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将丹药放入口中咽下,脸上随即掠过一道病态的红晕,道:“此番我等赶到这落梅镇办事,一言一行自当谨慎。岂有堂堂朝中官员,竟做无谓意气之争的道理?”

他话语渐重,“扫视”众人一眼,隐有威势:“杨恩是卸任的公门捕快,论品级是低于各位大人,但此番蒙上宪看重,令我主持此事,两位大人必当从之!若是不奉调遣,倒可先见识圣上钦赐本人的龙头匕!瞧瞧它能否如圣亲临,拿下任何王公贵族、朝中大员!”

众人噤若寒蝉,便是那最跋扈的秦全,也心虚地低下头去。

鲁韶山心头一跳:“龙头匕?啊啊啊,那不是当今圣上专赐给捕神一人的宝贝么?简直是我公门无上的圣物和光荣啊!这次我既亲聆捕神教诲,又亲见圣物,以后跟邻近的百里镇那付捕头吹起来,还不叫他大大地服我?”

秦全嘟囔道:“那女子太过诡异,又提到‘凤梅’二字,这青府……我也是查案心切……”

苏兰泽嫣然一笑,打破这沉闷氛围,道:“赵大人,我们虽然奉令来镇上办事,又住在青府,却不知这青府是怎样个来历?青府主人又有怎样的际遇?”

赵久一叹道:“人生际遇,真如这梅花一般。一旦从枝头飘落,也不知是付于尘土,辗转成泥;还是付与流水,不知所终。”

他手指梅林,道:“五十年前,我还是落梅镇上一个孩童,青正桢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最后一次经商归来,便倾其资财,在这镇上筑成远近闻名的‘孤鸿梅林’,简直是人间的仙境。他膝下虽无男丁,却有个冰雪聪明的女儿,一家人长居安乐,谁不艳羡?哪想到后来夫妻双双亡故,这女儿偏在十六岁上又疯癫了,竟败落至此。”

秦全插话道:“听说这青家是外迁至此,并非本籍。他不但来历神秘,行事也异常低调。青家小姐疯癫之后,三十年中,这周围人等竟没一个见过她?”赵久一叹道:“那小姐既是疯人,青府唯恐失了家声,自然不会让她露面。青家夫妇死后,家中只有一个旧妾料理家事,更是不敢擅自让小姐露面。只是依年代推算,料想小姐也该是四十六七岁的女人了。”

周九昆一直不言,此时方才叹道:“偏是我们刚到落梅镇,偏是这青府便出了怪事。青府这侍女凤梅,好端端地投水自杀,死前偏还高歌一曲《陌上花》,又弄出个神鬼之说,被外面传得如此诡异。不知是否有人暗中设局,究竟还是为了那物事……”

梅林中忽有脚步声近,夹杂说话之声,却是一群人穿林而来。周九昆打住话头,赵久一喝道:“何人喧哗!本府不是早就交待过,青府暂住贵人,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么?”

那群人奔了过来,为首者是个五十上下的华衣妇人,满面焦急,向众人深深一福,恭声道:“贱妾知罪,只是一时情急……”

周九昆打断她话头,转向杨恩笑道:“捕神法眼无虚,听说法耳也是神妙无比。方才辨出鲁捕头身份,不知可能听出这位妇人的身份?” 那妇人敛手不语,只是抿嘴一笑。她着桃红滚金交襦,系云黄缎裙,腰带也是织金绣紫,倒是华丽。面容着意妆饰,仍残存几分姣好,然毕竟上了年纪,黯淡中却分明透着苍青。

鲁韶山心中一亮:“这姓周的心中仍然不服,成心要当众落捕神的颜面。”

杨恩手指轻抚竹笛,微笑不言。他此时倚栏而立,下临着孤鸿池水;水色碧深,越衬出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是分外沉静。那一刹那,鲁韶山突然觉得他仿佛具有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完全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俊美的男子。

