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话头,道:“你是得到了这张图,又知道相府兰苑里有那样古怪的一处阁室,才让我前去青虹帮的,对么?”

杨恩点头道:“正是。这种阁室过于低矮,并不是我天朝建筑的风格,别的地方也从未出现过。明照清此人最是深沉,为何会在兰苑之中,兴建这样的阁室?且寻常不许人入内,又在阁室中大办神秘的冥寿。其用意何在呢?我去不便,所以才烦劳你以交流曲乐之名,去跟虹姑周旋。因琴绣心失踪,琴追阳琴技大不如前,虹姑无奈之下,自然会让你操琴师之职,你才有机会入内查看。

谁知一场冥寿,竟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依我猜想,说不定那位逝去的夫人,生前就是这居所的主人。这位夫人又会是谁呢?”

苏兰泽喝了一口茶,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对。我们那晚所唱的曲目包括曲词,全部由明府拟好送来。冬云唱的那支曲子中,有‘孤孑遗余三十年’的句子,所以这位夫人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而兰苑中的那些阁室,门窗木色尚新,显然是刚建起不久,不可能是她生前长居之所。”

杨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那人也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这图上房舍究竟有怎样的含义。”

“然而,会跟明相中的阁室相似,明照清在此事中,一定脱不了干系吧。”苏兰泽想起明府阁室中,那倾听《葛生》的男子;那种凭空传来的肃杀冷压之气,如渊底的潜龙忽然昂首,此时想起来,仿佛还是有着莫名的压迫。

“冬云突然剌杀那阁中男子,又是什么道理?他若知道那人的身份,又怎会不知舒高炽必在左右,剌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已。”

“纯属送死的剌杀,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警告。”杨恩淡淡道:“冬云的主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牺牲了冬云这样一个出色的杀手,可真是大手笔。难道事情真的严重至此了吗?要警告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在明府冥寿上呢?难道也会跟冥寿有关?”

苏兰泽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得到讯息,当日冬云所在的戏班所有人都被下狱,秘密进行了审讯后,即被全部处死。真是枉费了几条人命,他们哪里会知道冬云的事情?奇怪的是倒也没有进行全城搜捕,和任何的诛连。”

“此事不宜宣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况且大家心中有数,不必去查,也是清楚的。”杨恩静静道:“我只是突然对明相感到好奇,他明知是一潭浑水,却偏要趟在其中,这场冥寿办得太蹊跷。”

他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道:“黄金墓太过诡异,数年来已有多人在此失踪。图纸上既然有幽冥门的印记,那么这些人的失踪说不定也与幽冥门有关。这次更是牵连到百草翁之子百若夜,还有当今太后最喜欢的歌伎琴绣心。琴绣心倒也罢了,百家与朝中大佬们交往密切,百若夜失踪一年,穷尽人力都寻找不见,自然不是小事。有人看到他曾与琴绣心同行,最后的行踪,也是消逝在黄金墓附近。此次入墓查勘,寻找他的下落,也是任务之一。况又牵涉到那人所要的东西……”他听见楼梯响,知是有人上来,便停住话头,饮下一口茶。

苏兰泽凝视着他:“我来的时候,看见镇口多了很多陌生人。”

“那是自然。江如雪带着京畿卫的人,已经秘密封锁了平安镇前往黄金墓的道路,不准江湖人入内。”杨恩道。茶楼算是镇中最高的地方,苏兰泽从楼上看下去,但见整个平安镇极是狭小,两边房舍稀少,只当中一条主街,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江如雪此人,冷寒入髓,我不喜欢他。”苏兰泽想起江如雪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撅嘴道。只有在杨恩面前,她才偶尔会出现这些娇那的小儿女态。

“雪捕头、血捕头,江湖上对他的称号如此,此人性情可见一斑。他功夫是不错的,查案也很有一套。”杨恩若有所思,看向窗外:“不过,内心如何,又有谁真正明白呢?”

