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当红玉是个明白人,是个与自己一样明白的人,却没想到竟糊涂至此!

十二岁红玉便到了大爷房中,时至今日,整整八年,这八年同桌而食、同房而眠,朝夕相伴、寸步不离,还有谁能比她更近大爷的身,更贴他的心?怎么会一时迷了心思,犯下如此要命的错…

大爷的性子古怪易怒、毫无生趣,从小无论做什么都无长性,这虽多半是被病痛所迫,可日子长了便惯于如此,无论是东西,还是事,初时喜欢,爱不释手,可一旦尝了鲜,不过是一时半刻就丢在脑后,日后别说是念想,就是再摆到眼前,也只剩烦躁。像大爷这种人,本就不该动心!

可既是动了心,就更得三思而行,想要跟他,绝不能先让他得手,必得拿定了自己,让他苦求不得才可望入房,以此方为上策!

可红玉却偏偏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哼!青蔓在心中不由冷笑,怎么会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姨奶奶虽也曾是个丫头,却并非苦寒人家而来,而是书香世家落魄不得已才进的府,再有那般的姿色,便是一件土布衣裳也能让她穿得含羞带俏、万般风情!当年都说是她勾引老爷,可其实底里谁又真的知道?就如二爷,他厌恶姨娘,为的是自己亡母,可实则却深疼三爷,他必是也知道老爷的骨肉绝不是那平白一句勾引就得来的!

如今,且不说红玉根本就没有姨奶奶的姿色和手段,就说她也明白自己笨拙,指着先有孕再收房,可她怎么就忘了,她伺候了这么多年的身子,根本就是废物!怎么能让她早早地母以子贵?!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一步错步步错,而后又平白牵怒大奶奶,孰不知那也是个可怜人,大爷倾心她?哼,如今人是去了,若不去,能撑得过半年,大奶奶就真是妖精了!

如今的红玉,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的命都要陪进去了。不过,她倒真是顾念与自己的姐妹之情,肺腑之言就是劝万不可走她的路,死了对爷的心思,待到两年后出府好好寻个人家去…

青蔓不由攥紧了心口的衣襟,一想到要离开二爷,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见,她的心突然死了一般地疼…不!她不能走,绝不能离开他!今生,他就是她的命,为了活命,她还有什么忍不得,做不出…

自己也曾糊涂,一直在等,如今,多谢红玉的苦难让她突然惊醒!她不能走姨奶奶的路,更不能走红玉的路,她要走的是她青蔓自己的路,独此一条的路…

暗夜中,把这相守多年的点点滴滴琢磨仔细,想个通透…

二爷与大爷大不同,虽性子偶或张狂也贪玩,却重情重义又心软恋旧,只要进了他的心,今生今世,他都会捂着暖着,绝不会让淋一点风雨,受一点苦…所以,她该挣的不是姨娘那不入流的名份,而是他的人,他的心…

如今大爷大丧,虽则他是兄弟不必守三年之孝,可这一二年之内,他断不会迎娶新妇。而两年后也到了她该出府的日子,遂这两年便是最要紧的时机。二爷心里牵挂她,这根本无需生疑,可究竟这牵挂是否儿女之情就不得而知…青蔓心中忽地翻起久存心底的怅然,却也顾不得细究,毕竟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她眼中,不过是易府和贺府两处,这一二年再不见会有什么新鲜花样儿,这便妥了…

至于他的人,想起那英俊挺拔的身型,青蔓不由悄悄红了脸颊,其实…他早就长大了,早就知晓人事,也…从未瞒过她,他多有定力她吃不准,可她却知道不能太过露骨,他最忌的便是被人强摁头,要想法子,让他自己来…

只要这之前与他有了,又有这两年守孝不娶的计较,两人相守过了时日,待到二奶奶进门,再是天仙一般让他倾心,再是一时迷了心窍,也断不会没了她的脸,自己只要小心行事,不张扬,不为名,贴身在他身边,日子久了在他心里谁轻谁重,却可两说了…

