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嫂嫂,何以成妻

作者:灵鹊儿

第一章 魂断鸳鸯

老太太吩咐不许哭,二爷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哭。

静香佝身跪在灵堂下,纤小素白的身型不及旁边纸塑的一半,周围人影浮动,来来去去,悄无声息的目光,自觉不自觉便瞥她一眼,她始终低着头,很久都不曾动一下…

灵台上的香烛味越来越浓,搅进空空的胃里,僵硬的身子微微一颤,心里轻声叫,佛祖…

十八天,整整十八天…从挑开喜帕那一刻起,她就是这样叫佛祖,求佛祖,停一停…让他停一停…

佛祖真的应了,就在昨夜…

粗浊的呼吸突然噤声,头重重地捶砸在她肩上…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发青的脸庞,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张得好大,那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哥哥画本里那只水鬼…

那一刻,静香碎叨叨不停念的心突然就静下来,身上覆着他,静静地躺着,红彤彤的新房第一次这么安宁,她觉得自己很享受…

不记得是怎么被人拖了起来,不记得是怎么穿上了这一身孝衣,更不记得,为何老太太命人封了房门,一口浊血喷在她雪白的衣襟上,说她是个“作死的娼妇”…

无论如何,她是那青底白字的牌位上易家嫡房长孙易承轩的未亡人,夫君的灵台下,她是该哭的,可老太太说不许,不是像旁人那样可以等二爷承泽回来后哭,是她不许哭,什么时候都不许,尤其不许在灵前,因为老太太说她的泪…脏…

面前的香火盆青烟缭绕,直呆呆的眼睛有些涩,轻轻眨了眨,竟模糊了,她悄悄咬了唇屏住…

“回老太太,轩静苑里里外外已经腾空打扫干净,点了经香,另设了香坛。”

灵台前有人躬身回话,灵台旁的花梨大圈椅上,易老太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拄着黑檀木杖正襟端坐,鬓发如银,腰身挺直,只那一双老目枯浊无泪,干涩的眼底布满了红丝。听了执事人回话,手猛地一紧,佛珠攥得咯咯响,松沓的双颊禁不住发颤,插在心里的那把刀又似狠狠地一搅!轩静苑!这三个短命的字!眼中的疲惫突然血红…

执事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色,略顿了顿,又接着道,“广灵寺的禅僧和修真观的道士都已经侯在外头,另有寂善大师与五十高僧高道也到了,只等老太太示下。”

易老太太缓缓闭了下眼,强压了心里一股一股难奈的热浊,慢慢哑声道,“禅僧们安置在安泰堂大厅,拜大悲忏超度;道士们,引去…轩静苑韵香楼打醮。先请寂善大师到荣进轩小厅,好生招待,待阴阳择准了日子,再请到合宜园灵前来,逢七做法。”

“是。只是…”执事人一边应着一边面露难色。

“何事?”

“回老太太,荣进轩小厅原是留给迎待内眷堂客…”

“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不待执事人说完,立在老太太身旁的蓝月儿柳眉一挑,呵道,“才刚老太太不是吩咐过了,待二爷回来吊唁,三日后方才开丧送讣,这会子哪来的堂客?”

“姨奶奶说的是,原是这么想着,只是今儿一早已有信儿传了出去,镇上的士绅员外们早早有人遣送了祭礼来,有说开丧日再拜,也有说次后就到的,小的们也是怕到时候乱,失了礼数。”

“哼,”蓝月儿冷声一笑,“那些人…”

“既如此,寂善大师迎入轩静苑小厅便是。”话未断,老太太开口。

“是。”执事人领了话,再没敢多一句,悄悄退了出去。

蓝月儿被一口噎住,轻轻捻了一下手中的帕子,略一瞟眼,见老太太没有扭头递了平日那般眼神,心中那口闷气儿一舒,略低的头也抬了起来。别的都罢了,她最不耐的就是老太太的眼神,一个字没有,便让人觉得自己比那街上的叫花子、青楼里的女人更不如。心想,今儿这老东西是看顺眼自己了,多亏了这一身孝。

