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护卫哄然称诺。

苏兰泽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全身颤抖仍强自镇定的小娥:“小娥姑娘,你要哭也不为失礼,别忍着伤身了。”

“奴婢为什么要哭?”小娥咬着牙道,“侯爷又没事,奴婢才不会哭呢。你!”她忽然挥手打了小致一耳光,“今日侯爷说让我歇歇,换你来值夜,怎么就会……早知道我就不让你这小蹄子过来伺候了!不准哭!侯爷一定会没事的!”

小致被她打得吓住了,脸上凸起四条指印,用手捂住,果然不敢再哭。

“侯爷会好好活着的。”小娥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似乎神魂也在渐渐失去,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镇定和淡然,“我不要你有事……我要你……活下去……”

鲁韶山此时才赶了过来,见这情景,不禁骇了一跳,望向苏兰泽。

后者神情凝重,示意他站到一边,简略地告诉了几句,才说:“杨恩和刘将军已经进去了。”

鲁韶山心里突突直跳,一时也不知怎么会如此。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有两个人影出现在阁门口,正是杨恩和刘紫荣。

所有人不禁都将目光投过去,刘紫荣脸色沉重,眼角尚有泪痕,大声道:“侯爷只是病情加重而已,大家心安。明日清晨我亲自入宫去请太医,今晚各自散了吧——守卫不得放松。”

众人心中都有些疑惑,但看刘紫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果然都各归各位。只有小娥和小致还杲坐在那里。

杨恩似乎心事重重,居然也不理她们,先往清菲馆而去。

苏兰泽随后跟上,倒是鲁韶山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一路跟着在走,却转了一万个念头,想要试探地问一问,却又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回燕阁外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下去,其实是用厚绒遮住灯笼中的夜明珠,只留下三两点珠光,远望过去,映过重重帘幕,在夜色中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回燕阁里,重重帘幕间,突然仿佛被风吹动一般,裂开一道半人许的长缝,有一道烟雾般的影子,从缝里飘了出来。

珠光模糊,一道影子快速向前移动,几乎脚不沾地,当真像是烟雾在风中飘行。

锦毡上听不到一点声响,七宝彩屏静静立在那里,上面镶嵌的珠玉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影子越过宝屏,继续向内飘去,飘过那幅《万里江山图》的时候,顿了一顿,发出一声轻微的讥诮笑音。

有一粒南浦明珠,高悬在内室之中,淡白珠光,映得一切阴晴不定。软榻之上,一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各色锦线在被面上灿然生光。隐约可见被下覆有人形轮廓,想必正是胡燕郎。

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龙涎香的甜郁弥漫在空中,却掩盖不住阴森莫名的气息。

影子看着人形,突然缓缓俯下身去,左手紧握,右手掀向榻上的被角……

唰!

锦被忽然凭空飞起,如一条绚丽的锦绣河流,呼地兜头罩下来!

那影子陡然吃了一惊,身形向后退去,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急速往空中一撒。

顿时一团灰色烟雾蓬然炸开,有异样的甜香气息飞速飘散开来!

砰砰砰砰!

数声巨响,却是四面的窗扉门扇,都在这一瞬间猛然打开!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四面穿越,顿时将那甜香吹得干干净净!而无数灯笼也在门窗外密密举起,光亮剌目,照得室内一切都无从遁形。

白影闪过,却是一条绫巾破空而至,灵动如蛇!那“影子”如融化一般,渐渐委顿——苏兰泽只是手腕一动,绫巾当空飞舞,已将那一袭灰纱缝就的斗篷卷了开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榻上人一跃而起,已站在地上,竟然是劲装佩剑的刘紫荣。

而杨恩和刘紫荣一左一右,扶着憔悴不堪的胡燕郎,出现在窗前的锦毡上。

珠光照得胡燕郎微微眯起眼睛,眼中却有着迷茫不解的神色。

杨恩看着影子,淡淡道:“你真的来了,小娥姑娘。”

失去灰纱斗篷遮掩的“影子”,似乎是颇为畏惧那明亮的珠光,“她”一直低首弯腰,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庞,此时被杨恩叫到名字,身子不禁微微一震。

“你深夜来此,就为了给侯爷送来这个东西?”