苏兰泽沿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尽头是一片广阔的荒野,方圆再无人烟。荒野上生满长草,密立如林,隐约可以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圆形山丘拔地而起,气势迫人。

那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黄金墓。

镇子小,先前茶楼上是空荡荡的,这会断断续续地来了几人。二楼包括苏兰泽这一桌在内,才只占了三张桌子。靠左首是个小户人家模样的妇人,发髻蓬松,抱个半睡半醒的五六岁孩子,口里咿咿唔唔唱些不成曲的调儿,哄他入睡。另一张桌上是个个猎户模样的汉子,脚下放着只硕大的皮袋,鼓鼓囊囊,袋口处伸出半条风干的羊腿,显然是下山来贩卖干肉的。只是酒气醺天,似乎喝过了量,一上来就趴在桌上睡得鼾声如雷,一声还高似一声。茶楼伙计来推过他几次,他只是不醒。

苏兰泽皱了皱眉,住口不吟。她还是男妆打扮,白衣玉簪,风仪清雅,执扇的手修长而白晰,简直与那白玉扇骨一般无二,光滑莹洁,连上来斟茶的伙计都不由得要多看两眼。

她便将眼一横,猛一拍桌,做出凶恶的神气来:“看什么看?怕本公子不付你茶钱?”

“不是不是!”伙计是个矮个子的年青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顿时吓成了蜡黄,连连哈腰:“小人眼皮子浅,呆在平安镇上,一年也见不着几个贵人。原以为一年前见着的那些人已经是神仙了,谁知今日见公子您,才知道小人是井底的青蛙,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冒犯!冒犯!”

杨恩不禁笑了,道:“伙计,你下去罢,我们自己斟茶。”那伙计巴不得这一声,慌忙放下茶壶,灰溜溜地就待跑走。

“回来!”苏兰泽高声唤道。

那伙计只得又转回身来,低声道:“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苏兰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了摇:“你说一年前看见过几个什么人,会是神仙样的人物?”

伙计瞧了瞧她的脸色,迟疑道:“这个……”

杨恩微笑道:“那几个公子,”指了指苏兰泽,半带促狭:“都有这样年轻俊美么?”

伙计见他说话温和,胆子便大了一些,忙道:“看那打扮,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几个还带着刀剑哪!特别是其中一位姑娘……”他眼中闪动着迷醉的光芒:“那个美,真是画儿上也没她好看!那些公子们围着她,跟捧凤凰似的,只怕吹口气,她便飞走了不见啦!”

苏兰泽听他说得形象逼真,不由得扑噗一笑,道:“她是女的,我……我是男的,如果我是个女的,有她漂亮么?”

伙计搔了搔头,为难道:“说不上来……公子您要是个女的,也跟她不一样,她要是神仙,也得是狐仙!可您就是观音菩萨……”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也是喝了茶就走啦,平安镇上,连茶馆都只我们这一家,哪里住得下这样的美人?”

“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杨恩紧跟着问。

“没有。”伙计苦笑道:“不过猜得出来,这些年来,外面的人到咱们平安镇,向来是为了黄金墓中的黄金珠宝。那黄金珠宝好是好,只是都说墓中有恶鬼,诱人进去陪葬的,管教有去无回。那几个人可别是去了那儿呀,特别是那个美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地望着苏兰泽:“公子你别是也去那里的吧?”

苏兰泽拿起茶盏,冷笑道:“你且喝一盏茶,我再告诉你!”

“喝……喝茶?小的不敢……也不配……”

“哟!难道现在的世道,喝盏毒茶,也要讲个配不配?”苏兰泽陡然变脸,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将对面射来的一团寒光收在扇内!扇面展开,那团寒光反向伙计面门疾射过去!

砰!伙计将手中茶盘一摔,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淌出来,顿时冒出了滋滋的轻烟!托盘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 他整个人腾空跃起,那团寒光从他足底簌然飞过,夺夺夺夺,如急雨般,尽数钉在不远处的柱身上!

