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不是病死疑之毒,你都死定了!”裴娥阴冷狠毒的声音,缓缓飘来。

她穴道受制,气血不畅,整个人委顿在地,却毫不畏惧,迎上胡燕郎刀一般的目光,冷笑道:“你冷漠无情,心中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也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唯有疑念深入骨髓!这样的心病疑毒,不是比病死疑之毒更要厉害得多么?

“哼,你一生害过的人太多了,你信过谁?你的夫人?妻妾?宦奴?宦奴啊,那样出色的美人,就因为是太后赏的,你就冷落她。她名为你的姬妾,其实简直就在守活寡!哼,她却发疯地喜欢邵子呢,说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她我的话,撒娇卖痴地让你去花影轩喝酒,又算得了什么?后来我们想着水芙反正开了也是开了,那种毒弄昏她容易,省得再费心思。她以为要幽会,可欢喜得很呢,打扮得狐狸精似的就跑来了。她中毒昏迷后,我们为了稳妥,倒也给她喂了入腹立毙的剧毒,可没想到她在水牢里竟然还会有短暂的清醒,留下了那四个字。”

苏兰泽回想那水中的女尸,那青白可怖的脸色,尽力挣扎后扭曲的手臂,还有折断的、染有凤仙花汁的指甲,但觉喉咙一阵发紧,涩意自舌间泛起:“她对你们并无二心,而且也没有背叛你们的意思,即使不愿下毒,总还是可以传递消息,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否则……你们早被侯爷给杀了。”

“传递消息?”裴娥眉梢一挑,“哈,起初是我们想错了,以为必要最亲近的人,才能伺机杀掉长安侯。后来,我们渐渐发现,宦奴虽受宠爱,实则被侯爷疏远,并没有什么用处。况且,”她眨了眨眼,轻佻中带有几分森寒,“我直到后来才明白,人的疑心,已经足够杀人。如果运用适宜,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令人防不能胜防的毒药。侯爷,我虽没有直接下毒害你,但这些日子来,你身处疑虑阴云之中,不辨方向却又胆战心惊,那滋味一定是与众不同吧?是否比刀刺毒染,还更是令你难熬呢?”

“你……弟弟对宦奴,竟没有一点情义么?”苏兰泽叹了口气,道,“宦奴若早些明白,未见得会听命于你们。”

裴娥也叹了口气:“情义?世人唯知利益,哪里会管什么情义。我们没有感受过别人的情义,又怎懂得对人家施予情义呢?宦奴在这府里,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杀与不杀,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分别。水牢么……那里水深幽静,无人打扰,这整个侯府之中,还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埋骨之所么?”

没有风,也没有烛火,然而满室光影,仿佛在那一瞬间飘摇、暗淡。

胡燕郎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冷了下来,道:“宦奴是太后的人……你好大胆子!”

“邵家已经被灭门了。”裴娥冷冰冰地说,“还有什么再能让我们恐惧的呢?我们姐弟本来就是从坟墓的边上爬回来的。当初母亲怀上我们,父亲怕影响邵家声誉,派人送来堕胎药,却居然没有伤到我们的小命。即使是被承认的邵氏血脉,还不是被你们这帮所谓的贵人视同草芥一般地割掉了。所以,我们本不该生在这世上,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而您,”笑容浮现在她清俊的脸庞上,显得那样美丽,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恶,仿佛那种叫做水芙的花朵,宛若荷莲,清雅明媚,但与龙涎香相和时,却变成了可以害人的毒药,“侯爷,您有没有想过,宦奴在那个水牢之中,于短暂的清醒里,看着死亡一步步逼近却呼救无门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感受?终有一天,您也会像宦奴一样,亲身经历临死前的一刻,而且那一刻将会延伸到那样的漫长——不顾一切地渴望求生,却只有死亡的无限恐惧。”

胡燕郎冷冷地瞪着她,目光利如刀锋。如果是真的刀锋,则裴娥脸上早已有千万刀痕,纵横交错,鲜血淋漓。

“不管你中的是什么毒,我都没办法给你解开。”那明丽如水芙的笑容,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嘴角也开始抽搐,一层青黑之气,快速地在裴娥的双颊蔓延开去。

