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连忙拿过银丝白玉盏,重新为他续了新茶,又抽出帕子,给他拭了拭衣襟上的水渍。

“侯爷府中,自回燕阁往后,皆是眷属们居住的后园。按规矩连六岁以上的童子都不能人内,只能有婢女服侍:侍卫们是分班巡视,一刻漏的时间就要重新点名,管理得很严谨。就算是如刘侍卫长这样的亲信,也只能白天进来领差听令,掌灯时就要退出。为什么侯爷会放心让史总管住进去?”苏兰泽坦率地问道?

胡燕郎古怪一笑:“本侯与他相处二十余年,‘从未见他对任何女子动过心思。昔日本侯曾亲自赐给他几个绝色女子,他居然也完璧退还。所以本侯以为……以为他是……”

“天阉!”鲁韶山差点把这两个字叫出去,赶紧闭紧了嘴唇。

天阉指的是男子天生有疾,不能人道,虽然伟器俱全,但跟宦官也没有什么区别,难怪胡燕郎肯放心把他留在府中后园

“况且,我正室夫人体弱多病,相貌也并不怎样出色,一向深居简出,不见外人:至于姬妾,”胡燕郎淡淡道,“如果开全他真的看中了,以他多年来与本侯的情分,哪怕是宦奴这样的女子,只要太后那边不怪罪,本侯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既然如此……”杨恩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根竹笛。笛身就是普通的翠竹所截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笛尾垂下一绺红流苏,颇有几分别致。

“既然史总管的确是自焚身亡,而不是受到袭击。那么他的确是因为宦奴尸身被发现,知道事将败露,所以才畏罪自杀的。”杨恩终于做了结论,胡燕郎的脸色却更黑丧了几分。

“那……‘邵子杀我’这四个字又怎么解释?难道不是邵逸之一事的牵连?”鲁韶山仿佛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

“如果宦奴的确是史开全所杀,那这四个字也能解释。或许是宦奴临死前心有不甘,故意扯上邵逸之一事令侯爷疑心……或是其他,都有可能。”杨恩好整以暇地答道。

“宦奴和史开全已死,这些就不再重要了。只是可惜他这一条命,竟挂在一个女人身上。”胡燕郎好像换了一个人般,郁闷的神情消失得一千二净,对于宦奴也中毒的事情更是似乎不足萦怀,依旧是妖艳风流的态度,“倒是去公主表妹那里索要解药一事,还望杨兄着力些。不管宦奴是生是死,这中毒之事和她可是脱不了干系。当然,在此事没有解决之前,本侯将继续封闭府门,只准进,不准出——只有杨兄你们三位除外。”

他的意思很明白:封闭府门,不容消息外泄,这也的确是个暂时避开麻烦的办法。否则单是宦奴之死被太后得知,便是一番口舌,到时府中一乱,消息纷纭,对胡燕郎更为不利。所以即使杨恩索药,也不能明确泄露宦奴生死及府中情况。

四 香影疏斜美人杀

“我们就这么去宫中?”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鲁韶山大有隔世为人之感,觉得侯府那种压抑阴冷的气氛,已经是有多远甩多远了。他见杨恩一副悠闲的样子,浑不以去找公主要药为难事,忍不住问道。

“兰泽也好久没上街了,上次让你去问候府中有谁买过香料的事,你到底去了没?”杨恩反问道。

“还没来得及去,史开全就……”鲁韶山看着一旁拿着个摊子上卖的小镜子爱不释手的苏兰泽,解释道。

“宫中不必去,四处逛逛去,不如首先就去香料铺子吧。家中的熏香也快没有了,正该买些,这个兰泽比我们在行。”

