” 却是周九昆原地跃起,自梅枝间凌空而上!身影招摇,如寒鹤渡塘,手臂伸展而出,刹那间,仿佛于小婉身后的虚空之外,浮起一道薄薄青雾,堪堪格住了锦衣人半空中的迎面重击!

剑!那道青雾,居然是自剑身喷薄而出的剑气!

秦全疾忙撤招,足点老梅半截残枝,刀锋遽然回削,荡起一片耀目金光!有如长海波涛,急剧向周九昆奔涌而去!

周九昆身形拧转,左足点出,右足微曲,姿势略有些古怪,却是分外舒展好看:伸臂、回腕、斜刃一气呵成,虽是在梅林梢头之上,竟是步态轻盈、剑法圆熟!

鲁韶山忍不住赞道:“青萍剑客,名不虚传!”

“呛啷”一声,竟是秦全的金刀落在了地上!

只这电闪火光的片刻,小婉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只是回首匆匆看了一眼,身形疾如流云,只是几个起落,那一抹青衫,便已经消失在梅林香雪深处。

秦全跳下地来,从满地落瓣间拾起金刀,毫不理睬鲁韶山,却狠狠瞪了周九昆一眼,喝道:“周九昆!你敢插手管我的事?”

周九昆也飘然落下,回剑入鞘,仍是那不温不火的神情,答道:“此番咱们都是奉刑部令前来,也说不上谁插谁的手。况且方才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秦大人何必下如此毒手?”

秦全怒极反笑,满面讥诮之色,说道:“既知大家都是奉令前来,也犯不着土地爷充玉帝——装大!谁也别管谁的事!”他斜瞥一眼鲁韶山,冷笑道:“还有你这个小捕头,胆子倒不小!我们御前司的人,便看府县不过是蚂蚁一般,便是杀了刚才那个小婉大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鲁韶山心中大怒,但也暗暗后怕,只得低首不语。须知御前司虽不属刑部管辖,却也专管各类缉捕重案,是朝中要紧的职司。鲁韶山这小小的捕头,着实是招惹不起。

只是心中疑惑:这落梅镇虽颇为繁华,毕竟并非什么名镇重疆,却是为何引来这样人物?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你败便败了,何须多言?”

秦全大怒,“呸”地一声,金刀一挥,无限金光如天河奔流,当空而泻!周九昆冷笑一声,挥剑相敌!刀剑所带之气,激起梅瓣簌簌而落,四下飘零如雪。

鲁韶山看在眼里,好生钦佩:“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我朝崇尚武略,御前司都尉和长史乃是文职,其功夫竟比武职捕快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咦,早听说朝中第一高手,乃是我捕快门中那位获得钦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他少年成名,轰动天下。若不是他五年前因除太湖盗盟一事毁掉双眼、伤了元气,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卓然风采?!”

赵久一急如热锅蚂蚁,跺足搓手,不断叫道:“二位大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但那二人激斗正酣,且都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谁肯听他这区区六品地方小官的话?

杨姓男子眉头一皱,扬声道:“住手!”

周九昆淡淡笑道:“无妨,切蹉而已!” 他剑法展开,越发身形潇洒,当真清灵如鹤。秦全先前金刀被击落,大伤颜面,此时如何肯停下来,也咬牙向那杨姓男子笑道:“你久离江湖和朝廷,从哪一头都不必管咱们的事儿!”

苏姑娘秀眉一拧,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淡淡寒霜。

忽听“啪”地一声轻响,却是杨姓男子折断了一枝梅花!

他淡淡道:“刀剑气满天,岂无花解语?着!”

手指一弹,却是梅枝破空飞出,方至空中,仿佛受无形之力, “啪”地一声微响,瞬间断为两截,分向射去!

这一下疾如流星,但闻唉呀连声,二人均已中招!秦全吃痛下跌,人已滚落满地落瓣之间,狼狈不堪。周九昆强使坠力,身形沉住,但方一迈步,脚下酸麻,也不由得一个趔趄!

赵久一奔上前去,一一扶起,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府尹,生怕这些贵人们有个闪失,连忙查看伤势。

苏姑娘神色稍平,哼了一声,笑道:“好一式‘花解语’!杨恩,你的内力,只怕已恢复六成啦!”

“杨恩?”鲁韶山猛吃一惊,只觉这名字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看那年青男子时,但见他咳嗽一声,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淡淡道:“不碍事的。周大人是正中‘环跳穴’,秦大人中的‘中渎穴’,都是下肢穴道,暂时有些酸麻而已,伤不着身子。”

言毕衣袖一挥,手指已快捷无比地拂过二人穴道。鲁韶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周秦二人所中穴道,果然与杨恩所言分毫不差。

周九昆脸色一变,秦全却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是早已……”

“瞎了么?”杨恩淡淡地笑了,神情却看不出喜怒来:“我虽眼瞎,却没有心盲。”

苏姑娘傲然一笑,过来扶住他,道:“当今圣上曾说他‘我自神目如电,任你黄泉深藏’,堂堂三眼捕神,就算失去一双凡眼,可还有第三只法眼呢。”

“三眼捕神?!对了,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捕神,号称洞察彻微、如有法眼相助的杨恩!”

鲁韶山刹那间睁大了眼睛,一颗心也不由得怦然狂跳:“素闻捕神退出公门,是因为重伤所致。啊,这才只有六成功夫,遥想盛时,想必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怪不得少年时便名震天下,不愧是我心心念念的捕中之神!”

想到此处,更是热血沸腾,张口便想说几句话语;杨恩却若有所感,“目”光疾转,电一般扫了过来:那样温润静莹的一双眸子,眸底隐有晶光闪耀;却又仿佛暗藏万千锋芒;只是堪堪一对,便剌得鲁韶山眼中一痛,慌忙移下目光,满口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暗道:“怪了,他双眼既毁,怎的眼神怎的还如此犀利?”

周秦二人悻悻起身,拍打身上残蕊落瓣,却不敢再出言顶撞。

苏姑娘却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倒了一粒丹药出来,放在杨恩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