其实,虽则她只是易家老爷的姨娘,可毕竟长了那牌位上的人一辈,论情论理都不该着孝,可为了哄老太太,便宁肯舍了平日风情,退了所有颜色。此刻脸上淡淡施粉,眉眼不描不画,雅素一身,不现钗环,只在银白镶珠抹额边嵌了一朵雪白的雏菊。却不想,这一来倒似比平日的艳更别出几分俏来,心自喜,连带手中也换了纯白的云丝帕,这便是哭的时候,遮了面,也是动人。

可老太太吩咐不让哭,这也好,她横竖也挤不出多少泪,不如蓄着,到时候人都到齐了掩了帕子没准儿也能哭个肝肠寸断。只是此刻,没有眼泪,面上也不好做,要悲,要伤,还要做强忍,于是立在一旁也需仔细小心,生怕这个当口在老太太跟前儿落了埋怨,心也是累。

不由又叹,这老易家真是住不得了,自她嫁了这些年,殁了太太,殁了老爷,自己再逞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姨娘,膝下再有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出,如今虽死了易家长孙,却也本就是个病秧子,娶了媳妇不几日就不明不白地去了。再看身边这古稀之年依然身强体健的老太太,暗暗骂了一句不省事的老东西!一个人硬活着把子孙的阳寿都克尽了!活着便罢了,又强离了京城,带着一家老小窝在这山沟小镇上,今后别说指着曾经的势力给桓儿寻个高枝出路,便是有些正经家业也要落在那嫡出二爷身上,自己和桓儿不过是倚着人家混口饭、等死罢了,这么想着,便是灰了心,握了身边儿子的手,脸上当真有了悲色。

“二爷回来了!”

蓝月儿正自己出神,忽听门外一声报,心一惊,回神再听,这一府的死寂像突然破了口,压低的人声随即四起。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老太太!老太太!”

人未见,已是入耳这清朗朗的语声,只是一路急奔,又焦又燥,略有些哑。抬眼看,十七八岁少年郎,额勒孝带,束发银冠,一身雪白长袍,急步匆匆。

一步跨进灵堂,突然顿住,两道紧拧的剑眉慢慢松开,直呆呆的目光落在那牌位上…

“承泽,泽儿…”

僵直的身体猛一醒,扑通跪地, “老太太…老太太!” 口中悲呼,一路跪行…

老太太一把揽住俯在膝头的承泽,嚎啕大哭。祖孙灵前相聚,催人肝肠,顿时间,灵堂内外悲声四起。

蓝月儿一边用帕子遮了脸,一边拖了正在用袖子抹泪的承桓摁在地上,也想就势俯在老太太身上,怎奈承泽身高肩阔,老太太搂着已是吃力,哪还给她八岁的桓儿留地方。蓝月儿蹙了蹙眉,哼,偏心也断不分个时晌!统共就剩下这两个姓易的,还有多少不成?!可也再无奈,只得让桓儿挨近些也便罢了。

又看众人只顾哭得呼天抢地,竟是忘了起丧。于是边哭着边找了个人,颤声道,“吩咐下去…二爷回来了,启乐…超度…”

乐声一起,悲天泣地,不足千户的清平镇便是尽人皆知,都叹,这易老将军一门果然离了京城便失了根基,孤儿寡妇十几年好容易得着一桩喜,竟又做成了丧,看来这新媳妇也是个命薄的…

蓝月儿守在身旁,看老太太大张嘴呼嚎,老目中却落不下多少泪,嘴唇也似哆嗦着有些发青,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上了年岁的人可别这一通伤心背过气去,如今她桓儿尚小,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这一番家业岂不都要落在老二手里?

于是顾不得给自己抹泪,赶紧一边抚着老太太胸口,一边劝,“承泽!桓儿!你们收声!顾念老太太,老人家本就伤心,这一顿哭,要伤了身子了!”

