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您何必如此?”承泽冷笑,“明人不说暗话,此番进京所谓何来你我心里都清楚!中或不中,您都会让庞德佑将我锁在京中,此刻再说什么门庭的话,岂不污了先祖声名?!”

“啪!” 一掌狠狠甩在他脸上,老脸惨白、浑身哆嗦,“忤逆的不孝子!你还有脸提易家祖宗!!家孝期间,兄长尸骨未寒,你就做下这等悖逆人伦、通奸淫乱的丑事,圣人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列祖列宗、族法家规都让你羞辱尽了!”

“通奸?您老真抬举我!是我强了她,是奸淫!您既最重家规伦常,就该冲着我来!将这般发指狠毒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于心何忍?!说什么族法家规,昨日我告诉您大哥与她的曾经,清清净净一个女孩儿险些被活活凌虐而死!您可曾生出一丝怜悯??可曾为您那易家门庭感到羞耻?!竟还是要用她可怜的性命迫我进京!可笑我当初竟也是为这虚妄的家族脸面,顾怜您心苦、顾怜大哥的名声,生生将她的苦摁下…”心疼与悔恨将他的心狠狠碎成了灰!“若一定说她有罪,罪在不该嫁入易家!似这等草菅人命、宽己恶人的家族,我,不继也罢!!”

“混帐东西!!抠去你的易字,滚出我易家门!!”老声嘶哑,心口挣血!“可那个贱人是我易家的媳妇,就是死了化成灰,也得撒在我易家的坟头!!”

“您别逼我!”承泽腾地站起身,双目狠绝,铁拳紧握, “我告诉您,今生今世,我生要与她同衾,死要与她同椁!我这就带她走,我看谁能拦得住!!”

“好!好!!” 龙头杖重重砸地,“老身就是头一关!我看你如何踏碎我这把老骨头!血洗我易家一门!!”

一口气闷,死血滞心!“啊!!” 嘶声长哮,他如一头被迫入死角的猛兽,握紧的拳头没了去处,狠狠砸在冷墙上,骨碎崩裂,鲜红的血顺着指间缓缓流下,那么从容,比那夜里急来的风雨更残忍…

看着眼前这生生被砍断犄角的孙儿,老太太的心疼得鲜血淋淋,握着杖,死命支撑着,“滚!明日一早启程,敢有半刻拖延,我绝不轻饶!”

“…等她醒了我再走。”

“那她就醒不了了!”

骨节铮响,恨彻心髓!蛇打七寸,老太太此刻掐的正是他的命脉!动不得,逃不脱,死死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只能任凭摆布,他的心与那可怜的身子一样,湿泥中拖凉了、拖死了…

“小孽障啊小孽障!”

遣承泽离去,老太太瘫在榻上,老泪纵横。

“老太太,老太太您要保重身子啊…”徐婆子呜咽着,为她抚着胸口,“二爷年轻,还不懂事,您可不能太跟孩子计较。”

“罢,罢…自己的子孙教导不了,还得交给外人,无能啊,我愧对祖宗…”

“老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 徐婆子紧着劝,“且不说庞将军真真是倚靠得,多少人巴望!单说此事,也是没法子,哪能想到他竟是如此心重。若是还这么一个屋檐下待着,这两个冤家早晚还得惹事!实则,也是咱们小爷女人见得少,难得这一个标致的,经不得勾引,便是猫儿见了腥什么都忘了。到了京城,见得多了,人大心大,自然也就罢了。待他娶了亲,若是京中合意便罢,若是不顺心再回来就是。到那时,有他自己的媳妇在,便是再看见那女人,想他也不会再做这下作事。实在不行,就打发她往山上守灵去!”

老太太一口浊气吐出,仰天长叹,“待我一闭眼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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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洲苑。

小丫头早就报信儿来说二爷从延寿斋出来了,那时青蔓便将茶饭、驱寒浴汤、一应换洗衣袍都预备齐全,可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再着人打听才说是站在果园子里发呆,知道是牵挂馨竹园,遂也不敢催,只等到掌了灯,人才颓颓而至。

这一身的湿泥雨水看得人她真心疼,青蔓一面拿了热热的棉巾,一面吩咐紫螺,“先别急着斟茶,赶紧把那衣裳拿过来。”

“哎。”

“紫螺出去。”

不待二人忙活,就听得冷冷一声。紫螺看了一眼青蔓,见她虽也有些怔,却还是点点头,便不再问,悄悄退了出去。

“来,先擦擦。”

承泽挡开她的手,“我那匣子,可是你曝给桓儿的?”

