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哭笑不得,这小祖宗,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轻轻的将他放在了地上,牵着他的手走到门边,见门外依旧是灰色的天空,小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院中的那棵紫薇树下落花满地,芭蕉上雨滴溅起淡淡的一层薄雾。语冰见此,微微的皱了皱眉,而旁边的枫儿,也是发了一声叹息。

这小小的孩子,倒是还学会叹气了。语冰蹲了下来,好笑的问他:“枫儿刚刚为什么叹气?”

枫儿眨巴了下眼睛,回道:“我是在替娘亲叹气。”

“哦?”语冰不解。

“娘亲刚刚看这外面下着雨,就皱了眉头,心中定然是在想,又在下雨,这下子爹爹今日想是不能回来了。娘亲,枫儿说的可对?”

不知何时过来的秋月收起了油纸伞,闻言笑道:“是,小少爷说的对。这不可就是你娘亲心中所想的么。”

语冰含笑起身,吩咐身后的侍女接了伞,含笑问道:“秋月姐姐,这下雨的天,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秋月现今已嫁与阿福为妻,他夫妻二人管理这萧宅内大小事务,倒是省了语冰不少的心。

秋月一把抱起枫儿,枫儿在她的怀中糯糯的叫了一声秋月姨。秋月喜笑颜开,亲了他一下,这才回头跟语冰笑着说话:“我来是想问问,前些日子你说要去绸缎行给枫儿订做套衣裳,以备他生辰之用,这不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总是没见你去。我想着,要不叫那绸缎庄的掌柜的过来,咱亲自跟他说说式样料子,也好过这湿漉漉的雨天你亲自去跑一趟?”

语冰仔细的想了想,还是说道:“还是我亲自去趟吧。那些料子,颜色不同,我总得去比较比较。”又望了一眼她怀中的枫儿,笑着说道:“这小少爷非吵着自己要去,说是大了,要自己去挑颜色料子。也不想想,自己才几岁。”

枫儿听了这话气鼓鼓的:“娘亲,我已经五岁了,是大人了。”

语冰含笑附和:“是,是,枫儿是大人了,很大的人了。”

秋月也是凑趣:“咱们小少爷可是真正的大人了,下次公子回来一定会夸奖你的。”

枫儿闻言得意:“那是。我可是比爹爹都厉害的多。”

秋月笑着问他:“你怎么比爹爹厉害了?”

枫儿小腰板一挺,得意洋洋的说着:“你看,爹爹最怕娘亲哭了,娘亲一哭,爹爹什么都答应。但娘亲呢,又最怕枫儿哭了,枫儿一哭,娘亲就什么都答应。秋月姨,你说,枫儿是不是比爹爹还要厉害。”

秋月哈哈大笑,屋里的其他侍女也是捂着嘴笑个不停。

语冰红了脸,伸手捏了捏他那圆滚滚的脸颊,嗔道:“你这个孩子,叫你乱说。”

捏的枫儿直往秋月怀里钻。

秋月笑过了,又再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是你带着枫儿亲自去一趟绸缎庄么?”

语冰点头:“恩。我想过几日天放晴了再带他去。这不离他的生辰还有些日子么。”略一思索,又说道:“说不定,这几日远之哥哥就会回来,到时我们一起带了枫儿去,那就更好了。”

枫儿听了这话,已是拍手笑道:“好,好。枫儿要等爹爹回来了一起去。娘亲,我们就这样定了,好不好?”

语冰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不好。”

枫儿回头,对着秋月挤眉弄眼,秋月也是对他回以一笑。

再次相见

这场连绵的秋雨一直持续了三天。三日后,语冰一早醒来,推开窗,久违的日光让她微眯了眯眼。院中芭蕉翠绿,墙角那株醉芙蓉共日光生辉。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踮着脚够那朵最近的粉色芙蓉。

语冰脸上泛起笑容,忙走上前去,问那个小小的人影:“枫儿,你折这花做什么?”

