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兄,你……”

“侯爷与我五年未见,十二年未深交。遇到这样的大事,还肯唤在下前来,是对在下莫大的信任。既然信任至此,又何必让史总管和刘将军示以颜色呢?或许只是想试试重伤休养的杨恩,是否还有查案的能耐?还是想看看传说中博闻强记的苏兰泽,是否认得这金银线蛇?

“侯爷,恩威并施的帝王君侯之术,有时候还不如简单的信任,来得更有效。在下虽暂时不知隐情,但事关侯爷身家性命,如果侯爷不能足够信任的话,那在下不如即时离开,反正连侯爷的面都还未见,这案子也牵扯不到在下和兰泽身上来。”

他长身一揖,直起身来,苏兰泽又是一笑,站得离他更近了些。其他三人却是面面相觑。

一声轻笑从门内传来,长安侯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解嘲:“好了,就算是本侯的不是,杨兄,杨大人,请进来吧。”

一个罗衣小婢悄悄出现在门边,伸出手来,推开了面前那扇雕花长门:“杨大人、苏姑娘、鲁捕快,请。”

地上锦毡柔软,毫茸长覆脚背,踏进去寂然无声。兽炉中的香气,甜郁芬芳,想必正是那一两干金的龙涎香。

迎面便是七宝彩屏,鲁韶山略一触目,便觉眼花缭乱,慌忙将目光转开,落到屏后壁上挂着的画卷上。

画上是一片浅绿山水,远望群峦相连,波光潋滟。乍一看着笔轻淡、晕色微染,柔媚中略带几分轻佻,再一看却觉郁沉之气自笔触画风中缓缓地挥发出来,让人心中生出凛寒之意。

再看那画卷下方无题无跋,只有两个极小的字:燕郎。

那个“燕”字,最后一点高高飞起,一扫画中轻佻浮华之气,如一只穿越冷雨的燕子,展开那乌亮而英气的翅膀。

燕郎,胡燕郎。

纵然长安侯胡循的名字,在天下人的心中是熏天权焰的化身。但还是那“燕郎”二字的昵称,最能代表他与众不同的高贵地位。

当朝太后胡氏出身卑微,母族人丁也很稀少,只有胡循之父胡从嘉这一位兄长。胡氏入宫后,以妍丽的容貌得到先帝宠爱,先为才人、慧妃,后来她生下唯一的皇子,即被封为皇后。

不久后先帝驾崩,胡皇后抱着年幼的太子登基,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大权独揽;胡从嘉此时病逝,胡太后悲伤之余,将刚出生的侄子接到宫里,亲自抚养。

因太子乳名“凤奴”,这本名叫做胡循的小童便被唤作“燕郎”,俨然太子亲弟一般,待遇等同皇子般优厚。

胡家原是被封为长安伯,他年满十六岁时便承袭了爵位。但胡太后怜惜这乳名燕郎的侄子,不到一年就进封长安侯,又特许他开牙建府,参与朝政。到如今为止,长安侯的名头,已在这天朝中,响亮了整整十二年。

而此时屏风前一张绮罗辉煌的长榻上,正侧卧着一个年轻男子。墨发如丝,罗衫轻软,通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法言明的风流韵致。

鲁韶山这时已猜到他就是长安侯,随着杨恩,苏兰泽一起,躬下身去行礼。

胡燕郎嫣然一笑,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惊喜:“杨兄,恭候多时。”又向苏兰泽点了点头,赞道:“丽而不俗,艳而不妖,苏姑娘好风采。”也不忘了向鲁韶山说句:“也辛苦了鲁捕快。”态度随和,毫无贵介傲慢的派头。

这权倾天下的贵人,虽近而立之年,其相貌之绝美,却仍可用“妖艳”两个字来形容。

从那妩媚的眉目中,不难看出胡太后年轻时美貌的影子。只是眼圈下透着一层灰青,眉宇间也是一片淡淡的黑色,虽用脂粉精心装饰过,但仍掩不住憔悴之色。

罗衣小婢引三人坐下,又给长安侯奉上茶盏,低声道:“侯爷,是银丝白玉盏。”