“我哪知道你藏了那个。”红润的面色丝毫未变,青蔓拔拉开那挡着的手,拢了他的湿发握着,承泽脸色一阴,又转而平静。

见一切如常,青蔓的心更笃定,擦干发,又抬手解他的衣扣,轻柔的声音多是无奈,“三爷那日不知在哪儿寻出来的,见了鬼似地喊,一口一个嫂嫂二哥,我赶紧握了他的嘴,说那不过是画儿上的人,哪能浑认!打发了他走我就悄悄儿收了那匣子,想着等你回来再说。谁知小孩子嘴不严,姨娘又多事,后来,后来老太太来搜,这才…”说着说着,一时红了眼圈儿,承泽看着那泪眼,微微一笑,依旧配合了她解衣裳。

“你也别怨老太太,别总拗着。这种事,有的,没的,人言可畏,名声要紧。不说为自己,也为大奶奶,叔嫂之间总该避些嫌。实在顾怜她,往后我多留一份心去照看就是。”想了想,又觉不妥,这两个的私情是做实的,自己此刻这么不痛不痒地劝他如何能贴心?遂又道,“往后,我再不让人进你的卧房,若再有什么不想人知道的、不想人见的,你可藏好了。”

“你可真疼我,这些年,我竟是不觉。把你嫁给秦义实在可惜了。”

这句话真真是盼了又盼,青蔓心中大喜,可此刻他伤着心,又一身泥水,真真不是该高兴的时候,只道,“先去沐浴,湿冷的别做下病。我的事,有的是时日说。”

“不急。”承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近,“这是今生我跟你说的最后一番话,你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听清楚:静儿,是我的命,如今她昏迷不醒、生死难料,我此刻还站着、活着,为的是葬她那一日还能有力气躺在她身边。我与她,从不容于世,更不容于易家,今日之祸,错在我不知谨慎、心存妄念,我谁也不怨!可我万没想到,姨娘蠢,却还有一丝良心,而你,心机重,两面三刀,蛇蝎狠毒!”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青蔓目瞪口呆,这阴沉沉一番话更让她如坠冰窟,通体寒!瞬息之间,天旋地转,知道一切都再遮不住,心慌腿软,大乱方寸!再顾不得什么把持、什么计策,痛哭出声,“二爷!二爷!我这都是为你好,为你好啊!咱们打小一处,你是我的主子、是我的天地,我今生今世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红玉当初就跟我说过大奶奶是有狐媚子手段的,已是害了大爷性命,我,我怎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勾引…啊!!”话未说完,嘶声惨叫,手腕似被那铁钳一般的把握捏碎了一般!

“明日一早,滚出易家!胆敢再往延寿斋多看一眼,多吭一声,相信我,我会让世人再也找不着你!!”

“你,你这是要往死路上逼我,不如此刻就亲手掐死我!”

“你太给自己脸了。”

一把将她甩在地上,承泽转身离去。

夜深,风雨都平,一点点虫鸣伴着更漏,万籁寂…

蜷缩在帐中,青蔓抱着伤手浑身哆嗦,他,他是气昏了头,他是气昏了头!记得小时候她失手打碎太太留给他的那串佛珠,他也是爆怒如小狮子一般。可后来,后来不也好了?当时,当时是怎么来着?哦,对,对,是她哭病了,他心疼,就来赔了不是。这一回,这一回,也,也得让他心疼。怎么疼?怎么疼才能掩过去这么大的祸?她想着,想着,猛一怔,对,死…她是错了,可罪不至死!让他看得她悔,悔到死,便一切,一切都过…

黑暗中,她摸索着两条汗巾,想结死,可右手腕似骨碎了一般根本碰不得,无奈只好用牙齿咬着,一手结…

已是敲了五更,天边朦朦发亮。青蔓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将汗巾挂上房梁,搬了凳子,站好。悉悉索索,听到紫螺起床声,依旧耐心,等着,等着…

听到脚步声走近,青蔓一脚踢开凳子。突然的重量拉着汗巾死死一沉,却不料结不牢立刻断开,青蔓毫无防备摔落在地,一头重重磕在玻璃画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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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晨曦透过阴云,只留了青白的光笼着冰冷的兽头大门张着血口…

台阶上站着蓝月儿主仆二人,台阶下是即将千里远行之人。

“姨娘,求姨娘一定想办法将荷叶儿送到她身边。”

“那丫头也受苦了,我今儿先去把她接出来,将养两天就给静香送进去。”

“多谢姨娘,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承泽,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扑通,七尺男儿双膝砸地…

“承泽!承泽!”惊得蓝月儿赶紧搀扶,“这,这怎么敢当!快,快…”

“求姨娘,求姨娘好歹帮我照看一眼!若是有事,千万,千万保她性命!”

