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绚烂,照耀万物。从出口出来,居然是一处隐蔽的斜坡。站在那里,往西便是金妃墓。往东看去,恰好能避开那支旗甲森严的守护卫队,又能分外清晰地看到数丈开外的景贤皇陵。天朝景贤皇帝生前威震四海,死后也极尽尊荣。整座皇陵依山而建,填土为陵,高大宏伟,气象万千。那连绵百里的墓兽高檐,都被霞光镀上了一层灿然的金边,更显巍峨壮丽,完全不逊于真正人间的帝都皇城。至今仍有百人卫队,不分昼夜地守护皇陵的安宁。

“假的琴追阳到底是谁?只到最后,他也没有摘下他的黑笠。”苏兰泽深吸一口气,荒野草木的清氛,随之直沁而入。静默片刻,再徐徐吐出来,似乎是想要抒解心中堆积的块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假的琴追阳?”杨恩反问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苏兰泽微笑道:“他处心积虑扮演琴追阳,以寻找侄女的幌子进入黄金墓,自然是怕泄露身份,为他的主子带来麻烦。所以事先倒也做了准备,甚至连琴追阳的‘琴音追魂’的武功,都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琴追阳,没有在乐器一道上浸淫数十年功夫,即使是招式学得再象,还是会有本能的疏漏。”

“小生愿闻其详。”

苏兰泽娇嗔地瞪他一眼:“弹琴的指法中,有勾挑托抹的不同。中指弹弦为勾,食指弹弦为抹,他与江如雪相斗时,那支曲子弹得不错,虽然与他素日的琴技盛名不符,然而以所谓‘五年因病未曾触琴’的‘僵硬手法’来说,倒也合乎情理。以琴弦攻敌的姿势么,也必须经过真正熟悉琴追阳武功的人指点,至少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在某轮急速的进攻中,或许是精力过于集中,指法中的勾与抹,竟然出现了两次错位。更重要的是,‘八度音’是需要大指与中指一起,托勾并行的,他却用的大指与食指。即使是个普通的琴师,数十年与琴为伍,或许乐音平庸,但指法娴熟却是最基础的技艺,无论何处情况下,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而他竟然犯了这个错误,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琴师!”

杨恩赞许地点了点头:“兰泽果然慧超常人,细致入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么?”

“小女子愿闻其详。”

他微笑:“琴追阳爱琴成痴,却未必对黄金珠宝如此痴迷,哪象他对琴不见得怎样爱惜,但一见黄金河山,那种失去理智的痴迷,简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曾将这墓中图纸借他一观,他只匆匆一扫便还给我,后来寻找出口时,他在墓中行走,竟是熟悉自如,说明他即使没有看过这张图纸,至少对墓穴建造颇有研究。寻找出口中的表现,显然精通土木之术。这些都是人长期浸淫于某种技能之后,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气,象你方才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琴师在任何时候,不会出现这种指法的疏漏。而一个精通工技之人,纵然再加掩饰,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跟土方泥石、墓穴建筑的亲近之情。

所以,越到后来,我越是看他越是熟悉。种种行径,如精通土木之术,或许看过黄金墓的建造图纸,又对黄金珠宝异常痴迷,而且还是太后的亲信,此人……此人难道是……”

两人突然都停住了话头,很有默契的,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在最后一刻,我突然觉得,幽冥主人的嗓音不再如先前那样的尖利,倒让我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或许他先前说话的嗓音,是刻意装出来的?他刻意地隐瞒自己真实的声音,但我以前,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他说话?”杨恩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难道,这个幽冥主人,是我曾有过交往的人?那么,在那张黄金面具的覆盖下,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熟悉的面孔?”