承泽闻言立时抬头看,确见老太太脸色已是有恙,便赶紧强忍着住了声,一边抹了泪,一边拽过依然哭声不止的承桓也给他擦了擦。兄弟二人依旧跪在身旁,随了蓝月儿一同劝慰老太太。

枯老无泪,干嚎了这半天,老太太只觉得心口撕裂干疼,气直往上涌,眼冒金星,头晕不已。看膝下孙儿齐聚又都心急她的身子,便也不忍,只得慢慢住了。承泽撑着老祖母的身子,蓝月儿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泪,又敬了热茶上来。

老太太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茶润过肠胃,才觉闷在心口的浊气略疏散些,又听闻灵堂外的诵经声与家下人的哭声,不觉粗声长叹,“唉…”

“老太太,刚下头回说,已陆续有人来祭拜,过一会子,这堂上怕是人多嘈杂,不如我先扶您老回去歇着,待到了时辰再来祭?”

老太太轻轻闭了眼,摇摇头…

“老太太,您放心随姨娘去,” 见老人家不应,承泽也帮着劝,“这里外应酬,我去帮衬着管家,若是有什么决断不了,再去回您。”

“是啊,如今承泽也大了,这些年也历练,他帮衬着再没有错的,若您还不放心,还有我在边上出个主意,再无不妥。您看…”

“别说了,”老太太睁开眼睛,缓缓道,“吩咐人都出去,关门。”

这一句让就近听到的蓝月儿和承泽都有些不明白,关门?这灵堂本就是要大敞了给人吊唁的,为何要关了?

“去。”

老太太催了一句,再有什么疑惑也没人敢多问,蓝月儿赶紧依话吩咐堂中照看香烛、随起举哀的一应人等都退了出去。待人走干净,承泽和承桓兄弟二人合闭了两扇黑漆门。

空阔的灵堂立时暗了下来,只有灵台上的长明灯和两盏白烛,应了白幔白幡,并那牌位后白布遮了的人型,阴森森的。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蓝月儿有些心虚,禁不住打了寒战,搂了承桓,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旁站定。

“过来。”

老太太这一声唤,沙哑的声音依然掩不住言语中的威严和凄冷,承泽心纳闷儿,这是在叫谁?巡视堂下,这才注意到灵前蒲团上那个素白的人,是…嫂嫂…

蓝月儿倒似明白几分,看那跪着的人不动,她轻声叫,“静香,静香,老太太叫你过来。”

低头念佛早已神游不在的人终似醒过来,身子略一颤,慢慢抬起了头…

看着她,蓝月儿在心里轻叹…第一次见,是成亲时的新房,那时周身红彤彤的倒显得身量不足,仿若受不住那一脸的脂粉,扛不动那一身凤冠霞帔,如今这一身孝,洁净淡雅,再配上这一副小巧的眉眼,白烛惨照,竟显得靡颜腻理、冰肌莹彻,真真一个水当当的小美人儿。难怪那病怏怏脾气古怪的易家老大成亲后,竟连房门都不出,整日搂着这小娘子,想尽这如花似玉的年华如花似玉的人。只可惜福大没命受,这才几天的功夫,就他那身子,恐怕连个依靠都没给她留下…

寂静中,静香抚了衣裙正待起身,忽地一顿,她悄悄抬眼看了看老太太,抿抿唇,又规规矩矩跪好,而后,离了蒲团,跪在冰凉的地上,双膝为足,往老太太身边去…

看她一步步挪来,承泽微微蹙了眉,怎么好似从未见过,那日喜宴敬茶,可是她?

终于到了老太太身边,她佝腰跪在脚下,依旧低了头…

“抬起头来。”

静香不敢违抗,直起身,仰起头…

看着眼前这张脸,老太太忽然觉得心口闷痛,握着佛珠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强压了,慢慢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照准她眉心的那一点,狠狠地刺下…

“哇!”承桓吓得哭了起来,蓝月儿赶紧将他搂进怀中。

…朱红的血那么艳,那么浓,那么热,细细一缕,流过她冰冷白皙的脸庞,便似随之冷却,相融,仿佛冷白玉上一抹绯红的底纹…

突然一颗泪从她的眼中滚落,承泽的心忽地一紧,疼…

第二章 荷叶清心

“青蔓,青蔓!”

