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然一声,沙土纷然崩裂,随之又是水花四溅的声音,似乎她的身子滑入了水中。

临近水面约有一丈左右,恰好是甬道将尽之处,杨恩仔细捕捉着气流最微细的变化,足尖准确地在甬壁轻轻一点,左手伸出,已准确无误地拉住了正在下坠的鲁韶山!

两人身形斜飞向左,如同一朵柳絮,轻若无物地落在地上。

脚下一阵硬实触感传来,杨恩心里也是一宽,放开了鲁韶山的手。

鲁韶山却向前方急道:“苏姑娘,你爪还好么?”不知是不是眼花,他刚才感到水中似乎有光点一闪,说不出的诡异惊惧。

“快拉我一把!”是苏兰泽的声音,“我的腿……被什么缠住了……”

杨恩伸手去拉,竟然没有拉动,肌肤已感到寒凉的水气。

身畔寒光一闪,却是鲁韶山拔出佩剑,俯身下斩。

只听“哗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斩断了:杨恩手上用力,已将苏兰泽拉起身。

这一次配合算是默契,杨恩也不由得赞道:“韶山目不能视,却运剑精准,很有几分火候啊:”

鲁韶山却大叫起来:“奶奶的!这斩下来的像水藻一样滑溜冰凉的是什么玩意儿?”

苏兰泽急道:“快丢了,这黑灯瞎火的,等我弄来亮光再看。”

杨恩很快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道:“趁着黑灯瞎火的,我们也瞧不见,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这件,省得着了凉。”

苏兰泽顿了顿,嗔道:“哪有这么矫贵了?况且我当年在湖中……”

鲁韶山竖起耳朵,她却没再说下去,只听到窸窸窣窣,是换衣服的声音。

鲁韶山不禁心中大生感慨,暗暗道:我只瞧见苏姑娘照顾捕神大人的多,却没想到捕神大人也是极关心她的。这二人明明情深意重,人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佳偶,为什么都相处五年了,还是一个不嫁,一个不娶?偏偏五年来又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捕神大人不怕坏了人家的名节,苏姑娘倒也看得开不在乎。

从落梅镇到京都,这两人行事,都是这般叫人怎么都看不透。不过,如果能有苏姑娘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只怕是做皇帝也没这样快活……

鲁韶山正胡思乱想,眼前忽然出现一团光亮,来自苏兰泽掌中一颗鸽卵般的明珠,珠身莹白,淡淡珠光,隐约映照出周围情状:这是一个直接从地底的岩石中生挖出的窟洞,四壁都是灰白的岩层。此时三人所在之处,只是石壁下的一小块儿石台,有桌面大小,似乎是放置牢饭食水的所在。

除此之外,便是沉沉的水面。那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说不出是霉是臭,着实恶心。

鲁韶山忽然哇呀一声,跳了起来,连连搓手,叫道:“恶心!恶心!这哪是什么水藻,分明是女人的头发!!”

脚边一团黑色的东西,正是鲁韶山刚才一剑斩断后,收剑时不慎带上来的些许“水藻”,珠光映照下看得清楚,的确是人的头发,足有尺许长。被斩断后尚有如此长度,必是女人的头发了。

苏兰泽忽然一怔,道:“韶山,你看水里!”

鲁韶山看过去,不禁呆住了:

先前眼睛不能适应乍亮的珠光,只看见一片沉沉的水面。然而此时从石台看下去,隐约可见水面往下尺许的地方,一物半浮半沉,有几点幽幽蓝光也随着浮沉,若隐若现。

鲁韶山忽然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跃入水中。他挥剑在水中连斩数下,只听汩汩有声,那物缓缓浮上水面,即使只有微弱的珠光映照,仍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具女尸!

鲁韶山爬上石台,忍不住一阵干呕。

杨恩不忍地“看”着他,道:“鲁捕头,你刚才为何……”

鲁韶山大手一挥,故作豪迈道:“无妨!我刚才忽然想到,尸体死后应该浮于水面,如果像这样半浮沉于水中,一定是尸体上系了大石之类的重物。如果斩断系绳,就能漂上来了。”他一边强忍下一轮干呕,一边继续说道,“我当初在落梅镇破过人命案。也跟仵作一起验过尸,堂堂一个捕快,这点恶心不算什么!”