顿了顿,他道:“我想,他应该是很了解我的人。知道以死相托,我便不能不管。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暂时得不到回答了。”苏兰泽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狠毒的八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视着那金霞缭绕的方向,不知为何,竟轻轻地打了个冷颤。

陵前一带,都是无人的旷野,只在道边种满了白杨树,树下野草疯长。

“在每一寸土地下,是不是都会隐藏着一段秘密?”沉默良久,苏兰泽喃喃道:“黄金墓,原来是金妃之墓。景贤皇帝故意设下了这个黄金宝藏之局,是希望能不断有人进来,用永生不得自由的灵魂去陪伴她孤独的亡灵。是不是也说明了,虽然他在临死前秘密让人挖出了通道,但心中仍然明白,哪怕是在幽冥之中,他对她的爱,依然不能自主,不能倾尽相付。金妃……她啊,终究还是寂寞的。”

山风吹来,触肌生寒,她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杨恩默默地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势,答道:“可是皇后——当今太后呢?当初她用尽心机,令金妃别葬,以永远隔断景贤皇帝的情意,便能从此守住自己所爱。谁知金妃死后五年,景贤皇帝即告崩逝,且死后仍秘密修出一条通道,企盼与金妃在冥间相聚……太后孤独一生,纵然将来百年后得以与他合葬,唉,可他的心,他的亡灵,难道真的愿意跟她在一起么?”

他们要避开守陵卫队,只能往西而行,离开的道路,仍然要经过黄金墓。

墓前依然荒凉。风越发大了,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枝叶摇动,簌簌响声卷地而来。墓顶飞檐上的菊纹铜铃,也在风中嘤嘤作响,如歌如哭,似泣似诉。

那块墓碑,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碑面青石之上,镌刻着那首《葛生》,那些字体,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原来记载的,是这世上每一个人,曾经思念和痛哭过的深深痕迹。

仿佛听到最后那一曲哀伤的琴音,在天地自然的悲声中,徐徐而生,又在山峦荒草之间,悠悠发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兰泽,你所中的伤心蛊,已经放血两次。如果再放过一次血,此毒无法遏制,便要开始发作,此后一年之中,你要受尽痛楚的折磨……你对琴绣心说,因为心念涌动,才会引发蛊毒,生而为人,不可能无觉无识,所以蛊毒无法可解。那你……你怎么办?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杨恩低下头来,双手张开,搂住了她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双肩,叹息一声,终于说出来:“我……也是活不成了……”

“你别担心,伤心蛊无药可解,可是不代表没有法子可以解除。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苏兰泽第一次听他吐露心曲,一时之间,惊喜交加,只觉心怦怦直跳,又是酸软,又是激荡,柔声道:“倒是你的眼睛……我的医术虽然不是足够的高明,但这么久了,你也应该快复明了吧?”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杨恩的双眼:微微上挑的眼梢、温润柔和的目光,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仿佛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要强行分割开去……想到此处,眼眶竟有些酸热起来:“我一直担心的,是关于那个约定……”

“我宁可永远不要复明。”杨恩叹息着,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兰泽,我习惯了有你做我的眼睛,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可不要眼睛复明……”

苏兰泽唇边带笑,眼神中的忧郁,却在蓦然间涌起来。她回应地伸长双臂,环抱住他。头亦伏在他肩上。脸庞微侧,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腕上的玉镯:七缕浅碧,如花攒簇,映在玉色里,那样渺茫而飘移。镯身紧紧贴着肌肤,淡淡的玉质凉意,从肌肤一直沁到心里。

杨恩在她耳边道:“黄金墓一案已经查明,百若夜的下落也已找到……这次的案情,似乎并不曲折,也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何,总叫人有说不出的压抑。兰泽,你还记不记得,木指童子的那个情人,她的鬓角……”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下意识地紧紧握住。

鬓角!苏兰泽肩头轻微一颤——杨恩无意识握住的那处,正是先前落石的伤痕,虽未见血,却触及了筋骨,恐怕已经於青一片。

那妇人的鬓角,修剪整洁,成一弯月芽的形状,那是宫中三品女官才有的发式。普天之下,谁才有如此的威势,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把一个宫中显贵的女官,变成了纳毒的蛊母,并送给江湖中恶名昭着的杀手?幽冥主人说,木指童子施在苏兰泽身上的伤心蛊,是由他提供的,那么至少那个派出杀手的人,与幽冥主人素有往来,并达成了某种默契。而此人既然默许幽冥主人加害苏兰泽,他的目的又在于什么?难道他也想知道爱别离的秘密,他也在企盼着金妃的复活?

