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交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阴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二、斗琴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操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交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射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荡,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

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阴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家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射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不能承载丰富的表情,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琴心绣口,”他傲然道:“江湖第一美人,青虹帮堂主琴绣心.”话语虽短,却藏有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琴绣心姑娘之名,我也略有所闻。”苏兰泽淡淡道,纵然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被虹姑方才一口叫破,但仍从眼前红袍男子的眼底,窥出一道射向出色同性的嫉恨和敌意的寒光。这使得她在看惯所有男子对自已容色的艳慕眼神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所以她仍从容地说下去:

“她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但琴姑娘一向洁身自好。曾有某王公贵族,以十斛明珠为聘想纳为妾,都被琴姑娘婉言谢绝。”

琴追阳冷冷道:“我家绣心岂是庸脂俗粉,怎么会被这些珠宝所打动?”

他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江如雪:“正因为我家绣心生得太美,惹来这些狂蜂浪蝶,终日不得安宁,只好四处奔波躲避!一年前绣心在淮中卖艺,却又被一帮轻薄子缠上,挟迫而走,一直没有音讯。只到数日前我才得到消息,说江湖上有人见过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距京城附近的黄金墓!”

“黄金墓是什么地方?”苏兰泽懒得理他们那一笔烂帐,漫不经心问道。

琴江二人脸色一变,虹姑却长叹一声,道:“说起这黄金墓,可是京城方圆百里有名的宝地,可也是有名的凶地。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流传一个关于宝库的传说。‘月圆之夜,黄金墓启’。说是每一年的这个月圆之夜,当金光从墓顶射出时,便是墓门开启的日子,墓中藏有一座黄金的宝库,获得者富可敌国。世人以讹传讹,那墓也就被称为‘黄金墓’了。”

“可有人取出过宝藏么?”苏兰泽似乎颇为好奇。

“三十多年来,因受这黄金墓蛊惑,贸然入墓的人,好像都没有活下来。”虹姑看着江琴二人,意味深长:“第一年时,进去了三十五名江湖豪客,无人生还;第二年,只有二十一个人敢探个究竟;第三年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入墓的人数就暴增到一百零一人……第四年又只有七十四人敢于前去……第五年、六年、七年……那些人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们都活埋于那座黄金墓中,是死是活,谁也不明。去年又有一批所谓的武林新秀,吵吵着要入墓寻宝,一样不知所踪。唉,原想着这股寻宝的浪潮会落下去,哪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你们两人,一定还要进去。”

“死了这么多人,又是天子脚下,京城官府怎么不管?”苏兰泽从身畔花树上,拈起一片被剑风扫落的花瓣,道:“那些贵人们不是最爱黄金的么?还能不如蝇逐臭而去?”

“这黄金墓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原来这片地就是荒野,这墓却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官府竟然也没有过问,好像一直讳疾莫深。但我们派人去官府打探时,发现那些官员们也都蒙在鼓里,只是隐约地接到过上令,知道不能干涉。再说黄金墓虽说是在京郊,实则离京城还有数十里路程,那里又人烟稀少,旁边只有一个平安镇。小地方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关京城里贵人们的事儿!”虹姑皱了皱眉,旋即又格格一笑:“奴家不是对姑娘说过么?有些秘密,便是青虹帮也不敢探知。不过此番捕神既然前去查勘,再有姑娘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儿在旁,或许……”

苏兰泽忽然一笑:“天下还有你青虹帮找不着的人,探不了的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虹姑?”

她左袖拂出,玉手径向虹姑探去!

虹姑柳腰微摆,游鱼一般侧身滑开。足尖凌空而起,竟是平着滑了出去,连裙裾都没飘动一分。江如雪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凌波步!果然不愧是青虹帮主!”