“你放心!你放心!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静香有三长两短!”

“多谢姨娘!”

一个响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

第七十一章 虎狼之地

“啪!” 清脆的一声,湘妃竹笔重重摔在冰纹端璞上,弹出几滴厚厚的墨汁,将成的一副诗作便是废在半途。

一旁正斟词酌句回话的傅瞻一个字卡了半个音,端端噎进了肚子里。窗外知了呱噪得厉害,日头烈,燥热炎炎,房中镇着冰,那丝丝冒烟儿的寒气本该甚觉凉爽,此刻却跟将军那张脸似的,冷得人牙打颤。七尺壮汉小心翼翼地站着只管吸气不管吐,再不敢吭一声儿。罢,罢,忍着吧,自从那叔嫂私情报回了明远斋,将军这脸色就再没见过晴,却每日看见那姓易的小子还能笑得出来,好吃好喝好待着 ,还请了名师指点,也实在是难得的功夫。

好一会子静,傅瞻壮了胆子抬抬眼皮,见将军锁着眉,神思皆沉,可刚才摔笔的怒气却显是已压缓了许多,正琢磨是否该接了刚才的话回,就听那座上开了口,“可知此举所为何来?”

傅瞻赶紧回道,“也曾派人仔细打听,却是不得结果。只说易老太君那日下令将馨竹园所有的物什收拾了个干净,原当要将慕姑娘搬去别处住,却不想重伤之后又折了回来,自此便只留了必须的起居家什,其余一概缀饰都不再布置。临了又特意令道,往后馨竹园不许再存半点纸墨。”

不许存纸墨…庞德佑又将这几个字在心中默念,此举该是想切断二人私相传信,可这一场干戈之后承泽已是行至千里之外,她又被束在身边,哪里还会有书信来往?这一句令既不伤身也不伤神,却是言者恨、听者寒,老太太这是何苦来?难不成…庞德佑的心忽一揪,怎的忘了,她最巧的就是那一颗细致柔心,最善的就是描绘那举手投足、面上百态,既是于他有意,笔下必是将那心上之人画了又画,便是千里相隔,便是千难万阻,也可会,也可念…

“嘶” 牙关咬,一口冰凉的寒气吸进,刺入心肺,胸口的闷痛方觉缓些,一丝念头恨倒觉那狠毒的老太太此事办得不差,否则,哪一日那画落入自己手中,他不知要怎样失态。只是,此刻这作画之人没了纸笔,真若割了喉舌、断了手脚,心里的苦闷实在是…唉,好在没多少时日了,让这糊涂丫头醒醒迷昏也好!

这么想着,庞德佑便放下这一处不再纠缠,只问道,“她身子可好些了?”

“哦,好多了。只是…”

看傅瞻一时竟别扭得欲言又止,庞德佑的心又一提,“怎么?可是又受苦了?”

“那倒没有,只是那几日地牢受了阴寒,那个,咳,每月那个,咳,那个的时候,”不得已说到女人的月事,憋得这尚未娶亲的汉子脸红脖子粗,“总是要撑个半月有余,且每次都疼痛难忍,上个月便疼晕过去了。”

“哦。”庞德佑闻言倒未做惊讶,只轻轻应了一声。当日见那单薄的人儿白得晶莹剔透,他就想着她许是有些气血不足,这一回大难,果然犯了出来。其实这湿寒入侵是一桩,只怕更是应在心里不顺上,身子再是如何调养也解不了心病,只能待日后慢慢来了。又略回了回神,吩咐傅瞻道,“今日天晚了,你先去吧。明日一早记得带承泽去校场。”

看将军神色都缓,傅瞻没有紧着应,斟酌了一下才道,“将军,属下觉得以易公子的身手今年应举当是稳夺三甲,只是他自进京以来每日苦练,去了校场也都下狠力,却从不曾见他读书做文章。这笔试可是头一关,兵法试策两题外还要论四书、默武经。别到头来,万事皆备竟落得进不了比试场。剩下时日不多了,不如让他好好读书、或是与人议议兵法。将军您以为如何?”

“嗯,”庞德佑闻言点点头,“你所言极是。只是此刻他所为倒正是合了我的意思。”

“哦?”

