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两人一起上香守灵,忍寒挨冻,又和棋斗棋,拌嘴争执,已是十分相熟,遂见她看过来,承泽也不避讳,直接道,“冷死了,你不如坐床上偎了被子里。”

“不用。”她应了一声,便又低头。

“这是忙什么呢?”

“写字。”

“你写什么字?若实在无聊,不如画两笔画儿。”

“画画儿?拿什么画?”

看她头也不抬,语气竟是有些不屑,他挑眉,“嗯?不是给你带了画笔来了么?”

“那是上色染刷。”

“嗯?”承泽一愣。

静香抬头,笑了。

承泽顿时窘得脸通红,心恨,真是的!自己虽对画是一窍不通,却自认懂得看,懂得赏,谁知到头来竟连个画笔都认不得!

他挠挠头,又干嗽两声,想着这尴尬赶紧过去算了,谁知她竟掩嘴儿笑个没完。

“啧!”他一瞪眼,“怎么就是得理不饶人?我说你怎么平白地也在桌子跟前儿,合着是等着笑话我呢!哪有这样儿的?!”

“谁说要笑话你了?是你自己非要问的。”静香不笑了,可也再不怕他这吹胡子瞪眼的虚张声势。

“那你写什么呢?什么了不得要紧的,非得这天气这地方写?”

“我…”听他认真问,静香反有些难为情,轻轻咬咬唇才道,“我在仿你的字。”

“嗯?”承泽一听,立刻拿了她手边的纸张来看,不觉惊叹,“你,你几时会仿字的?仿得这么像!!”

“原是小时候一时兴起仿哥哥的画,后来就连字也一起仿了。其实,你细看,仿来的字是没有风骨的,不过,抄经倒不妨,想来,也没人看得那么细,你说呢?”

“抄经?”承泽越惊讶。

“练了这两日,今儿该是就能抄经了。”静香拿过一页承泽抄好的经摆在他面前,仔细道,“喏,你看,你这样起这一行,中间写这行,末了再写这几个字就行,其余的我来添。”

“嫂嫂,不用,你…”

静香不待他客套,又坚持道,“两个人写能快些。”

“又不急着要,赶那么快做什么?”

“赶着完了,你…不就可以早些回府了吗?”

承泽心一震,“我…”

“你不想在庙里守规矩,却又选了这遭罪的地方…”静香的声音越轻,说得有些艰难,不觉便低了头,“我知道是那日…吓着你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了。”

“嫂嫂…”

“早点抄完经,你早点回去。”

“那你…”承泽俯了身子凑近,“当真不怕了?”

静香轻轻咬了唇,认真地点点头…

“哼,”岂料他非但不领情,还很是不屑,“你不怕?我怕!一千遍经文,我没几日就抄完了,字迹还一样,旁人还当是闹鬼了呢!”

静香一愣,即刻恼得脸通红,“二叔!”

“叫二叔也没用!你若想抄就抄,横竖我是百日前回不得府!在庙里还得听经,还得吃斋,到镇上去还怕被人看见,只能在这儿了!”

“你…”

“我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重铺了纸,沾沾墨,抄了头一句,中一句,尾一句,丢到她面前,“既是有这本事,别荒了,赶紧抄完,咱们下棋!”

第十四章 缘解心结

“娘亲,到底,到底是不是?”承桓颤着声带着哭腔问,又自己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福兴儿都亲眼看见了!”

“嘘!”蓝月儿揽了他在怀中轻抚着,“你那小厮真的看见了?别是他夜里睡迷了,你又差他出去,心里恨,胡诌了来哄你的!”

“不是!昨儿夜里多吃了半碗碧粳粥,妈妈说怕积了食儿不让睡,一直跟福兴儿玩儿呢!后来知道丢了玉佩,想起许是日里在园子里玩儿没的,这才差了他去寻。福兴儿说他亲眼看见那合宜园顶儿冒烟,青青的,直直的!他大了胆子过去,贴了门,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烟,那烟也没有烟味儿,飘起来,也不散,越飘越高,就没了,那可不是鬼又是什么?”

蓝月儿笑了,“我当什么呢!就是烟啊?”

“娘亲!那是魂儿!嫂嫂的魂儿!”

“别浑说!什么鬼啊魂儿的!”蓝月儿呵了一句,用力点点他的额头,“你这实心傻孩子!怎么那些浑小子说什么你都信?枉读了这些年的书!待你二哥回来,你敢在他跟前儿胡嚼这些话,看他不打你!”

