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小爷义气

今年秋凉早,不似往年阴雨,只是常一夜一夜的风。清早起来,尚未枯尽的残花残叶散满了院子,强折了的枝叉曝出白色的接头,看在眼中,萧条、也很杂乱。一夜肆虐的风此刻似没了劲,呲呲剌剌、懈怠怠地刮着地上的零落。蓝月儿站在门前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眯了眼睛细品,清冷中带着尘土的干燥、还有淡淡日头烘暖的味道,真如那阔别多年、千里之外的地方…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这一天终于来了…

承泽中举的喜报传回易府那天,她正陪着老太太摸牌,这本该大喜大庆之事,却不想竟让老太太一怔,一双老目发滞,神色中是喜亦是伤,复杂难辨。蓝月儿庆幸自己当时沉得住气,没有像往常那般口无遮拦、多半句进京的口舌,心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再由不得老太太左右,返京之日就在眼前!

果然,不到月余,承泽就遣了人来接。老太太的犹豫是意料之中,且不说刚刚入仕、万事开头当是小心谨慎才好,只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就让当年愤而离京的易老忠王一家这么急急而至,未免显得过于轻浮、有失体面。这一犹豫就是好几日,可蓝月儿却是十分笃定,面子当真能值几分?孙儿一个人混在那虎狼之地,老太太怎能放心得下?动身是早晚的事,而真真让蓝月儿烦心的是那句传话:接老太太和三爷进京…

这是何意思?以往承泽再是讨厌她,大礼大面上却从未亏过,这一回怎的如此不留情面?是恨她告密?不会!当时她就疑过那蹊跷的小匣子,再看一夜之间青蔓莫名磕得头破血流,虽没死成,却是再不能自理,一时清醒一时傻成了个废人,这其中缘故恐怕只有承泽说得清楚!细想之下,留下她只能是为离别时那重重的嘱托。

这么想着,蓝月儿心里不免生怨:你这一去数月无音信,京里的繁华、权职的力量,怕是早就迷了心!不想把这份耻辱带在身边,却又剩一点良心丢不下才想留人照顾她。可她害的是相思病,你不回来她就好不了,凭白的牵累旁人做什么?如今就算守在跟前儿做孝女、伺候她三餐六茶,她也咽不下去!想起馨竹园那得了信儿就一病不起的人,蓝月儿的怒又有些泄气,只恨道,真真是个傻丫头!路都是自己走的,不知为自己盘算,不待有个什么就把身子给了他,如今落得人不人鬼不鬼,有一日当真死了,阎王跟前儿也不干净,又怨得了谁?

一阵风劲,卷起地上残叶翻飞,挂了一片粘在薄银袄上,蓝月儿低头,见那叶子形状娇小,似未长成就已随季换了颜色,金黄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不枯,不萎,甚是好看。抬手轻轻拂去,叶子略挣扎,丢入地上一堆枯叶中,又一阵风,便埋去了踪迹…

蓝月儿抬头望着湛蓝的天,长长舒了口气,此次老太太甚通情理,说是桓儿尚小,怎能离了娘?没打磕绊儿就吩咐她收拾行李。一场干戈、枝节横生,可该来的终归是来了,该去的,想留也留不下,伤也好,痛也罢,终是风平浪静…

“奶奶,”

“怎样?都收拾好了么?”

“咱们的都好了,只是…”春燕附在耳边,将那在自己院子里都不敢大声明说的尴尬悄悄告诉主子。

“你说什么??” 蓝月儿一时惊乍,这可真是万不曾料到!

“您快去看看吧!”

蓝月儿赶紧起身,急急绕到怡宁苑后角门,穿过一条东西宽夹道来到今年春刚刚分给承桓的小院。一进门蓝月儿就感到不同寻常,明天就是起程远行之日,各院都在忙活,此处却是安静异常。

丫头挑了棉帘,蓝月儿走进去,正见小承桓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写字,听见她进来不迎也不抬头。蓝月儿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府里出了事,这孩子就跟她远了,刚满十一岁就非闹着搬了出来。如今除了每日请安,娘俩儿难得说句话,此刻这形状显是又别了劲儿,知道这拗起来也是一头小犟牛,蓝月儿只能佯做不觉,“桓儿,明儿就要上路了,不急着读书,赶紧让他们给你收拾行李。”

小承桓专心地写着,“我不走。”

蓝月儿蹙了蹙眉,却依旧柔声道,“这是为何?你不是最想二哥了么?”