“唉,我是想说,你其实不必下去的:”

“啊?”

“将兰泽的帛带系上你的剑,用飞索的手段抛剑入水,一样能割断系绳,又何必亲自跳下去呢?我可再没有衣服给你换了。”

“啊!”

苏兰泽没有理他们,半伏在台边,举起明珠,清晰地照出那尸身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湿发…缕缕披散,半截又被鲁韶山斩断,如长长短短的毒蛇,扭曲着紧紧贴在脸庞上,越衬出双眼瞪大,面容青白可怖,

杨恩突然道:“她的生命迹象消失了有多久?”

苏兰泽低头仔细探视,答道:“看尸斑的样子,大约不会超过三天:”

“她穿着很薄的纱衣,领口斜敞,露出半裁抹胸:尸身虽略显浮胀,但仍看得出蜂腰高乳,这女子生前,定是个十分惹火的尤物。双手僵直,向上举起,显然入水时还在用力挣扎呼救……嗯,全身没有箭孔。”

苏兰泽一边将所见的情状一一叙述出来,一边将明珠缓缓移上,道:“纱衣用的是密州的云影纱,薄如蝉翼,轻如流云,向来是专供上造的,据说寸纱寸金,决不是虚言,只有公侯之家的贵妇才有。她的抹胸上绣有一枝桃花,绣工虽然是好的,但桃花虽娇艳却轻佻不够庄重,说明这女子不是正室,多半是姬妾。”

她又顿了顿:“她耳垂上有蓝光闪动,手指上也有。若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那对点翠耳环,和一只点翠戒指了。”

鲁韶山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是宦奴!”

苏兰泽的目光落在女尸高举的双手上,十指尖尖、指甲极长,且有染过凤仙花的通红痕迹,依稀可看出当初的纤长秀美。唯有右手食指的指甲折断了半截,另半截却以一种诡异的弯曲度向上翻起,甲肉破烂,也被水泡得泛白。

鲁韶山喃喃道:“她的指甲向上翻起……奇怪,就算是在水中挣扎,也不会抓翻指甲啊……咦,是右手?除非……除非是她临死前曾拼命地在硬物上刻画……”

杨恩突然道:“你们快去瞧瞧这水边四处.可有刻画下来的痕迹,比如字迹之类的东西?”

明珠那团淡白的光芒,在水边缓缓小心地移动。悄无声息而又隐隐漾动的水纹、暗色浑浊的水面、被潮气滋生出来的斑驳青苔、浸湿泡软的层层泥沙、还有那凹凸不平的粗糙石壁……

苏兰泽的手腕突然一震,顿住了。

她凝视着离水面约有半尺许高的石壁,那里有几道画上去的线条,纵横交错,与石壁相比,只有稍浅的白。像是字,形状却又十分古怪,与寻常笔画大有不同。

她突然心头一跳,将头低了下来,目光向上斜斜看去:那些线条歪歪扭扭,倒转过来,居然组成这样的几个字:邵子杀我!

“邵子杀我?”鲁韶山喃喃地念出声来。

杨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邵子?”

三人几乎又是异口同声:“邵子是谁?谁是邵子?

三 情愁婉曲添幽怨

“宦奴夫人生前与人私通,想必侯爷是知道了。”杨恩在回燕阁中,刚一坐下便单刀直入。

夜色已深,胡燕郎本来卧在榻上,由小娥帮他按捏筋骨,合目欲睡,却被杨恩闯了进来,当面就问了这样一句大不敬的话。

他笑意微微一滞,旋即化开:“你怎么知道本侯知道这件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正为他捶腿的小娥,也不由得手上停了一停。

话虽拗口,却问得好。

“就算不肯定,此时也肯定了。因为侯爷您如果不知道,那么问我的第一句话,理应是‘奸夫是谁?”’