虹姑飘然立定,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帕子,嗔道:“姑娘恼了?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那黄金墓如此神秘,青虹帮小小江湖帮派,哪敢一探究竟?可姑娘你就不同了,堂堂乐神身份,又是捕神的红颜知已,听说连长安侯都欠着你的人情,朝廷大佬们当然也要卖你三分面子……”

苏兰泽抬起手腕,向她晃了一晃,虹姑定晴看时,忽然脸色大变:苏兰泽两指纤纤,捏着一根攒珠金凤钗,凤口里吐出的珠串尚在晃动不已。虹姑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里已经空了。

若苏兰泽方才拔下金凤钗时,顺指在鬓边太阳穴上一点……

苏兰泽不理她神色尴尬,指了指江如雪:“虹姑都不敢沾惹的黄金墓,你竟敢前去?况且人家叔父并不待见你,也不承你的情……女色虽美,致于不顾一切么?可别毁了你自己的一世声名。”

江如雪突然右手一挥,呛!掌中宝剑回鞘,他不看众人一眼,竟扬长而去。

琴追阳哼了一声,望着江如雪远去的背影,虹姑随之看去,笑道:“哼,雪捕头!都说他这个雪字,应该是鲜血的血,果然性情暴虐,便是咱们琴姑娘在,也未必高看他一眼。琴先生,你别气啦。”

她挥了挥手,琴追阳等人躬身为礼,也退下去。

苏兰泽见她打发了众人,笑吟吟走近自己,手腕一拂,金凤钗嗖地一下飞出去,重又插回虹姑鬓上。那片花瓣拈在她右手指间,花色嫣红,越衬得指尖如玉

虹姑扶了扶鬓,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定会把我心爱之物还给奴家。”她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苏兰泽,陪笑道:“不瞒姑娘说,绣心这样天生的尤物,男人所见,无不死心塌地。只要绣心在的歌馆,且不说日进斗金,便是打探来的消息,也比别人强上百倍。”

她抿嘴一笑,神情象只积世的老狐:“无论绣心失踪是否与黄金墓有关,我青虹帮总算又欠了姑娘的情。何况救回绣心来,姑娘你以后要奴家办事,又多了一个喉舌。实不相瞒,这一年来没有绣心,可真不方便。若是怪虹姑欺瞒姑娘,奴家这就陪罪啦!姑娘冰雪聪明,奴家也早知道骗不了姑娘,只不过不做作一番,说不准姑娘连听都不要听一声呢。”

苏兰泽张口一吹,右手指间的花瓣飘然落地:“早知道你是舍不得你的摇钱树了,为了一个琴绣心,你这番做作!还有那个雪捕头……”

远远看去,花木间渐行渐远的身影,鲜红似血,那样桀骜不羁。

“雪捕头江如雪,可是近年来京畿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对绣心又这么痴情,可对绣心痴情的少年郎,又岂只有他一个?喏,一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百草堂,堂主百草翁的少公子若夜,听说原被派往淮中收帐,因为在那里见着了绣心,一见倾心,生死争着一路跟了来,到了京郊也失去了消息。”虹姑说到这里,见苏兰泽凝视着江如雪如血鲜红的身影,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禁停住话头,小心询道:“苏姑娘?您有心事?”

“啊,”苏兰泽仿佛突然醒转,淡淡道:“我在想,明相府中的花朵,真是奇怪。”

“姑娘说的是白兰花?”虹姑扑噗一笑:“堂堂宰相,两朝元老,放着多少名贵的花卉不赏,竟然喜欢姑娘们常戴的那种白兰花,府中到处种了不说,连后堂都叫‘兰苑’。”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的意味:“听说这白兰花啊,跟明相少年时一段往事有关呢。”

“我说的不是白兰。”苏兰泽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片熟悉的血红,喃喃道:“明相府中,清贵门第,为何会有那种花出现呢?”

三、伤心

“入黄金墓,真的只是为了查勘所谓黄金宝库和历年江湖人物失踪之谜?”苏兰泽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黑漆大匾,手中折扇啪地打开,露出扇面青绿山水,颇为潇洒。她还是作男子装束,只是换了一袭白衣,襟袖间以青绸镶连,越显得骨清神秀。

淡淡斜阳,落在“平安茶楼”的黑漆大匾上。年代久远,漆面脱落斑驳,散发出破败的气息。

这是平安镇上唯一的茶楼,楼分两层,每层摆着七八张乡下条桌,几张梨木粗椅。壶盏一色都是白瓷青花,盛着碧清的茶水,倒有几分拙朴。

“入黄金墓,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个。”杨恩曲起手腕,四个指尖在额上按了一按,苦笑道:“给我的旨意上,只有五个字,简单之极——查、明、爱、别、离。”暮夏初秋,天气尚有些热,他却在衣衫外还罩了件浅灰披风,珍珠白小圆钮扣,珠灰色领口,越显得沉静英秀。