正胡思乱想,忽见杨恩抬起手中笛子,向着那妇人方向轻轻一点,道:“嗯,方才足响之中,唯有她的脚步略有重滞,显然已上了年纪,不是年轻的婢仆。行走时前轻后飘,毫无浊音;想必走路都是前掌先行落地,于后跟未落时,略借前未衰的力道,整只足掌又重复弹跳起来……这可是刻意训练过的步子,如果她还年轻,行路时一定是轻捷如柳条款摆,飘漾如波上浮萍……步伐如此优美,仪态自然出众,吐字清晰,吐气柔缓——料想她的身份,若不是洗尽铅华的名伎,便是收拢琵琶的红伶。”

众人一怔,秦全却哈哈大笑起来,道:“捕神错矣!我等先前被赵大人接入青府时,恰与这位妇人见过一面。她如今主持府中家务,论身份却是青老爷的旧妾,籍贯山东,出身良家,哪里是什么名伎红伶?”想到捕神也不免出错,心中大是畅快。

那妇人也是脸色微变,笑容稍收,仿佛吃了一惊。

她也只那一惊,随即镇定如常,低首浅笑道:“贱妾张银娘,从小命苦,只年轻时学过几支曲子,却万不敢当起大人如此谬赞。”

杨恩执笛的手,只在空中一顿,微笑着收了回来,却并不辩解。鲁韶山忍不住道:“银夫人,镇上都说青老爷当年娶你为妾,花了足足四百两银子,打个银人儿也够了,故得名银娘。若不是吹拉弹唱样样俱佳,怎会值得这许多银子?捕神大人所言,颇有道理!”

张银娘眼眶一红,道:“老爷夫人对我都好,只可惜过世得早,我们小姐自十六岁上得病,一病就病了三十年,亲族势危,合府上下,只撇了我这苦命人支撑……”她抽出帕子擦拭眼角,道:“如今青府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又出这样诡异的命案,连公门也束手无策,人人都说我们青府是受了诅咒……”

鲁韶山听她说到公门,不禁脸涨得通红,急道:“你这妇人说话好生无理,破案也要时间,凤梅三日前才死,哪有今日便破的道理?”

苏兰泽温言道:“银夫人,我们借贵府暂住,也闻听凤梅一案十分离奇。鲁捕头为公门中人,他……”她看了一眼杨恩,道:“他也想去瞧瞧,不若你带我们前去,可否?”

二、池底魂

“孤鸿梅林”前园为厅室客房,后园即是青府主人所居。众人俱是今日刚刚到达青府,被安顿在前园,尚未有隙在后园游玩。一路但见花木葱笼,水路通幽,每处亭台轩廊,都能听闻孤鸿池的潺潺水声;若论景致秀丽,竟不输于京中一些富户大门,不由得暗暗称奇。

凤梅所居下院,正是一所小小严整的房舍。三进厢房,四壁高深,只侧边开了一个小小院门,出门不远处即是孤鸿池。苏兰泽偶然一瞥,但见那房舍深里,远远楼阁森然,檐牙相啄,竟是另外一处天地。

不由得问道:“那是什么居所?如此华美?”

张银娘身子一颤,忙答道:“那是我家……我家小姐的闺房,名为孤鸿馆。凤梅、绿萼和李嬷嬷都是贴身侍候小姐的,所以就住在馆外,为的是有个照应。”

苏兰泽奇道:“贴身侍候不应该是跟小姐住在一起的么?隔有这么远,端茶递水的,怎么方便?”

张银娘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支吾道:“这……我家小姐不同常人……时常暴起伤人……她们名为贴身侍候,其实也不过是通过一道墙上孔洞,送衣食入内……只有李嬷嬷和凤梅,每七天进去一次,帮小姐收拾屋子、沐浴换衣。”

苏兰泽恍然大悟,心中竟起怜悯之意:“原来如此。唉,朱门幽深,琐户重锁,可怜这小姐一关就是三十年,当初那样的芳华玉貌,如今只怕也是残破不堪了罢。”

凤梅的尸首,便停在生前所居的房中。

门口两张白纸条交叉封锁,中间写了个大大的“封”字,还盖有官府的鲜红大印。

有两个衙役守门,一见鲁韶山,便迎了上来,叫道:“捕头!”