“哎!我们不去宫里,怎么拿……拿那个东西?您还有闲心买香料?”街上人多,鲁韶山不方便将“解药”这两字叫出来,慌忙追着两人,向一间名为“陈记老香”的香料铺子跑去。

“各位客官,小店新到了不少香料,您请只管选看。”掌柜颇有眼力,赶紧撇开店伙计,亲自迎了上来。

虽然自谦地说着“小店”,但这店绝对不小,铺地青砖,粉白涂墙,比一般的香料铺子足足大上两倍。

店内拔地而起的一排排大柜,分隔成巴掌大小的小屉,都镶有玳瑁双环铜扣,干百种香料的味道从那些小屉中飘出来,氤氲成一种甜郁古怪的气味。

“沉水香二十两,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十五两,零陵香、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各五两,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各三两五钱,沉檀龙麝、龙脑香各二两。”苏兰泽熟练地报出香料名字。

香料的价格向来不菲,如沉水香、麝香、龙脑香这些香料更是价值十倍于黄金,所以这笔生意所赚到的银子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让掌柜笑眯了眼。

“拿个香炉来。”苏兰泽吩咐道。

掌柜的一边命伙计给几位大主顾上茶,一边忙不迭地拿了个博山炉来,虽然不是真品,但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显然也价格不菲。

苏兰泽取下炉盖,用指甲挑出几种香料来,熟练地加入炉腹中,炉底隔层里烧着上好的细炭,热气一烘,顿时有烟雾从炉身镂空处流溢而出,在空中盘旋缭绕,芬芳袭人,如处仙境。

鲁韶山深吸一口,只觉心旷神怡。倒是那掌柜吸了吸,问道:“姑娘这是什么香,闻着像心字香,但比心字香更悠长,就是叫人头昏昏的。”

“掌柜的果然深谙香理。”苏兰泽笑道,“这是从扶桑传来的一种新奇的方子,我也是第一次试配呢。盖因这种香里所需的几种香料,譬如上好的龙脑香和沉檀龙麝,实在太难得到了,哪怕京都也是不常见的,看来掌柜这里货品的确是全啊。”

掌柜的顿时颇为自得:“那当然,小店的香料,料真价正,可算是这京都里的头一家了。”

“可我妹子上次在孙源记家买的,就比您这要便宜。”

“他家?他家哪有!这龙脑香可是从海外弄来的,咱这儿根本不产它,一路大风大浪地还要飘洋过海呢,船里多半也积水,一船的香料,能保存住十之一二就不错了,哪里还轮得到孙源记家拿货?一定是拿假的充真的。不瞒您说,整个京都,除了我家,就是李家才有。”

“哪个李家?”

“大名鼎鼎的龙香李家啊,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百年的老店子了,加上长袖善舞,比我这个老头子可强多了,多少达官贵人都是他家的主顾。譬如文安伯家、户部周侍郎家,甚至连坏了事的邵御史家,以前也只认他龙香李家的招牌货呢。”

鲁韶山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苏兰泽调制香料的动作,几乎眨都不眨。

“这种香味如何?”苏兰泽盖上炉盖,第三次问他。

“很好闻,以前没闻过。”鲁韶山闻言苦了脸,“苏姑娘,再闻下去,我觉得我的鼻子就什么也闻不出了。”他偷眼看了看杨恩,“其实捕神大人的鼻子非常灵敏……”

“别说话!”苏兰泽把香炉再次凑到了他的跟前,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惑力量,“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只要全心全意地去做,总没有不成功的。韶山,你再认真地试试,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忘掉身边所有的事情。”

“喔……”鲁韶山听话地闭上眼睛,整副神情徐徐舒缓开来。

“你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你的心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不会去想。调动全身所有的灵识,化作看不见的你,神游虚空之中,捉住每一丝一缕的香气,仔细去感知……”苏兰泽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春天的风,柔和、轻暖,在他的耳边轻轻一拂,又像柳絮一样飘远了。

渐渐的,所有的一切,喧嚣的市集声、来往的脚步声、细碎的说话声,也都像柳絮一样飘远了。

在香料铺独有的沁凉幽静中,他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自己,正自由自在地伸出手去,捉住一缕正想袅袅而起、狡黠遁去的香气。

苏兰泽一直看着他,鲁韶山的眉梢忽然一动。

“怎样?”