苏兰泽见机不对,急忙上前,一把扳起她的肩膀,左手食指飞快在她肩胸几处连点数穴,但裴娥口中不断涌出白沫,手脚如牵线木偶般扯动不停,不多时,头颅蓦地往旁垂下,全身软倒,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苏兰泽扳开她的下颌看了看,裴娥的嘴角流出一缕黑血来。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她牙中一直暗藏有一颗毒丸,恐怕也是早就萌了死志。”

胡燕郎脸上青白不定,显然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诡异,连他一时也难以接受。他突然翻身下榻,或许是心中已大为安定,竟不需刘紫荣搀扶,径直走到裴娥的尸身之前。

苏兰泽让开一步,胡燕郎浑然未觉,只是看着僵卧的裴娥,却并没有说话。

四周寂然,唯有柔和珠光,洒落在他那艳丽的丝绸单衣上。那张俊美的脸上却无悲无喜,只是淡淡的漠然,浑若木雕石刻一般。

“侯爷?”过了半晌,刘紫荣干咳一声,试探着叫道。

“此事不要声张,太后那边,自有我去说。”胡燕郎淡淡道,“总算服侍我一场,裴家的这个刺客……不要装殓,直接丢进一口薄棺,拖出去烧了吧。”

六 花零落谢别繁都

“竟然有这样的事?小娥,不,裴娥竟然是杀死宦奴并毒害侯爷的凶手?因为她所下的毒太过奇怪,似乎是追求令人更加恐惧而不是让人马上毙命,所以你们才设了个侯爷假死的局,诱得她主动现身去救回侯爷的性命?”鲁韶山跑到清菲馆,睁大眼睛,懊恼得直跺脚,“这样匪夷所思的案子,昨晚为什么不叫上我一起去?”

“自然有我们的理由。”杨恩道。

他的神情实在是少有的凝重,使得鲁韶山也感到有些奇怪,再看苏兰泽的脸上,也没有破除大案所应有的轻松和喜悦。

“你们……”

“韶山,你是真的想当一个好捕快么?”杨恩缓缓坐下来,相当认真地“望”着他,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是企盼、担心还是欣慰?

鲁韶山抓了抓脑袋,露出赧然的神情:“是,所以每次捕神大入破案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学习破案的技巧,希望有一天也像您一般,如鬼神授以天机,似法眼洞悉私密。”

“可是有的案子,破了反而会后患无穷,你怎么办?”杨恩端起苏兰泽送上的一盏清茶,盏盖徐徐荡开细碎的茶沫,眼神还是停留在鲁韶山的脸上。

鲁韶山好像有些领会到他的意思,可是又想得不太分明,有些迟疑,但仍是一扬脸庞,朗声道:“大丈夫心地坦荡,无愧于天地,也就行了。”

“好一个心地坦荡,无愧于天地。”杨恩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水。

“捕神大人,你是如何破获这起案子的呢?”鲁韶山看他神情似乎转为柔和,连忙虚心请教。

苏兰泽抿嘴一笑,把另一盏捧到了鲁韶山跟前:“韶山,那日这所谓的茹姬引我们入巷,我发现你一路手都按在剑鞘上,一副戒备之态,这是为什么?”

“苏姑娘你在香料铺子中,教我怎样摒弃杂念,能够在纷繁喧嚣的环境下,去仔细辨知香气的成分。”鲁韶山得意道,“那位茹姬姑娘,她虽然身上有着淡淡的药香,很符合上林公主爱婢的身份。可是一个经常碰触药物的人,身上的药香是沉静而悠长的,决不会像她身上的香气那样生疏而浮躁,似乎是急着在几个时辰中强行熏出来的。所以那时,我就在怀疑她的身份了。”

“韶山长进了。”杨恩微笑着夸赞了一句,道,“那你又为什么没有提醒我?”

“因为我见你的手放在腰带上,而苏姑娘五根手指紧紧握着笛子。”鲁韶山坦然道,“平时很悠闲的时侯,你的手一向是缩在袖中的,而苏姑娘喜欢用三根指头拈着笛身。”

苏兰泽忍不住笑道:“好啊,连我们都观察上了。那不如你也听听,我们是怎么凭借观察来破案的,好么?”