还有,明府中的居所阁室,那些曼沙珠华……明照清位高权重,幽冥主人这样一个江湖帮派之主、前朝金妃的旧仆,根本不可能有如此能力去说动他。除非是有更显贵之人在背后支持,此人会是谁呢?

木指童子临死前说的:“是黄……黄……”

这个“黄”字,只是发音与“黄”相同,却未见得指的就是“黄金墓”的“黄”。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心中浮现,可那个念头太可怕,可怕到让她不敢多想。

痛楚从肩头清晰传来,可是这痛中有欢喜,也有温暖。

所以她并没有让开,仍让他不知情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伤痕。她想要永远记住这样的感觉,这样一种令人欢喜的、温暖的痛楚。

是不是所有深刻的爱意里,都不可避免的,会带着这样的痛楚呢?“杨恩,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走出数丈后,苏兰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笔直的青石墓道,从天际霞光中穿透而出,化作一条惨白的带子,向前延伸。

三十年前,那碧玉画舫、黄金棺椁,载着绝世佳人的芳蜕玉躯,载着一代皇帝的无限哀伤,载着生离和死别的传奇,便是由此进入她最后的终点——孤独矗立的黄金墓、不,是金妃墓,还有隐藏在墓下的幽冥世界。

在满天霞光中看去,它们是如此幽远,又是如此孤寂。

天下的道路,一如万物生命,都有终点。唯有人的情爱是那么散漫细密,它们无声无息,却充盈了这整个天地,只要你还在这天地之间,无论生死,仍逃不脱它的羁绊。

揣在杨恩怀中的菊纹锦盒,静然而冷漠。幽冥主人说,那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其实天下间所有的秘密,说到头来,说到极广处,总是逃不出一个生死别离。

活着时,会因世俗的阻碍分开;哪怕恩爱到老,死亡也会让我们最终分离。

苏兰泽低下头来,一滴清泪,悄然落入长草丛中:“佛说爱如刀口舔蜜。可见只有片刻甜美,却有致命创伤。可世人总是看不清、也辨不明,生死纠缠不休,追求爱之恒远。其实连我们这个肉体都只有几十年的光阴就要消亡,无声无息的爱,又怎么会没有终点?小捕快,”她含泪带笑,看着杨恩:“你说,爱的终点,会是什么?”

杨恩长叹一声,道:“所有爱的终点,都是别离。” (完)

病死疑

文案

他,年少成名,公门神捕。洞彻入微的心机,如同有第三只冥冥之中的“法眼”,被人称为杨戬的转世。却偏偏一夜之间,由云端落入尘埃,双目失明,武功废弃。

她,来历神秘,白衣胜雪,通音律,能机辨。博闻强识的美人,绝世无双的乐音,被人称为是落入人间的乐神。却偏偏愿意侍奉在他的身边,似情非情,无情若又有情。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的八大烦恼,引发八大光怪陆离、奇诡幽远的重案,他与她,如何拨开重重迷雾,还案件一个真相,展露众生最真实的烦恼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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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恩 ┃ 配角:苏兰泽 ┃ 其它:三眼神捕

引 萧萧疏影临京华

景安七年的初春,细雨下了十余日。京都城中的连绵檐瓦、如酥草色,都笼罩在无边的雨雾之中。

史开全站在角楼上,看着楼下门前停着的那辆油壁舆车。那轿帘一掀,首先探出一柄纸伞,在雨丝间篷然张开,宛若绽放了一朵浅粉大花。

伞下露出女子的素白裙裾,她转身伸手,从舆车中扶出个人来。恰好一阵风过,夹杂着雨丝。伞面半倾,露出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

果然是他们。

“三眼捕神杨恩重伤退养,有乐神之称的苏兰泽伴随他身边,已有好几年时光。苏兰泽究竟是什么来历?韶山,你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也没发现丝毫端倪么?”

史开全的眼神仍停在那对年轻男女身上,向身侧英气勃勃的年轻捕快鲁韶山问道。

远远望去,那男子的背脊已不再挺拔,熟悉的沉着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霜。而他身边持伞的那个女子,行走间有一种特别轻盈的步态。

“我不知道。”鲁韶山老老实实地答道,“当初在落梅镇时,卑职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她像个仙女……捕神大人似乎也不知道,但他也没问起过。”

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乐神,苏兰泽。美如天仙,精通音律、擅长医术、博闻广识,似乎武功也不错……世上有这么完美的女子么?”