那只茶盏,是极薄的胎质,透过通透的外层,甚至能看到里面一层茶水的暗影。

胡燕郎啜了一口,突然一笑,道:“苏姑娘,说来可笑,本侯现在喝杯茶,都只敢用这银丝白玉盏。有的毒连银器都不能识别,却瞒不过它去。”他缓缓放下茶盏,道,“知道瞒不过你杨大人——本侯一时不慎,身中奇毒。所谓宦奴失踪一事,”他皱了皱眉,“不过是个幌子。”

杨恩恭谨地双手按膝,侧耳作倾听状,却不答言。

“三日前,本侯在宦奴房中过夜。本侯饮食上一向都有专门的膳厨伺候,原也从不在姬妾房中用膳,偏那天劳累了些,到未时才起来……”胡燕郎脸上露出暖昧的笑意,“喝了一碗宦奴亲手炖的冰糖燕窝粥,她说要在花影轩陪我饮酒,让乐伎吹笛取乐,说是水芙将开,笛声穿越花香湖水,听起来格外清亮。

“酒过三巡,宦奴与本侯斟了一杯酒,当时银杯放于桌上,本侯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有一尾黑影,像蛇的形状。举起杯来仔细一看,那杯中分明只有酒浆。她催得急,本侯当时只得饮了下去,第二日起来时精力还好,去湖边转了一圈回来正是辰时,忽然头痛乏力,怕光惧风,心悸神躁,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全身还长满了这个……”

罗衣小婢半跪在地上,把他衣袖卷了一卷。但见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布满了铜钱大小的黑斑,密密麻麻,倒把鲁韶山吓了一大跳。

苏兰泽低声在杨恩耳边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

“本侯一直就不相信宦奴那贱婢,谁知还是着了道儿。”胡燕郎由那罗衣小婢为他放下袖子,苦笑道,“宦奴服侍太后,不过才一两年辰光,她原是苗疆长大的汉女,因为从小服侍那位主子的情分,才得以随从进宫来的。太后见她貌美伶俐,便要了她去,后来……后来才给我做妾。”

苗疆?邪位主子?

鲁韶山眨了眨眼,杨恩已经说话了:“以侯爷所言,那毒液入酒先凝成蛇形,随后化散,无名无味,且中毒后又有这样的症状,似乎正是苗疆的黑线蛇毒——被江湖中称为‘病死疑’的奇毒。加上宦奴夫人的来历以及之后的离奇失踪,那真正的下毒指使人是……”

“上林公主。”胡燕郎咬牙笑道,笑意仍然温柔,却令鲁韶山有些不寒而栗,“除了她,谁会有那样奇怪的毒药?当初兰台御史邵逸之一案……”他“哼”了一声,“我_口『是亲眼见过那毒药的威力,若不是开全找到太医院,令他们秘密用尽灵药来克制毒性,我怎么也活不到现在!”

“可是‘病死疑’之毒中者立亡,侯爷虽有灵药,但又怎么会延迟到第二天才发作?”

胡燕郎皱眉想了想:“据太医说,或许我平时经常服食灵芝山参之物养气培元,又或是因为我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服用的药草中恰好有克制‘病死疑’的毒性之物,阴差阳错,才没有当场送命。”

他又露出那招牌式的温柔笑容:“可是这事没有凭据,本侯并不想跟我这位公主表妹翻脸,暂时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宦奴已经失踪,她毕竟曾是太后的人……想来想去,既能查出凭据,迫使公主表妹不得不给我解药,又不至于伤了我们表兄妹和气的人,除了你杨大人,还有谁能做到呢?至于鲁捕快,”他亲切地转向鲁韶山,“杨大人名气太响亮,查案中不便四处奔走,以免惹来京中各位贵人的猜疑。本侯还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所以有些抛头露面的事,就要劳烦鲁捕快了。”

鲁韶山连忙起身应答,正对上他宛若春风的笑容,忽然心中一寒,打了个冷战。

“宦奴的下落,要尽量找出来。她的卧房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胡燕郎悠悠说道,“你仔细去查查,可有什么端倪没有。纵然她逃了,我想知道她怎么逃出去的。”

杨恩站起来,依足下属的礼节,垂手听令,却问了个问题:“侯爷,在下刚才进来时,发现一路上少有婢仆,跟从前相比似乎过于冷清,难道也是因为此事?”