“从香灰发现端倪,清查侯府没有龙脑香和沉檀龙麝的清单,一路查到了京都的三大香料铺子。继而派人详查,发现邵子的身世。然后与宦奴被害留下的线索相结合,推断出凶手就是邵子,这都不是难事。真正难的,是我将侯府所有婢仆暗中排祭三遍,却始终发现不了哪个是邵子。以他与裴娥相似的相貌,隐于侯府根本不可能。直到我遇见了冬云。”

“冬云?那个梅戏名角儿,有‘梅皇’之称的冬云?”

“对。”苏兰泽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子,作梅花形状,里面所盛的正是极艳的胭脂,她将那盒子打了开来,道,“我曾暗中潜入过裴娥的居所,发现妆台上首饰极少,脂粉却比较齐全。而这盒胭脂,是上好玫瑰卤子淘成的,讲究新鲜好用,不比别的胭脂丝绵可以长久放置,一般八九天就要倒掉重做,否则颜色就会变暗。可是从这一盒的颜色来看,时间已经至少过了一个月,但据我悄悄观察,我们这位裴‘姑娘’却还在使用。”

她微笑道,“女子爱惜容颜胜过一切,难道以侯府如此富贵,如今竟舍不得倒掉这盒子胭脂?这只能说明这使用胭脂的人,根本就不了解女儿家的这些妆饰之事!”

“什么?”鲁韶山忽然想到一个惊人的真相,忍不住叫起来。

“你想到了,是么?”杨恩笑道,“邵氏姐弟,想为家族报仇。因为深恨长安侯,所以不愿意轻易让他就死,一定要狠狠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才能解除心头大恨。他们少时曾亲眼看过七姨娘中毒后,生不如死,疯疯癫癫的样子。想要依法施为到长安侯身上,可是侯府森严,邵子根本无法进来,裴娥又不通香料之术。

“当初我们也想到,就算是有人、哪怕是史开全帮忙,一个陌生人也不见得能在侯府中畅通无阻、为所欲为。:那么邵子又是如何潜入府中的呢?只到我遇到了‘梅皇’冬云,在向他讨教梅曲技艺时,意外地发现他竟然不是女儿身!这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想要装作女子,只要学会缩喉与缩yin之术,其实也并非难事。而这些邪门歪道的秘术,很多梅戏中的男旦都懂。

“这所有的疑点加起来,我们难道还猜不到,真正的‘小娥’已经消失了,眼前的这位,不过是三个月前借尸还魂的西贝货!可是,要怎么逼真的易容术.才能在朝夕相处之中,还能瞒过侯爷的眼睛?而我们恰恰知道,邵逸之的私生子女,原来却是一对孪生的姐弟!

“正因为人人都想不到眼前的小娥姑娘,竟然会是男儿身。所以才任由他在侯爷的眼皮底下,成功地将宦奴变成了自己的情妇与帮凶。”

鲁韶山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像落到岸上的鱼,久久不能合拢。

杨恩并不停歇,一口气说下去:“说起来,破案也是要靠一点运气和细心的。如果我没有发现香灰的异常,就不会得知其他的线索,也不会知道邵子的下落。

“当然背后也离不开我们捕快所属的缉捕司的大力支持。百年来苦心经营,他们的眼线布满天下,多少陈年轶事都清清楚楚,查起来分外容易。韶山,天下根本没有什么捕神,只有细致再细致的勘察和分析,还有缉捕司强大的势力罢了。”

“那,如果长安侯府里没有只用龙涎香的习惯呢?您又该从何处下手呢?”鲁韶山心有疑惑,连忙问道。

“天空如果有鸟飞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杨恩简短地答道,“阴谋如果发动,也一定会有种种准备措施留下的痕迹。那……或许我就会从侯府近半年来所有异常的情况查起,比如宦奴夫人用了哪种胭脂,又比如花影轩里种了什么奇葩。凡事有果,必有因。韶山,以后你要查案,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

鲁韶山隐约觉得杨恩今天的态度和说话,都似乎大有深意,可是又不明就里,不好意思地嘟哝了一句:“可是,您是捕神啊,还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我没有什么长处。”杨恩回答道,“我对诗词歌赋不了解,对医术乐道一类的精通,也远远比不上兰泽。”