外间上夜的紫螺赶紧掌了灯进来,打起一边帐帘,见承泽已经坐了起来,问道,“二爷,你怎么就醒了?”

看着眼前的紫螺,承泽这才想起昨儿回来的匆忙,将青蔓留在了贺府,说是今儿再着人接她回来,谁想这一夜睡不安稳,竟是糊涂了。遂对紫螺笑笑,说了句“我起了。”便要下地。

“二爷,”紫螺一边赶紧给他披了袄,一边劝,“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更次,再歇一会儿吧?”

“不了。”承泽应了一声,觉得嗓子干疼,“紫螺,茶。”

“哎。”

紫螺服侍承泽穿好袄,这才去斟了茶来。一眼看到承泽在穿昨儿回来的那件袍子,心里不由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油蒙心,“二爷!昨儿夜里孝袍做好已经送了来,我熨好在那儿晾着,原是该换了,竟是一时忘了,我这就取了来。你先喝茶。”

“好。”

承泽褪了外袍,接了茶。滚烫的茶冉着热气,熏着他的双颊和眼睛,昨儿哭了一天,酸胀难忍,这么一熏,竟是舒服许多。

紫螺取了孝袍进来,看承泽刚说渴,这会子又不急着喝,心想,莫不是茶太烫了?懊恼没记住青蔓交代的话,该先试试水温才是。正琢磨着,承泽已搁了茶碗,紫螺遂伺候他洗漱梳头,又着了孝袍孝褂,依旧束了银冠,勒了孝带。

穿戴齐整,承泽便往外走,紫螺跟着说已经吩咐厨房这就做了早饭过来,承泽说不必,心燥,不想吃,紫螺想再劝,却见他已大步出了门,不觉倚门叹了口气,心说,青蔓姐姐你可真是一刻离不得啊…

承泽出了自己住的芳洲苑,往停灵的合宜园去。已是深秋时节,天越发短,此刻不过五更天,天边虽零星挂了几颗星,却仍是一点亮都没有,只觉更冷清。

一路穿过花园小径,空中传来诵经声,听那声音倒像是正起了劲,想来这是刚换了班,又要到时辰举哀了,承泽脚下更快了几步。

未跨入灵堂,里面已是传来又一轮扯心扯肺的哭声,承泽不由得蹙了蹙眉,家下这些人平日里也未见有谁与大哥分外亲近,偶尔听青蔓说几句,为大爷脾气古怪,若不是硬安置了在身边,便是能躲则躲,如今这人一殁,倒像是都成了至亲!苦笑摇摇头,又觉自己真是愚念了,人们如此,也不过是冲着营生银钱,又何来认真二字。

待来到灵前,早有人点了香,恭敬地递了过来,承泽接了,青烟一缭,眼睛竟又觉酸涩,眨眨强忍了,叩首跪拜。见是二爷,举哀之人越发哭得厉害,没了气儿一般干嚎。承泽跪拜完,起身上香,看着那蓝色的牌位又是出神…

转回身,正见旁侧蒲团上一身素白之人,俯身叩拜还礼。承泽一怔,是嫂嫂…他赶紧也俯身,虚手扶她,静香直起了身,却并未抬头。看脸色似比昨日更白,倒不觉阴惨,只是白得晶莹,想起昨日那一幕,目光不由得往她眉心去,虽还略有些肿,可已经结了痂,半颗红豆大小,微凸,真若一颗朱砂血痣…

此刻她还是那么安静,没有一滴泪,看在眼中,心中的燥竟也似随她平了几分,想起昨夜守灵,她虽有伤却也是这般静,只是,承泽记得扶老太太回房已是敲了三更,那时,她还没有走,这么早,怎么又到了?莫不是…遂轻声问,“嫂嫂,你…夜里可回去歇了?”