最近一段时间重案迭出,杨恩内力尚未复原,被迫奔波查勘,又无暇修养调息,心神已大是受损。这名满天下的三眼捕神,此时脸色有些憔悴,眉心已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

“爱别离?”苏兰泽蓦地想起琴追阳那具七弦琴,但随即皱起了眉头:

“但,他何等身份,放着京畿卫在,却又派你出马。不是说长安侯中毒一案了结后,再办两件案子就放你长归林下的么?却为何让你去办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难道是他……在故意为难你?”

杨恩苦笑道:“他倒也不见得是在为难我,只是自己也不甚明了吧。”

“后来我仔细排查了所有涉及‘爱别离’的线索,通常我们所说的‘爱别离’,往往指的是佛教中八苦之一;当然,青虹帮的琴追阳有一具七弦琴,原来也叫这个名字。但他那具七弦琴也不曾掖着藏着,那人也未见得没听说过,却一直无动于衷,显然这爱别离三字,指的并不是这具琴了。不过三来么,”他的指头移到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倒是跟黄金墓有些关联。墓是死者的归宿,对于死者而言,爱而别离,或是生离,或是死别。他要我查明的‘爱别离’,或许真的跟黄金墓有关。

但继续查下去,倒有了一星线索,便是我得到了一张关于黄金墓的草图,听说是三十年前建墓的工匠头领,当时的新罗巧匠逢羿所留。这逢羿虽是异族人,却在土木之术上造诣颇深,技神张白石也曾师从他一年学艺。只是他后来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图纸上却有一个徽记。”

他以指沾茶,在桌上轻轻划了下去,虽只廖廖几笔,却分外生动,那是一个狰狞的怪兽头像,牛角獠牙,掀鼻方口,栩栩如生。

苏兰泽“啊”了一声,道:“地狱守护兽?这不是幽冥门的徽记么?”

“正是幽冥门。这个诡异的门派,声名虽响,却深居简出。就连我所见的门中弟子,也不过二三人,却都是极狠的角色。比如青府的那个张福娘……”

两人静默了片刻,不由得都想起落梅镇的那场大雪,那凄婉悲凉的唱腔;在梅曲幽幽的回声里,高台溅血,一朝情逝,青丝刹那间变成白发。(详情见拙着三眼捕神系列之二《不老人》)

“修建黄金墓的工匠头领,居然也会是幽冥门的人?或者说,三十年前,幽冥门就已经存在了?那黄金墓中宝藏传说,还有那些失踪的江湖人,岂非也与幽冥门有关?如果那人要寻找的这个‘爱别离’也与他们有关的话,他们手段狠辣,势力深藏,这……”

苏兰泽收起折扇,看着杨恩,脸上已不觉带有担忧的神色。

以他的身体,当初灭太湖盗盟一战中受损太甚。如今虽经自己精心调养多年,但只怕再也劳累不得,若是好好调养,才能减少病魔的折磨。多少次她都想和他离开这里,无须与那人有什么约定。可是……可是她知道,杨恩之所以留下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约定。真要让他断绝与外界一切往来,缩在家中的话——如同将搏击长空的鹰隼关在笼中,将叱咤山林的猛虎拔去牙齿,便是旁人看了,也有说不出的叹惋之意。

“别担心。”杨恩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笑容中却隐现出一种非凡的力量:“幽冥门虽然令人生寒,但也不见得就是神魔。”

苏兰泽看着他,目光不禁慢慢柔和下来。他这种坚忍不拔的性情,遇难无惧的决心,她一直都明白。所以,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艰险,她从来没有阻拦过。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来保护他、帮助他,然后,跟他一起,去走过那些艰险的道路,也欣赏到悬崖绝壁般的奇异景致吧。人生的乐趣,是否也在于此呢?

