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一脚踹过去,“这要是碰上,就让大爷一并带你走,真真留不得了!”

“二爷,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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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静——苑,仰头看着门上犹新的匾额,承泽在心里又默念一遍,这字迹虽略有些施力不足,却工整清秀,一眼可知笔法已是多年练就,看着这熟悉的字,努力揣着那不常亲近的心…

这府邸刚建好时,老太太甚是喜欢,要大哥为各处提匾,大哥略走了一圈,依然淡淡,只给正堂提了安泰二字,再就是挑了自己的院子,取了轩怡苑为名。承泽记得他成亲那天,娶入洞房时,还是轩怡,可待三天后回门前接嫂嫂敬的茶,便听大哥吩咐人重新做匾。那时承泽就想,娘亲说的对,大哥这人别看平日没力气只是冷淡,其实内里性子,最是烈…

福能儿看着承泽,心里叫苦,最怕爷这样,平白的看着什么就是走了神儿,而后就是没头没脑的话,他跟着,总是答不对,便少不了挨训,遂赶紧叉话,“二爷,进去吧?”

“嗯。”还好承泽并未再说什么,抬步往里去。

此刻天已蒙蒙亮,略有些雾,院中景致都现了出来,依旧除了假山坛,并几只雕鹤、鹊鸟,再不见任何花草树木,大哥烦,烦那些盈盈枯枯的东西…

耳中自是道士们的抑扬顿挫,待走近来到韵香楼外,敞开的门内青烟缭绕,领头的老道正手持法器边吟唱着边舞向法坛。承泽带了福能儿悄悄站在一旁略看了一会儿便往楼上去。

“爷,爷…”福能儿悄声叫着。

“怎么了?”

“楼上连、连灯都没有,别、别去了吧?”

“天都亮了,还点什么灯?”

“爷,爷…”

“没用的东西!”承泽气得呵道,“在底下等着吧!”

丢下福能儿,承泽独自上了楼,走过环廊,轻轻推开房门。这便是哥嫂的内室小厅,只是曾经的书籍摆设都已收拾干净,但觉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应桌椅箱笼等死物。左右看了看并没什么,便随了脚,站在了卧房的金丝碎花软帘外。沉了口气,打起…

天越亮了,将眼前这小房子一般的拔步床映得金灿灿的,越发光耀。承泽不觉叹,嫂嫂家必是极看中这门亲,单是这张陪嫁的鸳鸯床,便不是一般的置办得起的,只是如此繁奢,倒显得累赘。又忽地想起那“荷叶儿”来,更觉那冰塑与这床,“荷叶莲心”与这床,实不合…

迈入拔步床月洞门内,才见真正的睡榻,却没了龙凤帐、鸳鸯枕,再是如何描金彩绘,也只一大块木头而已。承泽看着无趣,正待转身,忽瞥见一点红,定睛看,是旁边小几上未擦尽的一滴残蜡,隐在这暗光的屋床内,依然红润润的…

心一时软,竟好似这房中的一切都活了起来,又是红烛洞房,新人暖帐…

不觉眼又酸疼…

“二爷,可是二爷?”

“嗯?”承泽听有家人在叫他,赶紧走了出来,才见厅中已是多了三四个小厮,“这是要做什么?”

“老太太吩咐把韵香楼二楼锁了。”

“哦。”承泽应了一声,想来这里设了道场,开丧后虽不如灵前,也必是个人来人往之处,自是该小心些。本想就走了,却又见小厮们竟动手开始封窗子,便又问,“不过是几日的光景,关了就是了,何苦费这事?”

领头的小厮回道,“二爷有所不知,老太太吩咐待做完法事,这院子就锁了,只间或换季派人打扫,旁人再不得随意入内。小的们想府中到底人多,怕有那不懂事的混撞了来,不如上了封,大家都有个警醒。” 小厮看承泽拧了眉,生怕担不是,赶紧说,“这都是跟老太太回明了的。”

“那往后大奶奶住哪儿?”