“我没脸见二哥。”

这一句说出来,蓝月儿便再也不能避,“桓儿,娘亲知道你怨娘,娘也知错了,二哥的信儿不就是娘让王兴给送出去的么?你二哥是个通情理的人,他连娘都不嫉恨,又怎会嫉恨你呢?”

“他不嫉恨我,我就该心安么?”

蓝月儿笑了,“这傻孩子,大人都放下了,你一个小孩儿浑想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什么要紧…”

小承桓猛地抬起头,“什么要紧??二哥疯了,险些杀了人!嫂嫂差点死了,她差点死了!!”

蓝月儿吓了一跳,听着这略带沙哑的嘶喊,第一次,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已经在变声了么?这气势,这声音哪像那个胆小如鼠、打雷都要缠在娘怀里的小乖儿?看着那张气得通红的脸竟有些不敢认,愣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坐在了他身边,“桓儿,二哥那天是气着了,可后来不也知错给老太太跪了么?嫂嫂是受苦了,可…”想着他毕竟小,兄弟情深不好驳,总要压些大道理才是,略斟酌了一下又开口道,“桓儿,你也长大了,读了那么多圣人言,也明白了不少道理,你说,若是官府依律惩罚那犯了王法的人,错在官府么?错在举报、作证的知情人么?”

小承桓一拧眉,“你是想说二哥和嫂嫂罪有应得??”

“话虽听着难听,可…”

“可什么?可什么?他们该疯!该死!是不是?!”

“桓儿!”蓝月儿沉了脸色,“你一个小孩儿家如何懂得这男女之事?他们那是通奸!报到官府就是罪!”

小承桓气得一把摔了笔,腾地站起身,“我是不懂什么是通奸,可我知道这个‘奸’字,私也,盗也,淫也!怎能用在我二哥和嫂嫂身上?我二哥是什么人?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心疼嫂嫂,他可怜嫂嫂,他早就跟我说过要养嫂嫂一辈子!”

蓝月儿也起了火,“他凭什么养嫂嫂?那是大嫂,是大哥的媳妇!娘是怎么教你的?叔嫂大忌,万不可亲近!”

“可大哥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叔嫂忌,成了夫妻不就不忌了么!你也说了,嫂嫂一个人可怜见儿的、孤零零在咱们家,往后分家过谁还顾得她?又没孩子,谁给她养老送终?如今二哥想疼她、护着她,不想再娶新嫂嫂,为何不行?!为何就不行!!不是说当初老太太也是想把嫂嫂给二哥的,如今不正好?怎的此一时、彼一时,倒像变了妖魔鬼崇,非要置于死地而后快?!”

“这,这,你这孩子都说的什么昏话!当初是当初,别说他们八字死克,就说如今静香她已经嫁过人、还成了个寡妇,怎么能…”

“我二哥早就说过,八字算个什么东西?!嫂嫂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克人?只有被克的份儿!寡妇又怎么了?农乡小户家的寡妇都能改嫁,咱们家的为何不行?既然嫁给旁人行,嫁给二哥,为,何,就,不,行?”

看着儿子像一头咆哮的小兽,不知是从未见他如此性狂还是当真亏了理,蓝月儿竟一口气噎住没了话,可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摸脾气,知道他还是因为告密一事心里过不去,又打小没了爹爹,只跟他二哥亲,心里最崇敬、最佩服的就是他二哥,如今别说是叔嫂通奸这等缠不清的事,就算做实承泽杀了人做了响马,怕是也要给他寻出由头来开脱。此刻不能逆着,只能顺着他的话,遂缓了缓胸闷,平心静气道,“是,你说的都在理,可是,若这本就是你二哥自己的意思呢?”