即使杨恩早已失明,也一样能感受到她那的目光:如三春水波、暮夏凉风,洒落身上,无声而温柔地沁入全身。甚至他的心,都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烦躁和忧虑,慢慢安宁下来。

这是一个懂得他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一直都懂得。

“你刚才说,在明相府中,看到了……曼……沙珠华?”杨恩问道。说到最后这四个字时,似乎有些少见的犹豫。他伸手提起茶壶,略微一倾,碧色茶水从壶嘴中凌空倒出,直入苏兰泽面前的白瓷盏中。若是旁人看来,断然不会相信:如此自然而流畅的动作,是出自于一个失明的人。

“不错,我看得很清楚,那样血红妖异的花朵,的确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中来自幽冥之中、三途河边的彼岸花——曼沙珠华。”苏兰泽的脸色也黯然下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手执折扇,在桌上轻轻击打,口中低吟,恰与击打音节相和。

“曼沙珠华,曼陀罗华,一是彼岸花,一为天国花。曼陀罗华,你是见过的,以前我在你的居所庭院中,不是种了许多么?它还有一个名字,是……”

“七幻花。喻示着佛经中的‘七还人间’,一年只开七天,一生只开七次。”杨恩伸手过去,握住了苏兰泽的手。她的指尖是冰凉的,有寒意透出来,并且微微发抖。

怎么会忘记呢?那些如雪般的花朵,小小的庭院,两人静默的相守,是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若不是受皇命相召,若不是为了那“玉琳琅” ……

“兰泽,”他“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你在怕么?”

“嗯。”苏兰泽的声音也低下来,带着一丝飘缈,如远山上的微风:“这两种花,向来只生长在……生长在那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用它们来代表不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往生之美,一种是别离之哀……这两种花,世间是没有的。当初我跟你出来时,因为要配制调养你内力的药物,所以被特许带了七幻花的种子。可是为什么?曼沙珠华居然在明相府出现了,难道……难道……”她仓皇地抬起眼睛,那种俏皮刁蛮的光芒,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心言述的惧意,还有隐隐闪动的泪光:

“七还人间,一生只开七次,也就是七年。杨恩,我跟你在一起,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忘记了那里,也忘记了当初的预言,说你的眼睛,七年后必定重现光明。而我们是有约定的,那我……我和你……”

“别怕。”杨恩简短有力地打断了她:“或许只是巧合呢?或许恰好有花的种子,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而明府权倾天下,恰恰得到了这些种子,所以……”

他松开苏兰泽的手,把茶盏递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一口。

“你看看这张图,其中有一部分,跟你说过的明相府中那些阁室,可有相似之处?”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送到苏兰泽手中。

苏兰泽展开羊皮纸,不禁吃了一惊:“房舍模样结构,颇有几分相似……不,有八九分是一样的,除非我身临其境,才有十分把握。你从何处得来?这图纸线条细腻,角度精准,可不是出自常人手笔啊……甚至这个幽冥门的徽记,也是如此生动。”

杨恩温柔地“看”着她:

“我搜集所有黄金墓的资料,费尽周折,才得到了这张图纸。这不是原图,原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是由有‘技神’之称的张白石,大致地临摹并补充完整后,交给我的。张白石此人既精于土木机关,绘图笔法又颇为生动,此图应该不会逊于原图。”

“张白石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苏兰泽嫣然一笑:“听说他爱金如痴,家里连马桶都是用金子打成的,平日爱好便是购买金子,身边既无美人,亦无朋友,甚至不爱与人交往。也幸亏他身怀绝技,前年为太后兴建那座隆庆宫,造得如仙阙紫府一般,让太后凤颜大悦,可是赐了不少黄金。”

杨恩也不由得一笑:

“酒色财气,世人所好。咱们四人‘剑捕乐技’齐名,江湖上以‘神’呼之,其实呢,剑神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在他心中,剑道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人性;我呢就偏好附庸风雅,明明笛子吹得难听,却偏偏割舍不下,没有大智慧的决心;技神贪爱黄金,已经是达到了嗜金如命的地步,又好机关之术,最喜欢冷冰冰的土石,却不待见活生生的人。说起来,也只有你,性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真正有神仙之气呢。”

苏兰泽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嗔道:“看不出你也会来说好听话儿,不过,”她举起茶盏来,叹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无恋、无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