“小的们只领了这院儿里的差事,旁的,不得知道。”小厮看了一眼承泽,又道,“不过,管家吩咐派差时略听了一句,大奶奶往后许是就住合宜园了。”

承泽一听便瞪了他一眼,这是哪儿听来的混话?合宜园是逢周年祭日做法事道场的地方,虽说风水极佳,又说阳气最重,最压得住鬼邪,可却与府里这些宅院隔了整整一个花园子,再说那里外就一个通堂,一个小暖间儿,再就是存放香烛杂物的耳房。如何住得?

领了那眼神儿,小厮虽不真心怕这二爷,可也不敢再多嘴,一旁收拾箱笼去了。谁知承泽又跟了过来,看着那崭新的红木箱也被打了封,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这是大奶奶的陪嫁箱笼,老太太吩咐也一并封在这楼上。”

承泽心里忍不住又是诧异,若说亡人的衣物都收了去是做施散启福,那这未亡人的陪嫁封在楼里又是何说道?于是吩咐,“打开。”

小厮停了打封的手,又重新都开了箱,打眼一看都是崭新的衣裙绸缎,看那花花绿绿的颜色,承泽似有些明白了,嫂嫂从此孀居,即便就是一年后孝满,她也再不是能穿红着绿之人了…

谁知到最后一箱,却是再没了颜色,走近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粗细不一的各号排笔、染刷、各色颜料、矾绢、宣纸、乳钵、并大大小小的粗瓷碗碟。承泽弯腰,捡了一枝小狼毫,启盖,轻轻抚了抚了须尖,虽是旧物却保养极佳,想来是她在娘家用惯了的,再看这摆放,不知嫁过来这些日子为何竟从未用过…

“二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啊?老太太已经起身往荣进轩去了。”

承泽扭头,是福能儿,“你冒出来了?”

“我一直陪着呢,是爷没看见。”福能儿没敢说是太阳彻底出来,他才上的楼,转了话,“对了,爷,青蔓姐姐回来了!”

“哦?是吗?怎么回来的?”承泽这才想起竟是忘了着人去接她。

“嗯,是贺府派人给送回来的。”

“那正好。”承泽俯身放好那支狼毫,指着那箱子说,“福能儿,你赶紧另找人来把这箱子送去芳洲苑交给青蔓,让她别给外人动,帮我好生收着。”

“是。”福能儿应了一声,颠颠儿跑去叫人。

房里的小厮却有些做难地看着承泽,“二爷…”

“你别怕,横竖也不过是封死在这楼上,多一箱少一箱又能如何?便是老太太知道了,就说是我拿去玩儿了。” 说完,不待他再啰唆,已是往楼下去。

小厮心里直叫苦,二爷,有句话忘了说给您,老太太有吩咐,大奶奶的东西任何人不能碰!却也再无法,只得狠劲儿嘱咐同来的人,说死也不能漏出去…

第四章 春心如月

“使点劲儿!怎么像是亏了你吃食似的?”蓝月儿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眯起眼呵了一句正给她捶腿的丫鬟春燕。

春燕不恼反笑了,“奶奶今儿真是累狠了,平日这力道您老嫌重,直说我该下陇子锄地去了。”

蓝月儿任她笑了,叹了口气,又合了眼。可不是累着了吗?自从开丧后,这十里八乡、五府六县的人都跑来吊丧,这易府一天到头竟比那庙会还热闹!这倒都罢了,她本也是愿意逞势气的人,只可恨自己忙里忙外地照应,老太太还是一百个眼看不上她!