“好轻功!”苏兰泽摇扇不动,冷嘲道:“一个茶楼伙计,也要学‘金雁功’么?”

那“伙计”身形舒展,颇为魁伟,先前猥琐之意已荡然无存。他也不答言,匕首带起寒风,如大鹰般扑剌下来!

而先前伏在桌面睡觉那人,此时鼾声立止,上身扬起,双手连挥,无数细碎寒光,在空中交织如网,当面向苏兰泽及那杨恩当头罩来!

“相思万里织如网!”苏兰泽叱道:“你是山西秦家的人?”她一脚踢翻长桌,砰!桌面平平向外,凌空飞起,堪堪挡在身前!夺夺声中,那些寒光尽数打在桌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她挥扇上击,手臂在空中陡然反向,竟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成弧形递出,正中那“伙计”腕间“太渊穴”!

此穴为肺之原穴,百脉交会,气机一旦被阻,真力即趁势而入,攻入百脉之流!那“伙计”一声惨叫,匕首脱手而出,已跌落地上,整条手臂便如电击一般,剧烈抖动不已。

那擅暗器者冷哼一声,左臂忽伸,已抓住那骇得呆住的妇人,带同她怀中孩子,竟一把提起!妇人惨叫声中,母子俩一起腾空而起,宛若百余斤重物,向苏兰泽砸了过来!

而他右腕挥处,一串利刃闪电般飞出,在空中首尾相连,宛若半道圆弧,狠狠地向那端坐不动的杨恩颈项割去!

苏兰泽手臂一振,已将那妇人半边身子接住!“伙计”已忍痛自地上一跃而起,重拾匕首,向她飞身剌去!苏兰泽飞起一脚,正中他腕间,匕首再次脱手!但那“伙计”甚是悍恶,就势身形仆前,双手已向她搂出!

苏兰泽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砰!那一脚余势未衰,正中他胸口,声如败革!但他铁钳般的双掌,犹自死死扭住了苏兰泽的脚踝!

这一连串伏击之中,连守带攻,谋划周密,事事处在先机。苏兰泽纵然已对他们有所警觉,只可惜此时手中扶着那妇人,左足受制,顿时空门大开。那擅暗器者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手掌中摸着一枚毒针,心道:“哪怕你是真正的神仙,也难逃出我们联手一击——只可惜这大好的功劳,又要被分了去……”

叮零当啷!一截碧绿的竹笛,蓦地从那半弧形的利刃间伸出来,如凭空生出的一根翠生生的新竹;而那些原本凌厉飞削的利刃,却改变了原有的方向,一片一片,参差不齐地附在笛身上,化作披拂的竹叶。

灰衣男子执着这枝“枝叶”俱全的“翠竹”,轻轻一挥,那些“竹叶”就劈利啪啦落了一地。

灰色的身影,如同轻雾,又似微风,明明每一个动作是那样清晰:曲腕、沉肩、挥笛,却偏偏是不及反应、不及闪避、不及还击。

擅暗器者只觉肩胁一麻,手指松开,那枚毒针已经滑落。整个身子受一股大力所驱,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落下来,顿时砸碎了一张厚重的桌面,木屑横飞。

寒光一闪!

苏兰泽素白履尖上,已弹出半截锋刃!那“伙计”惨呼声中,锋刃穿掌而过,气劲一懈,顿时有血珠洒落!

刷。锋刃连同素白绣履,如此轻巧地落回地面。只在地面一点,复又飞起!“伙计”胸口血洞蓦现,手掌一松,有暗绿光点,自指缝里飘浮出来,迎风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

“是幽冥门!”

杨恩双眉一挑,晶莹的瞳间竟有冷光闪过!他挥笛疾点,那些绿荧火焰早失去了真力催动,空有威力却无法发挥,须臾之间,便一一消失在笛风之下。那伙计口中喷出鲜血,仆地便倒。

苏兰泽一把提过那妇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是他们一伙……”突然一怔:那妇人双瞳放大,嘴巴张开,唇边点点血渍早已干了——竟然在那擅暗器者凌空丢来时,即被暗中震断了心脉,早就气绝身亡!而那个孩子,还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头埋在母亲怀中,似乎并没有受到外界的惊扰,犹自咂了咂嘴,仿佛正梦到什么好物事。

她怔了一怔,低声道:“死了?”