杨恩话锋一转:“侯爷说宦奴夫人的房中诸物都没有动过,让我们自行查探。的确,所有衣物脂粉被褥都没动过,但宦奴夫人的书架,的的确确被动过了。书架上所有的书,都统统被翻了一遍。”

“宦奴爱看书,她的书很多,也看过多次,你怎么肯定那不是她自己翻过的?”

“因为这个。”杨恩指间拈起一根沉香书签,“在下曾详细地问过小鹊,宦奴夫人看书有什么习惯。她说,夫人很爱惜书籍,每每看过后都抚平页面,使之平整如新。如果夹有书签的话,一定要将签尾的流苏穗子垂出书外,说是如果夹在书页中,会让纸上留下印痕。可是在下却发现那些书有好几本都卷了边,而且几本书都还新得很。一个爱书人不会刚得到本新书,就忍心这么粗鲁地对待吧?何况书签的流苏穗子也是完全夹在书中的。在下由此就知道事先已有人翻过这些书了。而宦奴夫人死后,侯爷定然会叫人对她的房间严加看管。”

“她不见了,翻翻她的书,睹物恩人,有什么不对么?这也不能说明本侯知道……她与人私通之事。”

“在下大胆地推测,侯爷只是为了寻找她是否留下什么与人暗通款曲的艳词淫曲。因为一个因宦奴而身中奇毒,心中既怀疑又痛恨的人,是不会去睹物恩人的。”

“……”,

“在下还听说,宦奴夫人两年前人侯府时,还是颇得侯爷之宠的。可惜后来情淡爱弛,侯爷另纳爱宠,她也有很多怨言。然而半年前,侯爷忽然将她迁居到回燕堂侧的绣楼里居住,看样子似乎是旧情复燃。但如果侯爷真喜欢宦奴夫人,为何不像对待小娥姑娘一样,直接将她迁入回燕阁朝夕相守,而只是邻阁而居?无非是回燕阁周围守卫更森严,可以更近监视她罢了!”

小娥浑身一震,满脸飞红,慌忙低下头去。

“你……”

“但宦奴夫人在那时忽然爱上了读一些前人的诗词,自己偶尔也会写几首,其中有‘良夜促,香尘绿,眉蹙久,敛愁低。未别心先咽,欲语情难说,出芳草,路东西。’如果宦奴夫人真与侯爷两情相悦,又天天相守,为何会写出这样情侣别离、相思无限的幽怨之词?当然这一切都是小鹊告的密,所以侯爷才发现了宦奴夫人的私通之事!”

小娥正捶腿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停了很久。

“你好大胆!”胡燕郎手指杨恩,猛然坐起,厉喝一声,但旋即痛苦地呻吟一声。

小娥连忙站起身来,垒过桌上一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熟练地喂他咽入口中。

胡燕郎喘了两声,红晕上颊,宛若女子般娇艳:“这都是小鹊告诉你的?”

“我猜的。”杨恩坦诚地答道,“宦奴夫人自己写的诗词其实早就烧了,她可是个谨慎人。刚才这首词,是兰泽捏造的,为的就是激怒您。”

“你……”长安侯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重又缓缓躺回榻上,“你还是这么顽皮,本侯又上了你的当。记得小时候出郊打猎,遇到一只毛羽鲜明的锦鸡,你自己想要,就骗我说远处有只锦鸡似乎更美。我跑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锦鸡,分明是几簇艳丽的山花。听说你已把宦奴的尸身捞了上来,而你又跑来追问本侯是否知道她私通之事,是否认定宦奴是本侯杀死的?”

“侯爷邪间秘室,看设计原先应该是没有水的,但与暗河相通。必要时就引入暗河,秘室就变成了天然的水牢。凶手将宦奴夫人溺死在回燕阁下的水牢中,以侯爷的精细,都过去了三天,难道竟会丝毫不知?”

“说下去。”

“侯爷唯恐我们不能发现宦奴夫人的尸身,故意让人把她的点翠凤钗落在房中,还派小鹊特意地提醒我们,那点翠凤钗的翠鸟羽毛叫‘夜光翠’,而且宦奴夫人身上还有两件点翠饰品。十二年前就跟侯爷您一起找老猎户纠缠,并学习用弹弓射鸟的在下,又怎会没听过‘夜光翠’,并且知道它的特点就是羽毛在夜晚会发出荧蓝的光点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宦奴没有离开的?”