姨奶奶,姨奶奶,如今连那刚死了男人的丫头都是堂堂大奶奶,她长了一辈,却还是姨奶奶!这么些年,在府里伺候老的、养小的,竟是连太太两个字都没挣来!都是那个死鬼正房作的孽!当年在世时,便好像全天下顶属她贤良孝顺,整日陪着老太太,堂堂当家夫人,倒把自己作弄得像个贴身的使唤丫头,连老太太头上的暖帽儿她都亲自绣样子!行动如此,嘴上更是贱,老太太尚且吃酒沾荤,她倒像是打菩萨跟前儿修了前世来的,吃斋念佛,张嘴便是为善、为孝,直把那老太太哄得像是得了个体己的女儿。

好在人作贱,老天还长眼,这女人礼佛做样子做得也不大与男人亲近,才让她这做丫头的得着机会,勾上了这当家爷,刚收了房便有了孕!原本想着在枕边多吹吹风,也能多得着些,没想到这爷也是个死木头,老太太说他媳妇好,他便当佛供着,让她这做小的,全没了说理的去处!好容易每日烧香盼着那修佛的人上了西天,她百般示好,床上便是娇,枕边便是泣,可那爷却总是一副脸孔不多样,又寻死觅活一番,也不过落了几句搪塞的话来,这么胡混着,直到临死也没有将她扶正!便是如今看着他的牌位,心都是怨气,早晚那一柱香,也是丫鬟随意插了就了,自己再不肯多操一点心!

蓝月儿正自己恨,忽觉腿上力道大了,捶得怪舒服的,她微睁了眼,原来是换了自己房里的阎婆子。

“也难怪奶奶这几日累着了,”阎婆子一边捶着,一边碎叨叨地说着,“府里这次办事,真是大阵仗,何曾见过!老太太虽不是那张扬的人,可又怎么挡得住?这偏山僻壤的,好容易来了咱们这一家子,还不都上赶着来?往后出去,也说得嘴,撑得起是去过大将军府做过客的人!”

“客?他们叫什么客?顶破天不过一个五品的知州!” 一听有人吹捧,蓝月儿立刻提起了精神,又想这老妈子是离了京城后才从老家跟出来的,根本不知曾经的底里,于是越发说的放肆,“老太爷在世时,一个牵马的副官也比他尊贵些!你看现在这府宅子大,可还不及原来的一半儿!家俬装饰就更不提了!”

“是啊是啊,可是听说了!”那老妇看说到了主子心坎儿上,越发舔着脸,“只可惜老身福薄,竟是没看见府里势气的时候。如今…”

“如今怎么了?”蓝月儿索性坐起了身,“都以为老太太带着儿孙是彻底归隐养老来的,其实那不过是世人的糊涂想头,又怎知这其中的道理?原先承轩身子不好,不能算个顶事的,承泽今年才满十七,桓儿更小!留在京城,也不过是读书,又能做什么?可你看,说是隐居,可咱们离贺老将军府也就几十里路,还不是早早就把承泽送过去学本事?看他如今的功夫才学,得个武举、讨个功名不在话下!即便就是不成,凭着咱们府曾经的势气,再有贺老将军的旧部门生,还怕在京畿六部谋不着个正经差事?”

“哎哟,那可感情好!” 阎婆子乐得满脸老纹,“真要是二爷光宗耀祖,咱们小爷往后必是也能得着靠,待他长成,那奶奶您可是有福享了!”

蓝月儿笑了,又懒懒地靠回榻上,“哪还用等那么长久,二爷要是往京城去,老太太怎么能舍得他一个人走,必是拖家带口一同回去了,哪会落下谁!”

“哎哟,那可真是!二爷今年已经十七,也是搏功名的时候儿了,奶奶说的这岂不是就在眼前头了?”

“话是这么说,可老大刚走,他做弟弟的怎么也得守一年孝。”

“哦,哦,那是,那是!” 阎婆子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越卖命地伺候着。

“奶奶,”正说着话,春燕又走进来,“老太太那边儿传话过来,问您可有要紧的事?若不忙,荣进轩有客候着吊唁,让您去招呼招呼。”

“哦?”蓝月儿一挑眉,阎婆子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我的奶奶,这府里是离不得您,又是客到了!”