静香轻轻点点头,却不抬眼,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看她这半日不语,承泽也不好再多问,又往灵堂左右看了看,时候还早,没有人祭拜,一应香火杂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便略离开一步,也跪下来,此时旁边自是早有人垫了蒲团过来。

这一起儿举哀过去,灵堂又安静下来,只有香火燃跳。昨日一整天,心大恸,又顾着老太太,竟是没来得及细细想想,如今安静地跪在兄长的灵台前,身边是一身缟素却始终无泪的人,承泽心底的疑惑不免又翻了出来…

兄长自娘胎就带了不足之症,不能用力读书,不能袭家风习武,可嫡房长孙最是老人家的心头肉,择亲之时,老祖母十里八乡亲自挑选,择定了嫂嫂。说嫂嫂家是江南本乡本土,却偏生不好仕途,归隐乡间耕读,又说嫂嫂自幼读书,知书识礼,样貌人品都属拔尖,便是京城里的大家女儿也不过如此。遂成亲那天,从几十里外的慕家庄娶嫂嫂进门,八抬大轿,重金重礼,这些年,易府从未如此逞奢。却怎料,这一场喜事,半月之后便成了丧…若说是那乡野人家,迷信邪崇鬼魅,说新妇不吉利因而迁怒于她也是有的,可老太太当年随祖父征战,根本没有这等讲究,可昨儿的光景,老太太竟似发了狠一般,眼中的凌厉与憎恶是他从不曾见,更不顾在兄长亡灵前,如此对待嫂嫂,这究竟…是为何…

“二爷,二爷,”承泽正出神,小厮福能儿俯在他耳边叫。

“做什么?”承泽不耐地白了他一眼。

“紫螺姐姐吩咐人送了青笋江米粥来,说二爷一清早起来只用了几口茶,这一前晌要举哀守灵,又要待人应客,还得服侍老太太,便是一时撑得住,终究于肠胃不益,此时不觉,日子久了犯出来就不得了。要小的无论怎地求爷用下半碗粥,一则为着爷的身子,二则,也免得青蔓姐姐不在,爷竟少了一顿吃食,老太太若知道了,都要得不是。爷,你就当是心疼紫螺姐姐和小的吧。”

听福能儿又像平日那般啰嗦,承泽心里一阵烦,心说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些年,机灵过了,反倒有时愚拙,但凡听了房里这些大丫头们一句,就在自己耳边呱噪!正要一巴掌拍他走,忽地瞥见身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便一顿,遂开口道,“带了多少来?可够两碗的?”

“爷说的哪儿的话,便是要多少有多少!”福能儿一听有门儿,立刻点头如啄米,“另配了几样儿小酱菜儿,还有新鲜的桂花糖糕。”

“那好,备到隔壁小暖间儿,我这就来。”

“好咧!”福能儿颠颠儿地跑去预备。

承泽转身正要开口,却看那人冰塑一般,一转念,眉微微一挑,便不言语,自顾自起身往小暖间去。路上随便抓了一个人道,“早饭预备下了,去请大奶奶来。”

“是。”

静香听了来人传话,略略犹豫一下,便站起身,头一晕,腿便软,好在身边的小丫头一把扶了她,小声问,“小姐,可还撑得住?”

“不妨。”

“这是哪位菩萨开了眼送了饭来,昨儿入夜到现在,都没人问一句…”

“多嘴。”

主仆二人挽着往小暖间去,门口有人打了帘子,正服侍承泽的福能儿抬头,有些纳闷儿,竟一时没应过来。静香定睛一看,暖间儿里并无桌椅,只一铺暖坑,上面放了一方小炕桌,桌上只一个食盒。此刻易家二爷已经盘腿儿坐了,对面倒是空着,可无论怎样,那也是在炕上…

静香抿了抿唇,不再往里走,握了小丫头的手正要转身,承泽已从炕上下来,走到近前,拱手施礼,“嫂嫂,”

静香赶紧回礼道万福,“二叔。”

“怎的要走?”