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寒光,条条缕缕,密密麻麻,飘拂的姿态,带来那凄厉冷清的杀意;然而,那杀意隐藏在寒光中,似乎并不可怕,带来更多的却是惆怅。仿佛是别离已久的故人,蓦然回首,一点愁绪滑落,唯有秋风,吹扬起那一头银白的长发,无限杀意,无限凄厉,无限惆怅,无限别离,劈空席卷而来!

杨恩蓦地飘跃而起,啪啪啪啪,珍珠白小圆钮扣应声而开,跳跃着弹了开去。浅灰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形,已托在了他的手中!哗!披风散开,仿佛是飘来一团浅灰的云雾,然而那种柔和的形态,陡然变硬,披风边沿,竟化作剑的锋利,当空斩下:“好一个‘别离千载发如霜’!幽冥门主?”

“霜”字未落,那满天的“银发”已被斩开断裂——原来那不是“银发”,而是一根根银白的细针,首尾相连,七八根连起来,便如一根硬挺细长的银发。

满空断裂的“银发”——那些银针本待飘落,也仿佛又受到一种无形力量,蓦地激射而出!

杨恩脸色微变,披风蓦然合拢,受内力所激,竟然鼓涨如蓬,将银针尽数扑落!只闻无数针尖剌破布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呛,金光耀目,却是他已经拔出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匕首!

而此时,那个妇人怀中熟睡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被眼前的情形惊骇住了,“啊”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叫道:“妈妈!妈妈!”从妇人怀中一扭,挣脱出来,白白胖胖的小身子滑落到地上。

擅暗器者大喝一声,脸上鲜血淋漓,从满地木屑中一跃而起!双掌在空中陡然转向,并不是攻向苏兰泽,却向那孩子重重拍出!

那孩子惨叫一声,身子向前仆倒,脸部着地,有鲜血蜿蜒着从脸下的地面流出来!

苏兰泽喝道:“无耻!”

她凌空拍出一掌,砰!真气爆开,两人一触即退,苏兰泽迅疾俯身,推开已经冰凉的妇人尸体,去抱那早仆倒在地的孩子。

尖厉而凄异的啸声,猝然响起!只是极短促的一声,便嘎然而止!

啪,那孩子突然举起一只小手,向妇人胸口拍下!妇人的胸膛炸开,血肉模糊中,有一团金色光点飞涌而出!苏兰泽遽然挥袖拂卷,沙沙作响,是金色光点尽数投入袖间。但仍有一个光点掠过,啪!苏兰泽弹指挥开,谁知那光点却忽然如同生出了一只小爪,反将她指尖抓住!咻,那光点针尖般,破皮而入!

苏兰泽手下一软,全身四肢百骸,竟然使不上任何劲力,整个人软软向着地面伏倒。她本能的挥起一掌,可那孩子身体,如风形光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开去。

恍惚间,只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已站在身前,那张嘻嘻笑着的无邪童颜上,黑亮瞳孔,深如秋潭,却闪耀着一缕不属于孩童的诡异光芒!

小手交错一挥,胖乎乎的十指,风一般地点来,有一指点在肘间,尤其重而疼痛。且那针尖般的感觉,开始在血脉间飞奔而走,到最后直剌心房!

苏兰泽但觉丝丝疼痛,从心头蓬然炸开,脑中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

这么多年,从离开那个地方后,一直跟在杨恩的身边,虽不曾经历龙潭虎穴,却也有无数惊险风波。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死亡的阴影隔得如此之近,几乎听得到死神咻咻的鼻息声,然而恐怖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欣慰。

如果真的有死亡降临,至少,还有他在身边。

嗖!