枫儿回过头来,额头上有几滴汗,语冰拿出手帕替他擦拭了。

枫儿对她一笑,甜甜的叫了声娘亲,说道:“我见这枝花好看,就想折了插在娘亲房里的那个瓶子里这样娘亲每日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花了。娘亲,你说好不好?”

语冰偏着头仔细的打量了下那支芙蓉,笑了笑:“恩,是很好看。不过还是长在树上能好看的时间长些,要是折了下来,可好看不了多长时间了。”

枫儿缩回了手,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那朵花:“那好吧,那就放它在树上吧,娘亲每天早起也一样能看到的。”

语冰笑了:“枫儿真乖。走,我们吃饭去。饭后我们去绸缎行给你做衣服,好不好?”

“可是爹爹还没回来呢。”

“恩,不等他了。我们先去做了衣服,等你爹爹他回来了,我们罚他,就罚他去取了订做的衣服来,你说好不好?”语冰哄着他。

枫儿嘟了嘴:“那是咱家的铺子,爹爹肯定是叫掌柜的送过来的,又怎么会亲自去取。”

“这样啊。”语冰沉思着:“那怎么办呢?”

枫儿眼前一亮:“我们罚爹爹去书房睡,好不好?”

语冰头上滴了一滴汗下来:“这个…”

“原来娘亲舍不得爹爹去书房睡?”

“这个…”语冰为难:“那好吧,就罚他在书房睡。”

只怕最后你爹爹他要真的在书房睡了,那你娘我也就要在书房睡了。语冰心中默默的想着,你爹爹他,唉,那些手段,亏的自己以前还认为他温文尔雅。

枫儿看着他娘为难的神情,暗自的笑。

饭后,语冰牵了枫儿的手去绸缎行。一路行来,单间天高气爽,浮云朵朵,因着秋色,路上行人的脚步似也是较往日慢些。语冰不由的想着,远之哥哥他,现今不知是不是在路上了,却也不知到了何处。

前方的石桥上有人在放风筝,枫儿顿感稀奇,不顾人多就撒开腿跑了过去。语冰忙在后面喊他:“慢点跑,小心脚下。”

追上他,一把拉住,低头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站起身来,欲牵了他手就去绸缎行。

抬起头来,石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静静的看着她。语冰只觉得脑中哄的一声,似千万朵烟花争相上空,然后再齐齐化为烟尘。

一场虚幻。

依旧是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衫,依旧是清冷的面容,那眉眼,那容颜,分明是梦中想拨开重重迷雾想努力看清却怎么也不清眉眼的那个人,但是今日,他却是静静的站在这了。

静静的站在这,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秋日的日光,竟是有些强了,语冰只觉得背上一阵一阵的有汗冒了出来。

旁边哪家茶楼里有婉转的水磨调传来:则为你如花似眷,似水流年。

是啊,似水流年,只是没想到,这一流,就是十年。

十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在桃叶渡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看载着他的那片孤帆慢慢远去。心里想着的是等着他,等着他回来,从此琴瑟和谐。那时她甚至想着,自己的脾气不好,要尽快的改过来;自己的女工一窍不通,回去要跟娘好好的学。从那以后,哪怕扎的满手指都是针眼呢,她也是笑着把手放进嘴里吸允下,然后接着在灯下练习。

那时,她一心想着等他,只是没想到,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等。也是,他走的那一日,那般静悄悄的,连半句话都没留给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当看着他和他新婚的妻子时,自己的那颗心就直直的坠了下去,本就已经发着烧的自己,只想就此躺了下去,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不能啊,那些年,自己拼了命的去迁就他。不甘心啊,不想最后在他面前仍然如此懦弱。于是硬撑着,直到走出他的视线,这才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那几个月,没有眼泪,只是无数次的看着天黑了,天亮了。每一夜都合不上眼,孤寂的冬夜,听着北风在窗外呼啸,看着白雪纷飞。心总是空的,空的发慌,不知道可以用些什么来填满,只能任由自己病着,大口大口的喝那些黑色的药。药很苦,可是再苦,喝下去也是没有味道的。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真如涅槃一般。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望着窗外春光明媚,听着莺啼燕语,不想这样了。然后病好了,随着远之哥哥游历四方。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每每想起这些来,依旧是心痛的不能自已。那时就想着,痛就痛吧,大不了痛死了就算了。可是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痛,竟也就慢慢的减退了,想起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直至有一天忽然想起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想他的时候,不禁茫然。