“你,你说什么?”

“你那一番话都说的是你二哥想娶嫂嫂为妻、想长久,若他本意并非如此呢?”看小承桓瞪大了眼睛,蓝月儿知道说着了,“你虽小却也懂得这两个人成了亲才能入洞房,你二哥若当真想要她、想娶她,何不堂堂正正跟老太太说?再有什么难也得等礼数都到了才是,他为何要偷偷摸摸行这苟且之事?可见,也不过是想一时偷鲜而已…”

“你胡说!”

“啪!”蓝月儿用力拍了一记桌子,喝道,“越大越没规矩,怎敢顶撞娘亲?”

“你,你诋毁我二哥,我就顶得!” 小承桓涨红了脸,一时被逼问得没了话,可小心里依旧认了死理儿,“二哥他从来行事都有自己的盘算,这一回,这一回定是也有!”

“哼!”蓝月儿冷笑,“是啊,他有!这不接进京时就落下你那可怜的嫂嫂了么?可见他也知道这是去不得人前的羞耻!”

“不许这么说嫂嫂!”小承桓如一头被逼急了的小狮子突然爆怒,“你当我二哥是你?!他才不屑什么京城!!还有那传话,不是福能儿、也没有二哥的信,就凭那姓庞的什么将军派个人来,就能替我二哥说话?我不信!!”

“桓儿!!”

“娘!你不用为难,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二哥走了,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人,这么大的府邸留下嫂嫂一个人,若是招了贼人来欺负她,如何是好?我要留下!”

眼见他气冲冲往外走,蓝月儿生怕这一去惹怒了老太太,也顾不得生气了赶紧一把拉住,“桓儿,桓儿!你听娘说,你听娘说!你担心的是,可你留下又能做什么?你放心,老太太都安排好了,留了好些家人保护嫂嫂。”

“不行!那些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儿,咱们一走,嫂嫂性子柔,哪能镇得住他们,我不走!”

“那你想想娘亲,想想娘亲!” 蓝月儿双臂紧紧抱住他,哭了声儿求道,“娘盼了这么多年好容易要回京了,好容易要见着娘家人了,你若不走,娘就不能走,你,你就当可怜娘的思乡之情行不行?”

“思乡?你还要哄我到几时?你娘家虽在顺天却不在京城,你想回的是京城!”

见儿子铁了心油盐不进,蓝月儿也发了狠,一把推开他,“行!就我是个狠心、多事的!你去吧!害死了嫂嫂,我看你怎么跟二哥交代

“嗯??”

“你个傻孩子!老太太最贴心的是什么?就是你们兄弟互相扶持、亲近!如今你去跟她老人家说你不跟二哥走,还为的是那个女人!老太太的气可还没消呢,一怒之下又当是她调唆你,兄弟三人坏在一个女人手上,不等你二哥回来,嫂嫂她还活得成么?!”

这一番话终是让小承桓愣在当场,只当不走是自己的事,怎能想到会牵连嫂嫂?老太太的怒和狠他是当真见识过了,别说此刻想着腿就打颤,若是为了自己不谨慎又让嫂嫂受了苦,可,可怎么跟二哥交代…

看那小脸变了颜色,蓝月儿赶紧一把揽住,“你若当真想帮嫂嫂,就该赶紧走,早日见到你二哥好让他想办法接嫂嫂!”

“可,可…”

“娘答应你,若是进了京还没人理会嫂嫂,咱们娘俩儿就回来!”

“当真??”

“当真!”

“若不当真,我,我再不认你!”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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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斜,夕照将尽,天边的颜色艳,争着这最后一刻映了一屋子金黄的光。静香软软靠在床头,消瘦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这清冷虚饰的金色,越显苍白。

“桓儿放心去…”面对这红着一双眼睛、说了一句就半天再不开口的孩子,静香强撑着力气挂着笑,一字一句劝着,“嫂嫂本就是江南人,故土难离…况京里…忙,拖得人多也累赘,你说…是不是?你去,好好读书,待一日,桓儿也高中…再远,再远嫂嫂都会赶去为你贺…”

小承桓再忍不住,抬起手臂埋了脸痛痛哭出了声。

静香伸手扯他的袖子,“是喜事,怎么哭了?”