“你不在这些日,岳义勋几次下贴子请我过府。我当他是要给他那几个霸王儿子说情,遂一直没答理他。谁知这老匹夫不知在哪儿收了个义子,硬拉着我看,我看了看功夫确实不错。”

“是么?”傅瞻不觉有些惊讶,这姓岳的虽是官居吏部尚书又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却根本没入将军的眼,平日他心里也知忌惮,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两厢客气,没想到这一上来就要大人情,难不成当真是个人物?“那人功夫相与易公子如何?”

“也是苦练多年,只是中规中距,没有承泽的灵气,也没有他的狠。不过没当真比试,谁又说得准。”

“那将军的意思是?”

庞德佑笑笑,“他想送人给我,我何乐不为?”岳义勋此举显是把手伸得过长,若是换了别人必是不能遂了他的愿,可他庞德佑偏偏最好的就是将计就计,因此道,“只要他扛得住,我就大开门接,承泽让一让也不妨。”

“您是要易公子故意输?”

“不好,老易家的人皆不知变通为何物,承泽虽还算知理,可年轻气盛,一上了比试场热血冲头,还记得什么?别到时候弄得不好反倒难收场。遂我想着武试随他去,笔试我亲自阅,最后两试合审,点谁不点谁,都是明面儿上的。”

傅瞻点点头,这样一来承泽倒真是不必读书,“属下明日就带易公子再去练练骑射。”

“嗯,不必惦记着早回,练完再…”

庞德佑一句话没说完就听房门外突然起了尖利的吵嚷声。

“如今都反了!这府里还有我去不得的?!何时轮到你们一个个说话!”

庞德佑靠进椅背不再吭声,傅瞻也无奈低了头。这刺喇喇的语声一听就是庞府大小姐驾到,小姐芳名亦馨,年方十六,模样虽称不上何等绝色,却也生得娇娇艳艳。早年没了父母,兄妹相依为命,庞小妹是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万事由着她宠得没了边儿,一副性子泼辣,一张嘴巴刻薄,有理没理都不饶人,别说是在这府里,便是进了宫在娘娘们跟前儿也从不吃软。此刻听她吵嚷,那语气显是带了怒,比那平日的跋扈更多了几份逼人之势,傅瞻知道外头守着的这俩人是怎么都拦不住,不待她进来,自己便也莫名手心出汗。

“小姐!小姐!将军,将军正有事商议!”

“滚!!再敢多一个字,当心你的舌头!”

通通的脚步声上了台阶,用力一推,大敞了明远斋的门。

“傅瞻!出去!”

“是!”

如获大赦一般,傅瞻抱拳作揖赶紧退了出去。

“这又是怎么了?”庞德佑看着那气得鼓鼓的小脸笑了, “谁又惹着你了?”

“谁?”庞亦馨杏眼圆睁,恨道,“还不是你房里那个贱人!”

庞德佑挑了挑眉,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六房小妾柳氏,本想喝一句,又想想已经不知道教了她多少回说女孩儿家怎可脏了口骂人,可又能有什么用?这丫头就是死犟不改。只得罢了,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

见大哥不理她,庞亦馨更气,绕过书案一把夺下那茶盅,“跟你说话呢!”

“啧,越来越没规矩。”也算斥了一句,却是轻描淡写的连个语气都不曾带,“我已经依着你的话不让她往你那边儿去,你在的时候花园子她也不许去,这都见不着了,又怎么得罪你了?”

“哼!你可说着呢!今儿李侍郎府上派人来接我去跟他家小姐说话,谁知我前脚到,后脚她就追去了!平日一副眼里无人、最是不知冷热,到了人前竟说挂记我要一道接回去!这便也罢了,我只当她是给你做脸!可怎的竟还腆着脸去跟人家李夫人说了半天话!”

庞德佑扑哧乐了,“腆着脸?他李祥尹的夫人是镶金啊还是镶银啊,我的女人见她说不得话难不成还得烧香?”

“呸!你还护着她!”庞亦馨气得脸通红,狠狠啐了一口,“你不嫌丢人,我嫌!那李家小姐从没在我跟前儿得过势,今儿可好,掩嘴儿笑!一口一个你家嫂嫂,你家嫂嫂,她是哪门子的嫂嫂??一个偏房贱妾,我身边儿的丫头都比她有脸!如今竟在人前充我庞家的脸!她算个什么东西!!”