鲁韶山问道:“王嵩,忤作今天第二次验尸,可有什么结果?”

那略胖的衙役搔了搔头,道:“忤作说,女尸口鼻塞有泥沙,腹腔鼓涨,是溺死之兆。不过…… ”他大力在脑后搔了几下,道:“那娘们儿死时,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当真奇怪。”

众人鱼贯入内,或许天气之故,室内有些阴寒剌骨。南窗下有两张床榻并列而设,对面墙角镶有一面昏暗的铜镜,镜前妆台已经破旧,陈列水粉胭脂之物。

鲁韶山上前一把掀开覆于尸身的白布;众人心中悚然一惊,不禁向后一退。倒是苏兰泽上前一步,凝眸片刻,这才回头向杨恩道:“肌肤青白,口鼻有沙……看上去倒象是溺水而亡……”她眸光一转,落到女尸惨白的面庞上,不禁一怔:女尸眉间,竟还有五点鲜艳夺目的朱砂,形若梅花,并不曾因为水中的浸泡而消褪,但映着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却是十分诡异。

杨恩敏锐感觉有异,问道:“兰泽?”

鲁韶山也注意到了这五点朱砂,道:“这个是从京中流传来的梅花妆,我们镇上的小姐们倒也会妆饰,不过一洗即落,哪有这样持久?”

苏兰泽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一盒胭脂把玩,笑道:“女人家用在妆容上的巧心思,你们哪里懂得?”

她若有所思,放下胭脂,瞥了那女尸一眼:细看之下,居然五官甚是清秀,若是生前,想必是流波顾盼,十分动人;但此时看去,那双睁得大大的眸子,却如水仙花底浸着的黑石子,冷冰冰的,仿佛正木然瞪着这万恶的世间。

她又从妆台旁拾起一块帕子,赞道:“这帕子上的花样针脚有神,绣得真好!”杨恩接过帕子,道:“是绣的一树桃花么?”秦全抢先答道:“自然不是,这绣的是一大片荷花荷叶,绿阴阴的甚是鲜活。”

杨恩将帕子往苏兰泽手中一撩,笑道:“没眼睛的人终是不便,将荷花看成桃花,也当真是指鹿为马。”一小婢忍不住插嘴道:“这是凤梅姐死前的第三天连夜绣的,谁知还没绣好,人倒先去了……”

张银娘叹道:“凤梅那丫头,针线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给小姐作贴身侍女。”伸手招过那名小婢,道:“绿萼,你与凤梅同屋,又一起侍奉小姐,相处最久。那晚她投水,也是你亲眼所见。不若你讲给各位大人听听。”

那绿萼不过十四五岁,身量未足,满面稚气。她一听“凤梅”二字,瞳中顿时浮起恐怖的神气,结结巴巴道:“是……是……那晚我有些着凉,喝了药头也昏昏的,便先从小姐那回来睡下了。反正小姐成天反锁在屋里,我们几年中都不过是送饭送水的去就好了。我睡……睡了会便听见门响……凤梅姐她……她回到屋里来。”

她吞了口唾沫,指一指那妆台,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她就坐在那里……先是梳弄头发,又对镜理妆,弄了大半柱香时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唱……唱那个《陌上花》……我就想她怎么会唱……又怎么敢唱……”

杨恩眉头一蹙,道:“《陌上花》?”

张银娘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落梅镇虽人人都爱唱梅曲,但除了我家小姐,是谁都不会唱这支曲的。”

苏姑娘脱口道:“你家小姐会唱?”

鲁韶山心中刹那间闪过小婉的影子,但随即失笑道:“青家小姐快五十岁了,那小婉还只有十来岁,她当然不是青家小姐。”

张银娘低首道:“昔年梅曲四小班之一的百花班名扬天下,此曲便为百花班红牌戏子所写。我们小姐曾与他相恋,会唱这曲子,也是他教的……”