胡燕郎冷冷一笑:“这侯府是本侯的侯府,上上下下都是多年跟随本侯的人,宦奴身为我的家眷妾侍,竟然还是悄没声息地逃走了。哼,真不知被安插了多少眼线在此。事情没查出来之前,本侯自然是让这些奴才们有多远滚多远。说来可笑,眼下我可用之人,竟然就只有开全、紫荣和小娥三人了。”

苏兰泽看了一眼那罗衣小婢,胡燕郎笑道:“不错,她就是小娥。”

二 妖姬暗投病死疑

“‘病死疑’……捕神大人,太医院中药草无数,还治不好一个蛇毒么?”鲁韶山打开一只梳妆台上的匣子,瞧了瞧又关上,不解地望向杨恩。

他们三人此时正在一座绣楼之中,房里陈设十分精致,罗帐低挽,榻铺锦绣,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居,只是收拾得异常整洁。

“‘病死疑’可不是寻常的蛇毒:”杨恩“目送”着最后一个被叫来问话的仆人离开,仔细地关上房门,“苗疆黑线蛇,一是罕见,二是这蛇饲养起来麻烦,据说所食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野生的几乎都灭绝了:如今除了……除了那位贵人外,恐怕苗疆都没有人懂得饲养之法了。它的毒性也十分刁钻,据说中毒后的感受,不仅是头痛乏力、怕光惧风,最折磨人的反而是心悸神躁,也就是说中毒者如疯似癫,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恐慌,心病身病两样俱全,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之中,直到最后身心崩溃而死,被称为最厉害的毒药……所以才得名‘病死疑’。”

“可是侯爷他看上去……”

“太医院用灵药保住他心脉的清明,所以他暂时举止如常。”苏兰泽拿过一盒胭脂,用指尖沾了些,放在鼻端嗅嗅,“不过看他眼圈下的灰青色,想必毒性还是不时发作。”

“以长安侯的身份,直接找到上林公主不就能拿到解药么,何苦叫我们出面……”鲁韶山搔搔头。

“贵人们之间的猜疑和防备,比蛇毒更厉害。”杨恩淡淡地说,“虽然如今以长安侯的滔天权势,只有明相才能与其分庭抗礼,纵然是正经宗室中人也要退避三分,但上林公主也并不好惹。”

关于这位上林公主的身世,无论是朝野还是民间,各色轶闻流传得很广。

据皇家的说法是,二十五年前,先皇的一位妃子,诞下一位小公主后就因病去世了。那位小公主生下来后一直悄无声息,甚至在玉牒上都只有她的生辰而没有名字。

不过前朝后宫中的妃嫔太多,对于臣民来说印象很模糊。再说先帝虽只有一位太子,却有十几个公主。此事先皇不提,自然也没有任何人关心她的死活。

直到三年前,朝廷突然下诏,命令地方官员前往苗疆,以公主的全副仪仗,迎回一位当地少女。

据说她就是那位神秘消失的小公主,因为生下来时被相师认为命相不好,所以要送出宫去暂避时日。

现在她长大成人,又避过了那些凶险不吉的岁月,便重新回到宫里,恢复应有的尊荣。

太后与她一见投缘,十分喜欢她,竟在宫中为她安置住处。

不久后,朝中正式封她为公主,尊号上林,而她的母亲也被迫尊为贞慧太妃。

虽然上林公主聪慧美貌,很得太后的宠爱,但她性情古怪,一向深居简出,除了在封公主的大典上,群臣远远见过一次外,平时根本不肯露面。

而且据说她是在苗疆长大,还曾经做过苗疆巫教的圣女,特别擅长制作毒药益虫。

所以宫内宫外说起她来,总是小心翼翼,敬而远之。

至于刚才长安侯脱口而出的兰台御史邵逸之一案,似乎与上林公主有关。杨恩看上去也是知道的,鲁韶山却只能猜测,心里痒得慌,但偏偏又不能去问。

“所以我们一定要先找到宦奴,因为不管人证物证,都要落实在她的身上……搜到了什么没有?”杨恩继续问道。

“看这房子富丽堂皇,侯爷很宠她啊。可是梳妆匣和箱箧内却空空如也,想必卷走了不少名贵的首饰衣物,其他的一切如常,榻上被褥都叠得很整齐。”

“嗯?”