“大门她出不去,几处角门前的车辙,无论新旧在下都查勘过,辙印很深,从形状来看,显然这些马车都停过很久——他们大概都是来拜见您或探病的各路官员,因为要等待您的门子进去通报,所以要停很久。可是宦奴夫人如果要私奔的话,奸夫可没这样的胆子,在您堂堂长安侯府的角门前停驻这么久来等待她。”

胡燕郎赞赏地点了点头,细长妩媚的眼睛盈满了笑意:“你果然很细心”

“不止这样。”杨恩道,“兰泽查看过绣房,虽然贵重些的衣饰都不见了,但日常用的胭脂水粉全部都在。侯爷您虽然姬妾众多,但国务繁忙,未必有空去观察她们的起居习惯。女子与男子不同,不管走到哪里,妆容是重中之重,如果真是私奔远走,胭脂水粉更是一定要随身带着的,哪怕路上或许也会育脂粉铺子,但她们本能地会收拾起自己的常用之物。除非是仓促离开,无暇顾及,”

他轻轻一笑:“可是一个收拾了所有贵重衣饰,甚至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女人,怎么会仓促到连带走胭脂水粉的时间都没有呢?说到被子就更奇怪了,宦奴嫁入侯府后,一向是锦衣玉食,婢仆围侍,怎临到要走了,忽然贤良淑德地自己去叠被子呢?更何况,在下曾听文安伯大公子的奶母——也就是太后她老人家还是皇后时的贴身宫女说过,太后素来只让她们将被子叠出三层,因为觉得三这个数字吉利,最忌讳叠四层,因为‘四’和‘死’同音。可是宦奴夫人床榻上的被子,偏偏就是四层。一个伺候太后长达两年,让太后亲自指给自己侄子做妾聪明伶俐的宦奴,怎么会不按宫中的习惯来叠被呢?”

胡燕郎再也躺不下去,一手支榻,慢慢抬起身来。小娥连忙拿了个锦枕,垫在他的身后。

他一霎不霎地凝视着杨恩,忽然叹了口气:“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只要见过的、听过的,你都存在脑子里,到需要的时候,一股脑地全部都涌出来供你挑选了——不错,本侯在察觉自己中毒后不久,就知道宦奴死在水牢中,但那的确不是本侯的手段。”

“依侯爷的手段,就算让宦奴死,又如何会让她死在世人皆知是侯爷你起居所在的回燕阁呢?在下当然知道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不是出自侯爷这样的聪明人之手。”

“水牢入口是从回燕阁里进入,阁中人多,凶手多有不便。至于外墙那个出口,十分隐蔽,是为了在最危急的关头,本侯可以放空水牢,作为逃生的通道。如果本侯不告诉你‘夜光翠’之事,你也未必找得到。可凶手竟然知道,并且就是从这个出口下手,将宦奴绑上石头推下水牢淹死,且无入察觉!如果有一天,凶手也从这里进入回燕阁,将本侯杀了,那又该如何?况且凶手根本就是故意让宦奴死在那里!”

胡燕郎疲惫地放松身体:“而且宦奴之死,本侯必须给太后一个交代。就算如实禀告,太后也必要疑心,本侯根本脱不了干系。本侯瞒着你,也是迫不得已。”

杨恩淡淡道:“恐怕侯爷早看到了水牢石壁上‘邵子杀我’这四个字。侯爷是因为这个‘邵’字,怕引发天家雷霆之怒,所以宁可声名有损,也只能推说不知,好让在下这个替罪羊捅了出来,这下侯爷就可以脱身事外,

最后这几句话,虽然绵和,却有一种锋锐之气,令得胡燕郎微合的双眸,又亮起来。

他终于说了一句:“小娥,你先下去。”