鲁韶山听到此处,不禁望了苏兰泽一眼,周九昆已赞道:“这样难的一支曲子,难为苏姑娘你只学得一遍,居然能唱得如此动人!”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后来呢?”张银娘识趣,忙答道:“小姐后来便要与他私奔,却被老爷捉了回来,将那戏子羞辱一番,又将小姐锁在孤鸿馆中,想要断了他们念想。谁知那戏子愤愧之下,投水自尽。头七那一天,我们合府上下,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在墙外唱出那支《陌上花》,我们这边民间有谚,说是痴迷而死,当化为一种叫做‘魅’的鬼物。我们小姐……从此便疯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一阵寒风吹来,众人耳边仿佛响起那幽幽曲音,背上却禁不住一阵发冷。

绿萼缓过劲来,嚷道:“所以咱们落梅镇没人会唱,府中也没人敢唱。那天我听凤梅姐姐唱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奇怪。”

她长吸一口气,接下去道:“我听她一边唱曲,一边对镜梳妆,她素日就喜欢打扮梳妆,那妆台也是她求银夫人赏给她的,平常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从不上我们动一动,我们也不敢去坐她的妆台。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她瞳孔蓦然睁大,显然想到一样恐怖之极的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又听到门口李嬷嬷在叫她,她也不理。”

杨恩蓦然转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众人随他出来,却见他走到院门外,侧耳聆听孤鸿池中水声,突然停下脚步,叫道:“兰泽!”苏兰泽随他时久,心意相通,即指向池边,问道:“银夫人,凤梅可是从这里投水?”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众人见那池边光秃秃的,一株草木也无,一带灰白石岸,衬得那碧水更是幽沉无比。回想暗夜之中,唱曲的女子飘然而来,毫无预兆地投水自尽,魂归水底,不禁都心生寒意。

绿萼抖抖索索地跟着出来,她毕竟年幼胆小,拉拉旁边一个年老仆妇,叫道:“李嬷嬷,凤梅姐是从这里投水的吧?”

众人一齐看向那年老仆妇,但见她脸色苍白,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天我侍候上房茶水回来,在门口遇见她。我跟她说话,可她不理我,推出院门向池边奔了过去……”她紧张地绞住手指:“天黑,院外又没掌灯,我就听她在暗里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

众人一齐色变,失声道:“青婉?!”

李嬷嬷松指抚着胸口,似乎想平息当初的惧息:“她叫的那一声‘青婉’,简直不是她平时的声音……那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惶然地望了一眼张银娘,声音低了下去:“银夫人,真的,那是……那是当年凌玉树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带一些苏南口音的……好明显……”

秦全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青婉是谁?这凤梅临死前为什么叫她的名字?”

张银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人息怒,青婉……我家小姐姓青,单名一个婉字……”

一时众人噤声不言,唯有寒风吹过,仿佛一直吹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唯有杨恩轻声道:“青婉?”

周九昆突然道:“银夫人,你说你家小姐多大年纪?”张银娘脸上浮起一缕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她比妾身小三岁,今年虚岁四十七,属兔的。”

微微一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杨恩沉吟不语,苏兰泽微带笑意,周九昆神情平静,秦全目光游移不定,赵久一呆着脸庞,一旁的衙役王嵩却咕哝道:“凤梅年轻轻的,没有什么伤心事,为何要溺水自杀?可若要说是他杀,那晚守院的院公可是亲眼见她回屋了就没出去过,同室的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而已,有谁杀得了她?”

绿萼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我没有!凤梅姐那晚……那晚古怪得紧,我又晕晕忽忽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女尸,突然一把抓住张银娘的手,颤声道:“银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凤梅为什么会自杀!我知道!”

“银夫人,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早就知道,”她枯老筋绽的手指远远一指,道:“凤梅死前一天,曾跟老奴说,近七八天以来,每晚都听到小姐在院里唱曲,唱也罢了,三十年来她时时都唱的。可这些天似乎还有个男人声音与她唱和!凤梅说她悄悄进去过一次,明明听着有男人声音的,一进去,里面什么也也没有!就远远看着个女子,身着戏服,在那院里的戏台上一个人唱曲!”

张银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失声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老糊涂了?”

李嬷嬷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奴一见凤梅死了,吓得什么都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叫救命!救命!还好夫人你来得最快,不然老奴吓也要被吓死了!”