刚开始的时候,总以为,这辈子一直都会记得这个人,一直都将走不出这坎。可是,最终呢。不是不恨他的,只是到后来,偶尔午夜梦回时,发现竟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拼命的想,拼命的回忆,明明记得那时的月光那时的桃花,可是偏偏那个人,却记不得样子了。

十年啊,总以为自己再也迈不过那道坎,不曾想,时间竟已消磨一切。后来想想,恨他有意思吗?恨一个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的人实在是没意思的。其实再想想,那些年,虽然跟他在一起,他不怎么理睬自己,都是自己在心甘情愿,可是那时,自己是确确实实的开心过,那段年少时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依旧是带着些微的粉色,想起来依旧会觉得甜蜜。甚至,感谢那段年少时光,最起码,到老了的那一日,想起那时,依旧会弯起嘴角的吧。那这也就够了。

是啊,够了。

够了,再见就是路人吧。记忆深处的桃花永远都是那么鲜妍,而那个清冷的青衣少年,他在自己的回忆里,将永不老去。

那个青衣少年,只不过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无数人中的那一个,陪自己走了一段路,然后,分道扬镳。

这样就够了。够了。

语冰轻轻的笑了笑,低头,说道:“枫儿,走,我们去绸缎行吧。”

枫儿答应了一声,眼睛依旧滴溜溜的朝着那个人看。刚刚那时,娘亲是看到他才脸色变了的吧。

牵了枫儿的手,走过去,只要走过去,从此就是路人。语冰心中想着。可是,经过他旁边的时候,手依旧是在抖着,枫儿诧异的看着她。

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了她空着的那只手,凉凉的触感传了过来,同时,清冷的嗓音也传了过来。

百转千回,却是那么的清晰,依稀恍若十年前那般的叫着她:“语冰。”

茶楼的雅间内,语冰静静的坐着,坐在身旁的枫儿也是静静的,对面的林尚轩则更是安静的坐着。一时无言。

小二上来倒了茶,垂着手静静的退了出去。隔着那袅袅而起的水雾,对面那人的容颜看着有些模糊,一如在那些梦里。语冰默默的想,也许这就是个梦吧。

那十年的时光,就如同这飘渺的水雾般,一缕缕的升腾而上,即便明明看得见,但是你伸出手去抓时,却还是什么都抓不到。也只是徒劳罢了。

过去的时光,过了就是过了,又能如何。自己现今和他坐在这里,算什么呢。叙旧?

语冰轻轻的弯了弯嘴角。

突兀的声音传来,却是:“这些年,你好么?”