尖厉风声呼啸交错,带着童稚口音的惊叫蓦然响起,似乎正是那“孩子”的声音。

昏沉之中,苏兰泽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扶了起来,背部“至阳”穴中,有股淳和气息徐徐注入,直达“灵台”,顿时缓解了那种丝丝钻心之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焦急问道:“兰泽!你怎样?”

缓缓睁开眼睛,也许是视力昏沉的缘故,看眼前的一切,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仿佛是在梦幻的云气中,见到那个男子英秀的脸庞。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但她马上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是不是用了第……第八层的功夫?”

杨恩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下浮起一抹异常的红晕,仿佛初见情人的少年:“别说这个,你快运转一下真气。”

他的红晕扩散开去,却有真气输入她经脉间,与那淳和之息相融,渐渐在体内流转,然而转过头时,仍不由得剌痛了一下,使她微一皱眉。更可怕的是左腕,那里破皮的地方,已渗出鲜红的血,她摸索着,用力将右手两指按在伤处,然而指间却有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骨肉里面奋力钻出来一般,却又总是被她的手指强行按下去,样子十分诡异。

杨恩声音都有些变了,急道:“怎样?怎样?是不是很痛?”

苏兰泽心口又是一阵剌痛,旋即蔓延全身,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却强忍着,举起右手两指,迅疾在左腕周边点下,向杨恩说话的声音也尽量地镇定:“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周边很安静,桌椅碎片中卧着那假扮伙计之人的尸体,旁边僵直的是那个擅暗器者,浑身插满断裂银发一样的针尖,有如剌猬般。然后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角落,那个“孩子”斜倚着妇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颈下一片鲜血汩汩,有一点白光在血中闪动——正是杨恩衣襟上的珍珠白小圆扣子,想是他情急之下,已来不及发出别的暗器相救。然也正是因为小圆扣并不锋利而且力道稍弱,所以那“孩子”才没有当即断气。

近了看时,才发现他虽貌如孩童,身材矮小也如孩童般,但那样老成阴沉的神情和身上隐约散发的戾气,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所具有的。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垂落在身边的胖乎乎的小手,左边那只,竟然有两根指头是木头的!不过形状削得有若真指,指端已经发黑,再看一眼,只觉幽幽寒气,从心里冒出来。

“你……是木指童子?有‘无影杀手’之称……的木指童子?果然是叫人……叫人防不胜防啊!”

“哈哈哈!”木指童子尖声笑了起来:“中了我的……‘伤心蛊’,还能说得出话来的,似乎也只有乐神你一人了,真不愧……不愧……咳咳,是乐神啊!”

“伤心蛊?”杨恩脸色大变:“伤心蛊、断魂香、五蕴炽这三种最邪恶的毒药,当初已经被江湖人列为禁用毒物,不是已经全部集中起来销毁掉了么?近三十年来再无这种毒药在江湖上露面,你从何处所得?解药呢?给我解药!”

“咳咳……伤心蛊,伤人心,根本没有任何的解药。捕神见多……见多识广,难道连这个都不知么?”

木指童子喘息之中,有血沫自颈下伤口冒出来,仔细看时,但见他面部皮肤虽然光洁如孩童,想必是用了驻颜药物的原因,颈项间却有了皱纹,所以他先前不敢露面,要藏在妇人怀中,只露出一张脸来。

伤口冒出的血量已大大减少,他说话也流畅起来:

“蛊虫一旦入血,即随经脉运行,直达你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毒素。只是蛊虫同时又分泌出另一种毒,恰是原毒的克星,所以蛊虫在你心脏中时,你反而不会死去。一旦蛊虫从皮肉处出来,即只留下原毒,人便马上毙命。伤心二字,说得好,伤的就是你的心嘛!”