“咦?”苏兰泽伏在地面,从床柱与帐幔的夹缝间,拾起一枚小小的凤钗。

鲁韶山脸一红,赧然道:“我刚才看床榻上很齐整,枕下被间都没什么东西,就没再仔细搜寻……”

杨恩没责怪他,拿过凤钗,指头轻轻摩挲。

钗身由纯金打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腹及双翅却是艳丽的翠蓝色,光亮夺目。

“是点翠凤钗,”苏兰泽说,“将翠鸟的尾羽剪裁下来,巧妙地粘贴在凤凰上,这种工艺做出来的首饰,价格着实不菲呢。”

杨恩抬起头:“韶山,传以前贴身服恃宦奴夫人的小鹊来。”

小鹊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相貌俏丽,衣衫明显是新换的,但也没能掩住几道从袖口露出来的鞭痕,神色很委顿。显然因为宦奴的失踪,身为贴身侍女的她已经被处罚过了。

她行了一礼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举止间颇有几分侯府婢女的稳重大方。

杨恩先是问了些宦奴夫人平时起居爱好之类的闲话,才举起那枚点翠凤钗:“这是宦奴夫人所用的东西么?”

小鹊眼睛一亮:“是,大人。这是一整套的点翠首饰,是夫人最心爱的东西,统共有一支凤钗、一对耳坠和…枚戒指,总共花了侯爷五百多两银子呢,哪怕是在京都的贵人中,也是不多见的。主要是因为这种羽色的翠鸟并不好捕捉,叫作什么‘夜光翠’。夫人……夫人走的那天早上,奴婢还瞧见她戴着这套首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落下了凤钗。”

“由此可见她走得多匆忙,凤钗都没带走。”鲁韶山嘟哝了一句。

“小鹊,听说你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对吗?”杨恩和颜悦色地问道。

“回大人话,奴婢也是太后宫里的人,从七八岁起就跟在太后身边:夫人人侯府时,太后就让奴婢随从来服侍了?”小鹊垂下眼帘,隐约间泪光浮动,“奴婢是知道轻重的人,怎么会协助夫人逃走?但总管他们偏说我知晓内情。那晚亥时,的确是奴婢服侍夫人入睡的,最后一个见着夫人的就是奴婢,何况奴婢一直睡在外间……那晚奴婢有些累,睡得沉了些,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啊……大人……”

“亥时?”杨恩顿了顿,打断了她的话,“你把这被子重新叠好吧,刚才鲁捕快抄检时弄得乱了,叠好你就可以走了。此案很快就会查清,你不必太担心。”

“大人,您这又是在干什么?”鲁韶山惊奇地看着杨恩半蹲下身,用手指仔细地抚摸后门的地面。

侯府除大门外,另有四处角门。

杨恩和苏兰泽二人,已经在每一座门后的地面上,仔仔细细地摸索了大半个时辰。甚至先前在宦奴所居的绣楼,他们也把楼上楼下摸了个遍,连楼梯和栏杆都没放过。

“韶山,你以前在落梅镇的时候,是用什么办法来查勘别人逃走的痕迹?”

“清点财物是否失损,传唤失踪人平时交往较深的人,询问出口周围居住的人户,到各水陆码头去查问,还有去车马行查找有无租赁车马的线索……”

“落梅镇人口不多,街巷也只有几条,水陆码头及车马行的业务量也并不大,你这样做是有效的。可这里是我朝京都、天子脚下,大街小巷密如蛛网,左邻右舍人多口杂,水陆码头四通八达,车马行更是数不胜数,你怎么查?”

“……”

“与其去大海捞针,不如先找找,针是从何处进入大海的。不管宦奴去了哪里,但主要通道必然会留下她离开的痕迹。”

“可是……”鲁韶山又搔了搔头。

长安侯这三日闭门谢客,又严禁府中人离开,外面冷冷清清。但三日前这里显然车水马龙,下过雨的地上尚有一些浅浅的车辙印,纵横交错,乱七八糟,哪里看得出什么端倪?