“哦,不知二叔在此歇着,原是人回了一句,我怕是听错了…”

“嫂嫂是找用早饭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厨房送过来都摆在外头,家人们都轮班儿去了。此刻时辰早,老太太、姨娘和桓儿都没起来,灵前也就你我,不如一道用,省得他们还得再摆两道、伺候两回。”

听承泽这么说,静香心里一时也拿不准,都怪自己只顾低头念佛,竟是没觉察家人们可是真的轮班儿去吃饭了?若是,此刻自己又拿款儿走了,二叔必不能就此罢了,还得再累人单伺候自己,给人添麻烦…

“大奶奶,您就一道坐吧,紧着用了,过一会子便又是举哀的时辰了。”福能儿此刻倒像是个机灵的,随了承泽的话劝。

“小姐,就吃吧,”小丫头轻轻捏捏静香的手,“这会子不垫点儿,一会儿老…”

静香赶紧捏她住嘴,小心地看了承泽一眼,也不便再推脱,“那…就多谢了。”

“嫂嫂里面请。”

“二叔承让。”

进到房中,承泽依旧盘腿坐了,静香只倚了一点榻沿儿,也勉强算坐了。福能儿赶紧打开食盒,小丫头也一道帮着,盛粥,摆菜,各自为主。

承泽正待动筷,余光却见静香看着身边的丫头竟是有些迟疑,心下会意,“福能儿,带…”话一出口,才知叫不出她的名字,一时尴尬,福能儿却早已领会,立刻接了话儿,对那丫头说,“外头也是备了点心和粥,姐姐随我过去,早点用了也好早点回来伺候奶奶。”

“小姐…”

“去吧。”

小丫头听静香应下,便要随了福能儿走,临转身,又悄悄把那碟桂花糕往静香跟前儿推了推。承泽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好笑,这丫头不是嫂嫂娘家带来陪嫁的吗?该是最识体面才是,怎么竟是如此小家子气?再看她那主子,勉强沾了炕沿儿,手中端了粥碗,低头专心,根本不敢侧身对了这饭桌,别说桂花糕,就是小酱菜儿也断不会碰一下,真是枉费了她护主的心。

承泽见小暖间里只叔嫂两个,又没有人在一旁伺候,若是就这么闷头不响,反倒不妥,遂开口问,“嫂嫂,刚才是我唐突了,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那边正一口一口认真抿着粥,听到问话,静声咽了,这才答到,“荷叶儿。”

承泽一听,竟是不由点了点头。别人爱花,他倒独喜那叶子藤蔓的清香与不刻意,觉得甚是雅致,当年老太太拨了名叫芍药的丫头给他,过来第一天他便给她另取了名,唤作青蔓,取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之意,却不想,她这边竟直接取用了实在物件儿,荷叶儿,一声唤,已是满口清新,果然大俗便是大雅。

叔嫂二人用饭,再无多话。静香虽饿,可吃得还是慢,承泽陪着,也不好自己先用完,怕她也就此搁了碗,便也随了,细嚼慢咽…

用过饭,两人一同回到灵前,静香依旧跪了,承泽看看天色尚早,也正要多守一会儿,却不想福能儿又过来,随在他身边,“二爷,借一步说话。”

承泽随他出到堂外,“何事?”

“昨儿您吩咐我那桩事,有些麻烦。”

“嗯?”承泽一愣,这才想起昨儿他想找常跟着大哥的小厮福安来问几句话,谁知里外寻不到,原以为刚办丧,事乱,不知被遣了做什么去,因吩咐福能儿好歹今儿寻了他来。听他这么一回话,倒是纳闷儿,“这话怎么说?”

“大爷归天后,那小子福安,竟再不知去向了。”

第三章 红烛迷雾

“哦?”承泽一听便挑了眉,“他是家生子,如何会不知去向?”

“二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那福安虽是家生子,可自去年他老子染了病,老太太许了银钱放他爷娘回乡,他便是一个人在府里了。”

“哦。”承泽应了,心里隐隐有恙,又问道,“都跟谁打听了?”

“先是找了轩静苑里的执事老妈妈,老人家糊涂,说是何关她事!又说大爷跟前儿规矩与旁处不同,别的仆妇丫头虽都由她排班儿,可爷随身的这小福安,来来去去从不与她知会,今儿在,明儿不在,何曾把她放在眼里。”福能儿絮絮叨叨地学着老妈子,看承泽微微蹙了眉,赶紧收了话,又道,“我也知道这老妈妈实在不是个省事的,便搁了她又去找轩静苑的姐姐们问,谁知事儿更怪了,爷,你猜猜可有多蹊跷?”