“你!”杨恩身形一动,却被苏兰泽拉住手臂:

“别担心。”她柔声慰道:“我有办法,不会死的。”她撑起身子,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尽瓶中药粉,敷在左腕伤口之上。果然伤口血痕渐渐凝固,她先前痛苦之状也已消失,再没有什么异状。

“是啊,用黄莲封住伤口,也可以活上个六个月,”木童子阴笑道:“哈哈,蛊虫害怕黄莲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之中,两毒相克,才能保住性命。只是,哼,心中留有这样一条蛊虫,时时啮咬不定,偏手不能及,药不能治,个中痛苦滋味,也未见得就强过了痛痛快快地死去!何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会死呢!”

“住口!”

杨恩目中冷光陡然一转,利如刀剑。

木指童子咧嘴一笑,恶毒的眼光也不由得缩了缩,却并不住口:“因为这是有天下第一毒之称的伤心蛊,它的全名,叫做伤心断情蛊。蛊虫啮心之苦,一如这世间的情爱,便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练通任督二脉,打通全身奇经,可毒在心中,也是望尘莫及,束手无措。”

苏兰泽淡淡一笑,扶着杨恩手臂,站起身来。她神情已经恢复,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创伤:“伤心蛊名字虽不好听,却未见得难得倒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会有真正解不开的毒?杨恩,”她柔声道:“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当初你那样重的伤都不要紧,何况一些小小的蛊虫?”

杨恩脸色稍慰,突然跃过身来,出指如风,已点住木童子肩上两处穴道,止住流血:“是谁指派你来的?说出来,我或许还会饶了你!”

木指童子锐声道:“性命我早就不要了。”他微侧目光,望着那死去的妇人,渐渐安静下来,道:“死在这里,正是我平生所愿。”

苏兰泽一直凝视着他的举止,此时才轻声道:“如果我们把你和这假扮你母亲的妇人,都挫骨扬灰,一个丢在泰山之巅,一个洒在东海之滨呢?”

“你这毒妇!”

木指童子脸色陡变,目中射出怨毒的光:“你堂堂乐神,为何要这样糟践死人?”

苏兰泽不以为忤:“真正糟践她的人,并不是我罢——她甚至活生生地被当成了蛊母。伤心蛊用来害人,自然是上上之选。可是此毒如此邪恶,所害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中毒者一人。一来,是此蛊虫必须种植于人体内,称为蛊母。蛊母将自己的心肝为蛊虫之食,施术时必要拍碎蛊母的胸膛,挟临死前的怨念和血肉之威,才能让伤心蛊无坚不摧,哪怕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闪避不及。二来,蛊虫这样厉害,施术者自身也必须先服下十八种剧毒之物,才能驱使蛊虫害人,否则与蛊母朝夕相处,只怕还未害人,便已被蛊虫反啮。然而十八种剧毒服下去,不过是毒性最初相互克制,不至于立刻发作。一旦驱发蛊虫,周身血气自然翻腾,哪里还压制得住呢……你们前来时,已保定了必死之心,自己不肯爱惜自己的血肉之躯,又怎怪人家来糟践?”

杨恩冷冷道:“伤心蛊害人害已,才被列为禁毒。同为世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怨恨,拼着牺牲施术者自己和蛊母的性命,也要去害别人?”

苏兰泽接下去道:“你木指童子在杀手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说起来也并不缺钱,理应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然而你偏偏接了,还带来了这个山西秦家的人,和那位说不定就来自幽冥门的假伙计……他们不过是为了钱,可让你来杀我的代价,就是付出你和这女子的生命,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杨恩不禁一怔。

木指童子瞳孔收缩,冷冷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苏兰泽笑得十分平和:“你虽然是成名多年的杀手,然而在情感上却比少年还要青涩。你所有的眼神举止,谁能看不出来,你对那妇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大约派你来的那人,也正是因为看出来 ,才以此来作为牺牲你的条件吧?”