“这种香气,好像有点熟悉,有些像龙涎香,可是沉郁中带有一种软软的香,跟龙涎香那种沉郁的甜香不相同。而且一定是在侯府闻过的,因为我老家那地方可没这么好的香。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在侯府哪里闻到过。”

“好。”苏兰泽满意地收起香炉,“这样就足够了。”

“足够什么?”

“足够我们回去了。”

“我们不去宫里求见公主么?”刚出香料铺,鲁韶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现在去求见公主,难道直接向她索要解药?可是我们并没有明显的证据,她要是不认怎么办?”杨恩感受着市井中喧嚣的人声,看上去并不嫌吵,还觉得很惬意。

苏兰泽小心地扶着他,行走间很自如,没有人想到他的眼睛其实是看不见的。

“怎么没有证据?侯爷说亲眼看到宦奴下毒,而宦奴分明又曾经是公主的人……”

“可是宦奴后来是奉太后之令嫁给侯爷做妾的,公主大可推托说许久不与宦奴往来。”杨恩打断了他的话头。

“可是她至少有解药……”

“还有个关键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若论毒性酷烈,鹤顶红一定是天下第一。可为什么说病死疑是最厉害的毒药?”

他微笑“看”着满面疑惑的鲁韶山说:“天下之物,相生相克。即使如鹤顶红这样的剧毒,如果及时煎服马铃草,还是可以拣回半条命的。唯独病死疑这种毒,是没有解药的。”

“啊!”鲁韶山失声大叫,引来不少行人惊疑的目光。他赶紧抓住杨恩衣袖,低声问,“当真?”

“比珍珠还真。”苏兰泽含笑插了一句,“人的七情六欲之中,最害人的就是疑心。一旦有了疑心,虽父子夫妻也不能互信。这种疑,来自自己的内心,外人谁也没办法解除。那么以病死疑命名的这种奇毒,正跟人的疑心一模一样,至死无解。”

“那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索取解药?”

“因为人心总有侥幸,一天不死,就一定要寻求转机。如果知道没有解药就枯坐等死,又怎么会是权倾天下的长安侯?”

鲁韶山看看她,又看看杨恩,终于松了手,伸到后脑勺搔了搔:“可为什么……你们一点也不着急,而且也根本不向侯爷提起来?”

“有什么好着急的?”杨恩淡淡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句话大逆不道,“长安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那我们此时去?”

“我们既然出来了,怎么能不先去找上林公主?”

“你不是说没有证据……怎么敢去宫中求见公主?”

杨恩代苏兰泽回答他:“苦夷草只有上林公主的药圃中才能种植,而且因为只有她懂得种植,所以产量很稀少。这些天侯爷为稳定毒性,大量使用苦夷草,太医院不可能不向公主禀报用量的去向。也就是说,上林公主一定知道侯府有人身中奇毒,而要用苦夷草来医治,中毒者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可是长安侯居然没有向用毒圣手上林公主讨教如何解毒,难道还不能说明他的疑心吗?上林公主如果是个聪明人,应该对此已经起疑。恐怕我们不找她,她也会来找我们。”

他停住脚步,微笑道:“大概已经有位姑娘来请我们了。”

前方果然站有一名蓝衣女子,明眸长眉,相貌颇美,着蓝衣白裙,连头上也包着一块蓝纱,十分素雅。

她向三人俯身行礼:“奴婢茹姬,奉主人令,烦请三位移步一叙。”

苏兰泽仔细打量她两眼,将那些香料放入绣囊中,问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茹姬低眉顺眼,礼节颇足,答道:“此处不便赘言,但三位的确是我家主人所请的贵客,唐突之处勿怪,请随奴婢前往便知。”

三人竟然真跟了她去。

茹姬当前引路,她脚步轻盈,只是稍稍近些,便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淡淡药香。

转过拐角,市声渐渐消失,是一处极偏僻的巷子。两边都是房舍,但门窗紧闭,巷中也空无一人。

苏兰泽走上前去,向着茹姬笑吟吟道:“茹姬姑娘,你家主人就爱在这坟场样阴森无人的地方宴客么?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么?”