“但是……”鲁韶山想说什么,却发现没办法表达。

“我写不出诗词歌赋,但大部分都能背诵。我不懂怎么行医救入,可能识别各类药草毒性。我吹笛子向来喑哑难听,兰泽教过我很多次都没学会,但是,我能够听懂别人吹奏的乐音中所蕴含的情感。作为一个捕快,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你不要认为一个捕快不需要学这些。神目如电,能够探索到深藏于九幽黄泉里的罪恶,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有第三只法眼。而是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学习我刚才所说的一切,这个太难了。我记得我背诵全唐诗,足足用了三个月,走路吃饭都没放下过,晚上睡觉的时候头痛欲裂,眼前全部是词句在跳来跳去。

“在我失去眼睛后,兰泽帮了我的大忙。她眼光敏锐、心细如发,胸中包罗万象——这些都很重要,否则你又怎么能从细微末节中,发现那些罪恶留下的线索?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拍了拍鲁韶山的肩,“最重要的是情。”

“情?”

“我们所在的万丈红尘,是一个有情的世间。”杨恩道,“所有案件的起因,都离不开贪嗔痴三毒。只要你能深谙人心,洞悉其情,就一定能找到凶手走过的路径,并以各类痕迹细节为依据,最终打开案情的入口。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却还能断案的原因。”

“捕神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只愿此后一直跟随在您的身边。”鲁韶山由衷地望着眼前英秀沉静的灰衫男子,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激荡的情感,那分明是满溢着敬慕和亲近的情感啊。

杨恩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苏兰泽也微笑着站在他身边。

“韶山,刚才我们说了半天一个捕快对细节的探寻。那么我问你,侯爷为什么对宦奴和邵氏姐弟的死亡,都轻描淡写地不再提起?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怎么识破了‘小娥’是邵子所扮,可他为什么会嘱咐刘将军不要收殓‘小娥’,直接烧化了事?”

“他难道早就……”

“权贵的近婢,一向和主人有通房之亲,想必真正的小娥也不例外吧。即使邵子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但在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看来,未必没有丝毫破绽。”

“可是他……”

“他太疑心了,又太沉得住气。或许有些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他看来太不简单。”杨恩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双眼已废,可缉捕司的未来,需要你这样的捕快。所以我不愿让你来趟这场浑水,昨晚是刻意没有叫你。侯爷,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和兰泽。”

“什么?他……”

杨恩示意鲁韶山低声,却看了苏兰泽一眼,道:“可惜,当初皇上做不到的事,长安侯也未必做得到。”

回燕阁。

胡燕郎坐在榻上,脸色已经恢复了几丝血色。他带着那种春风般柔媚的笑意,赐了杨恩和苏兰泽的座,又谈起皇太后将到的寿宴,谈笑间意态自如,似乎一切风平浪静。

等婢女们上过茶点退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忽然道:“真正的裴娥现在何处?她……她虽是邵家人,后又引狼入室,但随侍在本侯的身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人非草木啊,她……现在在哪里呢?”

杨恩淡淡道:“侯爷只需问问哨岗卫士,一个月内,曾见她出入过几次。又或是她月前归府时带回来的人,这一月内有无出入。若是没有的话,侯爷,她一定还在府中。”

“还在府中?”胡燕郎神色乍变,但随即淡然下去,“你是说她已经……”

“不错。”杨恩面无表情,答道,“侯府何等森严,岂能多出一人而不被人察觉?她姐弟俩既然处心积虑,要邵子冒充她的身份留下来,她又怎能继续存活下去?依我看来,若要消灭一个人的身体又不留痕迹,或许就会像史总管那样……烧得干干净净才叫人放心。”

胡燕郎突然打了个寒战,紧了紧那件外衫,喃喃道:“可那是他的姐姐啊……骨肉天伦,嘿嘿,就当真淡薄如斯了么?”最后这一句话,极轻极轻,仿佛是从心里说出来的自语,又带着一种凉透了的失意。

杨恩在心里轻轻一叹,表面上仍是站起身来行礼:“侯爷说那杯中出现的黑蛇,似有若无,还是叫人放不下心。但因邵子一事,更不便去求到公主门上。

“在下倒是认识一个异人,也擅长解毒之术,如今就住在京都郊外的山中,或许他有妙法也未可知。求侯爷送我与兰泽前往探寻,也好早早去了这件心病。”