更不用说,以他的身子,说不定,早早的,她便有孕…

这么想着,她的心渐渐欢愉起来,明儿就是除夕,他就要回来了,定要给他…心猛地一怔,怎么就忘了,他这次走竟是说什么都不许自己跟着,这么多年破天荒头一遭…

他的心究竟是怎样,自己真的把准了吗…心又忐忑…女孩儿的身子一旦破了就再还不回去…红玉已然是前车之鉴,自己不能太过有把握…如何能先试他一试呢…

倒不如…借红玉一用!如今老太太那边儿已是铁了心要安置她走,她是黄莲在心,说不出,咽不下,又是哭,又是求,连终生做孝子的话都说了还是不中用!一旦出府,她多半是死路一条。自己不如求了爷,把实情相告,若是他怜恤,为红玉求情留她府中度残生,这正是印证了她的想头,他连大哥碰过的女人都不忍放手,更不用说他自己的人;若是他不怜恤,也不妨,以他的为人断不会把红玉**的事说出去,说不定还会暗中相助,为她安置妥当…而自己么,再想对策…

又是敲更声,夜越深…

听着紫螺熟睡的声音,青蔓依然合不去心头的千缠百绕,只得暂且搁了,一心只念,盼他归…

天不亮,青蔓便早早起床开始忙碌,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最爱的小点心,烘焙好了,又用小炉子慢火煨着,以保松脆香甜。回到房中,换了他最喜欢的一色海天帐,被褥皆烘得暖暖宣宣,一切安置好,点了她亲手为他调制的熏香。

悠悠冉冉,满室清新,看着那袅袅的烟纠纠缠缠,绵绵不绝,她慢慢出了神,想起那重伤时耳鬓厮磨,生死相伴…再想此刻费尽了心思只求不离,眼中不由泪光莹莹…

正暗自神伤,忽听小丫头在外喊,“二爷回来了!”

眉头的愁,心头的结只为这一声即刻就散开,赶紧起身,急急迎了出去…

第十六章 寄愿馨竹

挑了棉帘儿进去,一眼看见承泽斜靠在榻上,枕了双臂眯了眼,歪在老太太身边低声说着话,嘴角微微翘了一丝笑,懒散散又撒娇,一股坏小子的顽劲儿,那样子竟是比承桓腻在身上还要赖几分!蓝月儿在心里悄悄笑了,就是说嘛,这才是易家的宝贝二爷,断断不是个冷性儿拘礼的,闭关礼佛?自己真是多心了。

见蓝月儿走进来,承泽赶紧起身,却依旧坐了,“姨娘。”

蓝月儿早已惯了这冷淡淡的口气,况今儿实在看着他顺眼,便只是不觉,给老太太行了礼,起身笑道,“今儿一大早桓儿就吵吵了往芳洲苑去,一刻也摁不住,可是盼回他二哥来了!”

“是么?”一个月不见孙儿,今天老太太的脸色也格外的暖,又听了这兄弟相亲的话,心里更是喜欢,“你也坐。”

看老太太竟是招呼蓝月儿往自己身边的暖墩上坐,承泽不由有些惊讶,姨娘从来在延寿斋都是站着回话,今儿是怎么了?老人家竟是让她亲近到了跟前儿?

“哎。”蓝月儿笑着应了,脸上无半点诧异不妥,受不得的气有,哪还有受不得的宠?落座后,知趣地挺直了身,并未太过贴近,依旧笑了说,“忙了这一前晌,这会子才得空儿过来看看。昨儿听玲珑说您这几日早起不大想吃,我想着天寒,老人家胃乏,今儿一早蒸了碗酥酪并一碟儿枣泥儿山药糕,让春燕送了过来,老太太可还用得?”

“嗯,难为你惦记着,倒真是吃了半碗。”

“那就好。我一会儿嘱咐厨房,既是吃得下,认真用些日子补补。”

老太太微笑着点点头,没再应,转了话,“前边儿都安置妥了?”

“嗯,出家人也不讲究,不过是多添了些斋菜。法事依旧按例,今儿除夕恰逢了个正日子,一应大小事我又盯了盯,几处不妥的,紧着着人重安置了。祠堂那边儿本就日日都精心着,贡品我也早安排下,着妥帖之人照看了。待您老过了目,便可抬过去。”

“嗯,倒是周全。”

“还有家宴这边儿也跟您回个话,我想着今年…不同往年,就设在延寿斋暖间儿,挑个人爱吃的几道体己菜,不拘什么礼,娘儿几个说说话,守守岁。”

“也亏你记着,”老太太握了承泽的手轻轻拍着,声音沉着又是伤心,“我老了,凡事都赶不得计较,只待怎么清静怎么过,倒忘了这小兄弟俩正是长成人的时候儿,也该过过年压压岁才是,真是糊涂不中用了…”

“老太太这是哪儿的话,”蓝月儿赶紧接了口,“小辈人不过是按了旧例提个醒儿、跑跑腿儿,大阵仗还不都得您老张罗指派才是。”

承泽在一旁听着,心里冷笑,怪道!这大丧期间还能想起来过年硬把他拖回来的,也就是她了!