清菲馆中。夜色如化不开的墨团,唯有檐间的灯笼,发出微弱的红光。

苏兰泽倚坐在廊下的栏杆边,静静地抚摸着手中的竹笛。

刚换过衣服的鲁韶山站在她旁边,却不停焦灼地向大门口张望。

“一会儿就该回来了。”苏兰泽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嘿嘿。我们把宦奴夫人的尸身弄上来,又验尸又问话,折腾了也足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想来捕神大人也该回来啦。”鲁韶山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就势往廊下石阶上一坐,摆出一副大马金刀的架子来,倒也颇有几分英武。

“苏姑娘,我这次人京,全是听我舅舅的话。啊,你知道的,他就是靖宁府尹赵久一嘛,上次在落梅镇你和捕神大人都见过的……他说得到长安侯的提携,以后前途无量。可是我瞧这些贵人们都有些神神秘秘的,他们那些事像团浆糊,比破案都难搅清。”

“你的性子是很难得的,如果像他们一样,就浪费了。”苏兰泽柔声道,“在缉捕司好好做,认真破几个大案,不依附长安侯也一定会有出息。朝中风云变幻,附身于权贵也未必有好下场。比如当年的兰台御史邵逸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邵逸之?就是那个也被上林公主下过毒的倒霉蛋?”

苏兰泽忍俊不禁:“倒霉蛋?倒也贴切。他当年依附长安侯,长安侯又刚刚袭了爵位不久,太后一心着力扶持,权柄极重。所以邵逸之也一路青云直上,由一个小小七品尊孟馆知事,三四年间就升到了从二品的兰台御史。”

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可惜到了后来,明相崛起,长安侯渐渐多了掣肘。那邵逸之为讨长安侯的欢心,主动请缨去做当年春闱的考官,一心想从那些赶考的学子中网罗几个才学出众的英杰,好壮大长安侯这边的声威。谁知道明相办事老辣,一举抄起个科场舞弊案,继而又揭出主考受贿案。谁是谁非,那也难说得紧。按说邵逸之办事周密,但人证物证俱全,惹得天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大怒,判了他个斩监候。邵逸之原指望长安侯保他,但这样风头浪尖上,贵人们明哲保身,他已成了一枚弃子……”

鲁韶山听得人了迷,忙问:“后来呢?”

苏兰泽叹了口气:“后来,邵逸之在狱中拒不认罪,并递呈诉状至御前,在状中写诗说什么‘心无藏私天底宽,意不嫌猜丹心赤’,还说了些过于慷慨激昂的话,把自己标榜得高了些,并且对朝廷有怨怼之意,对皇上也有些不敬。皇上就向上林公主要了一杯混有‘病死疑’的毒酒,赐给邵逸之服下去,说什么‘你若真的心底坦荡,这杯酒又能奈你何’。明着就是赐死了,邵逸之也就这么死了,家产全部入富,儿女没籍为奴。长安侯为着这事,荣宠大减,才使得明相趁机而上,这两年来势力渐渐坐大,两人成了相峙的局面。”

她举笛欲吹,但还是放了下来,道:“长安侯一直深忌这个邵字,一来是觉得没办法救得邵家,心中有愧。二来也是唯恐又引发当年之事,令皇上对他的厌憎之心再起。况且,宦奴是太后的人,邵子却是长安侯的旧部。如果宦奴真是邵子所杀,那岂不意味着长安侯对太后此心当诛么?

“我想,他明知宦奴死在水牢中,且壁上有那四个字,却不肯自己说出来,还要假作不知道,希望由我们帮他找出来,以避开他自己的嫌疑。究其源头,大约也就在当年邵逸之那件事上了。”

回燕阁中的谈话,已接近尾声。

“侯爷,在下早说过要您完全信任我,为何您始终没有做到呢?”杨恩目“视”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隐现出锐利的光芒,令胡燕郎一时竟不敢对视,几乎忘了杨恩根本就是“看”不见的。

胡燕郎解嘲地一笑:“十二年了,燕郎和杨兄,都会有改变的,不是吗?”