“娘亲!”

看承桓当真急得红了脸,抓着她的手臂一手心的汗,蓝月儿心不免又叹这孩子的小心小胆究竟像了谁?哪有点老易家的门风!却也无法,只得耐了性子劝,“合宜园是停灵所在,虽则只你嫂嫂一人照管,可也是一天香火不断,白日不见,也是烟不重,再则常下雨,谁会注意?昨儿夜里天晴,又有月亮,看见香火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恨福兴儿那傻小子大惊小怪,你做主子的该呵斥他才是,怎么倒随了他浑嚷嚷起来?”

“真的,真的是香火?”

“可不么!你当什么?”

蓝月儿虽说的势气又肯定,可承桓还是将信将疑,又想起之前听来那阴缘的话,更是不放心,“那,那嫂嫂她现在…”

“嫂嫂她好着,每日修行、礼佛,照管大哥的灵,待百日出关后,好好儿一个人。”

“真的?”

“三爷,你看你,怎么福兴儿的话一听就信,奶奶说的你倒生疑?”看蓝月儿有些不耐,春燕也赶紧随了劝,“奶奶何时骗过你,是不是?”

承桓仔细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好了,赶紧去读书,你二哥走之前不是给你布置了么?”蓝月儿一边说着,一边递眼神示意春燕,“好好读,若是他回来考你不会,我可不依!”

“…哦。”

春燕拉了承桓走,身后蓝月儿又丢过来一句,“去教训那福兴儿几句,往后再敢传这些浑话,撕烂他的嘴!”

“是。”

打发了承桓回房读书,春燕返回来随手放了内室的帘子。

“春燕,那日你去问,可是怎么着了?”

“那老妈妈眼都不睁,我说了几车的好话,才算松了口儿,说是头几日总不定,后来便是按时来取斋饭,再没落过一日。后来,我又足足给她两吊子钱,才算把那盅燕窝给送进去了。”

“嗯,多多少少,总是能给她补补,便是老太太知道了,责骂咱们两句,也值了。”又想起刚才承桓的话,蓝月儿又叹,“静香那丫头怕是冻得紧,否则那么个阴曹地府,吓得魂儿都没了,哪还有力气自己烧火取暖。唉,真实做孽。”

“奶奶你也想宽点儿,这不也正可见大奶奶她还好好儿地活着…”

“活是活着,好好儿的,就不能够了。你想,那合宜园冰窖一般,有什么是能烧得着的?”

“奶奶,你是说…”

“那可怜的丫头,定是在烧纸钱取暖…”

春燕一听,想那灵堂外夜幕中,白衣白孝白纸钱,立刻打了个寒战,只觉后脊麻麻的凉意…

“哦,对了,刚桓儿进来前,你正有事要回,是何事?”

“哦…”春燕强自回过神,正才想起正事,赶紧凑了跟前儿道,“跟着二爷的人来传话了。”

“是吗?怎么说?”

“说是自那日二爷进了那间房,就再没见出来过。”

“啊?”蓝月儿一惊,“这是怎么说?可看清楚了?”

“嗯,”春燕点点头,“平日院子里接送斋饭只有福能儿。后来悄悄儿假扮施主跟那小和尚打听,都说易家二爷在此闭关呢。”

“闭关?!”蓝月儿一听心里腾地一股火,“这可真是什么老婆下什么种!我真高看他了!!”

吓得春燕直摆手,“哎哟,奶奶!您老快悄声!”

“哼,悄声??也该让人听听!”蓝月儿越说越气,“这边只管不省事做样子,又是修行,又是阴缘,遭报应了吧?那十七八的少年郎闭关了!”

“奶奶!那不过是那小和尚们一句话,谁真的知道不成?”

“你说什么??”

“奶奶你想啊,应了名儿出去了,总得做做样子,对那庙里的人能说什么?只能是闭关!也是为的不让他们去打扰。我想着依二爷那性子,怎能耐得住?说不定,说不定早偷偷溜出去玩儿了。”

“这么冷的天去哪玩儿?”蓝月儿此刻略略压了些火,可心里的担忧越重,“承泽那小子虽性子狂也爱玩儿,可若认准了去做什么,便是发了狠的劲儿!别说是闭关两个月,就是日子再久,再苦,他也耐得住!”