“难道捕神大人从来没有怀疑过苏姑娘么?”

“我想他不是没怀疑过她的来历’可是他信任她。”鲁韶山回想当时的情形,坦然答道。

史开全苦笑了一下:“怀疑而又信任么?天下人似乎都做不到这一点,不愧是三眼捕神杨恩大人啊。”眼中却露出深思的神情,“只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破除我们侯爷的疑虑。”

脚步声渐渐近了,史开全忽然换了一副笑脸,满面誊风地迎出去。

“杨大人,久违了!”

一 燕郎有旧上心头

杨恩微微仰起面庞,感觉到一种流动的凉意,擦着肌肤飘然而过。雨天特有的黏腻刹那间消去,空中盈满了轻柔的风息和清新的气流,那是绿树成阴、湖泊广阔的地方才能拥有。

寸土寸金的京城,能坐拥如此规模的绿地和湖泊,大概除了皇宫和明相府第,也唯有这座长安侯府了。

侯府历经两朝,备受恩宠,自然大有富贵气象,哪怕一座小小的轩阁,也极尽华丽之能事。

婢女送上茶点就远远地退下了,苏兰泽端起茶盏,好奇地打量着这座花影轩。

轩阁临湖而建,内外都摆满了鲜花,鲁韶山也认不出是些什么品种,但见姹紫嫣红,开得热闹:稀奇的是,顺着苏兰泽的目光望去,初春的湖中也有着亭亭如盖的圆叶,开满了红红白白的花朵,细看比荷花要小,只是香气扑鼻。

鲁韶山觉得鼻子发痒,不禁“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打断了在脸上堆满笑容的史开全,准备再叙寒温的话语。

苏兰泽“扑哧”一笑:“湖中是水芙呢,像荷花而略小。”她这话是对杨恩说的。

史开全赶紧接上话头:“苏姑娘果然见识广博,这是去年才从西域传来的奇葩,难得是初春开花,恍如夏景,很得京中贵人们的喜欢。我们这水芙,是三天前才开的,据府里的小娥姑娘说,原该是四天前就开的,谁知天气忽然变得有些阴凉,这才延了一天花期……”

苏兰泽含笑听完,才转向鲁韶山道:“落梅镇一别,鲁捕头可是越发英姿勃发了,这次又被调入京中缉捕司,前途无量啊。”

鲁韶山摸了摸鼻子,不知怎的,脸上刷地红了个透:“我……咳咳……卑职……呃,在下……还只是个小捕快……”

杨恩及时解了围:“你先查了一遍,还是没有线索?”

“也不是没有。”鲁韶山一说起案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卑职先将侯府中的人全部排查一遍,包括他们最近行踪、所接触人员、日常花销等在内,尚未发现异常情况,也没有人知道宦奴夫人的去向,甚至没人见到她跨出侯府大门,好端端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所以你就叫人在这湖中打捞,认为她是自杀投湖?”杨恩“看”向湖面,那里正有几艘长舟穿梭往来,舟人所用的挠钩大网,尺寸大小不一,却相当齐全,一看便知是用来搜罗尸身的工具。那样细密的搜寻,以至于舟头堆满了打捞起来的杂物,和数具森森白骨,然而,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宦奴夫人就算投水,也不会这么快变成白骨啊。”杨恩一边“远眺”,一边自言自语。鲁韶山差点就要脱口问他:“你看得见了?”

仔细看杨恩的瞳仁,漆黑中仍然泛出微蓝的光芒,那是当年太湖一战所中的剧毒还没有消去的症状——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我自神目如电,任你黄泉深藏。”’史开全感叹道,“当今圣上这两句话,是何等确切英明。杨大人双目不便,却宛若亲见一般,实在叫人佩服。在下忙着道叙寒温,可还没来得及告诉大人这湖上的情景呢。”

“我在落梅镇就见识过了。”鲁韶山回想往事,忍不住得意地插了一句,“捕神大人初见……呃,初逢我时,从我走路时捕快铁牌的撞击声,就猜出了我的身份。三眼神捕,第三只法眼,当然非比寻常!”