苏兰泽绫巾一展,一丸白色的东西骨碌碌滚出来。也只有李子大小,圆溜溜的,白中透青。

胡燕郎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苏兰泽微笑着转向“影子”,问道:“这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告诉你吧,小娥姑娘?”

那“影子”“啊”的一声,突然扑倒在地,哭道:“侯爷!侯爷!婢子并没有害侯爷的心,只是听说水晶茎有治病的功效,想试解您所中的剧毒,又怕有人说婢子胆大妄为,所以才在半夜无人时偷偷前来……婢子愚蠢,请侯爷宽宏大量,饶了婢子吧!”

灯光之下,“影子”慢慢抬起脸来,满面泪痕之中,那双红肿的双眸越发楚楚动人,赫然正是小娥!

胡燕郎脸上渐显怜爱,长叹一声,道:“小娥……你……你为什么这样傻?偷偷摸摸地过来……”

小娥泪流满面,哭道:“婶子不愿您中毒待死,这才大胆地拿了水晶茎来,求侯爷饶恕!”

“小娥姑娘怎么知道水晶茎——也就是水芙的根茎,能治侯爷所中的剧毒呢?”苏兰泽毫不客气地插话问道。

“婢子一向深谙花木之道,又怎么会不知道水芙的根茎药性?”

“答得好!”苏兰泽笑道,“那么不如小娥姑娘也给我们讲讲其他的花木之性,比如枯叶牡丹?”

“姑娘的话,婢子不明白。”

苏兰泽紧紧盯着她:“你根本不懂花木,那天你送我们去清菲馆,说檐下牡丹欠缺照料,连叶子都打了卷。可那盆牡丹根本就是枯叶牡丹,天生如同枯叶般,根本不是因为没浇足水的缘故!”

小娥脸色一变,道:“婢子心忧侯爷病情,随口敷衍你们两句,不过是失礼罢了,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罪行!”

胡燕郎神色也有些不悦,道:“小娥跟我朝夕相处,若要害我,本侯岂有命在?不过是恰巧此时来了这嫌疑之地,说到底不过是要给本侯服下水晶茎,难道水晶茎是毒药不成?”

苏兰泽冷笑一声,道:“水晶茎当然不是毒药,而是解药。解的就是侯爷您现在身上所中的奇毒!”

胡燕郎在榻上坐下来,蹙眉道:“这样说来,小娥更是我的恩人了,何况病死疑之毒何等厉害,岂是区区的水晶茎就能解除的?”

刘紫荣也忍不住道:“不错。在下也实在不明白,捕神大人设这个局的原因何在?”

“设局?”小娥满含泪水的双眼,带着惊恨望向杨恩,“婢子不明白,捕神大人放出侯爷不祥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娥姑娘刚才的话说得很对。”杨恩淡淡道,“仅仅只是带着个水晶茎潜入回燕阁,对小娥姑娘这样的侯爷爱婢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对在下来说,谁懂得水晶茎的药效,并且此时不想侯爷有事,谁就是真正的凶手!”

“什么?”胡燕郎整了整披着的衫子,怫然道,“凶手会不想我有事?杨恩,本侯看你真是退隐太久,有些不晓事了!”

杨恩目“视”胡燕郎,目中晶芒闪动,缓缓道:“因为侯爷你所中的毒,根本就不是病死疑!”

除了苏兰泽,所有人都惊得怔住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后,还是胡燕郎自己艰难地开了口,似悲若喜,又带着一种不信的恍惚,“杨恩,你说的可当真?”

“第一次令我产生怀疑,是在发现宦奴夫人的尸体时。兰泽告诉我,她验尸时,发现宦奴夫人身上除尸斑外,在足边还有一块不明显的毒斑,与您中毒的症状颇为相似。”

“什么?”胡燕郎脸色微变,“你是说宦奴生前也中了毒?但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毒酒!”