茹姬脸色一变,转身便走。

“砰砰砰”!两边门窗几乎同时碎裂,有七名女子跃出来。她们都着一色的蓝衣,只是脸上蒙了布巾。

人尚在空中,手中已拔出利剑,另一手扬空一掷,各有一道黑线蓦然闪现,在空中弯曲成七道诡异的弧线,陡地弹起,夹杂在漫空木屑碎片中,直向杨恩三人疾射而来!

鲁韶山但觉微腥之气扑面而至,心中微凛,已来不及拔剑,力运掌中,大喝一声,虚虚拍去!

忽听苏兰泽断喝道:“闪开!”白影闪处,如同空中蓦然浮现出一朵雪白的云彩。却是她解下素白披风,当空飞卷,平地带起的劲风激得那些木屑碎片和七道黑线纷纷反转,甚至连两名女子的利剑快了些,先触到她的披风绸面,竟也“嚓”的一声,当即折断!

鲁韶山暗暗心惊:苏姑娘神仙般的人物,不料也有如此刚猛的内力!

茹姬已避到墙根下,见状双足一绞,居然腾空高高跃起。她在空中嘬唇长啸一声,但见那七道黑线凌空反弹,如离弦之箭,竟然再次向杨恩三人急速射来!

鲁韶山此时已拔剑在手,眼疾手快,一下就将最前一道黑线斩成两截!

他正暗自得意,却见那两截黑线只是在空中一滞,竟然没有下落,又同时射过来,腥臭之气顷刻到了面门!

破空有声,杨恩挥手掷出一物,居然是他系在腰间的一根灰黑色腰带,如蛟龙般凌空将那两截黑线一卷而走。随即在空中几番腾挪,其他几道黑线也都被卷在其中。

那些黑线一触枝干,便蜷曲卷上,牢牢缠绕不放!

茹姬一声唿哨,几名女子如听到号令般,纷纷后退,

鲁韶山正要挥剑攻上去,却听“砰”的一声,空中炸现数团灰黄色药雾,瞬间遮住了视线。

衣袖风起,显然茹姬等人正要跃上墙头离去,但啸声再起,茹姬仍在催动那些诡异的黑线。

烟雾中又听“嘘溜溜”一串杂乱乐音,自笛中蹿飞而出,飘荡在虚无的空气里,已压下了茹姬的啸声,正是苏兰泽熟悉的笛音,起初低沉,后渐高昂,欢快热烈,似吟如唱,带着奇异的节拍与尾音。

烟雾散去,鲁韶山看到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

杨恩的衣带被丢在地上,旁边有八道黑线蜿蜒在地,都昂起半截,凌空扭动,似乎在随乐起舞。

那些黑线竟然是一种通体漆黑的小蛇,头如三角,细如丝线,却又覆满乌亮鳞片,所经之处,尽在地面留下一行闪光的滑涎。

此时看它们在乐声中狂热扭动,金黄小眼半睁半闭,甚至那被斩为两段的蛇身,一边淌着鲜血,一边也在诡异起舞,鲁韶山心中不禁一阵发麻,感觉连毛发都要竖了起来。

苏兰泽的笛声越来越急,黑蛇们也随之越舞越急,到最后几乎是全身抽动,似乎已耗尽力气,却还是身不由已地随乐起舞。

苏兰泽引笛而吹,声音急转悠扬,徐徐溜出一串尾音,终于缓缓停歇。

黑蛇们也随之缓缓伏下身来,无力地摆了摆尾巴,终于僵卧不动。

鲁韶山心中震惊莫名,问道:“这这这是什么妖物?”