转眼已近午时,有婢女来请三人用饭。饭菜精洁自不必言。

饭毕,又是那深得长安侯信赖的婢女小娥,亲自带三人去安排好的寝处,是一所花木繁茂、亭台颇为精致的庭院。

小娥笑道:“这座清菲馆采光很好,而且向阳干燥。奴婢看杨大人身体似乎有些不适,最近京中雨气又重,就自作主张安置在这里了。苏姑娘与鲁捕快的房间与您相邻,三位也可互相照应。”

鲁韶山听她说话温柔可亲,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她个子高挑,比起人高马大的鲁韶山来也只矮了半头,削肩细腰,越显亭亭玉立。鹅蛋脸儿,翦水双瞳,顾盼之间又颇为妩媚,竟有几分肖似胡燕郎的风流态度。

“听说小娥姑娘兰心蕙质,特别擅长莳花弄草?先前在花影轩,我听史总管说,那轩内外所种植的奇花异草,倒有大半是小娥姑娘培植的。看这清菲馆的花木如此繁盛,不知是否也是出自姑娘之手?”

小娥的笑意敛去,苦笑着答杨恩道:“实不相瞒,这几日府中遇到这样的大事,侯爷又……婢子哪还有心情去莳花弄草?您看这檐下的牡丹,多日没浇水,叶片都有些打卷,也由它去了,”

苏兰泽忽然说道:“我先前召来府中婢仆一个个询问,模糊听见关于宦奴夫人的风言风语,甚至有人说她是私奔逃走的,不知姑娘知不知道一些内情?”

小娥脸色微变,道:“婢子只是个下人,何况事关侯府声誉,不敢妄自猜度。三位起居饮食,尽可吩咐这里的婢女,婢子告退了。”言毕深敛一礼,缓缓退出去了。

“宦奴夫人当真有这样的丑闻?”小娥身影刚消失,鲁韶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原本我只是猜的,但看小娥这样的反应,我倒有几分拿得准。”苏兰泽笑道,“要是这话没影子,以小娥对长安侯的忠心,大可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甚至发怒生气,怎么会这样故作若无其事?”

鲁韶山准备伸手搔头,却又放下:“这……这如何猜得出来?我亲眼看见大人向那些婢仆问话,不过都是些衣食住行方面的闲话,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宦奴夫人的私情啊!”

“咱们下午就不必出去了,就在这里,一直留到天黑。”杨恩坐了下来,从苏兰泽手中接过一管竹笛,举到唇边,“天黑了还有事干呢。”

“吱咿咿呜……”

“啊啊啊啊……不要啊!”

不过片刻,鲁韶山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就伴随着这尖涩剌耳的笛声,一起响彻了整座清菲馆。

“你是说杨恩只忙活了半天,就吹了一下午笛子?”回燕阁中,史开全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与站在他旁边的刘紫荣面面相觑。

后者苦笑了一声:“而且吹得很难听,像刮锅,如铲铁,刺耳至极。他与苏姑娘也相处了五年,怎么连她百分之一的乐技都没学到?”

“他这样悠闲,莫非发现了什么?”一直默然的胡燕郎饶有兴致地开了口,“他这个人,做事持重谨慎,唯有两种情况下是最悠闲的。一种是胸有成竹,一种是压力过大。”

“侯爷,您这两种情况说了等于没说啊。”史刘二人一起苦着脸叫道。

“不,我相信他。”胡燕郎肯定地道,“他一定是知道怎么找到宦奴了。”

京都的夜色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

鲁韶山望着夜色笼罩下的庭院,在心里恨恨地说。

他记得落梅镇的夜色,有月亮的晚上,铺满一地碎银子般的清辉。没月亮的晚上,那夜色是淡淡的墨灰,但也是通透的、干净的,像一片广阔浩渺的海水。

京都的夜色居然不是这样的!像这种没月亮的晚上,夜色也是淡淡的墨灰,像是水里滴了墨汁,一团团混沌的墨雾。

白天葱笼清新的花木,在这样的墨雾中,化作了干奇百怪的剪影,竟有些像是兽的形状。

“不要怕,韶山。”夜色中杨恩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能看得到他的心底,“未知总是令人恐惧,不过今晚我并不是完全未知。”

苏兰泽听了这话,回首一笑,风吹动她白衣上长长的素绢披帛,真有凌波仙子的韵致。

鲁韶山本来以为他们是要趁着夜色,去查探侯府不为人知的秘密,为表示谨慎,特地换上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谁知杨恩与苏兰泽根本就没有换夜行衣,杨恩的衣衫甚至比白天所着的还要色浅,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我们不是去做小偷和密探。”苏兰泽像是看透了鲁韶山的困惑,又是“扑哧”一笑。