蓝月儿嘴角却是不易觉察一丝冷笑,心里明白,真若是那州府衙门里的人、或是回乡养老的京里旧官,根本轮不着她待!分给她的不过是县里有些脸面的士绅,或是花了几个钱捐了个名头的土财主。遂问,“哪家的客啊?”

“听说是慕家大爷来了。”

“慕家大爷?大奶奶的哥哥?”阎婆子撇撇嘴,很是不屑,“虽说是亲家,可再怎么说也是晚辈,怎么劳动着咱们奶奶了?”

蓝月儿听了,反倒舒了心,笑说,“你老糊涂,知道什么?”说着起身走到梳妆台旁,阎婆子和春燕赶紧跟过去伺候梳洗。

“这慕家如今虽说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可听说当年静香的爹爹也曾官居应天府府尹,后来丁忧回乡,又报了病就再未曾出仕,也不几年就去了。膝下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年长,少年博学,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可惜年纪轻轻却无心仕途,勉强做了一年官,便带着母亲妹妹归隐乡中。”

“哦?”阎婆子道,“那靠什么营生?可是有田亩产业?看大奶奶嫁过来那天,带的嫁妆可也够气派的。”

“你老这倒是看得真!”春燕一边麻利地给蓝月儿挽着发髻,一边笑说,“大奶奶的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你老也必是听说过!”

“哦?谁?”阎婆子瞪大了眼睛打听。

“呵呵,春燕就会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识,哪来得知道!”蓝月儿笑着接了话,“慕家大爷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副工笔,富家豪门都挣抢追捧,他又少出卖,弄得一画难求,重金难买!静香那点嫁妆算什么?我看哪,都赔少了!”

“哼,”阎婆子又是撇撇嘴,“我当什么呢!不就是个画画儿的?跟咱们府怎么比?”

蓝月儿收拾齐整站起身,很满意地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今儿啊,咱就去会会这从未谋面的亲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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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儿带着春燕出来,一路往荣进轩走,轻声问,“春燕,老太太此刻可有客在?”

“没有,”春燕也压低了声音,“我刚悄悄儿问了,说是在屋里带着玲珑收拾大爷的诗稿呢。”

“老太太没说要见?”

“没有。只说全凭姨奶奶。”

蓝月儿不再做声,心里暗盘算,这可是亲家啊,虽说是晚辈,可慕峻延年长静香十岁,况她爹爹又早早去了,真正是长兄为父啊,又是这么一个大才子,老太太怎么这么明摆着晾人家?按她过去的脾气,才不管是高低贵贱,只重人品才学,从京城一路往南走,周济了多少落魄书生!今儿这是怎么了?别说厚待,就是礼数都不周全了。那天灵前又那么对静香,难不成…

来到小厅外,家人轻声回话,慕大爷候着了。蓝月儿走到虚掩的门边,打眼往里看…

厅中人款款端坐,素青袍,白玉带,一头乌黑的发束在头顶,落在肩头,无方巾,也无冠帽,只简单单别了一支玉簪,上下便再无半点颜色。此刻,单肘撑在几案上,手不由轻轻握拳,略沉思绪,又见两道浓眉微蹙,一双深眸含冰,鼻峰挺直,唇色浅淡。这面庞,这装扮,清淡到放肆,却雅逸至极…

蓝月儿在门边不觉看痴了去,这…这就是慕峻延?虽则看静香生得那般模样,想来她的兄长也必是不俗,岂料竟是如此人物!不禁叹,老天造物真是不吝,且不说这眉目看得人眼热心跳,只这一股由里到外难掩的风流韵致,便生生要将人的魂魄摄了去…

“奶奶,奶奶!”春燕轻声叫。

蓝月儿脸颊微红,却也不觉尴尬,低声笑嗔一句,“死丫头!” 抬手又略理理鬓,这才推门而入。

慕峻延见进来主仆二人,赶紧起身相迎,两步之外,拱手施礼,“峻延这相有礼。”