杨恩微微一笑:“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也未必有眼睛方能辨认事物。我一直在注意倾听那边舟上的动静,从挠钩与物件的撞击声,大略可以判断出来。钩为铁质,挠走水草时声音绵软些,捞起腐烂枝叶时声音沉闷些,与入骨相撞击时有铿然的声音,但铿然中带有沙哑,说明骨头在湖水中泡的时日很久,骨质已经有些腐化了……”

他又笑了笑:“我的鼻子也很灵敏,特别对于死亡的气息……大概是多年捕快生涯练出来的长处。人与草木禽兽腐烂后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他目光一转,落在史开全脸上:“怎么侯爷传我和兰泽入府,就只为让我们来这湖边,见识下长安侯府挠钩的厉害么?”

这一转之间,目光异常凌锐,虽然明知他不能视物,但史开全不禁一惊,忙道:“绝非如此!绝非如此!”

他与鲁韶山对望一眼,缓缓笑道:“侯爷请捕神大人和乐神姑娘入府查案,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宠妾的失踪。只是人言可畏,府中仆婢,也未见得个个都是忠厚老实之辈,所以侯爷只好托请二位前来,甚至不得不让二位来这湖边转上一遭,以掩入耳目。”

杨恩静默了片刻,道:“是侯爷三日前身中奇毒,对么?”

“砰!”

鲁韶山张大了嘴,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摔成了几瓣。

“这没什么难猜的。”湖风吹来,杨恩不觉咳嗽了两声,“侯爷称病不朝,这可以说是托词。但三日来长安侯府如临大敌,谢绝百官探视,婢仆只准进、不准出,这就耐人寻味了。区区一个爱妾,纵然是离府私逃,侯爷也该派入去追缉才是,怎么会封了自己的侯府?说明祸起于萧墙之内,至今尚未消弭矣。”

“那……或许侯爷在整顿内务,也不能说明侯爷他中了毒……还是奇毒……”鲁韶山心中好奇,嘴硬地辩下去,史开全也饶有兴味地望着杨恩,想听听他如何回答。

“我并不是自视甚高,但毕竟退隐已久。如果仅是宦奴夫人失踪一案,侯爷何必千里迢迢传话给我,让我日夜兼程入京,甚至还动用重要的信物,来提醒我还这个人情?唔,侯爷还不让京中缉捕司的那些老捕快们前来,却要了韶山这么一个新进京的捕快,无非也是想着他地头不熟,不会有些盘根错节的牵绊罢了。何况韶山是靖宁府尹赵久一的姨侄,赵久一又是侯爷的人,让自己信任的人来查案,这案子还不重要么?”

苏兰泽帮他把披风往上拉了拉,笑着插话道:“除非宦奴夫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姬妾,她的去向才令侯爷如此重视。但话说回来,如果她并不简单,那她在侯府里如果不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枉费了她混进来的一片苦心。她会做下什么事情呢?”

“两年前,在太后宫中举办的上元节夜宴,我有幸见过宦奴夫人,那时她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杨恩接着说,“当然……不能说见过……我只是听过她的歌舞,从吐气发声和舞步起落中,可以判定她是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这样的女子,如果要做一件伤害别人的事情,多半只有下毒一途。”

史开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杨恩还在说下去:“我说过我的鼻子很灵敏,见面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沾染的苦夷草的味道,兰泽刚才在路上暗示于我,她注意到你衣衫的下摆,溅有几点灰黑色的药渍。说明你刚刚熬完了药,才来迎接我们。苦夷草是治疗毒邪的良药,因为稀少而珍贵,只有上林公主的药圃中才有种植,而且上林公主仅供给太医院,太医院又仅供给侯爷这样的贵人,外面根本买不到。

“如果是要你堂堂的长安侯身边第一红人、官居三品的史总管亲自熬药,而史总管你又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那么整个长安侯府,除了侯爷谁还有这样的资格?侯爷府中姬妾侍婢无数,就算熬药也该她们去做,如果连史总管都要亲自熬药,说明事情紧迫到了怎样的地步?侯府中危机四伏,除了史总管和鲁捕快,侯爷竟没有可信之人。若是普通的毒药,料想不会让侯爷这样紧张,若是普通的毒药,也不至于三日了还未解去毒性。这么一推断,侯爷当然是在三日前,已中奇毒了。”