听着这绵软无力的语声,看着眼前这一口薄气支撑的人,小承桓心里突然怕得要死,“嫂嫂,嫂嫂,你,你还能撑到那时么…”

“能,怎么不能,养几日就好了。嫂嫂还要看你高中、看你成亲呢…你别哭…”

小承桓用袖子狠狠抹了抹泪,“不用等那么久,我去见了二哥就回来!”

“嗯?桓儿…”

“嫂嫂,我快去快回!弄清楚了,弄清楚了我就回来!我不在,把王兴留下让他保护你!他原先是跟着爹爹的,人实在,功夫极好!”

“不必,我…”

小承桓再不容她说不肯,从衣领里解下一个玉坠递到静香手中,“嫂嫂,这个给你。这是我娘从寂善大师那儿求来的符,护身驱魔,你好生戴着。”

“嫂嫂用不着,让它好好保护桓儿…”

“我有二哥呢!等他把你接过去,或是咱们一道回来,有他护着你了,你再还给我。”

冰凉的手中握着那暖暖的坠子,静香那死灰一般的心再不知该如何应…

“嫂嫂,嫂嫂,你可是不信二哥了,是不是??你当他撇下你、不管你了,是不是??嫂嫂,我二哥不是那背信弃义的人!我从小到大二哥从没骗过我一句!从没有!他早就应下我,往后无论如何,咱们都一处过!如今这番话不知是谁传回来的,肯定不是我二哥!横竖我是不信!!当初是老太太骂他、逼他,我二哥他没办法才走的!临走的那一天他跪在门外给我娘磕头,就是要护着嫂嫂,就是怕嫂嫂再出事。这许久没来一封信,他定是有什么难处!嫂嫂,旁人都能不信他,可你不能不信!咱们不能不信!不亲耳听见他说不要你,就不能信!谁的话也不能信!!”

这一番小儿稚语只如晴天霹雳震开那僵死的心肠,醍醐灌顶的痛,痛彻心髓…

“嫂嫂,你说,你说你信他,等他,嫂嫂…”

“好…我信他…”

“嫂嫂你别哭,别哭,二哥最讨厌我哭,他说哭露怯,灭了士气,再有什么也办不成…”

夕阳尽,夜色浓浓,一点豆光的馨竹园如一座幽寂的墓堡…

小承桓一步三回头,这么孤零零丢下嫂嫂,就像那日去葬大哥,大家都回来了,只有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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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半时分,群山笼罩在浓黑中渲成一片雾绕绕庞大的阴影。山间官道上两骑人马奔驰,卷起山中回声,数十里远去…

寒风呼啸,微雨夹杂着雪珠凝成一梭梭冰晶小粒,摔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马蹄声越奔越急没有减缓分毫,此刻,纵是天塌地陷也挡不住归心似箭!

第七十三章 伊人不见

“静儿!静儿!静儿…”

干裂嘶哑的声音一声紧接着一声,一路风尘不茶不饭,嗓子火烧火燎,此刻撕裂着用力发声,口中瞬间漫出咸咸的血腥。脚步重重踩在木头楼梯上,通通的声响敲得他心碎神慌。黑暗中,整栋小楼没有一丝暖气,没有丁点的光亮,只有积了细尘、积了霉湿的阴冷。水干竹枯,从踏入馨竹园那一刻,那久无人至的死寂便扑面而来,可他眼见,心却不肯见,只更大声叫,更大声唤,静儿!静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无月的夜,黑暗抹去了天地。没有她的牵引,他完全不辨方向,磕磕绊绊,他任自己跌跌撞撞,似乎只有疼才能觉得出这真实的所在,摸索着,摸索着来到她的卧房前。门闭着,不透一丝光。汗顺着两鬓流下,淌出冷冷的湿痕,心急如焚,此刻竟似已烧干了,烧枯了,人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又被关在了门外,那一边是她在赌气,是她成心掩了烛光惹他着急,只一刻,只一刻她就会轻轻戳着他的额头笑他笨,就会踮了脚尖甜甜香吻…此刻他该求,他可以求!他愿意求!愿意在门外诉尽心血地求…