蓝月儿看他举手抬足更显玉树长身,翩翩如风,心头越热了些,一边道万福还理,一边柔声道,“亲家兄。”

彼此起身,慕峻延见眼前这与自己年岁不相上下,又一身缟素的妇人,不知她是谁,有些尴尬。

春燕在一旁忙说,“这是我们姨奶奶。”

听是长辈,慕峻延再次弓身施礼,越加恭敬,“峻延见过姨娘。”

蓝月儿自是又还礼,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闷…

见过礼,分宾主落座。都知为何而聚,两下安静,再无客套。慕峻延略斟酌,沉声道,“府上遭此不幸,母亲大人心甚痛,今日接到报丧,便要亲来,怎奈身子不适,万不能远行,遂遣峻延前来吊唁,并给老太太、姨娘请安,万望节哀,保重。”

话音未落,蓝月儿已是掩面轻泣,春燕自也跟着落泪。慕峻延本该再劝,可那新丧之人偏偏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妹婿,若说伤,最伤之人便该是自己的小妹,劝得多,反显无情,于是微拧双眉,再不好多说。

蓝月儿听他不语,也觉点到即可,遂轻轻擦了擦,但留泪光点点,转头看向慕峻延,“多谢亲家母惦念,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左右?也望她老人家节哀顺便。走了的已是走了,再伤着老人,咱们这些做儿女的,便更是不孝。”

慕峻延恭敬地略低了头,不与直视,但听她这番话虽有些自降身份,过于近乎,可毕竟是好心劝慰,此情此境,若真能有她如此体谅,小妹也许能得些庇护,日子也好过些,于是真心道谢,“多谢姨娘体念。” 又问,“老太太可安好?逢此大恸,老人家高龄,更要保重身子。”

蓝月儿轻轻叹了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最痛,更况还是那心尖儿上的人,便是如老太太这般经风历雨,也难免心碎。今儿听说亲家兄来,硬撑着非要见,是我劝她保重身子要紧,都是至亲之人,不必过那些虚礼。”

“姨娘说的极是。晚辈不能当面请安虽是憾事,老人家保重最要紧。待老人家好些,峻延再行大礼。”

“多谢亲家兄。”

说完礼数上的话,慕峻延略沉片刻,转入正题,“姨娘,峻延可否前去灵前吊唁?”

“不急在这一刻。”蓝月儿微笑道,“亲家兄接了丧,定是一路奔波,不曾用过茶饭,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哦,有劳姨娘挂念。” 慕峻延起身推辞,并坚持道,“峻延腹中倒不觉饥饿,更况亡者为大,礼当先去吊唁。”

“说的也是。”蓝月儿并未强求,也随他站了起来,“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不如着人先带亲家兄过去,我随后就到。”

“多谢姨娘。”

一起走出荣进轩,慕峻延再次拱手施礼辞别蓝月儿,这才随家人往灵堂去。

看着他渐去的背影,蓝月儿轻声问,“如何?可曾见过这等人物?”

“何等人物?我看不过是年长了二爷几岁,眉眼甚或都不及二爷俊俏,强到哪里去了?”

蓝月儿轻啐她一口,“你懂个屁!”

春燕掩嘴儿笑,她主子的心她如何会不知道,想男人行,想哪家的男人都行,可想“儿子”,却是万万不可!

蓝月儿看她笑,也无奈,这丫头贴身也贴心,自己的心事从不瞒她,可这也是个福薄的,去年才把她嫁了人,便被那禽兽一般的夫君抵了赌债,好在她机灵,死活逃了出来,又被蓝月儿求了老太太重收留,从此便是死心塌地跟着主子,老死也不再嫁了。

“好了,别笑了。”蓝月儿嗔她一句,又吩咐道,“去,知会管家预备客房,就说亲家兄来了,要住下。”

“啊?奶奶,您这是要做什么?明知道老太太不想见他,这要是住下了,还怎么躲得过去?”