苏兰泽神情凝重,道:“这是苗疆黑梭镖蛇,与黑线蛇是近亲,生命力特别强韧,哪怕用刀剑斩断仍然可以存活,只不过毒性不如黑线蛇毒那样神奇罢了,但如果被咬上一口,中者立死。”

鲁韶山忽然想起那蓝衣女子来,结结巴巴道:“她她她说她叫茹姬……茹姬可不就是……”

“茹姬,是上林公主的爱婢。”杨恩随手挽好敞开的外衫,淡淡道,“我们回侯府吧。”

胡燕郎正在花影轩中。他站在檀木架前,背向轩门,左手轻轻抚摸着架上的“破阵”宝剑,右手放在神越弓上,若有所思。

直到小娥向他福了一福,低声道:“侯爷,捕神大人他们来了。”他才转过身来,疲倦地向杨恩三人点了点头。

半天不见,他的脸色又憔悴了几分,明明是个俊美难画的人物,在毒性的折磨下,姿容大减。

“可求见过公主?”他的话语平静中又有着一丝隐约的企盼。

“侯爷莫急。”杨恩静静道,“在下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如果想明白了,一切当可迎刃而解。”

众人都沉默了片刻。

“本侯小的时候,有时会听不懂太傅所教的功课。太后她老人家总是说,想不通的话,就先不必想,放一放,总有灵机一动、瞬间领悟的时候。”胡燕郎轻松地笑笑,又恢复那种不羁的风度,“你也放一放这事,咱们先去回燕阁的戏台,听听献给太后的寿宴大戏排练。这场大戏的角儿可是大大有名,所唱的梅戏,不说天下第一,可也没第二个人超过他去。”

有四个美婢抬来软舆,扶胡燕郎半躺上去,其他人都随在舆旁,一起往回燕阁行去。

苏兰泽落在后面,与小娥并肩。后者轻轻让一让,以示对她的尊重。

苏兰泽也对她微笑:“小娥姑娘真是香风习习。”

小娥只是淡淡一笑,自长安侯中毒后,她的眉宇间总有种淡淡的忧郁,几乎很少真心地笑过。

皇太后华诞在即,身为后族唯一的亲侄,胡燕郎自然不会对这献寿的曲目掉以轻心。他抱着病体,叫仆婢们把软舆抬到台下,亲自观闻。

杨苏二人被安排坐在他的旁边,隔着曲廊,远远看那戏台。

梅曲名满天下,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十分喜爱,太后自己据说也是极其入迷,甚至还会一些简单的唱段。

而诸多梅曲中,《瑶池仙会》可算是扛鼎巨作之一,描述的是王母寿宴,众仙赶来拜祝的情景。

戏中场面繁华,人物众多,布景也十分逼真,当真是满目锦绣光彩。唱曲的伶人们作神仙打扮,穿梭来去,唱作拿打,配上梅曲独有的清亮婉丽的腔调,让人心旷神怡,俨然身处仙境。

而那饰演王母的伶人身段高挑,姿势曼妙,更是分外的绝艳清贵,如鹤立鸡群。

只听她启唇唱道:“朝华路,三干云烟无重数。紫烟金华斗碧霄,群仙瑶池拜阿母。”

一支曲子缓缓唱出,中间转折萦回,数之不尽,但觉无数音符都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汇成无形的音韵和风,穿越苍茫暮色而来。

其优美迭宕,已达到了梅曲的极点,就连苏兰泽这样的乐中高手,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一曲唱完,伶人退了下去。

胡燕郎嘴边浮起略带柔媚的笑意,向杨恩道:“这旦角的嗓子如何?她戏名‘冬云’,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称作‘梅皇’,即‘梅曲之王’的意思。”

杨恩感到有风穿过身边的座位——苏兰泽竟然离座而去,那熟悉的足履轻音,略显急促地向戏台后厢快步走去。

他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天籁之音。难得是唱作俱佳,既有天生的好嗓子,又妙解音律。侯爷你瞧,兰泽可不是已经过去请教了么?”

胡燕郎得意大笑,道:“苏姑娘不是乐神么?乐神之乐,自然是远胜凡俗,区区一支梅曲,难道会比不上冬云这个伶人唱得好?”

杨恩道:“不然。乐神之能,在于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乐感,以及驭乐的能力,倒不在于对某种乐曲的把握。因为伶人在曲子中磨练的工夫,一定比兰泽多而精深。但伶人至多不过是唱得好罢了,若是让他们修改音韵,又或独创一家,更甚至从乐音中听出喜怒祸福,就是干难万难了。

“譬如一国之主之于臣民——臣民众多,尽有才能卓绝之人。有的精通诗词,有的丹青如神,但治国的道理,原不在诗词,也不在丹青。所以诗词做得再好,丹青画得再是传神,终究只会是诗人和画家,却做不成国君。”

胡燕郎目中精光一闪,徐徐道:“哦?”