手颤微微抚在了门板上,气息不见,心跳也停,轻轻一叩,吱嘎,门开了…

黑洞洞的冷,那么干净,一丝杂味都没有,空荡荡,四面泥墙,仿佛千年的冷墓,人从未至,人从未离,那娇娇身暖,那软玉温香都是一场幻影…脑子轰地一声,一股心劲千里而归只在瞬间就崩塌,身子突然轻,飘飘的,耳边远远近近又是那软语娇音,鼻中淡淡幽幽又是她暖暖清香…他明明看见,她就在眼前,却怎么…不见了?“静儿…静儿…”绵绵的腿脚,不待挪动,两眼一黑,人猛地向前扑去。

“爷!!”福能儿一把撑住,随来的人赶紧帮着一道扶了坐在地上。

苍白的脸庞不见血色,双目紧闭,唇色泛青,福能儿一边心急火燎地喊着,一边死死掐着人中。这真真是要了命了!老太太他们举家入京实在是出人所料,又偏偏缺了那一个!迎至郊外,爷便像疯了一般,谁敢拦,谁能拦?!这没日没夜的奔波,眼睛红的充了血一般,身子仿佛神魔符了体,不累,也不饿,是生,是死,不见着那一个,这命实在两可…

“咳!” 堵在心口的闷气猛地上涌,一口死血咳了出来,黑红的血渍缓缓染在嘴角边,浑身乏,透空了一般…

“爷,水,水。”

清凉的水滑入空空的胃肠,一阵绞痛,慢慢睁开眼睛,头晕缓了些,总算辨清眼前的景象,“福能儿,福能儿!”承泽用力挣着往起站,“快,快!地牢!地牢!”

“爷!二爷!!”

福能儿用力拉住,“你听我说,老太太她们走的时候,她们走的时候奶奶她还好好儿的呢!!”

“你说什么??”

福能儿一脚踹过了旁边的人,“爷!这是老太太留下看府的福景儿。说!快告诉二爷!”

“是,是,”福景儿已被眼前二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形状吓得哆嗦,哪敢瞒一句,“老太太走的时候吩咐锁、锁了延寿斋,锁、锁了怡宁苑、芳、芳洲苑,一,一月一扫…”

“糊涂东西!谁问你那个!”福能儿厉声喝,“大奶奶呢?馨竹园呢??”

“大、大奶奶,老太太吩咐好、好生看着,不不不,好生服侍、服侍大奶奶。启程的那一日,大奶奶还、还送到、送到府门外。待走远了,我,小、小的亲自送大奶奶回、回的馨竹园…”

“当真??”承泽一把抓这他的脖领子嘶吼道,“可当真??”

“千真万确!!二爷!小的绝不敢说一句假话,若有一句不实,让小的烂肚子烂肠、不得好死、天诛地灭、天打五雷轰!!”

“人呢?那她人呢??”

“原是在的,只是几日前,大奶奶带了王兴、荷叶儿上山守灵去了!”

“混帐东西!!”承泽一声暴怒将福景儿踹翻在地,举拳就要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瞒哄爷!”

“哎呀!爷啊!冤枉啊!!”想着那日在他剑下伤筋错骨残了一地的人,再看那血红的眼睛阎王爷一般,吓得福景儿死命求饶,“老天佛祖菩萨在上!小人句句属实啊!!”

“老太太让你看着她,你哪来的狗胆放她上山守灵??”