杨恩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非常准确地拈起地上的几瓣碎瓷,轻轻放在案上,站起身来。

苏兰泽似乎深知他此时的心意,几乎与他同时站起身来。

史开全和鲁韶山不由得也随之起身,只听杨恩道:“也来湖边转了一圈了,还不赶紧带我去见侯爷?兰泽是懂得医道的,比一般的混账太医要强得多,你们倒忘了?”

一带汉白玉石阶上去,是九根漆金盘龙纹柱,捧起一座巍峨华美的殿堂。

堂前高悬“回燕阁”三字大匾,是一笔端秀的隶体,“阁”字的最后一钩微飘开去,墨迹缕缕,又流露出几分飘逸不羁的神采。

这正是是当今天子所书、御笔真迹。再看四周,丹墀玉阶、朱阑碧栏,比先前所见的景致,更荣贵了几分。

“‘莫望烟华玉京路,仙阙远隔长安府。兽炉龙香焚心字,南浦夜珠夺明烛。”’苏兰泽笑着向杨恩道,“这首歌流传京都,意思说长安侯府中不点烛灯,代之的是南浦的夜明珠;府中也不燃寻常香料,兽香炉中唯有龙涎香彻夜不灭。这样的荣华景象,哪里只是侯府盛景,简直是人间的仙阙琼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今天子不好奢华,只怕皇宫还不及这里。”

脚步声响,史开全走了出来,点头示意:

杨恩等人便拾阶而上,史开全推开门扇,众人顿时只觉满目华彩。

当中墙上覆满一幅金绿画卷,绘的是“万里江山图”。

画前椅上斜斜坐着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只在扶手中轻轻一击,银影晃动,却有十余支银羽长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鲁韶山猝不及防,拔剑出来时,苏兰泽早己挥舞衣袖,将数支银色长箭激荡开去,尽数插在地上、壁上,箭羽尚在微微颤动。

锦衣人手腕一挥,袖中飞出一金一银两条线状物,扑面而至。

史开全也在这一刻出手。他左掌挥起,直向杨恩背心拍去,掌中刹那间变作赤红之色,远望如同焰火燃烧,颇为诡异!

杨恩肩头微沉,“啪!”

史开全掌面击上,但杨恩肩上皮肤却仿佛随之一陷,旋即反弹出来!

只这一滞的工夫,杨恩仿佛轻轻一晃,整个人竟然恰与史开全打了个照面,手只是一伸,便已搭在了他的手掌之上。那只细白而修长的手,在空中一个优美地翻转,史开全便觉一阵奇大劲力,已裹住了自己的手掌。

转身、对面、搭手、翻腕,一个一个的动作,都是清清楚楚,却又如电光石火,短暂得让人几乎难以反应!

掌腕之处,蓦地有剧痛传来!

砰!史开全偌大的身躯突然飞起,平平摔了出去,又沉闷地落到地上。而同时有一缕奇异的笛音,从空中袅然而起!

那笛音短促而尖利,只是几个音符跳跃,却已是高低起伏、层叠不定,让人一听便觉心血翻涌。

咻咻!

那金银二线在空中蓦然拧转,反向锦衣人扑去!锦衣人“啊”的一声,猝不及防,凌空伸出左手,堪堪掐住了银线,但那金线已扑上了他的面庞!

锦衣人右手一挥短剑,“嗖”!

金线应声被斩落,喷了一蓬细小的血点,又在地上扭了两扭,僵直不动,竟是半截极小的线蛇。

金线蛇虽死,但头仍紧紧咬住那锦衣人面庞,锦衣人啊呀大叫,手撕扯得满面血流,却哪里弄得下来?

苏兰泽手中竹笛倒转,突然嘘溜溜吹出一排音来。邪声音尖锐通彻,仿佛万根尖针一样,直扎入耳膜中去!

所有人都不由得掩住了耳朵,但那早已僵冷的蛇头却突然动了一动——笛音“呜”的一声,拖出一道奇怪的尾音,虚空气息,宛若被这音刀劈成了两半!