“奶奶…”

“不行!”蓝月儿越想越不安,“不能等他像他老娘一样痴了心,入了定!”

“那,那咱们能如何?”

“如何?哼!”蓝月儿冷笑一声,站起身,“换衣裳,去延寿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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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宜园。

今夜莫名,无风无雨…

呼啸的幡幔纹丝不动,八面大窗也如遁了形,血盆口大张着,却只是一个个黑漆的空洞…天地一刻间便沉入深静,分辩不出界痕,只有桌上的烛灯勉强挣了一圈光亮…

静香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没有了那狂乱的呼号,这静让她的心更不安,不知“他”此刻在何处,可是隐在那光圈外,可是就在她身旁的黑暗里…不知觉那发了癫狂的眼睛…便爬上了肩头…身子又被牢牢缚紧…赤-裸…冰凉…

屏了那细碎的颤栗,她轻轻闭了眼睛,让那噬骨的寒意慢慢化在身体里…无力挣,便不挣,有形在,无形随,今生永世,“他” 是她的夫君,她的业…

耳边忽闻轻响,是手指拨弄着纸页,墨迹爽干后带了质地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睛,抬头,烛光里,是二叔…

看他,如此凄冷暗夜,依然腾腾一股生气,那般有力,那般鲜活,风雨无碍,阴魅不亲,自成天地…

离得这么近,却是两世隔…只是,这么看着,心也觉暖,人间毕竟还在…

翻看着这几日抄下的经,承泽又禁不住悄悄叹,她这字仿得实在是像,连他不自觉几处连笔的小习惯竟也留心到,写得那么自然,那么流畅,仿若天生就与他是一个心思一枝笔…再看这纸张布局,他起头、收尾,都还好说,可那中间一行,难免此一刻彼一刻会错开些,可她却总能把握间距,配合了他,略缩或略涨,一个字一个字,干干净净,便是细看、细究,也似行云流水,一笔而就…

“二叔,”

“嗯,”

“你…信佛吗?”

“嗯?”他这才转头看她,她似也觉问得不妥,有些尴尬,他笑笑,摇摇头,却又道,“不是不信,是无缘。佛不度无缘之人,我便也不强求了。”

“佛度众生,无不度之人,只是缘不到。此处无缘,未尝别处无缘;今日无缘,未尝他日无缘。佛是慈悲,总有度化。”

她的声音依然是轻,依然潺潺似水,可许是今夜格外静,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远不似那日讲棋胸有成竹,分明能辫出那隐在深处的不安,再看她的眼睛,第一次那么直直地看进他眼里,他的心微微一颤,她这不是在劝化他,是在劝化自己…

承泽略略斟酌,开口应道,“佛家最讲究‘缘’,正所谓‘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轻风送白云’。人生有所求,求而得之,我之所喜;求而不得,我亦无忧。安命,无求,苦乐随缘,得失随缘,一切,都随缘,是吧?”

她轻轻点点头,是的,这便是她的缘,她的命,这灵堂,这寒冷,还有“他”…

“可我,偏偏就不是个随缘之人。非但不随缘,还是个会‘攀缘’、有执念之人。”

“攀缘…”

“是啊,佛家最忌‘攀缘’,谓曰六根住于六尘之境,由此便会起分别心,分别好与不好,于好的便起贪念,想得着就会用手段,于佛家,这便是造罪,要引致苦报。”

静香听着听着不觉就蹙了眉,他这不是挺明白的么,怎么…

承泽看她糊涂,隐隐地竟是有些心疼,棋局之上,她心容天下,却在这现世中,困了自己的樊笼!便道,“可我,无愧这‘分别心’。天地造化,本就有善恶美丑,于那善,于那美,我想得,何错之有?于那恶,于那丑,我想挣,又何罪之有?因此执念,无愧于心。”

因此执念,无愧于心…看着他朗朗神气,听着他掷地有声,她心底似有什么在悄悄回应,却又禁不住死死按捺,不敢,不敢让那念头跳出来…

“嫂嫂,人,不是云,若是任那清风吹,终有一日,要吹散了去,无形,无心,修仙成佛,又为何来?”