“爷!爷!您听我说,您听小的说!老太太原话吩咐,府中大奶奶可随意,倘若慕家来人,许见,可不许留也不能离!每年大爷的忌日要上山斋戒祭扫,老爷、太太的忌日要往广灵寺去诵经。今年祭扫完,大奶奶说山上清静就住下守灵,小的、小的想着这也无甚不妥,就依话把一并使唤用的都送上山了!爷,我,我…”

不待话完承泽一把搡开,蛮狠的力道让福景儿好一个跟头。

看爷又若中了蛊般浑身是劲儿大步飞奔出门,福能儿顾不得多想紧紧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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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半时分,山风在浓重的夜色中越发放肆,松明的火把被吹得呼呼直响。又急速颠簸在山路上,马蹄声不似从前齐整,飞奔中是散散碎碎的混乱。手酸,背疼,福能儿尽力强撑依然渐觉体力不支,可看着前面不停挥舞的马鞭,心知此刻就是天上下刀子、即刻跑断了气也休想拦住爷。

原当到山上寻见人便一切都好,谁知那守灵的老婆子哭天喊地、死搅蛮缠地遮掩,惹得爷险些下了狠手,这才惊吓着说出大奶奶留了大笔的银子给她们封口,两日前已经离开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苦寻不见,身心乏透的人一刻就燥怒,疯了一般摔砸、嘶喊,可冷静下来却不似前一处惊慌,毕竟,毕竟知道她真的还活着!只是,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冷风中远远飘来竹香,慕家庄就要到了。福能儿不由念佛,奶奶,求您,求您,您可一定要在娘家,一定要偷偷回了娘家!若不然,若不然爷他再不歇着,人就撑不住了…

夜深人静,承泽那没了把握的力道把慕家府门砸得震天响。门很快就开了,守门人也十分知礼、客气,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回应竟会带来如此消息…

僵坐在竹林中,人在,魂离,双目痴痴发直,福能儿拿着水袋好灌了一通,那眼中方才有了些神。

“爷,爷,这可放了心了吧?”

“…嗯?”

“奶奶,奶奶她显是跟着慕大爷和慕夫人走了。”

“你…你怎知道?”

“爷你想啊,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同一时,奶奶不见了,慕家也空了?若非是接了人一家子远走他乡,还能是怎样?”福能儿见那眼睛又怔,紧着开导,“爷再想那银子,那可是足足一千两银票,奶奶在咱们府里一个月也不过七、八两银子,这才多少时,她哪攒得出那么些?定是慕大爷出手相助,你说是不是?”

“一家子…远走他乡?你,你是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爷啊,一千两,买条命都够了,奶奶若不是,” 福能儿压低了声儿,“若不是私逃怎会这样封人的口?”

“静儿,静儿!”承泽口中慌乱地叫着,挣扎着往起站,“马,马!”

“爷!” 福能儿强摁住他,“爷!容小的说句犯上的话,你,你就放过奶奶吧!”

“你,你说什么?”

“爷,爷,你想想,你好好想想,奶奶她自从进了门,跟着府里,跟着…你,受了多少罪?命都要了两次了,能活着实在是阎王爷开恩、大造化,怨不得慕大爷要将人接走了。而今,爷你已在京里谋了职位,虽是有庞将军护着,可皇命在身,容不得半点错。便是此刻心里再想,一时半会儿又怎么脱得了身?”

“不不,不是慕大哥,是她,她定是当我变了心,当我撇下她不管她她才走的,我,我得寻见她,我…”不敢听,不敢想,只慌慌抓着借口…

“变心如何,不变心如何?你把大奶奶寻见,又能怎样?接她进京?这一回可是在将军府,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只怕你非但亲近不得,奶奶她又要受多少罪!若是不进京,府里这般冷清,她一个人守着,得多苦?爷,虽是走了,见不着了,可她是跟着自己的兄长娘亲,便是想着你、心里苦些,你也总知道她人没受罪。”

字字句句如刀尖戳在心坎里,绝望的痛痛得他鲜血淋淋,颤微微不敢碰,只浑浑道,“她走了…就这么走了?她早先说今生,今生只为我…这一走,一个字…一个字都没给我留…”

“爷!不为自己,你为奶奶,别再瓜葛了,放过她吧。往后,你心里念着就是,各过各的吧。”

各过各的,永不再见…当初应了她不离,如今这背信弃义的惩罚终是应验…

“爷,爷?”