“啧!”承泽很不耐地咂了一下嘴,就要抬手打他,福能儿赶紧挡了,这才利利落落地回话,“姐姐们说,自打大奶奶进门儿,新房里伺候的就用了陪嫁过来的荷叶儿和莲心,大爷原来身边儿的人都遣到了楼下,楼上只留了红玉姐姐,再有就是常来回话的福安。大爷殁的那天,就是红玉姐姐和荷叶儿去叫的门。原本大爷吩咐没有他的叫,谁都不许去打扰,可那天都将巳时了,红玉姐姐这才拉了荷叶儿去,谁知怎么叫都不开,没法子本想去回老太太,可荷叶儿胆子大,掰了窗子就跳进去。”

“嗯?”承泽听得有些乱,“为何要掰窗子?大奶奶不在房里吗?”

“说的就是啊,”福能儿越发凑近了承泽的耳朵,“正是蹊跷呢!后来外头的姐姐们就听荷叶儿疯了一样哭喊,正都要去,却被福安抢了前头,随后就关了门,连红玉姐姐都没让进,外头就乱了,砸门。再后来,请了老太太来,这才压住。”

“这么说,当时房里,除了大奶奶,就只有荷叶儿和福安?”

“嗯。”

“那单只荷叶儿哭了,福安呢?”

“说的是!都说那小子大爷白疼他了,根本没听着他嚎一声!”

“那可听清荷叶儿哭的是谁?”

“真让爷问着了,那荷叶儿,哭的不是大爷,是大奶奶!”福能儿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哦,”承泽倒并不意外,只是却想不出当时的情境…“老太太到了之后,房中可曾再叫旁人?”

“不曾。老太太身边也只带了徐妈妈,连玲珑姐姐都没带。不过后来又着人请了老郎中来,也是只让他一人进去。”

“老郎中?”承泽拧了眉。

“是,二爷,您说,大爷当时还能有气儿?”

承泽想想,摇了摇头…

“嗯,我这么想着。爷,我还听说…”福能儿有些支吾。

“听说什么?”

“听说给大爷洗身换寿衣的时候,大爷他…早都硬了,手脚…手脚都掰不正…”

承泽轻疏了口气,没搭话,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这么久,她在做什么…

看承泽不语,魂儿倒还在,福能儿便自顾自说下去,“再后来,就是老太太吩咐人办丧,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人见过福安。都说前一眼还看着,后来,怎么都不见了。”

岂料承泽却没再纠葛福安,而是问,“红玉现何在?”

“别的姐姐都随了管家去,独红玉姐姐又回了老太太跟前儿。这两日,本该跟着在灵前随起举哀的,可听说病了,根本起不了床。老太太心疼她,让两个小丫头照看着,说活着的时候尽到了心,这死了的魂儿也明白,不拘虚礼了。”

承泽轻轻点点头,是了,这才是老太太本该有的话。大哥长年病,脾气自然不顺,这些年红玉尽心尽力,从没有半个怨字,若说这府里除了老太太还有真心疼他的人,就是红玉了。如今人走了,她自然难过,譬如自己若有个好歹,青蔓恐怕也不能好受…

身后又传来哭声,承泽回头看了一眼灵堂,又瞥见那一动不动冰塑一般的人,那天荷叶儿哭的是她,可她却从不见泪,她心里…究竟是怎样…

“二爷?”福能儿见承泽出了神,不得不叫了一声。

“嗯?”

“天快亮了,您是接着进去守灵,还是到老太太跟前儿去?”

“老太太昨儿歇的晚,岂能这么早去打扰。”承泽想了想道,“咱们去轩静苑。”

“二爷,去那儿做什么?都空了,独设了香坛给道士们打醮呢。”福能儿是断不想去那“蹊跷”的地方,“爷,我听说人走了,魂儿且不走呢,这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