木指童子听她谈起那妇人,不知不觉中,满脸的戾气在那瞬间退去,望向那死去妇人的眼中,顿时无法抑止地涌起无限的温柔情意,仿佛她不是这僵白的死尸,还是巧笑嫣然的鲜艳模样:“我这一生,受尽人的欺辱和迫害,虽然后来练成武功,人人都害怕我,又有谁是真的喜欢我?唯有她……”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苏兰泽:“都说乐神慧超常人,果然连这都看出来了……”

苏兰泽道:“你们分明就是将她先行引起我的疑心,后又将她震断心脉而死,用来当作迷惑我的疑阵。我若发现她已死,又怎会再对怀中的孩子起疑心?只有这样你才容易得手……”她顿了顿,道:“但凡天下间,无论怎样的英雄,一旦情爱相偕,是可以抛下一切,都要终生相守的。你们却一个宁愿先死,一个也不肯后活,说明来之前就抱定了必死之志,是因为若在生时根本无法厮守……”

木指童子那孩童般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变化,鼻梁沟边开始显现出两道皱纹:“是啊,可惜我们无缘同衾,但若死能同穴,此生也就足了。”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伤心蛊,嘿嘿,天下最伤心的,莫过于相爱而别离。不过我也听说,伤心蛊唯一的解药,就是爱……爱别离。我……不要我们分开……所以,请你不要把我们……分开……”

苏兰泽不觉有些动容,看那死去的妇人,但见她死状虽惨,面色却甚是安祥,道:“你放心,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生不能衾,已是人间憾事,我断不会让你们死难同穴。”

“我……我害了你,你还能如此待我们……”木指童子的脸上,终于也浮起一抹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一缕黑线却从咽喉部的薄皮下缓缓升起,经下颌、嘴角、鼻孔,只向眼部穿游而去。刹那间他的口鼻间沁出黑血,似乎连嘴唇也已僵硬,只发出几上简单的字节:“黄……是黄……”

杨恩动指如风,在他身上大穴连点数下,企图输入一丝真气,然而木指童子的眼耳间也有血丝沁出,头已向一边颓然垂下。

四、夺命

杨恩的手垂了下来:“十八种剧毒……终于发作了……他最后或许是想告诉我们,谁是指使他来的主谋,然而只能说出一个字。黄……是黄金的黄么?”

“或许他要说的,正是黄金墓。”苏兰泽闭了闭眼睛,喟然道:“这座墓如此诡异,也许真的不是只有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那么简单。我突然想起了幽冥门……黄金墓,幽冥门,二者之间,究竟会不会有所联系呢?”

他二人相处日久,心意相通,杨恩点头道:“方才那式‘别离千载发如霜’,据说是只有幽冥门的主人才会的功夫。不过,这几人的功夫虽然不错,却还比不上传说中的幽冥主人,或许是他的亲传弟子也未可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而思绪刹那纷飞,都不由得想起了落梅镇上的张福娘。(详见三眼捕神之二《不老人》)

“哪个才是幽冥主人?”苏兰泽为宽他的心,岔开话题,指了指那伙计及擅暗器者的尸身。

杨恩摇摇头,道:“我当时只急着要救你,一时不及,就下了杀手。况且杀人出动,向来只是领命临时的组合,却并见得不知晓彼此的真实身份,或许两个都不是……”

苏兰泽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内伤如今只有六成,这一次强行运行八成,岂不是对经脉之伤是雪上加霜么?”

杨恩已觉心腑间一阵阵气息上涌,颇为难受。然而当着苏兰泽的面,他还是在强行压制下去:“是一点小伤要紧,还是你要紧?唉,早知他们如此狠毒,竟然使用‘伤心蛊’,我就该速战速决,根本不必想过留下活口问案。人即使死了,线索也不会死。如此也不会让你……兰泽,不如你先返回我们住所调养,黄金墓我一人入内便可。现在京畿卫封锁了道路,那些江湖人是进不来的。我……”

苏兰泽笑道:“你别担心,我并不惧这伤心蛊,我自然是要跟你在一起的。我只是在想两个奇怪的问题——肯让木指童子及其情人甘为赴死,这主使者定非常人。如果真要杀我,重金聘请十个八个这样的高手,我也就死定了。为何木指童子一定要用伤心蛊?此毒被禁已久,要找到它可也不那么容易;二来,他为什么不用这蛊伤你?”偶然一瞥间,她的脸色突然变了,视线落在那死去妇人的身上。