杨恩沉默了片刻:“小鹊说,最后一次见到宦奴夫人,是在三天前的亥时,她服侍宦奴夫人入睡。宦奴夫人身上的尸斑,说明她死的时间也是在亥时和子时之间。她是在小鹊睡下后,悄悄跑出去的。水牢里我们也仔细勘查过,壁上四个字是她的笔迹,她挣扎的痕迹以及蹬落半边的绣鞋也说明那里的确是她死去的第一现场,

“这说明了什么呢?一个能在亥时后将她叫出去的人,一定是个熟人。她出去时擦过胭脂,穿着娇媚的纱衣和抹胸,后来我们又在水底捞出了她的披帛——这样的打扮,会的自然是她所中意的人,她信任的人。嗯,跟她有私情,令她写出那些曾被侯爷你隐约得知的‘淫词艳曲’的人。这个人,在亥时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宦奴夫人的房外叫出她,又熟门熟路地骗她来到回燕阁外的水牢出口,然后将她推进去溺死。我和兰泽仔细盘查过当日所有当值的侍卫和婢仆,都说没有外客进入。当晚的侍卫和仆役中也没有任何人请假或擅自离岗。不是普通的侍卫或仆役,能经常与宦奴夫人接触所以曰久生情,熟悉内闱情况,得知水牢的秘密——会是您府中的哪一位呢?”

“啪!”

胡燕郎的手掌重重往榻背上一拍,脸色已变得铁青:“是史开全?还是刘紫荣?”

“是史开全?还是刘紫荣?”苏兰泽拧起一把热毛巾,细细地为杨恩敷在紧闭的双眼上。一宿未睡,他的眼角已经有些浮肿,精神也明显委顿了许多。

热气熏上来,杨恩舒服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那你……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也犯不着一宿不睡,这样下去元气迟迟不能恢复,你的眼睛……”

“我不怕。”杨恩准确地握住了那只拿着毛巾的手,“兰泽,哪怕一辈子看不见也不要紧,你就是我的眼睛。”

“可是,”苏兰泽笑靥如花,轻轻把脸伏上去,贴在了他的手背上,“你看不见,就不怕我骗你吗?”

“人心多疑。”杨恩微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柔顺的垂发,也感受着两入难得的温馨时光,“多疑又来自于多欲。想得到的多了,自然怀疑的也多了。而我……我只想得到你。”

“嗯哼!”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响起。

苏兰泽拾起头来,只见鲁韶山扭扭捏捏地站在阶下,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有急事一路急奔而来,却分明又摆出一副进退不得的模样。

“我让你去查香料,你查过了没有?”

鲁韶山闻言脸色一肃,竟带有几分凝重:“捕神大人,史总管自杀了!”

出入意料的是,杨恩并没有大惊失色,甚至连苏兰泽也只是拿过毛巾,在热水里再拧了一把。

花影轩。

胡燕郎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哪怕水芙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也不能让他稍微改变半分。

到侯府只有一天,但已从对婢仆侍卫的问话中收集了大量侯府各类讯息,甚至其中也不乏狗血八卦的杨恩来说,他知道胡燕郎的习惯之一,就是每天早上到花影轩来坐上个把时辰。

一来是沿湖遛个弯,权作了强身健体。长安侯这个爵位不是来自军功,胡燕郎又颇为文弱,当然不会采用拉弓舞剑的方式。二来,这处花影轩着实是个好地方,上次匆匆来一趟,只惦记着要见过长安侯,倒没仔细“瞧”过。

折腾了一夜,天边曙光已变得甚亮,那特别亮的地方,就是朝日即将破云升出。

四面窗子尽数打开,早有仆役奉上茶来。茶氛萦绕,又有花香水汽穿窗而人,越觉目明神清。

“轩中无他意,唯有书香墨香花香茶香,果然古雅。”杨恩率先打破了僵冷的气氛。

胡燕郎勉强一笑:“这花影轩是先父生前最爱的轩阁,一天之中,倒有大半天在此处盘桓。先父逝后,本侯很思念他,所以这轩中的布置一点也没有改动。”

鲁韶山挺直身体,站在杨恩旁边。他职司不够,按规矩是不能赐坐的。

苏兰泽的目光落到一处檀木架前,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赞道:“好剑!好弓!”