呵,这些年啊,却也果真是十年了,可不就是这些年了么。还好吗?怎么说呢。自从那日他离去之后,每一日都在盼着下一刻他能回来。那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多场雪。犹记得雪夜时,自己点灯靠着窗户而坐,看外面的雪被风卷的纷纷扬扬一片一片的落下。屋内烛影重重,万籁俱寂。屋外桃花溪水已然结冰,不再潺潺流动。而溪对岸的那个屋子啊,依旧是黑寂一片,了无人声。那时多么希望那屋内忽然有了烛光,然后有个人影在窗户后面若隐若现伏案读书。那时节,总是一遍一遍的安慰着自己,也许明天,明天一醒过来,就能看到对面的屋子有了人,晚间也有了灯光呢。每一日每一日的,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每一日每一日的失望。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原以为他离开的日子已经很长很长的,长的似乎就已经是过完了这一生。但蓦然回首间,发现他离开其实也只有一载而已。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在每日的希望与绝望中度过,可终究还是知道了他的消息,不顾山高水遥,远去京城,只为眼见为实。其实心中实在是希望那是假的,期望着到时他能亲口告诉自己。可直至在京郊雪地中看见那一幕。那时就知道,其实以前的那些,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初时那般心痛,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从此心如止水。可后来,跟着远之哥哥一路远行,沿着茶马古道的路线,经过大研古城,看朝阳下的玉龙雪山云蒸霞蔚,冰冷的雪水汇集成雄壮的瀑布,再流入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一路奔腾而去。最西到过吐蕃,空气稀薄,难受的连呼吸都困难。但仍旧坚持着和远之哥哥相拥坐在夕阳残照里,看苍鹰在碧天白云上展翅翱翔,睥睨万物。到过波澜壮阔的黄河,看满天星辰下,那北方的汉子在木筏上庄严的放着河灯。三百六十五盏纸糊的河灯相继放入黄河中心,随着黄河水顺流而下,呼唤那些客死异乡的灵魂早日回归故乡。也曾沿着长江一路坐船北下,看遍两岸风光,听遍猿唉鹿鸣;看三江交汇处,那乐山大佛一脸慈悲的坐在岸边,千百年来,看尽过往的千帆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去过大海,看漫天霞光下一轮落日徐徐落下,海面上金色波浪相继起伏,海鸥在头顶飞翔。却是好是不好呢?只是知道慢慢的心就不再那么痛了。是啊,走出了家门,看遍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想想苍茫天地间自己的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本不过沧海一粟,人生几十年光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以往那些开心的,痛苦的,又何必太过于执着。后来的那些年,有时候想想,竟觉得也许当初之所以会那么痛苦,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而只是心疼自己罢了。毕竟等他的那些年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每一日,寂寞如斯,都是伴随着失望。回望过来,那些年的自己,连自己都未必会认识。于是,慢慢的,那个记忆里的人的样子就渐渐的模糊了。甚至到后来,他的不好,对自己所造成的伤害,都已慢慢的忘了,却只记得那人的好。只记得年少时的桃花开的是何等的妖娆。而对于那个人,也和桃花一样,只是年少时记忆中的一个场景。

好,还是不好,怎么说呢。也许,没法说。语冰默默的想着。

“这些年,你好么?”

对面的那人却是固执的问着。

语冰依旧低着头,握了那茶杯,很暖。

她略点了点头:“好。”

初时那般对自己,再如今却来执着的问自己过的好不好。呵呵,这又有何意义。难道我过的好些你便心中安慰些么?

语冰慢慢的旋转着那杯子。对面的人也是安静着。

枫儿看看他娘,再看看林尚轩,握了语冰的手,轻轻的摇着:“娘亲,我们回家吧。也许爹爹这会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呢。”

语冰放下茶杯,反手握了枫儿的手,站了起来。

对面的林尚轩也站了起来。

低低的声音,问着:“你,要走了?”

“恩。”亦是低低的回答。

“你…”

最终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她的容颜,一如十年前。只是却少了那股明媚洒脱的神情,而代替的却是温婉娴静的样子。如果说,十年前的她是初春开放在日光中的桃花,那现今的她,就是月光朦胧下的那枝梨花。

终究是不一样了啊。十年了,这十年,每次午夜梦回时都疯狂的想着她,想的都心口发痛。那痛,不是在心尖上扎了一刀那样的痛,而是用很钝的刀子一刀刀的割着,一直的割着,隐隐的酸痛。那痛一直都在,握不住抓不着,拼命的按着心口,捶着心口,可是,那痛一直都在。酸痛的,直至四如肢百骸全无力气,直至,不知活着,还有何意义。

这一切,她可知道?明明是想她想的透进了骨子里,但却是不敢相见。再见时她会如何,可会有什么变化,会如何的看着自己?不知道,不知道。不敢见,不敢见。

可好不容易狠了心来见她,见了,她不过说了两个字。她甚至一直都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问他,问他当初为何那样。来之前原也没指望想着她还会爱着他,他想,那恨也该是有的吧?恨着也好,最起码,她心中总还一直念着他。却不曾想,而今的她,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对他,连恨都没有。

如何能甘心啊。这十年来,自己每日思念的人,到头来,却连恨他似乎都不屑于去做。她果真全忘了他么,真的能当他是个路人么?