“亦馨!”庞德佑低喝一声,“她都进府这么多年了,一个屋檐下住着,也是为兄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

“一个屋檐下??”这一句像是突然点了炮仗的捻儿,庞亦馨一刻就炸了,指着庞德佑哭喊起来,“正是这话!你别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个腌臜地方把她捡来的,你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跟她一个屋檐下安身,可曾想过我的清白、我的羞耻?!爹娘去的早,把我交给了你,你便是这般为人父母、为人兄长么?!哼!男人大丈夫要挺胸立世,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活个脸面、活个清白!我这就走,死也不和这贱人再在一个屋檐下喘气!”

见她甩手就往门口去,庞德佑赶紧起身拉住,“亦馨!亦馨!是为兄的不是,是为兄的不是!”

庞亦馨死命挣着,庞德佑没办法,又舍不得用力攥她,只好一把拉进怀中拢住,“好啦好啦,是为兄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啊?”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见兄长服软,庞亦馨更撒娇哭了起来,“她是你庞德佑的女人,这是你庞德佑的府!我只有求着赏口饭,哪有说话逞能的份儿!不走还等什么?!”

“呵呵,好啦,这满嘴里都是些什么浑话!”庞德佑拍着、抚着,好声好气,“她可算得什么?自小到大,为兄哪处不是依着你?我知道你心里讨厌她不是为她这个人,还是为那说不得的过去,只是,不管她曾经如何,也不管是娶来的还是赎来的,既跟了我,我就得让她活得像个人,要不说出去,为兄这男人可还当得?你说是不是?不过,当初我确实欠考虑,该多想着你才是,一旦进了门就得一处过,怎的就不计较自己还有个宝贝小妹?可事已至此,就给为兄个面子,担待她一些。今儿这事是她逾礼了,我一会儿就过去禁足她一个月,往后再不许她管你的事,如何?”

兄长一番话总算是顺了气儿,庞亦馨一边抹着泪,一边仍旧没好气道,“你不是说续了嫂嫂就把后院这两个也同前头那些一样送回乡去么,什么时候娶?怎么还不娶?”

“这可是正房嫡妻,为兄总得挑挑。”

“挑什么挑?你当我不知道?那个叫慕青的、画画儿的女子就是你的心仪之人!还不赶紧去娶来!让我正正经经有个嫂子,往后她怎么管我我都依!”

“听听!”庞德佑佯作生气,“用力”刮她的鼻子,“这话说给我听的?!你不欺负她就是好的!”

“呵呵…”庞亦馨破涕为笑,“我就是听嫂嫂的,你赶紧去娶,赶紧去娶!”

“好!”庞德佑也笑,“听小妹的,为兄啊,赶紧着,这就去娶!”

兄长百依百顺,哪怕就只口中一句话,也让庞亦馨觉得甚是心暖,走到桌边,双手捧了茶递给他,“哥,禁不禁足的我不管,你让她在后院翻天都成,可是有两桩你得答应我。”

“哦?哪两桩?”

“一,往后与我相好的几家小姐府里,不管为何,她都不许去!”

“行。”

“二,让她离承泽远些。不说她曾经身世是否由得她奈何,你看看如今她那穿戴,花里胡哨,金的、银的,日头下都晃眼!哪像是咱们威远将军府的人,分明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财主!等到易家老太太来了看着,是何脸面!”

这一番话入耳,庞德佑抿着茶没立时答,倒不是那脸面的话如何,只是小妹口中这个“易”字着实让他有些担心。

“哥,你应下么?”

“亦馨啊,你一个姑娘家,整日跟承泽在一处,成何体统?”

“嗯?”庞亦馨一愣,也不顾他转了话题,只辩解道,“光天化日,清清白白的,又是在咱们府里,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亦馨,你的心思哥知道,凡事我都任由着你,也曾答应你想嫁谁哥都能成全你,可唯独易承泽,不行。”

一提嫁字,庞亦馨腾地烫红了脸,可毕竟是自己最亲的人,难为情了一刻也喜把话说开,羞道,“为,为何不行?他来之前,不是你说他是忠良之后、文武皆备,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才么?是觉得我配不上他,还是…”

“不是。”庞德佑放了茶盅,脸色未变,语声却正,“老易家规矩严,那易老太君尤其刻薄。你从小到大在爹娘跟前儿、为兄跟前儿都是宠着长,这一过去,实在是怕你受苦。”

庞亦馨悬着的心落了地,“这有什么?规矩怕什么?就怕没规矩,咱们府就是太没规矩了!更况,严什么严,若是严,承泽他爹爹怎么收了个丫头做姨娘?没礼没聘的,那老太君当初可怎样了?不也就过去了?”边说着边又红了脸颊,“我,我若到了他家,绝不给他惹事,只要他不纳妾,我都依着他,孝顺老人、服侍他,我都做得。”

看平日骄横的小妹此刻满面娇羞、一副甘心做小媳妇的模样,再想起千里之外、受尽折磨的慕青,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人都困在这一个坏小子身上,庞德佑恨得两肋生疼,“行了!我告诉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兄长突然硬气吓了庞亦馨一跳,可转而也立刻挑了眉,“哼!我也告诉你,这辈子,我非易承泽不嫁!”