“正是如此。”杨恩道,“侯爷说,杯中看见有蛇形的东西,显然宦奴如果下毒的话,应该是下在杯中,而非下在壶中。既然如此,没有拿过您杯子饮酒的宦奴,又为什么会中毒呢?更不可能在知道自己中毒的情况下,还欢天喜地去与情人幽会。说明侯爷所中的毒,根本不在杯中。那会在哪里呢?“

“这……”胡燕郎自己也不知如何说清。

“第二次令我产生怀疑,是我与兰泽、韶山三人,在从香料铺子返回侯府途中,遇到一个自称茹姬的上林公主之婢。她将我们引到一处僻静巷中,并安排了一场由七个女子进行的、并不完美的刺杀。”

“刺杀?真的是茹姬?为何不完美?”胡燕郎已经失了方寸,连声问道。

“虽然茹姬的大名,如雷贯耳。而我也曾风闻过茹姬爱穿蓝衣,用蓝纱包头。上林公主以聪慧着称,她的爱婢自然不会是蠢人。这样的一个人来安排刺杀,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装束,也不改变一下刺杀方式,而偏要用苗疆所独有的七条黑梭镖蛇?”

“是呀!”刘紫荣一拍大腿,叫道,“何况黑梭镖蛇虽然生命力强,又有剧毒,但论起攻击人的本领,还是比不上我的金儿银儿。上林公主如果驱使七条金银线蛇来刺杀你们,那胜算就大得多了!”

鲁韶山想起苏兰泽那神奇的笛音,脱口道:“那也不见得,苏姑娘的笛音可以杀死黑梭镖蛇,未必不能杀死金银线蛇。”

刘紫荣陡然想起来苏兰泽那笛音如刀,将线蛇一劈而断的凌厉,不禁打了个寒战,点头道:“正是。苏姑娘的乐音,已通神入圣,实在叫人害怕。”

苏兰泽微笑道:“乐音为天地交汇、阴阳相激时发出的力量。如果到了极处,可以掌生死、逆鬼神。区区驱蛇之术,算得了什么?”

“或许这正是那人驱蛇来刺杀我们的原因。”杨恩叹了一口气,道,“她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当然也知道我们的身份,知道这些黑梭镖蛇不可能杀死我们。想来种种做作,不过是为了要让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上林公主的指示。”

“所以刺客根本不是我那表妹派来的,只不过有人想要误导你们,让你们更加怀疑到表妹身上。正如我所中的毒的症状,也与病死疑相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嫁祸于表妹。可谁会这样干?所为者何?”胡燕郎已经迅速地理清了因果,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和冷静,对上林公主的称呼也变成了表妹。

“侯爷还少问了一个问题,”杨恩道,“侯爷想想,这个人胆敢谋害您这样的贵人,为什么不干脆用某种令人猝死的剧毒。如果那人真的想对侯爷不利……”

“本侯也百思不得其解。”胡燕郎苦笑着摇摇头。

“我想,死亡并不是最难受的,有时候孤独而痛苦地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吧。”苏兰泽脱口而出。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一年的落梅镇,漫天大雪中,青婉小姐踽踽远去的身影,那如释重负的表情,细蛇般爬满面庞的皱纹,弹指间化为霜雪的青丝。

“苏姑娘,在侯爷面前,说话不得无礼!”刘紫荣的低喝打断了恍惚回忆。苏兰泽淡淡一笑。

“罢了。”胡燕郎神情也有些恍惚,挥了挥手,“苏姑娘说的也有道理。说起来,孤独而痛苦地活着,的确是比死了还难受吧。特别是当内心还有着恐惧和怀疑的时候……”

他陡然惊觉般地住口,示意杨恩道:“你接着说下去。”

“在下想给侯爷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恰好就充满了孤独、痛苦、恐惧和怀疑。”

珠光寂静地投下来,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更加苍白,小娥仍然垂首跪在地上,唯有杨恩平静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很久以前,有一个刚刚考中进士、做了官的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迎娶了朝中一个官员的女儿。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以前有个相好的女子,原想着娶亲后纳她为妾,没想到新娶的正室夫人很厉害,根本不准许他再纳妾。他惧怕夫人娘家的权势,只好将那个相好秘密安置在一个小宅院里。不久后,相好的这个女子,就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他很喜欢,许诺说有机会就接他们母子回府。