众人悚然回首,望向那极深之处的孤鸿馆。馆中似乎种有不少大树;树冠参天,叶落殆尽,只有无数苍黑枝杈直剌天穹,看上去分外妖异。

周九昆喃喃道:“怪事……难道青府当真受到诅咒,引来鬼物做崇?”

众人脸色陡变,绿萼又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李嬷嬷,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

鲁韶山目光炯炯,漆黑的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展露出几分年青人的桀骜英武之气来:“天地之间,浩气长存。幽冥之事见不得天日,况且往往是人心生鬼,岂是鬼真来缠人?凤梅之死虽然诡异,但这天下无不可破之命案,只有难逃逸之法网!”

周九昆冷笑一声,倒是杨恩微微点头,神情中已露出赞赏之意。

苏兰泽也笑道:“鲁捕头这话大有道理。”

她这一笑,当真靥颊生艳,清丽不可方物。鲁韶山抬起头来,只与那秋水双眸一触,便觉神昏目眩,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心道:“真是邪门,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偏也象那捕神大人一般,叫人不敢正视。”

苏兰泽抿嘴一笑,向鲁韶山道:“若是摒弃鬼神之说,鲁捕头对此命案有何看法?”

鲁韶山心头怦怦乱跳,强自胸有成竹道:“问案之先,自然是地点、人物、时间这三大要素。”他转向听得呆住的张银娘,问道:“银夫人,凤梅既然是小姐的侍女,寻常活动的地点,无非是里面小姐居住的孤鸿馆,和馆外这一所下院。对否?”

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鲁韶山道:“嗯,地点有了,便是人物。这孤鸿馆中长驻之人,除了小姐,便是下院里专门侍候她的人。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绿萼、李嬷嬷和凤梅三人;从问案来讲,论说跟凤梅接触最密之人,只怕嫌疑也是最大。”

李嬷嬷急得叫起来道:“官爷!我和绿萼可跟凤梅无关哪!”

鲁韶山扫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你们是住在里面的人,可不是只能跟凤梅接触的人。这府中还有许多人能接触到凤梅,比如送粮米衣食来孤鸿馆的下人,还比如说象银夫人这样的主事人。时常瞧瞧小姐的近况,走得勤了些,也是有的。”

张银娘怔怔听到这里,勉强一笑,道:“赵捕头你绕来绕去,可把贱妾也绕进去了。”

鲁韶山问那李嬷嬷道:“凤梅死的当天,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来过孤鸿馆?”

李嬷嬷摆头道:“谁也没有。送东西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银夫人住得远,离这儿也有好几重院落呢,过来一趟得要一柱香时辰,也只能三两天来一次。可前几天恰逢听说大人们要进驻咱们府里,银夫人忙着布置客房,也有好几日没有进来过了。”

周九昆忍不住一笑,调侃道:“如此看来,害死凤梅之人,不是绿萼,就是这位李嬷嬷了?”

李嬷嬷一听,又要叫屈。

鲁韶山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事,脱口道:“这院中若无他人,唯独通向孤鸿馆,难道是……”

秦全大声道:“莫非是你们小姐发起疯来,又里面跑出来害了她?”说到此处,自己也摇了摇头,道:“不对,那至少李嬷嬷要看见有人推凤梅落水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鲁韶山也大为搔头,颇觉难以自言其说。

杨恩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锦凳之上,没有出声。此时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赵捕头,问案必有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原是不错。不过天下的案件,千奇百怪,却不可一概以常理推断。”他微微一笑,道:“只因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若以常理推断,可是万万抓不住他们的。”

他眉锋一挑,向王嵩等问道:“你们得知命案发生,便赶到青府,封锁现场,是也不是?”

王嵩得意道:“这个自然!我们鲁头儿教过我们,蛇出没七步之内,一定找得到解蛇毒的药草;杀人现场之中,也一定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杨恩紧跟问道:“凤梅有多高?”

鲁韶山扫一眼那女尸,尚未答言,绿萼已回道:“凤梅姐比奴婢要矮了半个头呢,比银夫人也要矮许多。”

凤梅身材确实娇小,停尸床上时脚头空出一截。杨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指那妆台前的坐凳,道:“绿萼看到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凤梅!”