“说起这小辈人,我这儿倒也正有一桩事要跟你和承泽商量。”

“老太太您说。”

看老太太脸上虽还带了笑,那眼中却是沉肃了许多,承泽也赶紧坐正些,“何事?”

“百日关后,静香安排住哪儿?”

这一句出口,两个听着的人心里都咯噔一下!静香住哪儿?这,这是问的活人哪!再不是那丢了死关里结阴缘的可怜鬼儿!!两人立时就都高兴起来,承泽更是喜得握紧了老太太的手使劲儿摩挲着,他没会错意!没白让嫂嫂遭这份罪!这确是老太太给她的生路,一条再不见过往,重活出来的路!

承泽心里越是喜,倒忘了这边问的话,一心只念着该怎么跟嫂嫂说,怎么劝她也不再计较,当真拿这府里当家,以这些人为亲。蓝月儿却在一边早已顾不得多想,乐得一脸喜庆,“可说的就是!我也早盘算着呢!想咱们府里哪一处不是立立整整、妥妥帖帖?都是住得的。可若再细想,又觉静香那丫头单薄薄可怜见儿的,倒该是守得近些才是。”

“嗯,”老太太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着。”

“是啊,”蓝月儿见自己的话老太太都应下,知道这是把对了脉,越心热,出主意说,“不如就让她跟我住怡宁苑。桓儿说话儿这就要搬出去了,我那院子大,正是觉空落,这一来,娘儿们守着,也热闹些。”

承泽听了正要接话,却见老太太微微笑笑,摇了摇头,却也并未说什么不妥,只是道,“我想着是菱波苑,原是预备了给亲近内眷来小住,可咱们走的远,少有人来走动,平白空着也可惜了儿的,就给她吧。”

“哟!那敢情好,这么近,可真是老太太疼她了!”

“是近,遂我想着她就随了我吃,也省了再开小厨。”

“可是的,厨房再添一两个人去,便都妥了!”

蓝月儿笑着只管迎合,承泽心里却觉得不适宜,菱波苑?那可是紧邻着延寿斋,虽这也是老太太当真疼她才带着她,可毕竟离得近就得常在跟前儿立规矩,如今又要一桌吃,一日三餐的,岂不一刻也不得闲儿?

“老太太,我想着,还有一处倒是甚合嫂嫂。”

“哦?哪一处?”

“馨竹园。”

“馨竹园?”蓝月儿有些蹙眉,“那一处本是为了给那几枝竹子应个景儿,实在是小,如何住得?”

“那院子是小,可那小楼阁、小厅堂,处处小处处精致,反倒生出趣来,又有那竹子,最是清静爽宜。我听说慕家宅院便是依山而建,隐在一片竹林中,听风赏雨,甚是雅致。如今,不单是给嫂嫂寻个起居处,若是能合了心意,又觉亲近,何乐不为?老太太,您说呢?”

“嗯,倒是一处清静之处,”承泽的话确是顾了人事合宜,可老太太却还有旁的顾忌,“咱们是一心为她便宜,可若是曲了意思,以为是委屈她小,岂不两下尴尬?”

承泽笑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慕大哥一家绝不是那浅薄之人,嫂嫂门里出身也自是懂理,这府中只这一处有竹,她必能会意。”

“嗯,让承泽这么一说,倒觉妥帖。”蓝月儿也应道。

老太太想想,终是点了头,“既是你们都觉好,那便定下了。这几日就着人收拾吧。”

“是。您看这么着可好…”

承泽再无心听蓝月儿算计馨竹园的一应摆设布置,只悄悄想,这么安排该是合她心意,竹下丹青,竹下棋,往后一个人,日子久长,她也该是能怡然清心、自得其乐…

——————————————————————————————————————————

芳洲苑。

从延寿斋回来,时辰已是将到祭祖之时,承泽匆匆沐浴后,重穿戴孝衣。

“二爷,这么说老太太是准了?”青蔓边服侍着边轻声问。

“嗯。”

“真的?”青蔓一听心大喜,立刻万福施礼,“谢二爷!谢二爷!”

“哎!”承泽赶紧双手扶了,青蔓抿嘴儿笑,一边起身,一边仍是道,“真是谢二爷呢!”