那剑横放于第二层架上,长有三尺,鲨鱼皮鞘,柄上镶有一暗绿菱形宝石,犹自幽幽散发光芒。弓却放在最高的第三层,弓身小巧,竟如弩弓大小,两端镶银,丝弦莹白,一望便知不是凡物。

胡燕郎的视线随之投过去,神色微微一动,道:“姑娘好眼力!”他指了指那柄剑,道,“古剑‘破阵’,是家父当年的佩剑。”又指着那张弓道,“姑娘博识,可认得这是什么弓么?”

苏兰泽凝眸注视片刻,道:“银弓犀弦,虽然我没有看到旁边放有箭支,不能确定是否白羽金箭。但这天底下所有的宝弓之中,也只有神越弓才能有如此非凡的贵气。”

“是神越弓?”杨恩笑道,“难怪难怪!此弓是前朝名匠逢叔子的最后之作,小巧便携,能连珠齐发,同时放出七箭,且箭力奇大,几乎等同于六石重弓。此弓原系上用……”

他顿了一顿,胡燕郎果然道:“不错,这正是皇上赐给我的。”

秀美的眉尖拧到了一起,这位美艳不输女子的长安侯叹了口气,终于绕回正题上来:“史开全这次莫明其妙地死在本侯府中,本侯真是不知如何向皇上和太后交代。”

没人作声,听他一个人似乎是喃喃自语地说下去:“本侯很小的时候,他便是本侯的伴当,二十多年来,办事一直勤谨周全,实在想不到他会跟这桩丑事扯上关系,更没想到他知道将要败露后竟然自焚身死。”

自焚而死——当杨恩等人闻讯赶到现场时,史开全所居的南院已经有一大半烧成了废墟。

史开全从未娶过亲,连妾侍都没有,哪怕年近五旬,仍是孤身一人。这正是他能比其他人更加勤于诸事,从而得到胡燕郎信任的主要原因。

他一个人住在南院,正好在回燕阁和侯府后眷们的居所之中,这方便他既很好地服侍胡燕郎,又能自如地帮助胡燕郎管束为数众多的姬妾和婢女们。

鲁韶山瞧着那被烧成一团焦炭的身躯,很是悲恸。

他从靖宁府落梅镇被宣入京都,进入缉捕司,虽说是受了长安侯之令,但毕竟长安侯门下贵官无数,还顾及不到一个区区靖宁府尹的姨侄;大半是因为史开全与赵久一的私交,多在胡燕郎面前说了几句而已。

他人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前来长安侯府,协助杨恩查这一桩宦奴的案子。他比杨恩早来一天,饮食寝卧,也是看这位史总管的面子,才安排得舒舒服服。所以对史开全之死,他比杨苏二人的悲意的确要深上那么几分。

大火起时,便惊动了人,以侯府侍卫婢仆的能耐,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迅速扑灭了火头。然而却已烧去了大半个院子,梁折柱倾,足见火势之快之猛。换句话说,足见史开全死志之坚决。

“他先把生油倾倒在房屋周围,又在室中泼上了大量的生油。”当时鲁韶山仔细地查看了现场,告诉杨恩。

生油是一种出产于西域的黑色稠油,有异味,不能食,但触火即燃,又称火油。因为这种特殊的油性,有巧匠制作一种特殊的火枪,原理有些像水枪,将生油灌入细长的枪管里,再加上小小的机关,可以像水枪一样喷射,距离可达数丈之远。当然它喷出去的时候是烈火,其威力之大,足以骇人。

长安侯府中当然也有这种火枪,而史开全又是总管府中事务,所以他可以轻易地从库中弄到大量生油,轻易地把自己解决掉。

花影轩。

“韶山,你来说。”杨恩示意鲁韶山。

“是!”后者立即踏前…步,语气坚定,似乎格外显示出其对案情结果的重视或者说是自信,“卑职查过火场周围,也问过附近的侍卫,没有人进出的痕迹。从所有烧毁的梁柱残垣来看,也排除了有外人曾大力破坏门窗潜入的可能:而且史总管在事发前的确曾命看守库房的人员,给他送来两大桶生油,又屏退了所有服侍他的婢女,然后他将生油浇泼在室内外,点火……自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胡燕郎狠狠一击旁边的高几,盏中茶水激溅出来,“难道真是为了宦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