众人不明其意,苏兰泽却猛地一合手掌,道:“正是!我怎么没有注意这只凳子?”杨恩笑道:“我看不到凳子,方才不过是无意中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便知有异。”苏兰泽如明了他的心意一般,伸手扶他过去,竟又在那妆台前坐下。

杨恩笑道:“喏,这凳子矮了。”苏兰泽笑道:“你还是高了些。”杨恩以手按按台面,又缓缓拭过那径寸不过尺许的镜面,道:“不错,对于身材高挑的女子来说,这凳子可以合适得多了。可凤梅如此娇小,怎会用到这只凳子?”

绿萼突然一拍脑门,叫道:“这凳子是我的!咦,”她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只略高些的半旧锦凳来,道:“这才是凤梅姐的,她……她为什么要用我的凳子?”

杨恩“目”中锐光一闪,鲁韶山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她不是凤梅!那个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根本不会是凤梅!”

他遇上杨恩赞赏的“目”光,更是一鼓作气说下去道:“凤梅最爱梳妆,镜子自然要正对着脸的高度才行,可这个高度是照不出她的脸庞的!没有镜子映照,她如何梳头?如何点上梅花妆?”

秦全失声道:“什么?屋里的居然不是凤梅?可那院公和李嬷嬷都说……”

李嬷嬷也茫然道:“她跑出去时,可是与凤梅一般高矮的呀。”

杨恩微微一笑,道:“夜色昏沉,院公与李嬷嬷年岁已老,看不太清;她匆匆入室,又匆匆跑出去,连叫她都不肯停步,岂非心中有鬼?再者她低头弓腰身,自然与平时身高无大异状。”

张银娘惊呼一声,喃喃道:“但此人为何要冒充凤梅?她投水自杀……岂不是害了自己性命?”

杨恩冷笑道:“谁说她是害了自己性命?她根本没有投水!”

只听他又道:“方才绿萼说,凤梅奔出门去,只是‘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李嬷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她从你身边跑过,才到池边,便‘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李嬷嬷连连点头,道:“正是!那水声好大,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她就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扑通一声……没声息了。”

杨恩突然唤道:“兰泽?”

苏兰泽会意一笑,道:“我倒想请大家去外面池水边瞧瞧。”她瞟了鲁韶山一眼,道:“杨恩已有见教,只不知鲁捕头肯不肯帮个小忙?”

池水岸边,俱是灰白长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略微有些残破,水面碧清,飘浮有一层枯败草根。

鲁韶山只穿一身单衣,犹豫地站在池边,道:“当真要跳?”

杨恩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亲身历为,才是破案的主要凭恃。我破太湖盗盟时,仅凭口衔一根苇竿换气,在寒冬的湖底蹲守足足四个时辰。鲁捕头,凡成大事者,必具有大胸襟,也要能禁大苦难。你年岁尚轻,莫非就吃不了苦么?”

鲁韶山无言以对,只好横下心来,咬一咬牙,猛然跳下池去!

“哗啦”一声轻响,众人纷纷后退,但见水面纹痕漾开,显然是鲁韶山在水底游动。

王嵩十分担心,趋身池边,叫道:“头儿!可要我找根竹竿拉着你么?”

“哗 ”地又是一声水响,却是鲁韶山从水中冒出头来,一边口里嘶嘶吐着冷气,一边叫道:“不用!这水……”苏兰泽笑道:“放心罢,这水是生有苔色,看上去深,其实浅得很。”一言未了,果见鲁韶山从水中站起身来,那水却只到他的腰间。

苏兰泽笑道:“小心些,莫往后走……”一语未了,却听他唉哟一声,脚下似乎踏空,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慌得他连划数下,这才浮了起来。惊魂未定,口中一径嚷道:“就是池边很浅,往前走深得紧!我都探不到底呢!”