看她竟是难得一见的高兴,脸上的笑那般诚心,那般真切,承泽的心隐隐不是滋味…

红玉的事,他其实心里早有考量。且不说福安并为亲见,荷叶儿也是一面之词,单是这床上私密、帐中隐情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拿出来辩个是非曲直,她可以疯癫不顾颜面,可易家不可,嫂嫂,更不可…曾经过往,曾经纠葛,都随亡人仙逝,再说不得…天大的委屈只能吞了、咽了,还有他,一起藏了,埋在心里…

于红玉的安排,承泽心里虽恨,却还是顾念大哥,不管怎么说,她相与嫂嫂而言,算是心甘情愿大哥的女人,甚或,大哥唯一的女人…再看这**后也失了神的女子,疯疯癫癫,一病不起,一个人再经不起,便是死了一多半…遂想着待大哥出殡后,依着她的意思,若愿意再嫁,便寻个妥善人家安置,若不愿意,许她大笔银钱安度残生。却不料,她刚刚身子好些,就在老太太跟前儿长跪不起,又是要出家,又是要守孝,哭得没了气,也不敢说一句自己已是易家人,承泽不免心生怜悯,想着不如就留下她,可又想起嫂嫂,生怕她日后再兴风作浪伤及嫂嫂,遂决定若是开口留下,就要到芳洲苑来,他亲自盯着,方才放心。

可承泽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儿说一句不堪,倒是想起了他,这当家二爷!将自己的男女私情都托给青蔓转给他,为自己求情!今儿他一回来就见青蔓面带忧思,神色不定,一再追问才是红着脸道出这尴尬之事,让他真是怒不得,恼不得!应,实在是恨这女人竟是不顾及大哥的颜面,为了一口生计,无耻至极!不应,又恐亏心,且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跟青蔓说个清楚…

思前想后,他还是跟老太太开了口,他没有说透大哥与红玉的隐瞒,却也婉转告诉老人家红玉生死相随的绝愿,老人家听了虽感慨却仍是不想误她终生,执意要送走,承泽无奈,只得说如今送她走就是往死路上逼,不如放几年,待想开了再做计较,老太太这才点头答应。

事办了,也算为大哥了了一桩心愿,可承泽却还是存了一念私心,没有将她要到芳洲苑来,他顾及的…是青蔓。青蔓心实,人也善,这些年安安稳稳、谨谨慎慎,从未动过什么歪心思,一心只是分内之事,只要他在,便是守在身边,事事妥帖,他不在,也难得出门,只偶尔与曾经一道进府的小姐妹来往说说话。却没想到,如此清白女孩却也被人拖了下水,跟他这做爷的说起男女私情、搀和起人家房中之事来!若是再要了红玉过来,这实心眼不知又会怎样被撺掇着替人做嫁衣,做出违心之事。

好在如今老太太已是恕了嫂嫂之罪,谅红玉也不敢再兴风浪,便依旧留了她在延寿斋,只是往后便要多留一分心,甚或必要时敲她一记,万不能让她再伤及嫂嫂分毫…

“二爷,都齐整了。”

“嗯。”承泽回神,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冲青蔓笑笑,“我走了。”

“哎。”青蔓应着,依旧送出门去。

“哦,对了,今儿夜里不必候着等我。”

“嗯?”

“我连夜回山上。”

青蔓猛一怔,却见他已大步离去…

第十七章 雪中静香

辗转翻侧,伸拳踢腿,片刻之内使遍各种身手,直磨的那“床”吱吱嘎嘎叫得个欢,却还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能让周身略拢住些暖意,只觉得那寒气竟可渗骨般无空不入!承泽心里恼,师傅说练功入境便是天地合身、万物皆虚,就若那高僧入定,不饮不食数月,依然存了生息悟道。可见他是成不了高手了,别说万物皆虚,便是这一冷一饿就真是受不住,这么些日子竟如初历般难忍难耐!

越想越觉忍不得,干脆起身坐了,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又把头也埋了,这才略觉好些。睡是不得睡,便胡乱想着打发时候。不免又想起刚才,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怎么竟惹得她…

这些日子一起熬着虽不至近得失了礼数,却也会偶尔说笑,嫂嫂性子静可断不是个拿腔作势的闷木头,甚或还会接了他揶揄的话轻声细语地回个一两句,常噎得他失笑,今儿是怎么了?一整日都低着头,只管写,那字倒依旧工整,却总合不了他留下的空,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且不写到最后一个字根本不觉,百手棋局之心竟是再存不下一篇字局。一连错了几贴,他便笑说,“嫂嫂,你是快出关了,难不成想留我一个在这儿抄经?”本是句玩笑话,却不想竟惹得她蹙了眉,眉心那颗痣越显殷红,低了头,手指尴尬地摩挲着纸面,明明看不到眼睛,可他却觉着她含了泪…