杨恩敏锐地感知了她的不安:“你发现了什么?”苏兰泽俯下身,拨开那死去妇人头上包着的抹额。

近了看时,才发现那妇人虽是乡野装扮,尘土满面,然而擦去灰垢后,里面露出的皮肤着实细腻,并不象久惯劳作的粗糙。而最让人惊讶的,是那妇人的鬓角,黑如鸦羽,掠上去后,可看出被修得齐整如月的发根,显然并不是真正的乡野妇人。

杨恩摸索着一触鬓角,两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脚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竟然也将二人吓了一跳。

茶楼中既混进了假伙计,这真正的主人和伙计自然是不知所终。加上镇外道路皆被京畿卫封死,捕头官兵都不能赶来。平安镇上的百姓见这阵势,早就吓得关门闭户,四周颇为宁静,这声呻吟也就听得分外清晰。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置于桌下的羊皮袋。袋口被撑开一道缝,半只羊腿伸出来,里面装得满满的是什么?

杨恩指尖一捺,已扣有一枚小小银针,正是方才还击那擅暗器者时,尚留在手中的一枚。

苏兰泽足尖挑起,已将地上一支匕首挑落手中,手腕轻抖,匕锋凌空划出,刷地轻响,那袋子应声被一剖而开!

哗啦,几根干羊腿先散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声呻吟,从袋里竟滚出个人来。

那人四肢攒绑,全身弯弓,双目紧闭,面朝地下紧紧缩在一起,宛若将要抬上屠场的猪羊般,若不是那细微的呼吸起伏,几乎便如死人无异。

杨苏二人吃了一惊,苏兰泽拾起匕首,上前斩断绳索。杨恩伸手一探那人脉息,便发现不过是被捆绑过久,气血微滞而已,当下运劲贯入,助他推拿活血。然而这一近前,鼻端却嗅到一缕淡淡的药草清香。

那人徐徐睁开眼来,似乎有些愕然,低声道:“求求你……你们不要……杀……杀我,我告诉我爹爹……我们百草堂会给……给你们钱……”

苏兰泽目光一闪,但见他衣襟下摆,衣褶间垂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壁,下面束有梅花络子,中间镂空,五色丝线绞就一个“百”字。陡然想起虹姑的话来,杨恩却已先出声问道: “你难道是百草堂……百草翁的少公子……百……”

苏兰泽与他几乎同时说出来:“百若夜?”

那人此时已缓过劲来,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微弱道:“在下正是……正是……百若夜,你们……你们是?”他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清秀,或许是因为先前受惊的缘故,面色十分苍白,眼神中时时流露出一种倦怠,带有几分苍凉之意。

杨恩亮出一块腰牌,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是公门杨恩,奉令前来查处平安镇外黄金墓一案。听说你与琴绣心姑娘一起失踪,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琴姑娘呢?她在哪里?”

百若夜眼中一亮:“是三眼捕神么?素闻您神目如电,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我终于有救了……捕神,我……不是我害了绣心……”他急得几乎又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苏兰泽递过一盏茶,他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位难道就是乐……乐神……”

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如实道来,杨恩绝不会冤枉你的。”

“一年前,我被派往淮中收帐,在那里机缘巧合,遇见了绣心……”百若夜倚桌而坐,喝下一口凉透的茶,已恢复了不少气色。说到此处,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羞意:“她说要入京游玩,我便一路随来,为了怕父亲责怪,故意跟家中失去联系。谁知到了京郊,她听说了黄金墓的传说,定要来这平安镇。我拦阻不及……”

“琴绣心果然进了黄金墓?她失踪的时间岂不正是……”

百若夜低下头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失去她,已有整整一年。”

“什么?”苏兰泽失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金墓的凶险?这么长时间了为何也不声张?至少要告知青虹帮中派人前来救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