可是自己如何能忘。

她终究还是带着自己的孩子走了。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停的沉沦。

林尚轩紧紧的握紧了双手。如何能甘心啊。

梦境?现实?

是夜,语冰又再一次梦到了林尚轩,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梨花梦。月夜的梨林里雾霭重重,梨花竞相开放,白花黄蕊,但看上去竟是有些妖艳的感觉。她抬头,心中尚在想,这么浓的雾,怎么还能看到那轮明月呢。但确确实实是看到了,大大的月亮静静的挂在暗蓝的天幕中,一刹那却变成了红色,刺目的红。语冰害怕起来,飞快的望前跑。绕过一株梨树,青衣少年斜倚着梨树朝他笑,一向清冷的他,笑的竟是很肆意。他伸开手,轻声的对她说:“语冰,过来。”

很蛊惑的声音,语冰迷茫的伸出了手。但尚未将手放在他掌心内,那人却忽然变做了萧远之的样子。一向温文淡雅的萧远之却是有些咬牙切齿的跟她说着:“语冰,你竟如此对我。到如今,你心中依然没有我么。”

说罢,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就转身走进了浓雾中。她急忙跑了过去,想拉住他,但雾太浓,她看不到他。拼了命的往前跑,但始终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带着哭音大声的喊远之哥哥,你快回来。但是四周却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她。头顶的那轮月亮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红的就跟下一刻就要化作血流了下来一样。忽然,那月亮却化作了萧远之的脸,静静的看着她。她大叫了一声远之哥哥,那月亮却不见了,四下里黑暗一片。

语冰醒过来时,心中仍在砰砰的跳个不停,背上已是湿了一片。勉强下床来倒了杯冷茶就一扬脖子灌了下去,待在椅子上坐定了,心中犹自后怕个不停。墙外鼓声传来,原来不过三更而已,但语冰却再无睡意。勉强靠着床,拥着被子,望着那昏暗跳动的烛光,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混乱中,又想起远之哥哥怎么还没回来?明明说定了昨日就该回来的,他很少有不守信用的时候。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语冰自是担心不已。

迷迷糊糊的合了会眼,天又亮了。无精打采的起来,叫了阿福去打探他现今到了哪里,自行陪了枫儿练字。正午刚过,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却是阿福和秋月的声音。秋月的声音中带有哭音,说的却是:“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语冰心中一凛,想起昨夜的梦境,霍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就朝门外快步走去。枫儿见她脸色不对,也立马跟上了。

走至院中,只见秋月尚在哭泣,阿福不停的在旁边安慰着。语冰颤抖着问:“阿福,秋月姐姐为何事哭了?”

秋月一抬头,看到语冰站在那,哭的声音更大了:“夫人,阿福说城外山那边的路上昨日夜间滚落了一地的石块树木下来,听说下面还埋了人,可到现今仍不知埋了是些什么人。公子,公子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语冰只听了半句就只觉得刹那间天旋地转,枫儿在后面见他娘一副要倒了的样子,大叫了一声娘,上来就拽住了她的衣角。

勉强的扶着柱子站定,语冰颤抖着问阿福:“阿福,埋的那些人尚不知是谁?”