而那蛇头,竟然也被这无形之音,活生生地劈断,悄然落下地来。

锦衣人倒也硬气,只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梗着脖子对苏兰泽道:“你吹的是什么鬼笛子,居然使唤得了我的金儿银儿?我这可是上林公主亲赐的异种蛇呢!”

史开全已从地上爬起身来,苦笑着说:“早跟你说了乐神苏姑娘精擅乐音,已达到了超凡人圣的地步,你这区区两尾线蛇,难道她还降不住?都是你!偏要试试,害我被捕神大人摔一大跤!”

他满面憨笑,向着杨恩连连行礼,道:“大人大量,就原谅我们兄弟的胡作非为吧。再说刘兄也不是外人,他是侯爷的侍卫长,领三品奋威将军衔。”

锦衣人脸上还在流血,也笑着过来见礼,道:“在下刘紫荣,久闻捕神乐神大名,一时技痒就冒犯了二位,切莫见怪!”

苏兰泽只是含笑而立,杨恩也默然不语,既不见礼,也不虚扶他们。二人不好起身,倒僵在那里。

突然有人“扑哧”一声,笑道:“他二人都是第一次见你们二位,盛名如雷贯耳,一时激发好胜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杨兄和苏姑娘该不会是怪罪本侯御下不严吧?怎么还不进来呢?”

那声音慵懒低沉,丝丝入耳,虽是男子声音,倒比寻常女子说话还要软上三分、媚上七分,却偏偏听来颇为顺耳。

轧轧声响之中,那幅《万里江山图》缓缓上升,背后露出一扇极宽极大的雕花长门来。一缕异香从棂格里逸出来,异常幽深甜美。

杨恩叹了口气,说道:“昔日与侯爷称兄道弟,游历京都,都是少年人胆大妄为的往事。其实尊卑有别,侯爷现在称一个兄字,在下哪里敢当?”

鲁韶山精神一振,他虽比杨恩先入侯府,却始终没有见到长安侯本人。此时再蠢,也知道那门后密室中说话之人,一定就是长安侯了。只是听杨恩言语中,二人竟然还是旧识密友,实在是意想不到。

长安侯也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就是见怪了。要不要我打这两个胆大的家伙一顿,给你出出气?”

杨恩微微一笑,道:“与侯爷相交已有十二年,后来我进入缉捕司,明白尊卑有别的道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虑,但心中对侯爷的情义,却始终没有变过。”

长安侯嘴角露出笑意,道:“我知道。不然我怎么会让人拿着你当年赠给我的小刀,千里迢迢把你找了来?”

杨恩道:“十二年来,我从未让任何人知道我曾与侯爷有旧,但今天我却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侯爷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长安侯沉吟片刻,道:“你说,我听着。”

杨恩“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史刘二人,道:“十二年来,我在缉捕司中,经手过无数案件。起初我以为那些人都是天生的恶人,所以才做出那些入神共愤的恶行。然而五年前我在平定太湖盗盟时受了重伤,不得不退隐之后,才有空好好想想以前经办过的案件、见过的那些罪犯恶人,以及……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犯下了这样的恶行。”

“哦?”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是疑心。”

“疑心?”

“前朝平泰十四年,鹦鹉州男子曹选杀妻,是因为受了小妾挑拨,疑心妻子有不贞之事;景安元年,岱县男子赵之武弑杀其父,因为疑心父亲要把财产暗暗交给兄长,心生不满;景安三年,京郊昌平县男子常琮陷害朋友梁灵宝谋反,使其入狱并阴谋其财,因为曾有一次见到梁灵宝悄悄与他人耳语,就疑心梁是在伙同别人算计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至于江湖争斗,朝廷倾轧,各派系间互相攻击,所谓矛盾重重,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一个疑心。以自己的心思,去忖度别人的想法,层层顾虑、步步为 营,所以凭空生出了许多摩擦不和,到最后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你死我活、不可收拾的地步——侯爷,生老病死,是人生之苦。可是有谁知道,这个病,往往是由心病而成身病。而这一切病根的起因,都不过是因为疑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