胡燕郎很快满面春风,道:“这件事就劳烦杨兄了,等此事一毕,本侯还想请杨兄多盘桓几天,好好叙叙旧事。”

一架金丝藤轿,被悄然抬出了长安侯府。抬轿的还是那八名轿夫,但从二人上轿到起轿出府,他们一直紧闭嘴巴,沉默不言。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沉,早上那暖煦的艳阳,不知何时躲在了云层之中,倒是天际有乌云渐渐压了过来,云堆还镶有阳光的金边。

轿夫们脚下加快,不多时已到了官道的一处岔路。

此时天色越发沉了,道边林木参天,行人也越发稀少。

下肩、平掌、躬身,几乎是一气呵成,又仿佛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整齐动作,金丝藤轿稳稳停在地上。

轿门紧闭,一个轿夫向前踏上一步,沉声道:“捕神大人、苏姑娘,到了您二位指定的地方了,小人们都侯着呢,请下轿吧。”

轿门纹丝不动,车内人似乎并没有下轿的意思。

那轿夫与同伴交换个眼色,略略提高了声音:“二位说要到这里来查探,侯爷派小人们跟随伺候,快些将事情办完,今晚还要返回府中回禀。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还请二位快快下轿办事,不要耽误了时间,为难小人。”

轿中仍然悄无声息,那轿夫突然脸色一变,飞身上前,猛地推开轿门。

“砰”!轿门向两边打开,但见里面垂下一幅湖青色的软幔轿帘,此时经风一吹,缓缓漾开一圈圈的幔纹。

透过轿帘的缝隙,他已经清楚地看到,轿中早巳空无一人!只座位上放有一件男子外衫,此时衣结散开,露出里面一块面盆大的青石。

一阵风过,众人只觉脸上微湿,抬头看时,才发现天上已飘起了牛毛细雨。

“人呢?”为首轿夫失声喝道,转身四顾,鹰隼样的眼睛扫过那些路口、还有幽黑的树林。

其他轿夫面面相觑,有一人嗫嚅道:“可是自从他们人轿直到现在,轿中的重量,一直都没有减轻过啊。”

“笨蛋!”为首轿夫厉声喝道,“杨恩心思缜密、敏锐灵捷。而苏兰泽何止是精通音律而已,轻身功夫几乎傲视天下!”他猛地一跺脚,“我真是大意了!早知道他们如此精明,不会这样好相与,岂肯乖乖让我们跟着?一定是苏兰泽中途离开,却让杨恩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保持重量暂时不变。而苏兰泽又寻机将与体重相若的一块青石放入轿中,这才与杨恩离去,而我们根本没有怀疑!”

“他们是不是……早就察觉侯爷……”一名轿夫低声问道。

为首轿夫突然眼睛一亮,俯身从轿中拾起一个封好的纸笺,重重地出了口气,脸色阴郁:“大人们的事情,不要多问!回府!”

一柄浅粉纸伞,在雨丝间蓬然张开,宛若盛开了一朵浅粉的大花。

伞面精致,伞沿上以淡红水粉画了几枝疏落的桃花。桃花半开半落,栩栩如生,映在微雨之中,仿佛连花瓣都正在轻轻颤动。

天地间那寂寞的雨丝,因了这几枝桃花,突然间,也多了几分灵气与娇美。

纸伞缓缓向前移动,灰衫男子持伞,而倚在他身旁的白衣女子,与他缓步前行,手中执有一根竹笛,正横笛而吹。

笛声穿越雨丝,带着水汽,更觉分外的湿润清亮,正是一曲《归去》:“君子归来兮?胡不归?一夜银霜落窗扉,梦里月色满翠微。君子归来矣,胡不归?百花凋尽终有时,何如倚枝数清梅。”

杨恩侧脸微笑道:“你想离开了么?”

笛音愈显清婉动人,但觉人的魂魄肺腑都如在清水里浸过一般:“归亦归,今亦非。心安宁处是故乡,红尘万丈遍芳菲。”

“史开全……”在优美的笛声里,杨恩轻声道。

苏兰泽停止吹奏,瞥了他一眼,嗔道:“真正的裴娥不知去向——就连那湖里白骨也都是多年前溺毙的,哪有新死的尸骨?明明邵子才是宦奴的情人,偏偏史开全自焚,只留下一具辨不清面目、烧成焦炭般的尸骨。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通这点?”