当时无措,只静了一会儿便糊弄过去,此刻再反复想自己的话,哪处不合体?一个人抄经是断不会,毕竟百日后无论怎样他也得回府了,那就是说她出关?心不由一怔,她该不会是…怕出关…

是了,这阴间的罪挨过,又该付阳世的难,一颗血痣,凝在了心头…难怪她会失神,毕竟敢用剪子搏那夺命之鬼,却万不敢在受尽屈辱之时多吭一声…相与鬼,她该是更怕人…

看向身旁的皮挂帘,厚厚实实地掩着,再被他拖了“床”挡紧,便不入一丝风,连入夜总为她留的那盏烛灯也不见,黑漆漆、安静静的,像是已入深睡。他这么想着,又轻轻摇了摇头,她怎么能睡得着…

心中转念又合计,横竖都醒着,不如叫她一起说说话?正要抬手敲那帘子,忽又顿住,这是否太过逾礼?虽则两人常伴身边,却总在戌正之后便各自回“房”,此刻已是夜深,不妥…还是不妥…

要不…要不想个妥贴点的借口?什么呢…

正一个人抱着膝琢磨,忽地一阵风,承泽正要缩脖儿,竟觉鼻中难得的清新,抬眼看,嗯??他赶紧掀了被跳下去,大步走到门边,看那夜空中飘飘冉冉的晶莹,心大喜,再顾不得,转回去用力推开那“床” ,急急地敲着,“嫂嫂!嫂嫂!”

“二叔…”

听她应了,他一把打起帘子,果然!她非但没睡,竟还是坐在桌前,走过去看,已是工工整整抄了好一沓佛经,再看她,握着笔,轻轻咬着唇似有些尴尬,承泽心一软,轻声道,“今儿跟你说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不是,横竖也睡不着…”

“呵呵,睡不着正好!” 承泽从她手中抽了笔放在笔架上,“快随我来!”

“嗯?” 看他这风风火火又一脸带笑,静香实在不懂,“这是要做什么去?”

“下雪了!”

“什么?”静香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呵呵,快走!”

江南的雪,几多柔媚,小小的瓣,几不可辨,随了风,依然飘不动,浮浮悠悠停在天地间…

行至其中,方觉那洁白的棱角,彼此折了光,墨黑的天地,点点晶莹…

回头看,她仰了脸,任那冰清的小瓣抚过脸颊,轻轻驻落在长长的睫毛上,一落便融,眨一眨,朦朦一层水汽,眼波寻了,调皮轻转,那盈盈双眸便若浸了泪一般…她似得了乐儿,嘴角弯弯一翘,浅浅而笑,竟不觉在腮边现出一个小小的笑涡,和了那泪光,楚楚娇娇,宛若如烟细雨中一朵羞羞的小荷…

他的心一颤,竟是防备不住,目光怔怔,再无状…

“二叔,”

“…嗯,” 他赶紧转了视线,离开几步。

她不觉,随了他的脚步,更往院中走了走,低头看地上,薄薄一层,更专心地踩着,“虽不大,倒真是难得。”

“嫂嫂…是第一次见雪?”

“也不是,前些年随哥哥在京城,临走时正是第一场入冬雪。好大,漫天漫地的,我趴在窗前看了一天,娘亲说我看雪看呆了,爱雪,爱痴了。” 说着,她轻声笑了。

“是吗?”想着她呆呆的样子,他也笑了,“你这也是叶公之好!哪有爱雪躲在房里爱的?”

“谁说的?”她脸颊立刻泛红,“我,我也出去了。沿着院子走,脚印一个累一个,可雪实在大,一圈走不完,身后的就被覆了。”

“那么大?”

“嗯,后来是哥哥回来见我生气,说真是要做病!我不依,他还敲了我一记,硬给拖回去了。”

“呵呵…”他越笑,心里竟悄悄一个小念头,做哥哥教训她必是极有趣!口中便更是不饶,“那不管!只踩了踩,看了看,多说也不过是个清闲客,可知爱物赏玩这‘赏玩’二字,意在赏,趣在玩儿!”

“玩雪?”