“哼,老太太不是说全凭我吗?她又没吩咐驳了这亲家的面子。如今已是下半晌,待他吊唁完,再与静香说几句话,一路到家也要入夜了,这如何使得?知道的是老太太不想见他,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将军府不懂礼了。”

“话虽如此说,可…”春燕心想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再这么明摆着拧着干,实在是…可看她主子那粉扑扑的脸颊,她暗叫苦,这可真是春心按不住了,便劝,“奶奶,留下他,又能如何?”

“留下他啊,好说说话啊…”蓝月儿越拉长了音腻声道。

“奶奶!有老太太在,能说什么话?”春燕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她知道她这主子真要是想做什么,那可是不管天不管地的,这些年守寡,偶尔出去上香,或是庙会,总会看几眼男人,说几句男人如何的话,可那都不过是调笑一番解解闷儿,今次,却是当真把人留在家,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了得??于是紧着劝,“奶奶啊,别到时候,一句话不对,再让老太太看出什么来…”

“啪”蓝月儿拍了春燕一记,恨道,“看把你给吓的!这么小的胆子,可做得什么?” 说着又扑哧笑了,附在她耳边道,“你当我要做什么?再不省事也知道,这男人啊,是碰不得的。”

“ 嗯?”春燕不解。

蓝月儿直了身,依旧看着慕峻延离去后已经空落的路,“天下的男人,无非两种,一种正经,一种不正经。太正经的,无趣,太不正经的,无耻。而这个啊,非但是个正经的,还是个心高气傲的,想得着他的人,必得先得着他的心,可他的心啊,栓在月亮上,我才懒得去够呢!”

春燕一听这才放了心,又打趣道,“那入得了奶奶眼的男人岂非又得正经又得不正经?”

“是啊,像咱家老爷,”蓝月儿又咬了春燕的耳朵,笑说,“假---正---经!”

扑哧,春燕笑出了声,又赶紧握了嘴,“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吧,搁着别人,要吓死了!”

“呵呵…”

主仆二人亲热地挽了手臂,悄声说笑着离去…

第五章 长兄为父

一步跨进灵堂,慕峻延一眼便看到灵台下那娇小素白的身型,低着头,那么低,他的心被狠狠攥了一把…

…记起多年前老父辞世时,她便是如此,小身子缩在惨白的孝袍里,颤巍巍的,眼里的泪总也不干,却也不敢大声哭,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一步也不肯离开。那个时候,他不论做什么都一手搂着她,再难再痛都带着她,暗下狠心发誓,今生再不能让娘亲和妹妹受一点委屈,半点难…

这些年,千般精心,万般宠,出落得婷婷如玉,教养得知书识理,又为她择准这忠烈之后,清明之家,总指望从此后便是无忧无患,平安度日…如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过半月,她竟从新娘成了寡妇…

一步之外便是易家兄弟,可看她跪着甚觉孤伶…是了,不过是半月而已,这宅门之中,以她的性子怕是连人都没认全,逢此大难,该是怎样孤单害怕…

如今他来了,却已是兄妹异姓,咫尺天涯…

慕峻延不由拧了眉,咬紧了牙,才略略屏住那噬骨的心痛…接过家人递来的经香,步向灵台…

“小姐!小姐!是咱们家大爷!” 跪在后排的荷叶儿凑在静香耳边急声道。

静香赶紧抬头,果然,青烟缭绕的灵前弓身敬叩的正是自己的大哥,忽觉鼻子一酸,紧紧咬了唇…

慕峻延叩拜罢,跪守一旁的承泽、承桓并静香一起叩谢还礼。慕峻延走到近旁,蹲下身,双手扶起承泽、承桓,“二爷,三爷,快免礼!”