“我只是在想,小娥,不,是邵子,最后以匕首刺杀长安侯时,身法轻盈,显然练过武功,而且这种身法相当熟悉,倒有些像我们在落梅镇时,见过的张福娘的身法。还有冒充上林公主来刺杀我们的那些女子……我也曾暗中调查过史开全,发现他进入长安侯府之前的履历,竟然全部都是伪造的。他来得神秘,但以此时已有的侯府总管之尊荣,又是什么让他走得那么仓促而奇怪呢?”

“这些疑点连起来想,似乎不仅仅是邵氏姐弟为家仇刺杀长安侯那样简单。”

苏兰泽抿嘴一笑:“你说得固然不错,可是或许这与邵氏姐弟的复仇,根本就是两件事。”

“邵子煞费苦心,甚至牺牲了自己姐姐的性命——当然真正的裴娥或许也是自愿赴死,因为知道自己比不上弟弟的手段厉害,而又心痛父族被诛。其实越是从小被邵族人抛弃的孩子,比起长于邵府中的两个孩子,往往要更加敏感,并且更加珍惜自己是邵子的身份—一虽然他们姐弟的这个身份,邵逸他并不看重。一次风流的后果而已,但这两个私生的孩子,却为了根本不承认自己的邵氏,献出了生命。

“那么,他们不肯干脆杀了胡燕郎,却偏耍弄得他疑神疑鬼,甚至怀疑到上林公主的头上,是因为知道这样比直接要了胡燕郎的命,更能让邵氏泄愤。可见长安侯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也难怪他疑神疑鬼,甚至因为担心此事外泄对他不利,连你我也不想放过。”

他们已经走到一处幽静的山畔湖边,湖中生满各色水草芦苇,不时有白色的水鸟,从水面一掠而过。

苏兰泽停下脚步,放目向远处眺望。

细雨如丝,飘飞粘连在一起,宛若极密的幕雾,将远处的京都城阙,都笼成一片茫茫的灰色。

那些飞檐曲栏、宫庭街巷,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海中浮现的蜃楼,又仿佛暗藏鱼龙的深潭。

苏兰泽突然转过头来,笑道:“你留给胡燕郎的信中,说到了那杯中蛇状的毒液,到底是什么东西?说起来,若不是靠着这个要挟他,他只怕是会追杀你我到天涯海角了。”

杨恩也笑了,道:“我只写了八个字——‘所谓毒者,杯弓蛇影’。”

苏兰泽咯咯地笑起来:“难怪后来我听你在问侯府婢女,胡燕郎在花影轩饮酒那次,是什么时辰,又是什么天气。原来,你早就怀疑,是因为神越弓的倒影,恰恰在那时映入了杯中……”

杨恩轻轻转了转掌中的伞柄,伞面水滴四面飞溅,在空中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起初没有想到,可是后来听长安侯的描述,觉得世界上除了‘病死疑’,根本不会还有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毒。

“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看上去是福源,其实也是祸根。比如眼睛,虽然能够让我们看到美好的东西,但有时也会欺骗我们的心。”

杨恩转身,感受着霏霏细雨,继续说道:“我想,如果杯中根本没有毒,那长安侯眼睛所瞧见的,一定就是幻影;大凡幻影,又无不是因为视角偏移和光线变化。所以……”

苏兰泽失笑道:“我只是奇怪,长安侯根本就没有中毒,为何看他的面色和脉象,居然会跟‘病死疑’中毒后一模一样呢?所以那些所谓的名医们才吓得不轻,拼命地用珍贵药材保他的命,却没想到大补之下,反而害得他元气更弱,当真是吃了大大的苦头。”

“真的呢,‘莫望烟华玉京路,仙阙远隔长安府。兽炉龙香焚心字,南浦夜珠夺明烛。’在天下人口中如此传颂的富贵,如此显赫至极的长安侯府,原来竟然也是一个让人不能心安的地方。”杨恩“凝视”着远处迷蒙的烟雨,缓缓道,“所谓的奇毒,竟然是杯弓蛇影。可见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并不是‘病死疑’,而是自己的疑心。先存了这个‘疑’,才有了病,甚至连病的症状,都跟自己心中所怀疑的一模一样,终于日夜不安,身心齐溃,由疑而病,由病到死。何止是毒性如此,只怕人性,也大抵如此呢。”