可是…她再不是清白之人,该赎罪,原该赎罪…这是自己的业,自己求报…

看她蹙了眉,唇也泛白,白皙的手指紧紧攥了笔,暴出了泛青的骨节,他知道她该是又想到了自己的“不堪”…承泽慢慢转了视线,心沉…这结,这头是她,那头是大哥,他该怎么解…忽见那烛花跳,一颗大大的烛泪,沿了惨白的烛身滑落,一恍惚,他竟又见那炫目的红…

“嫂嫂,因果报应,有因,才有果。你当今生的苦是赎前世的罪,于你,是为两清,那可曾想过,于他…又是什么?今生他还报于你,却也早逝,若是真有阴府判断,投胎转世,此时你受的苦,是为他积德,还是累罪?”

她的心猛一震…

“若是,你为饥寒所伤,枉了性命,若是,你为恐惧所迫,失了心智,那于他,又是何业?”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底那罪孽深重的门似被缓缓打开,才发现,原来人世间,她还有存留的道理,哪怕是为了‘他’…

“所以,嫂嫂若如我做无缘之人,当心安,当无惧;若有心随缘,更当一日三餐,穿暖,睡稳,平平安安,为自己…也为他。”

不知这番话她可明白了,怎么看着那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完全失了魂,承泽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是提到大哥又吓着她了?还是…她听出自己知道了那“不堪”?他仔细再想自己的话,没有,该是没有不妥之处,于是,轻嗽一声,叫道,“嫂嫂,嫂嫂?”

她终于回神,刚刚惨白的脸颊也似泛回些血色,可看着他竟又问,“二叔,那你说那阴府判断究竟是如何?真是…真是有下油锅吗?”

嗯?他一愣,下油锅?仔细一想,不觉要笑,这又是那些俗世闲话,什么罪孽深重之人要被小鬼拖了下油锅,可看她问得认真,眼中那般信任,仿佛他说是便是,他说不是就不是,遂屏了笑,严肃了脸孔道,“嗯,那是自然。”

啊?刚刚略放开的心又一紧,轻轻咬了唇…

“不过嫂嫂你不用担心,又不觉着,怕什么?”

“不觉着?”

“啊,你想啊,下锅之前早就剁好了汆圆了,过油一捞,外焦里嫩!”

嗯?静香一愣,“哈哈…”承泽再忍不住,大笑起来,静香这才明白自己被取笑了,脸颊立刻窘得通红,却又不知该如何还嘴,只能咬牙恨瞪着…

“哎,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饿了,晌午的四喜丸子还有吗?”

承泽笑了个痛快,又立刻想到了吃,静香看着他,心里像是恼,又像是…像是舒畅了好些…

看他真的去张罗晚饭,静香也赶紧起身,两人凑在小炉子边,她热饭菜,他看着。一天福能儿只能来送一次,遂也讲究不了许多,不过剩菜热得烫烫的,小屋中也是香气四溢。

承泽夹了个丸子,犹豫一下,放到了静香碗里。静香立刻停了筷子,皱了眉。

“吃吧,说话是破戒,下棋是破戒,一日三餐也是破戒,还在乎这一点荤腥?”

“…都是你的理。”

“是啊,我说的本就有理,更况,待出关的时候,瘦得不成人形,如何扶棺出殡?若是让世人见了,我易家脸面何在?”

“可是…出关的时候又白又胖,也不行吧?”

“嗯?呵呵…”

“爷,二爷!”

承泽正笑着,忽听帘外福能儿在叫,赶紧应了,“进来吧。”

福能儿进到房中,见礼,“小的见过大奶奶、二爷!”

“不比多礼了。”承泽让他起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过也好,明儿记得买庆丰园的包子来。”

“爷,”福能儿没立刻应,却是附在了承泽耳边,“老太太派人来接你回府。”

第十五章 计上心头

细长嶙峋的手指扣着碗沿和碗底,浑浊无光的指甲再无半点殷红,衬着白瓷,更清晰可见那上面斑驳浅细的碎纹…仰起脖子,青筋立现,仿若两枝枯柴突然支愣着挑了皮,左右立刻凹出深深的坑,一口又一口不换气地咽,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大得骇人,重重地捶打着已是锁骨突暴的胸…

看着眼前人,青蔓不由又是心酸,怎么竟是折磨成这般模样,那从小一处总是比小姐妹们都红润都神气、总是丰丰盈盈的女孩儿,如今竟似榨干、晒枯了一般,身子只剩了骨头,眼里…再翻不出一丝波澜…

一大碗药下去,空空的胃肠一阵紧,随即便一股一股苦往上涌,红玉赶紧用帕子掩了,强压着,周身不觉便又是渗了虚汗…

“漱漱吧。”看她好容易平了神色,青蔓递过水盅,服侍着漱了口,又轻声问,“觉着怎样?”