白日在侯府中,所见婢仆虽然不多,但鲁韶山早发现门后墙边,甚至屋脊廊柱间都安插了无数的明卫暗桩。

谁知晚上的守卫更是森严,不仅是明卫暗桩,甚至往来巡视的侍卫多如过江之鲫,恐怕连只苍蝇也混不过他们的眼睛。

一路上三人与他们撞见了无数次,他们居然都是恍若未见地继续走过去,显然早得到了长安侯下达的指令,这让一身夜行衣的鲁韶山更是大为尴尬。

一路大摇大摆,居然走到了白日查过的宦奴所居的绣楼前。

如仙宫金阙般的侯府中,这座绣楼并不算是最富丽华美的。但仔细看时,却发现离它最近的楼阁,竟然正是回燕阁。

胡燕郎正室夫人反倒还住在较远的地方,由此可见胡燕郎即使不是真的喜欢宦奴,但碍于她是太后所赐,对她也是不敢怠慢的。

杨恩当先上楼,二人紧随其后,很快便进入闺房中。

鲁韶山不禁问道:“大人,我们为何又回到此处?”

杨恩向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苏兰泽倚榻而坐,首先做出起身的样子,然后碎步疾走到窗下,似乎在侧耳聆听。她随即奔出闺房,倚栏同外探看。

杨鲁二人随之跟出,杨恩做了个手势,苏兰泽便缓缓跌坐在楼梯口前。

“对,就是这里!”苏兰泽忽然眼睛一亮,指向楼梯.

鲁韶山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些梯级间,隐约撒有一些荧蓝的光点,一直延下楼去。

墨黑的夜色里,荧蓝光点若隐若现,三人一路跟上去,匆匆穿过花木小径,只到回燕阁后壁一丛山茶花下,光点忽然消失了。

鲁韶山忍不住看了看杨恩,后者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柄铸有龙头的黄金匕首。

然后鲁韶山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三眼捕神大人,用当今圣上钦赐的无上荣光的化身——如圣亲临,可凭此不清旨直接缉拿王公贵族、一品大员,令所有公门中人无不景仰垂涎的龙头匕,倒转过来,毫无顾忌地当作一只小榔头使用……

黄金龙头一下一下,不断敲击着山茶花下那片软绵绵的草地。

“砰”。

终于传来一声与众不同的响动。随即“哗啦”一声,鲁韶山惊诧到了极点,因为他看见杨恩双臂用力,竟然将那丛山茶花连同花下的一块草地端了起来,往旁边一掷。

地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尺见方,一种异常森寒之意,从那里冒了出来,仿佛下面所接的,便是传说中的九幽黄泉。

苏兰泽随手取下肩上披帛,一端麻利地在腰上一围,另一端往杨恩手里一塞,道:“我下去瞧瞧!”鲁韶山还没反应过来,她身形飘动,已跃了下去。

嗖嗖嗖嗖!轻响陡起,恍若一阵骤雨点子,打上了大片的芭蕉。

鲁韶山一急,准备跟着跃下去,杨恩一把拉住了他:“别急!”

在那穿破空间、从四面密集攒射而来的锐器风声里,他们听到极快而短促的“叮叮”声,那是苏兰泽挥起竹笛击落纷飞暗器短箭的声音。

响声渐歇,杨恩在黑暗的深处睁开了无形中的第三只眼睛,清楚地感知到苏兰泽正向下落去,冷风吹起了她的袖裾,有气流沿着裾尾飞泻开去,仿佛飞鸟展开了优美的翅膀。

这么多年来,他都不知道她的模样。只是从别人的言语中,知道她有墨黑柔顺的长发,扰胜白雪的肌肤,星辰一样澄澈的明眸。

但是她的形象对于他,却又是那么清清楚楚,哪怕是百音长鸣的杂声里,他也能马上辨出哪些是来自她最微小的动作里、所发出的最轻微的声音。

正是那些声音,仿佛无形的画笔,在虚空中勾勒出她亦嗔亦喜的模样。

蓦然,风声似乎有了一抹可怕的歪斜——“噗”!然后是“咔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杨恩脑中“嗡”的一声,腾身一跃而下!

鲁韶山嚷了一句:“叫我别急,自己倒先急了!”也随之跃下去。

苏兰泽轻呼的声音,从下面遥遥传来:“当心……这里是虚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