“是啊,喏。”

说着承泽蹲下身,两手凹成捧揽着地上的雪,不知他要做什么,静香弯腰,认真地看着。拢在手中,承泽努力想捏成团,却怎奈那雪薄,他手热,不待握,已是湿湿化成一片,心懊恼,又在地上划了划,大大拢了一捧,用力一握,稀泥一般。

“啧!”越心急,几步走开,找了背风窝雪处,俯身张了双臂拢着。可不论怎样,明明是白皑皑的雪,但凡被他手心一捂,便是软得湿嗒嗒的。一次又一次,那一片地都被划拉个干净,他也没捏成一个。原本也不是什么事,却不知为何,心就是恼,用力甩着手,恨恨的。

“是不是这样?”

头顶传来她的声音,抬头看,她弯腰在他身边,伸了手,小小的手上,一个圆滚滚的小雪球。

“哎,你怎么弄成的?”承泽惊喜道。

“是不是这样?”

“嗯,是,再稍微大点!”

“哦。”

她蹲下身,拢了雪,握在掌心,捏着,揉着,那雪乖乖地便聚成团。看在眼中,他心纳闷儿,不由便凑近些,她低着头,耳鬓一缕青丝散下,曝出耳后细嫩白皙皮肤,他顿觉不妥要转头,忽地嗅到淡淡一缕清香,吓得他赶紧后退,慌的用手背掩了鼻,却怎奈那丝味道已然顺了鼻腔沁入心肺…

人躲了,心还通通地跳,可目光却不忍离开,白衣白裙,清清如玉,安安静静浸在这晶莹的雪雾中,再不似凡间…想起当初与她的那个称谓:冰塑…他心一震,难怪雪可以在她手中凝结,是因为…是因为她的手太冷…

“嫂嫂,就好了,不要再弄了。”

“还不圆。”

“不妨,这就好了。”他轻轻阻了她,从她手心中捏起那小球,“看着啊。”

“嗯。”

两指一弹,小银球“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一声脆响,正中院中一棵矮树的冠顶,咔嚓一声,顶尖的一枝应声而落。静香看着,瞪大了眼睛,啊?这是玩儿啊?

看她吃惊的样子,承泽得意地笑了,“好玩儿吧?小时候跟爹爹去校场,兵士们演练间歇,便是这么玩儿,分了组队较量,更是有趣!”

静香随他笑笑,心里悄悄地哼了一声,这人玩什么都下狠劲儿,较量?是伤人吧?往后万不可得罪他…

又在院中走走,雪慢慢地停了,看天色实在太晚,两人起身回房去。

“嫂嫂,”

“嗯,”

“我有句话…想说给你。”

“二叔请讲。”

“老太太她…其实不信什么阴缘,也知道…根本没什么阴缘。”

她猛地停了脚步,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只要出了关,你就是堂堂易家大奶奶,”承泽略顿顿,更加重了语气,“是老人家嫡房长孙媳。”

原来如此…饥寒与惊吓,都是她的罚,她的刑,出了关,便是服满了…

“所以,你别怕,什么都别怕。我的话,你能懂吗?”

“…嗯。”

来到内室前,承泽挑起了披挂,待她走进去,他放下,又仔细掖进门框,回身,将自己的“床”推了过来,挡严实…

“二叔…”帘内传来她略带犹豫的声音。

“何事?”

“…我也有句话想跟你说。”

“嫂嫂请讲。”

里面没了声音,承泽也不追,静静地等着…

好半天,她开口,“多谢你…来抄经。”

“是啊,难得结佛缘,本以为要得道了,可至今日那经文只记得开头、结尾和中间一句。”

她扑哧笑了,赶紧掩了嘴…

第十八章 往昔不再

江南的春来得特别早,刚出正月,园子里本就没有秃透的枝枝丫丫便泛了新绿,又接连润了几夜雨,芳洲苑的一株撒金碧桃便嘟嘟地冒了骨朵儿,虽是那苞还裹得紧,可一进苑门,已然是清新新淡香扑鼻。

今日天好,日头暖,风也和,承泽命人大开了厅堂卧房的窗,里外通透,顿觉清爽,虽则还有丝丝初春的凉意,却实在是适宜,似一冬的湿寒都立时随之而去。

站在二楼窗前,眺向府中,百日出殡后,易府也如那润过雨的枯枝,终是褪去了凄惨的白,泛回些曾经的生色,又散了那烟雾缭绕的香火和诵经打醮的纠缠,更觉安宁。大哥入土寻安,嫂嫂出关重生,延寿斋多了捧茶尽孝之人,馨竹园也添了敲棋研墨之声,大丧之后,一切都难得地如人意。可不知为何,承泽的心却似有些空落,又有些憋闷,之前为此提起的那根弦虽忽地松了,却怎么…就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