“这个人本来学问就不错,又颇有些见识,投奔了朝中的权贵做靠山,官越做越大,到后来夫人也敬让他几分。他就又纳了几房美妾,妻妾各给他生了儿女。渐渐的他也就将当初相好的那个可怜女子给抛在脑后,只是还不时派人去送些钱粮,维持他们的生计罢了。直到十二年后,那个可怜女子病死了。他迫于无奈,又觉得有些愧疚,就把一对儿女接回了府中抚养。”

刘紫荣听在耳中,暗道:这不就是一个狗血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吗?京都中的达官贵人,哪个没几桩这种缺德事?恐怕侯爷本人也是这样的负心汉呢。

杨恩的声音还是很平淡,像在讲着一个根本不相干的故事:“如果真这样过下去,倒也罢了,可是这位贵官还有几房美妾,其中二姨娘最受宠,不料后来纳了七姨娘,宠爱就渐渐淡了。如果是别的女子,倒也放开手了。可惜这位二姨娘并不是普通人,她原本是江湖女子,出身于某个以毒术闻名的帮派,这位贵官也是机缘凑巧与她结识并纳为二房的。二姨娘对七姨娘怀恨在心,可是因为知道大人了解她的手段,并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毒。

“而且贵官也防备着她,七姨娘本人又十分警惕,所用食具一概为纯银,且根本不让二姨娘靠近住处。但二姨娘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亲自调配了一种新的香料,芬芳甜郁,闻者无不喜欢,贵官自然也不例外。因为用了香料的人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渐渐的,连七姨娘也肯在房中焚烧这种新香。没多久,七姨娘就得了重病,最后竟然香消玉殒。”

“这香料真的有问题?”刘紫荣忍不住问道。

“香料本身没有问题。可是二姨娘让人在七姨娘的房舍前后,种下了一种奇葩,花香与香料的气息相混合,生成剧毒,因为只是呼吸间染上毒素,并不是直接进入肚肠,所以不会猝死。但年长日久,毒浸肺腑,也会要了人的命,而且不易被发觉。”

“你……”胡燕郎目光如刀,在杨恩身上扫了一扫,“你是想说,本侯所中之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本侯所用的龙涎香不是凡品,天生就有解毒清心的功效……”

“第三次令我产生怀疑的,就是侯爷所用的龙涎香。”杨恩打断他的话头,“龙涎香燃尽后的灰烬是银白色。可是首先我们在宦奴夫人的卧房中查探时,发现她的香炉余灰中有深黑色的杂质。虽然有人事先把炉中的香灰细心地倒尽了,但还残存一些。”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方包好的素白绫帕,手指灵巧地打开四角,果然帕心处有一些香灰,银白中有点点深黑。

刘紫荣不禁长叹一口气,道:“捕神和苏姑娘果然细心,连这样的地方也没放过。”

“起初是由宦奴夫人私通一事想到的。”苏兰泽包好绫帕,放回袖中,说道,“她与情人私会,身边婢仆众多,竟然没有一人发现。而我们在向小鹊问话时,发现她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且身上有一些淡淡的香味,与龙涎香有所不同。而且她还说睡觉特别沉,虽然陪睡在离宦奴夫人最近的榻上,却连宦奴夫人何时离开都毫不知情。除非她是宦奴夫人一党,否则就只能是中了迷香的缘故,所以我们才去查验炉中香灰。”

“宦奴夫人的炉中有迷香。兰泽发现迷香中的成分,含有沉檀龙麝和鸡骨香。鸡骨香倒也罢了,沉檀龙麝可不是便宜货色,因为它的香气与龙涎香相似,但龙涎香过于珍贵,哪怕宗室显贵也不能轻易拥有,能够大量使用龙涎香的贵人,除了皇上,大概也只有侯爷了。所以很多贵人府中,会用沉檀龙麝来取代龙涎香。但侯爷府中,却是一定不屑去买沉檀龙麝的。在下查过侯府中往来的礼品单子,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送这种香料做礼物。既然侯府中根本没有这种香料,那是谁去买来制成迷药,又送给了宦奴夫人使用的呢?”

“侯府礼制森严,婢女不得私自出府,一应物品都有专门的采办人员。”鲁韶山终于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而沉檀龙麝这种东西,虽比不上龙涎香贵重,却也不是常人买得起的。所以捕神你就和苏姑娘去了香料铺子?”