人猛地醒神,仿若溺水将死之人,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福能儿的手臂,“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福能儿,我舍不得…”

从未见这钢筋铁骨之人软弱至此,听自家爷街头岂丐一般求诉,福能儿心也是疼得要死,可爷已经失了神,此刻正是该他撑事的时候,万不能松懈!“爷,你若当真疼她,该是想办法在老太太跟前儿把这件事遮过去是正经!”

“…嗯?”

“大奶奶这是私逃了,可是犯王法的!那府里还不知道,遂还没报到京城,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岂能轻饶?定是要派人查找!那慕家是读书人家,怎有躲藏的心计?怕是用不了多少时就得寻着,到时候别说大奶奶逃不了,慕大爷说不准也得吃官司!你得想办法让老太太不找!”

一语惊醒梦中人,承泽好愣了一会儿,方喃喃道,“不找?这事怕是遮不过去。”

“那,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想法子搅混局面,让他们寻不着?”

承泽摇摇头,“不好,总得有个长久之计,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如何长久?”

“就说她…自尽了。”

寒风中,福能儿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福能儿,”

“小的在!”

“去找,天涯海角,找到她。我要…再看一眼…”

“是!”

想不顾一切随了她去,可这一切又是如此牵绊,千里之外,骨血之亲,人臣之责,如何…一了百了…

心丢了,神思都散,回京的路上,踢踢踏踏疲惫的马蹄声驮着行尸走肉…

第七十四章 峰回路转(补完)

从山上下来稍事歇息,主仆二人分道而行。承泽私自离京数日,且不说已是坏了衙门规矩,便是为那一家老小也不能再容耽搁,遂好生嘱咐一番便先行回京。福能儿留下继续打听静香的下落,慕家的守门人说是去了慕夫人娘家老姨太太府上探病,虽说这九成是个幌子,可承泽依旧不肯放过,定要他先去做实。

一路往北皆是宽敞的官道,马匹连日奔波也乏了,没有主人那催命似的急赶,便只缓缓小跑着。承泽此刻万念皆尽,一颗心却还是不能放下,这“自尽”一事要如何瞒哄如何圆再不容半点错,这一个想头便是丝丝缕缕的细节,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偶有人马急弛而过,荡起尘土飞扬,目光一时滞,盯着远去的旅人木呆呆发怔,今生自己再无如此急切的心,再无那般可赶的归处…

冬日天短,日头将将偏西,不待多时已是暮色重重。正是行至一处所在唤做丰阳驿,平日尚可多赶一会儿路,可眼见起了风天色也沉,像是要下雪了,承泽便决定找地方投宿。这是个倚着筑站设驿而自成的集镇,地方小,东西贯穿只一条像样的街。此时天色尽黑,两边的店铺都陆续开始上板,不远处依旧挑了灯笼开门迎客的便是唯一的客栈。

将马鞭扔给门口的小二,说了句“好生安置”承泽便进了客栈里。店面两间,摆了四五张木桌,北墙上一条蓝布帘便是通往后院的客房。客栈不大,拾掇得倒是干净、齐整。已是过了晚饭时分,无甚客来,掌柜的在柜台里扒拉着算盘,听有人进来抬了抬眼皮,见承泽虽是一身疲惫,却是衣着、气度皆不俗,便赶紧停了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道,“客官可是住店?”

“嗯,挑间干净的。”

“客官尽管放心!这方圆百里,除了山里头那官家驿馆,就只小店一家。南来北往的客可都是识得的,睡得暖和,吃得舒服,再没有…”掌柜的正自顾自吹嘘着,就见这位客官突然扭头盯着那蓝布帘,瞪大了眼睛,那神情竟像是魂儿出了窍,不觉诧异道,“客官,客官?”

“嘘!”

承泽此刻所有的精神都聚在了耳上,刚才可是他听错了?可是他耳迷?可是他心思太浓、想得太过?那帘子后头忽有忽无、和了北风若隐若现的、可真的是他以为的声音?!