红玉轻轻摇摇头,薄薄的阳光里,那么苍白…

青蔓握上她的手,“我刚听小丫头们说,你如今饭吃不下,只是灌药,这如何使得?岂不知空肠胃伏不住药,反倒伤身子。”

“不过是挨日子,倒讲究那么多。”

“姐姐…”看她说得淡,青蔓更是心疼,“如今,旁人讲究不讲究,你自己得讲究才是!昨儿我来,等了半晌也不见,才知道你已经到前头去了,身子还没好利落,这是怎么说?”

“总不能就这么吃闲饭。”

“可是徐妈妈唤你?”青蔓蹙了眉,“咱们在跟前儿的时候她便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是老人家嘴碎、好念叨,看不得人清闲,你何必与她计较?”

“那倒不是,”红玉轻轻吁了口气,“自回到延寿斋,老太太便发话让我养着,还特意差了个小丫头每日照应,那徐妈妈也从未有过半个不妥的字。”

“既如此,那你要的什么强?”

“要强?”红玉笑了,只是脸颊实在是寡薄,让那扯起的笑看在眼中又干又涩…“我的傻妹妹,我拿什么要强?一个丫头,卖身赎命的丫头,主子给脸,容我一口吃,一席睡,主子不给脸,便什么都没了,还要强?”

青蔓一怔,看着红玉实在不知她这番话从何而来,易府除了曾跟在老太爷身边的几家子守做了家奴,所有的下人没有卖身的,都是几年的契,到了不想走的再续,可但凡是女孩儿,到了二十,便是再怎么府里都不会留,多给一年的工钱,打发回家,若是没家,,也要另安排了出府嫁人。如今于红玉,大爷走了,她伤心伤身,老太太可怜她,接在身边让她将养,也是想着养好了再好好安置她,可她怎么说的这么惨,这么狠,像是再没了退路…

“姐姐,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青蔓小心地问。

“难为?”红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眼底的枯燥忽地泛了红,“原是难为的,如今,我不觉难了,横竖只一条路,谁还拦得住我…”

“姐姐!”看那泛了死气的眼神,青蔓吓了一跳,“你,你这浑说的什么??”

红玉反手握了青蔓,那嶙峋的骨节咯得她生疼…“妹妹,你我同一年进府,一处吃,一处睡,便是分了房,也常聚常念…这些年,你姐姐姐姐的从未离口,我心里也是当真对你。你知道我那爷娘除了要钱,再不多看我一眼,这冷冰冰的世上,除了他,我最亲的人就是你,如今他甩手走了,留我这苦透了的心只能跟你…”

“姐姐!你…”听她说“他”,青蔓顿觉尴尬,虽则知道红玉在大爷身上的心思,可毕竟是说不得口的,且不说这府里人多口杂,似她和红玉与爷们这般亲近贴身便是没什么也要说出些什么来,更是多有那煽风点火之人,早就恨着要拖她们下水,若再不当心落人口实,便是墙倒众人推!遂两姐妹再亲近,常说闺中体己,却也从未敢明白地提一个字,如今人都去了,再这么不顾及岂不白担了名声,临走也不得好?赶紧劝道,“姐姐,主仆一场,难得的情分,自是伤心不舍,可人毕竟去了,活着的也得往前看、往前走,如今万事都放下,好好将养身子,待身子养好了,老太太定会…”

“老太太?”红玉苦笑着摇摇头,“妹妹,你就是心太善,多少人情都不懂…本想着这些话我要带了坟里去,可今日看着你,我还是说出来,我是不中用了,可我说给你,你千万记下…”

“姐姐…”只觉红玉的手越紧,青蔓虽是担心隔墙有耳,也担心她口无遮拦把自己的心事也兜出来,可又一想自大爷归西,红玉这病竟是抽筋去骨一般,绝非只是伤他离去,定是还有隐情,遂也握了她,道,“姐姐你说,我记下就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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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邦” ,清冷的夜远远传过敲更声,让周围那带了鼾声的静谧更显深沉 …

青蔓安静地躺在床上,明亮的眼睛冷冷地聚在帐顶,那有一丛绿油油的枝蔓,是他给她的名字,也是特意为此挑选的绣样,黑暗中她看不到,可心却能完全把握,每一枝每一蔓的姿态,从未如此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