“对。”杨恩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我们查到了有三家是售卖沉檀龙麝的香料铺子,又将购买它的顾客一个一个排查,终于发现有一个可疑的人。”

“是谁?”刘紫荣赶紧问道。

胡燕郎目光一闪,显然也很在意。

“这个人,就是邵子。”

“邵子?”胡燕郎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姿态,失声问道,脸色陡变。

“是的,邵子。”杨恩淡淡道,“他以前就是京都第一香料铺子—一有‘龙香李家’之称的调香师。”

所有人都目瞪口果,唯有杨恩的声音,不疾不徐:“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那位贵官的七姨娘死后,贵官痛不欲生。他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知道七姨娘死得蹊跷,却故意做出一副淡薄的样子,更对二姨娘宠爱有加。终于诱得二姨娘放松戒备,无意中说出了自己害死七姨娘之事。更重要的是,她还说出了当初在七姨娘所居的房舍周围种下那种奇葩的人,居然是贵官的那对子女。”

“啊!”所有人都发出轻轻的叫声,只有小娥蓦然抬头,恨恨地盯住杨恩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对子女也是可怜的孩子,他们不过是年少无知,二姨娘告诉他们说,七姨娘天生娇弱,一碰着这种花粉便会全身发痒。他们本来深恨七姨娘一直在贵官面前撒娇弄痴,恃宠之下,对他们颇为冷淡,更是痛惜自己母亲命苦,于是便听从了二姨娘的唆使,在七姨娘窗下的池塘里种下那要命的花朵。七姨娘深防二姨娘,却对这两姐弟并不在意,何况只是种花种草的小事?没想到送了自己的性命。

“贵官得知真相届,勃然大怒。二姨娘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莫明其妙地消失了,对外说她背夫私逃。而那对姐弟,也被贵官赶出了家门!”

“你所说的贵官,难道就是……”刘紫荣忽然想起多年前一桩闹得京都沸沸扬扬的闺门丑闻,说的是某府爱妾背夫私逃之事。

“本侯也有所听闻。”胡燕郎的脸色在珠光下,比旁人更分外苍白一些,“本侯只是想知道,这对姐弟后来怎样了?”

“他们改名换姓,投到一户专莳花木的孤寡人家门下。及至长成后,姐姐极擅长花木之道,经她调弄的牡丹,一枝能开出七种颜色,号称‘虹霓牡丹’,名满京师。后来她因此被买人权贵府中为花婢,也曾受到严格的盘查。但是她有名有姓,有来有历,况且不过是一个可供役使的婢女,再是如何严格,也不见得细微至此啊。”杨恩长叹一声,道,“后来她更是因为聪颖伶俐,竟然很快得到了主人的欢心,一跃而成了一等侍女。弟弟则进入京都最有名的香料铺子,从学徒做起,苦熬数年后,成为了一名资深的调香师。”

“哐当”。

是胡燕郎的手,无意中打翻了案上得一只双耳觚,觚中盛着的清水、斜插的兰花都撒了满地。

刘紫荣想上前收拾,被他止住了:“等一等。”胡燕郎的眼神一直落在杨恩脸上,“你说的就是……”

“他们改了名字,不姓邵,而随母姓裴。”杨恩还是不疾不徐的语调,“姐姐单名一个娥字。”

胡燕郎的眼神,以前所未有的锋锐扫向了低首跪地的小娥:“小娥,本侯记得,你正是姓裴,而你的弟弟,便是在‘龙香李家’做调香师。你们……你们……”

小娥神情木然地抬起头来,双手交握,轻声道:“不错。我们本不姓裴,我们是邵逸之的儿女。隐瞒侯爷固然有罪,可是,”她抬起眼睛,看向胡燕郎,“婢子担心侯爷知道我们的身世,就不肯再把婢子留在府中。婢子早就把侯府当成自己的归宿,不愿意离开这里。如果这也有错的话,请侯爷惩罚婢子吧!”