“亦馨!”

“我走了!承泽该吃饭了!”

“庞亦馨!!”

任是叫,任是拦,可人哪还留得住,早扑棱棱如一只粉艳的蝶儿往心上人身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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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乍起才仿佛是昨日之事,却是一夜又一夜冷雨敲去枝头,再不见曾经花好,曾经月圆,只剩得残叶飘,零零落落。竹子枯去大半,那绿影曳曵,那细细龙吟,都随她埋入了阴黑的地下,流水干,再无人续。人说萧瑟,也道凄情,其实,只是秋凉…

没有他,已是一百五十日又一百五十夜…沾了清水的笔下,勾出他的眼睛,勾出他的双睫,却不待绘出那温柔的目光,桌上的水渍已是化,已是干。沾一沾,重新再来,一遍,又一遍,没有了纸墨,她的心依旧细,依旧疼,想他的人,念他的心,这一桩事,千遍万遍,也不觉烦…

“小姐,该吃药了。”

“嗯。”

静香听话地放了笔,接过那苦浓的药汤一口口灌下,如今身子太瘦、太弱,若是他回来见了,不知要怎样心疼,总得赶紧好起来,赶紧好起来…

“荷叶儿,那日…是怎样的?他是怎么说的?”

这是小姐每日都要问的话,也是如今她口中唯一的话,荷叶儿先还心酸,应得久了,也成了惯常,轻声答道,“二爷走之前悄悄去看我,让我转给小姐一句话:‘千万活着,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他从不食言,很快,就会回来…

看着那双目滞滞、出了神的人,荷叶儿知道这又是半晌魂儿不见,也不再扰她,收拾了药碗,轻轻开门下楼去。

玲珑娇小的馨竹园此刻显得空空荡荡,大得瘆人,绣花软鞋都能踩出回音。荷叶儿正往厨房去,却见角门儿推开,吓了一哆嗦,“谁?”

“荷叶儿,是我。”

“呀,春燕姐姐。”荷叶儿赶紧迎了过去。

“嘘。”春燕左右看看没人,关了门,挽了荷叶儿的手臂,“房里说话。”

“嗯。”

厅中落座,荷叶儿给春燕斟了茶,“姐姐请。劳烦姐姐每日过来看,多谢姨奶奶和姐姐惦记。”

“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奶奶夜里常落泪,总说当真能帮得了多少?”春燕说着眼圈儿又红,“这两日怎样?”

荷叶儿轻轻摇摇头,“自打有了你们偷偷送进来的那枝笔,便魔怔了一般,整日做在画案旁,沾了水画,一天,一夜,总也不停…”

“唉,你也该劝劝你家小姐,难不成今后还真…搁在旁人家许是还行,可易家…我们奶奶的命你们也看见了,也是清清白白读书人家的女儿跟了老爷,还生了小爷,可就因为不是明路来的,这十几年,哪一日当真顺心过?”

荷叶儿苦笑,“春燕姐姐,你不知道,二爷是怎样我不敢说,可我们这一个,这命已是去了,这病,也只能等二爷回来才能好…”

“回来…”春燕喃喃重复了一遍,语声极低,“如今这景况,还怎么回得来…”

“什么??”荷叶儿一惊,“二爷有信儿来了?”

“妹妹,”春燕握了荷叶儿的手,“早就有信儿了,我,我们奶奶一直不敢让我说…”

“啊?是,是怎么了?”

“二爷高中了,早就高中了。庞将军已经将他收入门下,如今跟着庞将军在兵部供职。”

“那,那是不回来了么??”

“如今公务在身,他便是想回来,也不能够…”

“可,可府里这么一大家子人,他,他不能不管啊!”

“昨儿,昨儿…”春燕狠了又狠,两眼含泪道,“二爷着人回来传话,说…”

“说什么,说什么??”

“说…接老太太和三爷进京。”

扑通一声钝响,荷叶儿和春燕赶紧回头,“哎呀!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