他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湖边水草的清香,喃喃道:“可是,兰泽,令长安侯疑心的,究竟又是什么呢?”(完)

白头

壹 如烟河灯

月色如水,水波如烟,渐渐融在一起,蒙咙如纱罗般,经风一吹,飘拂不定。

对岸的檐宇街市、灯火人群,蒙在这层纱罗之后,都有些影影绰绰的,瞧不分明。

有石桥横跨两岸,如长虹卧波。桥边一块石碑,碑身斑驳不平,连刻在碑上的“如烟桥”三个字也有些模糊,显然有了年月。

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负手立在桥边。帽沿长长的玄色披纱,一直垂到颈下,掩住了他的面容。

他身后四五步处,站着个驼背苍头的老仆,安静得好像已融入黑暗之中。

四周荒凉,夜风微凉,这一对主仆的身影,也显得那样孤独,仿佛蕴含有无限风霜。

潺潺的流水里,忽有三两声咿呀,是胡琴的弦响,在对岸响起来。

隔着凉夜水汽,那曲调越显得苍凉。有个女子声音,和在这琴音中,凄凄哀哀地唱道:

“一曲凤求凰,千古诉风流。若得同心侣,不将神仙求。山在海未枯,凰去凤亦休。高车驷马在,几人得白头。”

“高车驷马在,几人得白头。”帷帽人自语道,“连文君如此才貌双全的佳人,也有白头之叹。果然司马相如达成了‘高车驷马’的平生之愿后,就背离了曾经的山盟海誓么?”

声音低沉,似乎有无限感慨。

“按京都的习惯,盂兰节这一天,都是戌时开始放灯。放灯的人多,自然也少不了痴男怨女,天人相隔。”老仆嘶哑着嗓子答道,“这边虽然放灯的人少,但戌时将至,天又冷,还是赶紧放了灯回去吧。”

对岸的胡琴歌声,已悄然湮灭。帷帽人点了点头,接过老仆递上的一盏荷花灯。

啪!一声轻响,光焰闪过,夜色中随即亮起一团淡淡红光,却是在河的下游,距他们主仆约数十步之处。

那是一盏白纱制成的荷花灯,柔和的光辉,映衬出一张新月般的脸庞。

那张脸上,竟然也蒙着一层白色轻纱,通身的衣衫都是素色,衬着幽暗的河水,有一种蒙咙的不真实感。

是个素服女子,她身边跟有一个披发小婢,此外再无侍从。

似乎是感应到了帷帽人的目光,她望了过来。

白色轻纱边缘,露出凤眼美目,顾盼流波,哪怕在暗淡的夜色中,仍然有一种动人的光采。

帷帽人却收回目光,点亮手中的荷花灯,俯下身去,轻轻放入水中。

与那素衣女子的白荷灯不同,他的那盏是绛红绡纱制成的荷花灯,重瓣叠蕊,栩栩如生。

花蕊正中放有一根红烛,烛光透过绡纱,温柔地映照出清澈的河水,轻轻漾动。

“山在海朱枯,凰去凤亦休。高车驷马在,几人得白头。”

忽听歌声再起,却是发自那个素衣女子。

不同于刚才对岸的歌声,她的嗓音甜美中带有一丝沙哑,并非娇嫩的少女音。但那样苍凉的曲调,被她唱出来,却似咏如叹,别具一番诱人的风情。

帷帽人恍若未闻,转身欲走,那素服女子却叫住了他:“同是伤心人,相聚亦是情。郎君为何如此匆匆也?”

帷帽人停下脚步,答道:“女郎意欲何为?”

这女子年纪应已不轻,但头蒙白纱,看不清发式,也不知是否婚嫁,所以他以女郎相称。

素服女子凤眼流波,一步步走过来:“见郎君与妾同放河灯,一时心生感慨。妾的居处离此处不远,愿请郎君移步,秉烛相谈,共度长夜,不知郎君可能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