她俯身下去,以头撞地,发出“呛呛”的声音。

“隐瞒身世,罪不至死。但如果是谋害国之贵戚呢?其罪如何!”杨恩的声音中,有一丝逼人的严厉。

“婢子没有谋害谁!”小娥亢声道。

“我早问过府中相关人等,当初在花影轩周围种下水芙的人,正是……裴娥。”杨恩对“裴娥”的称呼听起来很奇怪,“而当初种在七姨娘窗下,害得她最终身死的奇葩,正是水芙!还有,我们在花影轩中的香炉里,发现了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和苏兰泽先前那块同样的绫帕,打开来时,里面是一点点雪白的香灰:“这种香灰根本不是龙涎香,而是一种新的香料!”

鲁韶山忽然醒悟过来,叫道:“先前苏姑娘试配过几种香料,最后一种酷似龙涎香,但其实是用从香料铺子买来的几种香料配出来的,就跟花影轩所用的香料是一样的,对不对?”

“不错。”苏兰泽点头道,“沉檀龙麝不但可与鸡骨香等配制成迷香,与龙脑香混在一起,也可以配制出和龙涎香差不多的香气,不过是香味长久不如罢了。”

“你是说……这就是邵逸之的二姨娘当初所调配出的那种香料……”胡燕郎脸色苍白如纸。

“处心积虑利用陈年旧事,想在侯爷身上重演惨案!除了你们姐弟,还有谁知道用这种法子来害人?除了曾做过调香师的邵子和在侯府做近婢的裴娥,谁又能把这种香料带进侯府来,并轻易地用在花影轩中?

“何况宦奴夫人是在第一日的未时,请侯爷来花影轩饮酒的。而我也听府中人说,那水芙按花期推算,应该是那一日开花。而那一日花影轩中的香灰正是含有沉檀龙麝的毒香。谁知天气陡变,水芙竟然晚开了一日,侯爷当日并没有中毒。到第二日辰时,侯爷按惯例去湖边走走,途径花影轩小憩片刻,才中了水芙与沉檀龙麝所生的剧毒!可是宦奴夫人在第一日的亥时就已经遇害了,为什么她身上也有与侯爷相同的毒斑呢?

“兰泽告诉我说,水芙向来是在夜间初放,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宦奴夫人在第一日的亥时,是被人诱到花影轩后,那人又在轩中燃起那要命的毒香,这才令宦奴夫人中毒昏迷,从而被那人杀死。

“我已经问过所有的婢仆,确定那两日花影轩中的香料,是你亲自交给轩中侍奉的婢女!而在你房中的香炉里,一样发现了迷香的余灰!从余灰的颜色看,应该正是这两日内焚烧后所留下的。而你身边的婢女也都说,在第二日起床后,头有些晕,精神也不好。这正是受过迷香的症候,也就是说,第一日亥时,你用迷香弄晕了你的婢女,提前赶往花影轩,在那里焚起毒香,并等侯宦奴夫人的到来。你就是杀死宦奴夫人的凶手!”

“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小娥毫不畏惧,抬头直视杨恩,嘴角露出一丝含意莫名的嘲讽,“我可以把香料分配给婢女,可是途中或许被人调包。我的房中有迷香余灰,并不能说明燃起迷香的人就一定是我。再说宦奴夫人的情人是史总管,只有他才能让宦奴夫人大半夜的来花影轩相侯。我又怎么有力气,将宦奴夫人一路弄到水牢去,何不直接抛尸湖中?这一切也有可能是史总管做下的,我为什么要认罪?”

“若宦奴夫人死在湖中,侯爷还可交代说她是妻妾间争风吃醋,一时想不开投了湖。可是她被抛尸回燕阁下的水牢之中,侯爷又该如何向太后解释?”苏兰泽微笑着接上话头,“至于史总管……并不是因为他死了,他就一定是宦奴夫人的情人。宦奴夫人临死前留下的那四个字,邵子杀我,可不是空穴来风。”

“宦奴是怎么死的,迷香如何制成的,邵子与宦奴是怎么勾搭上的……你是想说,这一切的~切,都死无对证,是不是?”杨恩毫不在意地对上小娥的目光,“其实我有一个最大的证据。”

“那你拿出来啊。”小娥冷笑道。

“这个证据就是你。”杨恩淡然道。“只要你脱光衣服,一切就一目了然。”

“放肆!”刘紫荣大惊失色,厉声叱道。

小娥是胡燕郎的爱婢,权贵之家的这种婢女,往往都是主人的禁脔。即使只是侯府一个最下贱的粗使婢,也不能被外人用这种言语来羞辱,即使是杨恩!