苏兰泽格格笑道:“起来罢,莫要当真着了凉。”言毕竟伸出自己一只欺雪赛霜的手来,意即拉他上岸。

鲁韶山脸上无端一红,只得握住,入手只觉又嫩又滑、柔软如绵,一时间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怎样被她拉上岸来,只浑然忘却了身上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只盼永远这样被她拉住才好。

王嵩忙带他去下院换过衣服回来,远远便听秦全道:“苏姑娘真会折腾人,好端端的,叫那鲁捕头下水冻了一回。”

苏兰泽眸光如水,停留在鲁韶山身上,问道:“但不知鲁捕头有何见识?”

鲁韶山微微一笑,道:“此时我已知道,当时凤梅跳下水时,其实根本不会死!”他目光一转,扫过脸色微变的众人,道:“又或者说,那跳下水去的,根本不是凤梅!”

他一指池水,道:“方才我尽力一跳,那岸边水位却只到我的腰身。凤梅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跳入深水区中,又怎会‘扑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怕是‘哗啦’一声后,便要嚷叫这水淹不死人呢!”

杨恩笑道:“那鲁捕头的意思是……”

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他们……他们把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插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边,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苏兰泽笑道:“鲁捕头这池中一跳,当真跳出了些门道。”

鲁韶山不敢接言,随即又疑惑道:“只这府中水道纵横交错,谁知是从哪里冲过来的?”

秦全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道:“且住!你们不过是凭一只凳子,便推断出这许多荒谬的话来!若是凤梅那天急着出门,便是坐只略矮些的凳子,照着半边脸庞梳妆,也未必不可能!此证浅薄,不足服人!”

杨恩将手中长竿从水底抽起来,往岸上一丢,吩咐道:“鲁捕头,烦你去把忤作叫来。”

一时忤作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模样老实,平生第一次见这许多贵官,着实有些紧张,抖抖索索跪下行礼道:“小人孙开全,叩见各位大人。”

秦全性子最急,抢先问道:“你这忤作,当真验出凤梅是溺水而亡的么?”

孙开全答道:“回大人,我们捕头心中也有疑惑,这才叫小人验过几次。可她口鼻中俱有泥沙,小腹涨起,这正是溺水的情状,自然是溺水而亡了。”

杨恩突然问道:“你可曾开喉验过?”

孙开全一怔,鲁韶山迟疑道:“开喉验尸?”

北风吹来,一股冷风钻入领口,苏兰泽忍不住道:“你既胸有成竹,不如全都说出来吧。风大,你今日动了真气……也禁不住在这里长呆。”

杨恩咳嗽一声,又紧了紧裘领,淡淡道:“也罢。各位大人,鲁捕头,还有孙忤作,你们听好了。若当真是溺水而亡,被捞上来一天之内,腹中积水自然排出并平复下去。我先前便在奇怪,怎么凤梅死去数天,居然腹腔仍然肿胀?”他顿了一顿,道:“所以请忤作割开死者喉咙,打开死者的腹腔。若气管中并无泥沙,腹中也无积水,则死者必是被害身亡。”

孙忤作忍不住问道:“大……大人,若是被害后丢入水中,为何口鼻有泥沙,腹腔会涨起?”

苏兰泽道:“这有什么难的?泥沙可以灌到死者的口鼻中,气管里却灌不到,所以做没做假,一看气管便知。至于腹腔涨起么……”杨恩接过话头道:“检查死者全身,特别是足踝处可有三角形或圆形创口?若有,定是以此接入细管,便如宰牛猪一般,靠吹气入内而使腹腔肿涨。”

他眉头微微一皱,接过苏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声,道:“凤梅若是自己溺水,则不会有人假冒她弄出诸般的做作。她一定先被害死,再被抛入水中。凶手深谙府中溪流的趋向,算准了才让她的尸体恰到这里。若要得知凤梅的尸身,是从何处被抛入水中,从而流到此处等着那个假凤梅前来投水的,也容易得很。”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安然道:“凶手必定是算好时间,才推凤梅入水。因为若在水中时间太长,忤作一定能验得出来,到时便会自相矛盾。所以,估出那假冒凤梅之人,从房中梳妆到投水假死的时间,再根据这个时间来逆推,尸体是从何处下水,就一定知道凶手的做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