阿福急急的回着:“夫人不要多想,公子想是有事所以耽搁了路程。那些人里一定不会有公子的,是秋月大惊小怪的,您可千万别多想。”

“是,他一定没事,他一定没事的。”语冰不停的跟自己说着。可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心中始终觉得跟空了什么似的,微一思索,她下令:“阿福,备车,我要去城外看看。”

“夫人,这…”阿福很是为难。

“怎么,还不备车?”语冰发狠道。

阿福望了秋月一眼,秋月会意,忙上前去扶了语冰。阿福自去备车。语冰只觉得心里慌慌的,走路都有些打颤。而枫儿在身后带着哭音跟了上来:“娘亲,我也要去。”

语冰略稳了稳神,回身对他说道:“枫儿乖,在家里乖乖的等着娘亲回来啊。乖,你爹爹不会有事的,指不定娘亲待会刚一出门就会遇到你爹爹,到时我和他一起回来啊。”又换了一副严厉的口气:“听话,在家等着。”

秋月见此忙吩咐了周边侍女:“好好的照看着小少爷。”

侍女刚领了枫儿下去,阿福就走来说车已经备好了。语冰扶了秋月的手上了车,一路上,她紧握着秋月的手,不停的问:“远之哥哥他会没事的对不对?”秋月不停的安慰着她:“公子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语冰只觉得整个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她在车内坐了一会,忽然掀开车帘,说道:“车帘掀开,万一待会在路上就看到远之哥哥了也说不定。他应该这几日就回来了。不不,他还是有事耽搁的比较好,也许他现在还没回来也说不定。”

神情张皇,词不达意,秋月在后面看着,暗暗的落泪,但就是不敢让她看见。

语冰一路上不停的催促着阿福赶车,很快的就到了郊外。尚未上前,已是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传来。不待马车停稳,语冰已是直接跳了下去,摔在了地上,手掌膝盖都擦破了皮。但她也不知道痛,只是费力的挤开人群就冲了进去。

到处是人群,有人在扒拉石块,有血迹斑斑的人被抬了出来,活着的,死了的,或者残缺的,到处哭声一片,喊叫声一片。语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倒下,但仍旧不停的去看那些抬出来的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有他,千万不要有他。

秋月和阿福紧跟在她身后,生怕有什么不测。语冰看完了所有抬出来的人,稍微的舒了口气,还好,没有他。

那边却又是大喊了起来,似是又发现一个。三人循声望过去时,秋月先行叫了出来:“那不是跟着公子的那个小厮?”

语冰那颗提在嗓子眼的心霎时直直的掉了下去,直至无底深渊。手抖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秋月在身旁不停的哭着叫她。她恍若未闻,忽然直冲了过去,发了疯似的去搬那些石头。

泪水簌簌而下,渐渐模糊了视线,但仍不停下搬石头的动作。只是心中不停的想着,不停的说着,我错了,我错了,远之哥哥,我不该去见他,我不该想着他。我错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从此我只会想着你一个人,心中再也不会有其他人。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

一角衣料从石头缝间漏了出来,染了污泥,但仍可看出袖口绣的回云纹。语冰的手抖了起来,那回云纹,明明是自己所绣,她怎会不认得。

颤抖着手搬开了那些石块,胳膊出来了,身子出来了,领口的那些云纹,腰上挂的玉饰,那玉饰下的穗子,无一不是自己亲手所做。语冰颤抖着搬开了最后的几块石块,墨似的乌发,那发间的簪子。旁边的秋月和阿福已是失声痛哭。

旁边的人围了过来,叹息着:“可怜可怜,连脸都砸的模糊了。哎,都怪这前几日的大雨啊。”

语冰茫然的抬头问秋月:“这不是他,对不对?我看不清他的脸。这是谁啊,怎么穿着我远之哥哥的衣服。”

烟月掩着嘴哭着上前:“夫人,夫人,你可要挺住啊。这是公子啊,虽然脸是看不清了,可那玉饰,您知道的,那是公子从不离身的。夫人,你还有小少爷呢,你可千万要挺住。”

语冰失了神似的站了起来:“不会的,这怎么会是远之哥哥。不会是他。我要回家了,阿福,秋月,我们回去,我要回去等远之哥哥。啊,是了,远之哥哥说不定已经在家中等着我回去了。快,我们快回去。”

说完直接就朝马车回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但尚未走到马车旁,人却软软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