刘紫荣转头看向苏兰泽。后者却静静地没有说话,清丽的面庞,宛若珠光下一朵缓缓盛放的白兰花。

她终于说话了:“杨恩说得不错。我们大可传个婆子来,帮我们验一验小娥的真身。”

刘紫荣还是迷茫不解,但是小娥的脸色却蓦然变了!

那种顽固的嘲讽和隐约的冷静,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珠光照映下的脸色,已经不再只是苍白,而是苍白中带有死灰。

胡燕郎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表现出失态的样子,既不因杨恩的要求而发怒,也不因苏兰泽的话语而诧异,只是目光灼灼.盯在小娥的身上。黑洞洞的瞳仁里,似乎燃烧起两束阴冷的火苗。

“呵呵。”小娥忽然笑了,缓缓仰起头来,脸庞已经冷硬如石。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冰冷,仿佛是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捕神大名,果然不虚啊,连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查出来。不错!我就是邵逸之的私生女!胡燕郎!你害我父死族灭,连我们返回邵氏宗祠的唯一希望也断送了!与你相比,我所做的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胡燕郎眼中的火苗更盛,额上青筋不断跳动,厉声道:“你父亲食君之禄,却视国家擢才之意于不顾,犯下欺君大罪!莫说本侯与他只是平常之交,便是父子兄弟、亲生骨肉,遇到这等大是大非的事情,也只能国法处置!”

小娥目中射出利光,冷笑道:“什么大是大非!什么国法处置!我父亲向来是你的亲信党羽,理应还有几分走狗的情义吧?可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成天在朝中争斗不休,一着不慎,便要弃卒保车!哪怕这小卒子是全家抄斩,也不放在贵人们的心上!人家生死痛楚,宗祠断绝,对你们来说当然无关紧要!我就是要让你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你的家人,也将跟你一同陪葬!”

她一跃而起,手腕翻处,掌中竟然亮出一柄匕首来!

匕首在空中画过一道虚黑的弧线,直向胡燕郎扑去!

刘紫荣大喝一声,抢步而出,谁知小娥只是肩头微晃,已如清风般掠过他身侧,仍是扑向胡燕郎!

“啪”。一声轻响,却是胡燕郎所坐的榻面滑开,竟然露出一只暗格!他往下一抄,左手中早多了一张精致银弓,右手拈出一支短小的白羽金箭,放到弦上!

箭弦微颤,箭羽轻晃,小小一支箭羽,竟然隐约带有雷啸之音,颇具威势,已然脱弦而出!

“铮”!

一个小小的淡金龙头,张目怒睛,突然凌空出现,龙口堪堪架住了毒刃。杨恩手腕翻转,就势前撞,裴娥陡觉掌腕处一阵麻软,体内气机受阻,“呛啷”一声,掌中匕首落到了地上!

刃上乌黑发亮,一望便知淬有剧毒。杨恩再次进攻,肘尖正中“气海穴”,裴娥周身酸麻,身体不由得向后仰倒,跌在地上。

与此同时,杨恩左手两指伸出,一声轻响,指间已夹住了那支白羽金箭!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指间一股大力向前冲出,几乎要夹持不住!

白影拂过,却是苏兰泽长袖轻挥,将白羽金箭就势卷过,掷在地上,轻呼道:“神越弓?”

胡燕郎拈箭当弓,冷笑道:“二位阻拦本侯,可是想与这贱婢同流合污么?”

“不敢。”杨恩淡淡道,“国家法度,不能肆意杀害疑犯。即使是侯爷,也不能。何况侯爷所中之毒,还要着落在她的身上。”

“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侯爷所中的毒,并不是什么病死疑。毒发的症状、时间、反应,都跟邵逸之七姨娘中毒后的情形十分相似。”

“可是那杯中的的确确有一条黑色小蛇!”胡燕郎急急道,“本侯亲眼所见,决不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