承泽恭敬道,“谢慕大哥。”

小承桓虽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却也懂事地跟着二哥叫,“慕大哥。”

慕峻延轻轻点点头,放开兄弟二人,挪开一步,俯身在静香身旁,“静儿,”

“哥,你来了。” 静香轻声搭话,手中死死地攥着衣襟…

慕峻延看着小妹形容憔悴显得脸庞越小,越似当初小猫儿一般偎在他怀中之时,心疼不已,再看她的眼睛,水润润的,明明是泪,脸上却为何没有一丝痕迹…还有这眉心,这眉心一点是什么?红红的,微微凸起,嵌在她白玉般的肌肤上,仿若一颗将滴的血泪…

承泽跪在一旁看慕峻延拧眉凝视,心有些慌,这若是问起来,易家老祖母竟是大丧之日手残新寡,该是如何尴尬…

“静儿,你这是怎么了?”

果然…

“回门那天回来的路上在林子边儿歇脚,又是碰上那坏小子打弹子,崩了一粒,溅在了脸上。幸而,是眉心,不是眼中。”

“哦。”慕峻延应了一声,本想再问回来这些日子可曾好生上药,怎么还是落了疤痕,却又顾忌易家兄弟近在身边,人家大丧之时再多问自家事实在不妥,便也罢了。

一旁的承泽听了,心落地,却又暗中感慨,嫂嫂这谎是何时预备的?听她心平气静,语声潺潺如泉,眼中清明透彻,毫无闪躲,是人,谁能不信,谁能不认…

“静儿,能借一步说话吗?”

静香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转头看向承泽,承泽赶紧点头,“嫂嫂只管去,这里有我。”

“多谢二叔。”

“多谢二爷。”慕峻延道了声谢,正要扶了静香,静香轻轻摇了摇头,他立刻会意,先行站了起来。

静香抚了衣裙起身,心中暗忖,自己从未敢在家人中吩咐过什么,也不知道这府中哪里可去,哪里不可去,若是给大哥看出来,可就…正在犹豫却听耳边有人小声道,“出了合宜园往西,花园子蕴仙阁。”

静香点点头,悄悄用唇型道:“多谢。”

承泽也一样配合了默声回应,“不谢。”

看兄妹俩出了门,承泽又悄声吩咐福能儿赶紧跟着照应,免得有那不识眉眼的下人让嫂嫂为难。

出了合宜园便是花园,静香依话带着慕峻延沿鹅卵小径往西走,很快便看到隐在高处花木中翠绿的琉璃瓦顶,拾级而上,一座不大的六角小阁,匾曰:蕴仙阁。推门而入,已是深秋时节,少有赏玩的人,可阁中的桌椅、摆设并暖垫、扶手都是干干净净。

静香让了慕峻延落座,才发现桌上有精巧的紫砂茶具,却是没有茶,不由暗自责怪自己竟忘了知会荷叶儿去讨壶茶来,谁知正在懊恼之时,门扉轻响,已有仆妇捧了茶盘进来,除了喷香的热茶,还有一叠枣泥小酥饼,静香接了,亲自为兄长斟茶。

仆妇小心地退出去,兄妹二人对坐而饮。静香心中不由又对承泽称谢,这小阁,又安静又雅致,正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静儿,”慕峻延看着专心抿茶的小妹,知道她还是那般冷性子,不问是断不会开口,便说,“跟哥说说,是怎么回事?”

静香抿了口茶,答道,“他自幼身子就不好。”

“不是说只是身子弱,并非顽症吗?”

身子弱?她想不出,只觉得他很有力气…让她透不过气…这么想着,心又怕,不觉握紧了茶盅,“他每日吃药,倒还好,可有时也会重。”

“那这次也是发病加重而致?”

“嗯,找了郎中来,已是…不中用了。”

看静香一问一答,不过是三两句,便说尽了与夫君短暂的厮守,慕峻延的心一酸,轻轻握了静香的肩,自责道,“是哥害了你,没有好好打听清楚,就…”

“生老病死,谁能料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