杨恩面向戏台,此时台上已换了两个仙女装扮的伶人对唱,他目光神态,仿佛真正“看”戏一般,颇为认真,口中却随意答道:“不过冬云姑娘唱得真是好,人只要守本份、术专攻,总有存身立命之所的。

此时苏兰泽已与那冬云说完了话,飘然走了回来。

她神情欣悦,脚步轻快,就连胡燕郎都不由得受了感染,微笑问道:“苏姑娘跟冬云谈得还投机么?”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冬云色艺双绝,倾倒众生,兰泽这一番请教,倒当真是受益匪浅呢!”

回去清菲馆时,夜已深沉。

鲁韶山早在他们回来前就去睡了,露水降满了台阶,几乎弄湿了履尖足底,透过微微的寒意。

苏兰泽回首望去,穿过半掩的院门,隐约可见回燕阁辉煌灯火。在这黑暗的夜里,光华闪耀,简直就像是仙宫琼楼一般。

杨恩突然道:“兰泽,这一次,我总觉得跟以前,是不同的。”他深吸一口清凉的夜风,道,“我说的不是这件案子,而是……而是这侯府里,处处透着古怪,论说像长安侯贵极人臣,又是太后亲族,本不应该如此……破案或许不难,但我想,只怕这次我们回京,倒是回来得错了。”

他温情地“望”着苏兰泽,道:“我虽远离朝廷,毕竟是天子臣民,究竟是躲不开的,何况我虽退隐,但抛不下做捕快的本分,能破的案子,总是要破的。但是你……此前你对我说过,但愿这一生,能过安宁的日子便已经足矣。我只怕给不了你这种安宁……不如你先……”

“不。”苏兰泽抬起手来,为他紧了紧斗篷的衣领,暗红的灯影里,她的神情安详而宁静,轻声道:“心安宁处是家乡。哪怕是在回燕阁下的那个水牢中,那样阴森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旁边,我的心,也是很安静很安静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杨恩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道,“那么,就让一切真相都来吧。”

五 谁生谁死谁人局

“来人啊!侯爷薨了!”

一声尖厉的哭喊,突然自回燕阁中进出,划破了侯府夜间的宁静。

刹那间,四处灯火同时点燃,就连树丛花池中也亮起无数繁灯,顿时将整座侯府照得明如白昼。

而无数尖锐乌亮的刀剑枪尖,随之纷纷浮现在灯的海洋中。这白日里看来空旷人寂的侯府,竟然安插有如此多的暗哨护卫,简直不逊于皇宫大内的森严防线。

一个身着碧绿罗衣的婢女,踉跄着从阁中奔出来,及至冲到槛前,望见外面守卫如林,脚下一软,已经半瘫在地。

“是小致姑娘。”只着灰色外衫、连斗篷都不及披的杨恩,和鬓发半散、钗环不施的苏兰泽,在此时匆匆赶到。

苏兰泽已经一眼认出了这绿衣婢女,正是白日里抬软舆的四名近婢之一。

“苏姑娘!”小致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上前来,死死抓住苏兰泽的衣襟,哭道,“侯爷他!他……”

“侯爷!”一声女子的尖叫,卫士们自动分成两排。

但见只穿素色中衣的小娥,从灯影刃光中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尚带着泪痕。她想要扑入阁中,却被杨恩拦住:“任何人不得妄入!”

杨恩立在回燕阁门口,沉声道:“守紧四门,控制府中,不准任何人离开!刘将军,”他望向众护卫前站立的人,那是胡乱披了件锦衣就奔过来的刘紫荣,“我们一起进去。”

刘紫荣从听到凶讯赶来时,就一直口鼻抖动,整张脸似乎已经扭曲,随时都像要放声大哭。听杨恩叫他,他用力吸一吸鼻子,厉声向众护卫喝道:“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